第8章 因为爱
体工队一日游是专业体校多年以来的保留项目,每一届新生入学不久都有这样一项活动。目的只有一个——让他们从“要我练”变成“我要练”。
这群孩子正值青春勃发、思绪飞扬的年纪,心思也活泛,可体育竞技要求运动员心无旁骛。用什么拴住他们野马一般的心?教练们尽可以用前途、梦想或者国家荣誉激励他们。但实际情况是,这个年纪,往往对这些遥远的名词还未能完全理解,“国家”“荣誉”“前途”的诱惑力远不如食堂每顿多给的一袋牛奶来得切实可感。所以,最好的激励方式就是让他们去感受一下体工队的生活和训练场景,他们越向往那里的生活,训练时也越卖力气。
在众人的翘首企盼中,体工队一日游终于伴随着大巴车的启动声正式开启了。大巴车载着一车的好奇与期待,在清晨哈尔滨街头的炊烟中驶过,直奔体工队。一路上,队员们仿佛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喋喋不休地讨论着传闻中的体工队,从冰场到食堂的打饭阿姨,仿佛那里是一座魔幻城堡,与之相关的一切事物对他们充满着诱人的魔力。
体工队的第一站,就是严振华听闻已久的豪华食堂。百闻不如一见,严振华一进食堂,就被琳琅满目的菜品引得直咽口水。打菜窗口是类似于体校的推拉门,隔着玻璃窗,一眼扫过去,严振华已经看到了好几个引人口舌生津的菜,小鸡炖蘑菇、锅包肉、鸡腿……应有尽有。菜盆旁都放有勺子,有体工队的运动员正在自己往盘里盛。打菜口一旁还有巨大的盆装着的煮鸡蛋,成堆的盒装牛奶,以及大盆的黄桃水果罐头等。
严振华满眼震惊地看着排在他前面的林峰一口气拿了六个鸡蛋,又拿了一袋牛奶,而后又盛了满满一碗的水果罐头,不可思议:“你,过分了啊!”
“过什么分,这里都这样,吃多少都行。”
严振华小心地拿了一个肉罐头,见真没人阻止,开心地拿了好几个各式各样的,塞了满满一盘子菜。
几个人刚找到一张桌子坐下,严振华就跟李冰河小声耳语:“这体工队是不是伙食费特高啊!”
李冰河忍俊不禁:“要什么钱啊,这都是国家培养的,人家滑得好的能为国争光,国家肯定大力支持啊!”
严振华登时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神思恍惚地看着这个满溢饭香的食堂,心里某颗种子被施了肥,茁壮成长起来。
饱餐过后,马上就迎来了体工队一日游的第二个重磅项目——参观冰场。
进入体工队的体育馆前,严振华曾有过无数想象。他知道体工队的冰场一定更大,更漂亮,但是亲眼所见时仍旧被那光可鉴人的冰面馋得脚痒痒。严振华跟在队伍中间,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干净、整洁、宽敞、崭新的冰面。
体工队马总教练一边带他们沿着冰场前行,一边给他们介绍:“咱们体工队的冰场是四角圆弧的冰场,室内温度基本在15℃以下,冰面温度在-8℃~-5℃,会有师傅每天进行几次固定的维护。”
众人正被耀眼的冰面迷得炫目,忽然一阵悠扬的音乐声飘进耳朵,紧接着,一对双人滑运动员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滑到了冰场中央。乐声悠扬,两人仿若心有灵犀,每一次气息都交融在音乐的起承转合之中,一舞罢,在一片惊呼声中,两人以一个完美的抛跳稳稳落冰。
马总教练正兴致勃勃地介绍着冰场,一回头就瞧见李冰河和严振华双双呆愣在原处,心驰神往地看着冰上已经谢幕的两人,便笑吟吟道:“他俩刚刚夺得了全国冠军,不久后就要去国家队报到了。”
陆教练趁机鞭策:“羡慕吧,那就加油滑进来。”
严振华还没从那曼妙的舞姿中回过神来,直到李冰河嗤笑着推了他一把:“走啦。”严振华这才猛然回神,赶紧连跑带颠地跟了上去。
一日时光匆匆过,待到返程时分,唐剑早早上了车,他趴在窗户边,看着体工队的大门上阔气的几个大字,眼中无限神往。唐剑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没想到一回头正迎面撞上李冰河的眸光流转。
唐剑脸一热,不由得结巴起来:“冰河,你咋这么瞅我?”
“唐剑,我挺羡慕你的。”
“羡慕我?”
“咱们‘三剑客’,你铁定第一个进体工队。”
“这八字还没一撇呢!”
“咱都知道进这儿多难,但我特别希望下次能和大华哥来这里看望你,也能送你去赛场摘金夺银!”
一股涌动的情愫漫上胸口,他激动得想说些什么,话刚到喉咙,严振华上了车,李冰河登时雀跃地起身,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大华哥,你坐哪儿?我跟你坐一起!”
唐剑隔着座位缝隙,看见李冰河开心的后脑勺儿,又看了看身边空落落的座位,落寞地把视线转向窗外。窗外,汽车驶过之处,落叶纷纷。
深夜,唐剑躺在宿舍床上辗转难眠,一闭上眼,体测那日的耳鸣和眩晕就仿佛又在夜色中逼近。他心烦意乱地翻身下床,点起桌角昏暗的小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
小册子展开,一页页翻过,每一页都用蓝色钢笔一笔一画写着黎明的歌词。
十八岁少年的心思,不可说,只有黎明知道。
此时,严红家卧室内,严振华正拿着一份教练发的训练计划表,计划表上写着各项训练计划和时间,表格的上午部分都写着文化课,下午时间也写得满满的训练计划,严振华拿着笔在其中几项上做标记。表格上空白部分,被严振华用铅笔涂鸦了一堆图案,七八个圆圈和几个长方形的小盒子。
果果拿着一小团饭正“噔噔噔”地跑进来,小手一摊:“哥,你要的饭团。”
随后,果果好奇地看着严振华把表格用米饭粒贴在了墙上。
果果好奇地指着上面的圆圈:“哥,这是啥呀?”
“这是鸡蛋,这是牛奶。果果,哥今儿去了一个地方,牛奶、鸡蛋还有肉罐头,随便吃。”
果果“咯咯”笑了起来:“哥,你指定饿疯了,啥地儿能有这么多鸡蛋,还有牛奶,还随便吃!”
“果果,哥哥的梦想就是去那个地方。”
“你不会说的是真的吧?可这世上,哪儿有这种地方啊?”
“有,这地方比天堂还好。哥哥一定要去!果果,你相信我吗?”
果果看着严振华亮晶晶的眼睛,似懂非懂:“嗯!哥说啥我都信!”
体工队一日游的小插曲一过,严振华和李冰河一回到体校,就立即被重新抛回了现实的困境中——训练时间不够。
每天一小时的训练时间,除去刚上冰找到状态的时间以及中场休息恢复体力的时间,所剩无几。眼看着其他队员在每天三小时的训练下突飞猛进,严振华和李冰河的焦虑也与日俱增。
这日午饭时候,唐剑眼看着两人因为训练时长的问题菜饭不思,马上要愁白了头,一拍脑门儿,想出了一个鬼主意:“我有个办法。”
严振华和李冰河一听,立马来了精神,两人异口同声:“啥办法?”
只见唐剑鬼鬼祟祟、左顾右盼了片刻,伸手示意两个人凑近。严振华和李冰河莫名其妙地把脑袋凑过去,唐剑才神神秘秘道:“我们短道和花滑用的是一个冰场,咱们晚上训练能到九点半。要不这样,我呢,坚持最后一个走,等所有人都撤了,我给你们留门。到时候,你俩偷偷进来。”
是夜,月黑风高,短道队下训时已是晚上九点了,唐剑以收拾器材为由,磨蹭着留到了最后一个。眼看所有队友和教练都已走远,唐剑这才走到门口,把门外被冻得瑟瑟发抖的两个人拽了进来。
不敢开灯,唐剑就机智地掏出一个手电给两人照明。随后,一个闪身出去了,临走前嘱咐道:“放心吧,没人,随便练,我出去给你们把门。”
严振华和李冰河也不敢辜负好朋友的一番苦心,三下五除二就穿上了冰鞋,争分夺秒操练起来。两人热身后迅速找到状态,开始继续晚上的抛跳练习。伴随着一声声身体砸在冰面上的闷响,李冰河和严振华像进行科学实验一般严谨地调整着抛跳的力度、角度和重心。
冰上的时间总是飞逝而过,严振华和李冰河也渐渐在一次次的抛起和落冰中热汗津津。严振华眼见李冰河额角细密的汗珠,忍不住心疼,想到此为止。李冰河却执拗地非要再试一次。
于是黑暗中,抛起、旋转、落冰……这段练习了无数次的动作,居然在毫无预备的情况下完成了,直到李冰河不可思议地稳稳站在冰面上,两个人还愣愣地不敢相信。几秒过后,两个人相视一笑,异口同声爆发出激动的欢呼:“外点冰,成了!”
此时,门外冷得牙齿打战的唐剑心里一紧,眼看远处一道手电筒的光正摇摇晃晃走过来,唐剑心道不好,闪身进门,来不及跟两人解释,拉起两人就往器材室里跑。
器材室外,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紧接着,器材室的门闩响了起来,一时间三个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躲在黑暗中,大气都不敢出,眼巴巴地盯着紧闭的门。几分钟后,随着远去的脚步声,三个人才松下一口气来,瘫在原地,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片刻后,唐剑贼头贼脑地探出头,目光警惕地往四周转了一圈,眼见四下无人,才放下心来大步走了出去。刚要回头叫两个伙伴出来,唐剑肩膀一重,一双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唐剑一回头,被手电筒下的一张脸吓得半死。
看门大爷一脸得胜的得意,揪住唐剑:“让我逮住了吧?”
唐剑灵机一动:“误会、误会,我是短道的队员,队长让我拿明天训练的东西。”
看门大爷不信:“就你一个人?”
唐剑赶紧掩饰:“对,就我一个人。”
这头话音刚落,躲在器材室角落里的李冰河胳膊蹭到了一旁桌子上的一双冰鞋,冰鞋应声落地。看门大爷用手电顺着声音往里一晃,正照到鬼鬼祟祟的两个人。
学校里的小道消息传播得最快,严振华和李冰河半夜在冰场被抓包的事,一夜之间,就顺着北风吹遍了每个角落。
果然,一大清早,三个人刚进了班级,就有教务处的跑腿学生把三个人叫了去。蔡主任严厉地批评了三个人不守校规的行为。唐剑和李冰河耷拉着脑袋站在一旁不说话,严振华鬼机灵,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教导主任求情,保证不会再犯。
蔡主任本来一腔怒火,但是视线落在李冰河的学籍资料上片刻后,态度陡然缓和起来,只挥挥手,示意几个人出去:“这事的来龙去脉,教务处还得再研究研究。你们先走吧。”
三个人满脸愁容回到班级,忐忑不安地挨过了一上午。
午饭时间,心情稍微放松的三个人刚坐下打算吃饭,邻座就传来一阵闲言碎语,好巧不巧,这话题的主角正是严振华和李冰河。
“听说了吗?昨儿晚上冰场进贼了。”
“什么贼,你这消息不准,听说是双人滑的。”
“我还听说是在器械室逮着的,你说他们干啥要躲那旮沓儿里。”
“一男一女,还能干啥。”
三个人嘴里的饭咽不下去了,严振华冷脸看过去,只见邻桌短道队的几个队员一边讨论,一边发出一阵阵不怀好意的笑声,言语也越来越不堪入耳,严振华难以忍受,拍案而起:“说什么呢?嘴怎么这么下贱呢?”
那人眼见严振华就坐在身边,非但没有道歉,反而嚣张起来:“哟,正主儿在呢。”
“你们心歪,别看什么都是歪的!”
“咱们又没说错,你敢做,怎么不敢让咱们说啊?乡下来的土包子,傍上了城里的妞儿,啥手段都敢用,真是癞蛤蟆吃天鹅肉。”
严振华眼见他们空口白牙污李冰河清白,忍无可忍,上去就一拳,登时,两人就在食堂中间扭扯在一起,唐剑和李冰河拉不开,已是场面大乱。幸而陆教练及时出现,一声怒喝,才止住两人。
陆教练气得脸色铁青,指着涉事的几个人:“都给我跑圈去!操场二十圈!”
李冰河正垂头丧气准备跟严振华一起去跑圈,却被陆教练拉住:“冰河,主任让你现在去一趟办公室。”
李冰河满头疑云进了蔡主任办公室。蔡主任拿出李冰河的学籍信息和成绩单,先是痛心疾首地惋惜了一番,而后又像模像样地夸起了她的天赋和努力。李冰河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蔡主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低着头虚心受教。
蔡主任语重心长了一番后,忽然沉默了片刻,往李冰河学籍信息上一瞥,假意刚刚发现李冰河的家世,一挑眉毛:“哟,你爸是电机厂的厂长?”
李冰河不明就里:“是。”
蔡主任脸上堆起了笑容:“哦,说来也巧,我家呢,有个妹妹,正好在电机厂的车床车间上班,实习了大半年了,也没转正。你能不能问问你爸,这手续是不是特难办?”
李冰河瞬间明白了蔡主任的弦外之音。
当晚,万国酒店包厢里,蔡主任带着妹妹,热情地给主位上的李勇倒酒。李勇瞧着面前放着的转正申请,跟李冰河演上了双簧:“冰河,不是只说跟你们主任见个面认识认识吗?这是?”
冰河冰雪聪明,马上打圆场:“爸,蔡主任其实请您吃饭,也是想让您为她妹妹转正说句话。”
李勇脸一板:“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啊?”
李冰河笑眯眯地说:“您不是忙吗?我这刚准备和您说,您接电话就打断了。”
李勇一脸为难,喝下蔡同斟满的酒:“哎,既然来了,我也给您说个实情,眼下正是改革的风口浪尖,临时工转正式工,确实很难,就拿小蔡他们车间说,有好几个实习生,这按工时还排着队呢,上下都有规矩,也不是我能够说了算的。”
蔡主任和蔡同对视一眼,跟蔡同举起酒杯:“那个,说得算不算,就看喝得到不到位。小同,赶紧陪厂长多喝几杯。”
李勇连连摆手:“哎呀,不用、不用。等会儿再说这事,先吃饭,先吃饭。”
蔡主任见李勇不好对付,只好先拿起了筷子,继续思忖。
李勇看一眼女儿:“冰河,你说说你,体校里过得怎么样?”李冰河接过父亲的话,笑了笑:“其实还行,蔡主任还挺关心我的,但是呢,有两件事确实有点儿麻烦。”
蔡主任一听愣了:“这话从何说起啊?”
“我是觉得啊,咱们花滑队那教练特别辛苦,一共四对双人滑,还有单人滑,以后还有冰舞的,统归陆教练一个人管,哪儿管得过来啊。”
“这是历史的遗留问题,咱们体校编制少,花滑就是一个教练带,可现在学员越来越多了,陆教练难免力不从心。这个我们会想办法解决,也可以外聘,外聘教练员进来。”
“主任,我倒是有个好推荐。之前,我在业余体校训练时候的曲教练就很不错,他还获得过国家级的荣誉!但人低调、朴实,这些年一直带入门的小选手。其实大材小用了……”
“曲教练?好,我去打听打听。”
李勇皱眉道:“你一开口,咋就问教练的问题呢?你那上冰问题解决了吗?”
李冰河故作苦恼:“还没呢,我这不知道咋提呢嘛。我正处在关键突破期,一天一小时根本不够。”
李勇也不说话,暗自喝了一杯。
蔡主任此时已经明白了这父女俩的言外之意,一脸真诚道:“李厂长,最近这学校,学生越来越多,咱又不收学费。这室内冰场造价又高,我们目前里里外外都紧着这一个冰场。话我倒是能说,怕不好使呀。”
李勇并不接话,只是看了看旁边埋头苦吃的蔡同,问:“小蔡啊,会打字吗?”
蔡同赶紧把鸡腿放下,摇摇头。
李勇满脸遗憾:“哎哟,这可惜了。这党委刚进了一台电脑、一台复印机,现在没人会弄。反正转正指标呢,那边倒是还能通融通融。”
蔡主任一见李勇松了口,赶紧兴奋地举起酒杯:“哟,这不会的可以学啊!李厂长为小妹的前程,想得如此周到,恩同再造啊!”
李勇掂量着话头:“蔡主任啊,我尽力了,这冰场的问题,是不是也可以这么通融地处理处理?”
蔡主任正在兴头上,满口答应:“尽力,我肯定尽力。这样,冰场啊,只有早上五点到六点可以腾出空来!但实在太早了……”李冰河赶紧接话:“行!没问题。”
蔡主任话锋一转:“不过啊,久了怕人说闲话,就给你们一个月时间,下个月再说,成吗?”
李冰河嫣然一笑:“管够!”
此时,光明体育用品店内,严振华正驻足在一面橱窗前,严振华看看自己手里旧得不成样子的冰鞋,又看看橱窗里那双,迈不动步子。打毛衣的女售货员眼睛一刷严振华,如刀子一样,把他看了个透,冷飕飕地问:“小伙子,来多少趟了,还没琢磨好啊?”
严振华往橱窗里一指:“那双,我再看看。”
女售货员露出一丝不乐意,但还是拿下冰鞋:“这双鞋特好,穿着好几年都不坏。贵倒是贵了点儿,你要问,我就帮你算算价格。”
严振华把玩了一阵,恋恋不舍地把鞋子还给了售货员:“不用了。”
女售货员泄气,冷哼一声,不耐烦地又坐在一旁织起了毛衣。严振华悻悻而出,一抬头,正瞧见严红和曲洁远远走来,严振华思量了半天,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大步向严红走去。
刚下班的严红跟曲洁正揣着袖子往这边走,两人正讨论着厂子里近来越传越烈的下岗潮传言,及走到近前,才瞧见一脸为难的严振华,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严振华拽到了一边。
“姑,咱们边走边说。”
“咋的,神秘兮兮的。”
严振华吞吞吐吐半天,尴尬道:“我叔这个月没给邮钱来,打电话也联系不上他,我这身上,一点儿钱也没了……”
严红立马明白了:“你是想买东西了吗?”
严振华一笑,严红立即会意:“多少钱啊?”
严振华不好意思:“三十。”
钱数不少,严红犹豫了片刻,点点头,开始从身上摩挲:“大姑有,这个月给你准备了……”
“姑,这钱我不是拿,是借。今后我考上体工队了,就有工资了,一定加倍还您。”
严红瞪严振华:“自家人咋说这些。”
说话间,严红摸钱的手一顿,一拍大腿,懊恼道:“呀,昨儿个果果非要报名舞蹈课,花没了。哎哟,你说,正好这钱数和舞蹈班一样,我都交了。能再缓几天不?我去问人借借。”
严振华赶紧摆手:“没事,姑,不用了。”
身后,曲洁竖起耳朵听了个大概,面上却不动声色,笑嘻嘻地跟两人话了别,就回家了。
晚上,严振华冻得咝咝哈哈,正跟严红蹲在炉子前烟熏火燎地生炉子:“大姑,咋不多压点儿煤面子。”
严红把劈柴和一撮子煤块弄过来:“往年厂里搞福利,烧的都是山西大同煤,现在倒好,别说大同煤了,什么都得省着烧。”
说着话,严红把炉子用劈柴生着底火,火焰亮处,黑烟腾起。
严振华感慨道:“干部楼烧得热乎乎的,一街之隔,咱家倒跟个冰窖似的。”
严红把铁壶灌了水,坐在炉子上:“自古以来就是编席子的睡土炕,卖盐的吃淡菜;干部楼接着暖气管子,咱平房区呀,别说暖气管子,你瞅瞅,就连电线都老化了,找了厂办找工会,都是一推六二五,忍着吧。”
炉子里的柴火上来了,嗡嗡叫。
此时,下学就去曲洁家的果果被送了回来。果果一进门就神神秘秘地拽着严振华往出走:“哥,你出来,有人找。”
严振华摸不着头脑地走了出来,曲洁正笑眯眯地等在门口。
严振华一愣:“你咋来了?”
曲洁从衣兜里摸出一个手帕,打开,数出三十,递在严振华眼前:“给。”
严振华脸一红,不接:“我不能要!”
曲洁硬生生地把钱塞进严振华的衣兜里:“你咋这么别扭,这个月车间工资没发,严姑也不容易。借谁的不是借,更何况,严姑里里外外那么帮我,这些算啥?”
严振华还想推辞,曲洁一把将钱扔进严振华手中,回头跑了。
严振华拿着三十块钱,正不知如何是好,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干啥呢你俩?神秘兮兮的。”
严振华一惊,一抬头只见李冰河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严振华赶紧把钱收好。
李冰河气喘吁吁地跑到严振华跟前,兴冲冲道:“大华哥,我可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
严振华眼神一亮,只听李冰河兴高采烈地说道:“大华哥,明天咱俩五点到六点,可以上冰训练了!”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严振华和李冰河就精神抖擞地来到了冰场。训练时间增加后,两人瞬间充满了干劲儿,状态奇好。两人练习了一小时的抛跳后,热汗淋淋地坐在场边休息。严振华不由得感慨:“小红帽,你可太厉害了,咱不但没有被记过,还有了这么一整块的训练时间!”
李冰河得意地一笑:“我还有个惊喜,没告诉你。”
严振华意外:“啥?”
李冰河拉起严振华就走,一路小跑到体能训练室,一进门,严振华难以置信地愣在门口。只见教室一隅,穿着专业体校教练服的曲教练正在跟陆教练攀谈。
严振华一脸震惊:“你说的惊喜就是曲教练?”
“我不过就是提了个建议,体校斟酌了半天,觉得也合适。”
言罢,李冰河拉着严振华就要过去打招呼,两人还未走近,一旁的林峰和秦玥呼啦啦跑了过去,热情地围绕着曲教练叽叽喳喳聊了起来。
严振华一耸肩:“来了是好,可他最关注的依然是林峰他们,咱们指定会受冷落。”
李冰河解劝道:“你放心,老曲心里有杆秤,林峰他们当然重要,可咱们不也重要吗?”
两人说话间,被一偏头的曲教练看到,曲教练走了过来,一挥手:“走,去冰场,看看你们的抛跳。”
冰面上,两人按照曲教练的指令,完美地完成了外点抛跳两周、扶髋托举等技术动作,曲教练忍不住频频点头。不料严振华却在最后一个双人联跳时出了差错,他落地一个不稳,摔倒在冰面上。
曲教练一皱眉,赶紧上前把人拉起来:“伤着了?”
严振华连连摇头:“没事,教练。”
曲教练早就注意到严振华的鞋子,这会儿仔细一看,才发现鞋帮已经塌了,曲教练忍不住蹙眉,为了不伤严振华的自尊心,字斟句酌道:“振华,你这冰鞋穿了得两年多了吧。冰鞋是消耗品,该换一定要换。”
严振华尴尬道:“您放心,我按时保养,肯定没问题。”
曲教练摇摇头:“说的不是刀刃,是你的鞋帮。你看这儿,已经有很深的折痕了,这样鞋子一旦出现塌帮,支撑力不行,跳跃和旋转都会很不给力,脚踝力量跟不上,更容易受伤。”
严振华窘迫地摸头一笑:“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一旁,李冰河默默看着这一幕,心里有了一个小计划。
第二天晚上,严振华送李冰河回家到楼下时,李冰河忽然神秘兮兮地说有礼物要送给他。言罢,李冰河“噔噔噔”跑上楼,拎着一个袋子下来,一把塞进了严振华手里。严振华一脸莫名地打开袋子,一双崭新的冰鞋出现在眼前,严振华一个皱眉,正要拒绝,被李冰河截住话口:“不许不要,我可会生气。教练都念了你几次了,我听说,现在学校里的鞋还发不下来,这不得自己想办法?”
“这双鞋……挺贵的吧。我给你钱!”
“还好,也就五十吧。”
“五十!”
严振华本来手都伸到兜里,想掏钱,一听价格手僵在裤兜里。李冰河看出了他的窘迫,笑眯眯道:“我说了不用给我钱,送你的。”
李冰河看出严振华心里这道坎过不去,一本正经问道:“咱训练是不是最重要?”
严振华点头:“是。”
李冰河又问:“那冰鞋是不是重中之重?”
严振华没吱声。
“那你别跟我客气,这是我乐意的。”
言罢,李冰河把鞋子往严振华怀里一推,“噔噔噔”一溜烟跑上楼去了。
李冰河一进家门,饭菜飘香,盖丽娜做了一桌子丰盛的晚餐正等着她吃饭,李冰河摸了摸已经瘦得一把就能掐住的腰,径直进了卧室:“我不饿,今晚不吃了。”
是夜,饥肠辘辘的李冰河正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盖丽娜手里拿着一个小钱包进来了。盖丽娜一脸纳闷儿地盯着手里的钱包,问:“冰河,你动钱包里的钱了?
李冰河躺在床上假装不知道:“什么钱?我不知道啊。”
盖丽娜说:“你舅舅给你的压岁钱,我记得有六百,怎么只剩四百了。”
李冰河含混道:“那个……我花了点儿。”
盖丽娜登时发火:“你花哪儿去了?二百块钱!你当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啊!”
李冰河被盖丽娜一吼,胃绞痛起来,她烦躁地把被子往脑袋上一盖,赶人:“我不想说,胃疼,要睡了。”
盖丽娜正欲不依不饶,被站在门口的李勇拽了出去:“得了,没看到孩子胃疼,有啥事明天再说!”
第二日,严振华一大早在李冰河家楼下等了半天没等到人,来到学校才知道李冰河请了病假,严振华一上午心事重重地挨过去。下午上冰课,严振华打开鞋柜,看着崭新的冰鞋,又发起呆来。
一旁换好衣服的林峰从旁路过,被冰鞋吸引,上手就拿过冰鞋,阴阳怪气道:“哟,买新鞋了,可以啊,意大利的鞋,英国的刀,这不得上百啊!可以啊你,严振华,搭档送的吧,赶紧穿上,上冰意思意思!”
严振华一愣,夺回冰鞋,神色凝重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抚摩着崭新的冰鞋,片刻后,把鞋子装进纸袋,大步跑出了更衣室。
深夜,李冰河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索性起身,拧开了灯,拿出体重称站上去,指针显示四十三千克。总算是轻了一点儿,李冰河如释重负,连胃里的不适感仿佛也减轻了不少。
李冰河正欲上床睡觉,忽然一道手电筒的光从窗口照进来,李冰河探出身子往下瞧,严振华在楼下正向她招手。李冰河挥了挥手回应,随即,从柜子里掏出羽绒服,裹得严严实实,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两人一见面,严振华就关切地询问起李冰河的身体,李冰河云淡风轻,说自己只是胃不太舒服。随后,严振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沓钱,递给李冰河:“今天我把鞋退了,一共一百二,你看看是不是这个数。”
“大华哥!”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的训练,不过,这太贵重了,我真不能收。”
“我乐意为你花的。”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但我不希望咱们之间总这样,我的事我肯定能想办法解决。”
李冰河见严振华态度坚决,也不再勉强,两人一时无话,路灯幽幽,两人徐徐前行,不知走了多久,李冰河才叹了口气,缓缓开口:“我总觉得吧,你从黑河回来后整个人都变了。家里的事给你的压力很大。其实,我就想让你有双好鞋穿,我们以后还有那么长的路。”
严振华说:“是,咱俩还有那么长的路。其实,不就一双鞋吗,我已经搞定了。”
李冰河诧异道:“搞定了?”
严振华自信地笑道:“我找了一个学长,他正好鞋子要换了,我就试了试他原来的,别说,正合适。”
说话间,两人正好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摊点,灯光暖黄,显得糖葫芦可口诱人。严振华拉着李冰河停在小摊前:“好久没吃了,来一串?”
李冰河如临大敌:“刚瘦下来一点儿,不吃!”
严振华伸手已经买了一串,回头递给李冰河:“就吃一口,没事。”
李冰河拎着糖葫芦,两人一路前行,走进一条幽静的小巷子。李冰河望着娇艳欲滴的山楂,一时口齿生津,没忍住,挑了一颗小的,咬了上去。
星月交辉,月色把李冰河的睫影投在她被风捎红的眼窝下,一时撩人心动,严振华像是着了迷瘴,鬼使神差就凑了上去,咬住了那颗山楂的另一半。
竹签抽落,两人的嘴唇触碰在一起,初吻猝不及防地在这个宁谧无声的月夜发生了。
糖葫芦还在嘴里,李冰河愣怔片刻,才反应过来,赶紧躲开,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结结巴巴:“你……你干什么啊?”
严振华口干舌燥,心头狂跳,脑子一热道:“小红帽,相信我,我们一定会成为像戈迪耶娃和格林科夫那样的搭档,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们在一起,好吗?”
李冰河目不转睛地看着严振华因为紧张而通红的脸,这么多年里共同拼搏的每一天都历历在目。
她压下眼底涌上的水雾,在圆月的见证下,郑重地点了点头。
深夜,严振华被甜蜜填满了心窝,晃悠悠地回到家里,刚要睡下,王婶慌慌张张地推门而入。
严红把人让进屋,王婶进来灌了一口水,边拍着胸脯顺气,边火急火燎道:“快穿上衣服去医院,刚有人来电话,说你弟,被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