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裂变
眼看体工队选拔的日子越来越近,严振华和李冰河定下新编曲的方向后,就马不停蹄地开始了日复一日的训练,力量房、形体室、冰场……两人大汗淋漓的身影烙印在冰场的每一个角落里。
疲于训练的两人无暇顾及唐剑,三人已经许久没有一起聚过了。这日,严振华和李冰河刚把整首曲子编下来,唐剑不知从哪儿听了小道消息,拎着一壶水就来力量房找严振华,想要先一睹为快。
严振华连连拒绝:“别,还不太熟练。你直接来看我们比赛吧。”
唐剑笑笑,没再纠结,把水壶递给严振华,严振华接过水壶喝了口水,忽然凑了过来,鬼鬼祟祟道:“对了,体工队这次有没有对你们短道也有一些政策,点招或者选拔啥的?如果有点招,你可要把握住,听到没?”
唐剑心里一沉,面上不露,只敷衍地点点头:“知道了。”
严振华又开始刨根问底:“你现在500米成绩多少了?”
唐剑尴尬一笑,搪塞过去:“那不能告诉你。”
严振华揽过唐剑,满眼憧憬道:“我总觉得,咱俩还真有比赛的命。还记得咱们刚来哈尔滨那次,你上来就把那帮城里孩子干翻了。等到时候咱俩都进了体工队,谁也不会看不起咱们了!”
唐剑不着痕迹地别开眼去,没有正面回应严振华,揣着一肚子心事起身道:“不说了,我下午还有测试。”
怕处有鬼。下午体测时,唐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即便他在站上冰场前,已经尽全力调整心态,但当他戴上护目镜冲出起跑线不久后,那白日梦魇般的情景还是再次出现了。冰刀下的触觉忽然变得软绵绵,一阵耳鸣后,那些可怕的声音仿若魔咒一般在耳边响起,雪声、风声、呼救声、父亲的叫骂、耳光……一瞬间蜂拥而至。
那天刺骨的寒风仿佛透过防切割服,钻进了他每一寸小腿肌肉,让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而后,他脚下突然一个趔趄,在教练和队员们震惊的视线中摔了出去,狠狠撞到护栏上。
在现场的一片死寂中,助教面色铁青地走过来:“唐剑,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
唐剑不知所措,仍旧嘴硬地想要隐瞒:“没事……”
助教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买账,还欲再逼问,被石教练一个眼神制止了。石教练走上前来,拍拍唐剑的肩膀安慰道:“回去好好休息,体工队过不了多久肯定要正式选拔队员,你可是早早就被保送,但还是要看成绩、走个过场,这可是你眼前的一道龙门,出不得半点儿的闪失啊。”
唐剑点了点头,大步离开了冰场。
回到宿舍的唐剑心情无法平静,他拿黄石一遍一遍地磨着冰鞋,仿佛能从这一次一次的动作中得到救赎。可是刚刚摔出去的场景却始终在眼前挥之不去,他磨刀动作越来越快,直到那片锋利的刀刃“噗”的一声,狠狠划进了他的指腹,直到一滴滴血珠汩汩流出,他才面无表情地停下手中的动作,傻愣愣地看着手上的血滴落在鞋面上。随后,长久以来的无力感终于在一瞬间崩溃,他趴在桌子上,无声地痛哭起来。
此时,冰场上,严振华和李冰河刚过了一道弯,又遇到了一道坎。
两人心知时间紧迫,舞蹈一排成就赶紧来找曲教练指导,本来信心满满的两人,在曲教练眼皮子底下一下子就暴露了诸多问题。一曲《罗密欧与朱丽叶》滑了下来,李冰河在一个单跳上摔了一跤,其他部分也是磕磕绊绊。
两人一下场,就看到曲教练面色凝重,李冰河没等曲教练开口批评,先自我检讨:“对不起,我出现失误了,再给我点儿时间,我肯定可以避免。”
曲教练摇摇头:“你主要是不熟练,不够轻盈,不过总体问题并不大。可主要是你啊,振华。”
严振华一愣:“啊?”
曲教练叹气:“这首《罗密欧与朱丽叶》,是极为浪漫和唯美的。论姿态美感,冰河是朱丽叶,可你,可比罗密欧差远了。你的所有步伐、衔接,动作都太生硬了。这首曲子,动作要直达意境,做不好,音乐和动作就是两层皮。”
严振华低头不语。
曲教练继续道:“《梁祝》当年,是我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给你掰出来的,可现在时间来不及了。实在不行,要不你们……”
严振华明白曲教练又想帮他打退堂鼓,赶紧表态:“不,教练,我们就滑新曲。”
曲教练沉吟片刻,道:“行,这样,振华,你看能不能想办法,找个舞蹈老师来指点指点,下周五我再来帮你们看看。”
李冰河忽然想起比赛服,着急地推了一把严振华:“换曲子咱俩也得换考斯滕,考斯滕还没有呢。”
严振华一拍脑门儿:“对,衣服也是个问题。”
曲教练皱了皱眉:“你俩就赶紧给我抠动作,衣服的事,我来负责。”
曲教练说完,没给他俩矫情的机会,大步离开了。两人感动地看着曲教练的背影,直到李冰河的肚子传来咕噜噜的叫声,严振华才回过神来。
严振华拉起李冰河就要走:“饿一天了,走,去食堂看看,吃口东西吧。”
李冰河却站在原地不动,咽了一下口水,硬撑道:“我还不饿,你先去吃吧。”
严振华虎着脸:“不行,一天没吃饭了,要成仙了。”
严振华说着不由分说就拉着李冰河往外走。刚走出冰场,李冰河就被门口一个黑影吓了一跳,严振华定睛一看,坐在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唐剑。
严振华莫名其妙地看着唐剑缓缓回过神来,眼神一变,看向他已经包扎起来的手,大惊道:“你咋了?”
唐剑一见严振华,眼泪又涌到了眼眶,他不好意思在女孩子面前哭,赶紧抹了一把,沉声道:“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更衣室里,唐剑终于把藏了多日的秘密说了出来,随着他的讲述,严振华和李冰河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直到唐剑把今天下午测试课上摔倒的事讲完,他长吐一口气,颓然地靠在了身后的柜子上。
片刻后,李冰河率先打破沉默:“不能耽误了,去医院吧。”
严振华忽然站起来,决绝道:“不能去医院!”
李冰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思议道:“为什么?”
严振华不理李冰河,看着唐剑:“你这个病惊动起来,参赛资格都没了。”
李冰河诧异,不自觉提高了声音:“不是,他现在已经这样了,都已经幻听了,能上赛场吗?”
严振华激动道:“他怎么不能上了?不就是幻听吗?我们可以想办法让他克服啊!”
李冰河自觉过于激动了,压低了声音:“大华哥,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被克服的,既然已经发展到这个程度,去医院很有必要。”
两人谁也不肯让步,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
“我的意思不是不去医院,而是等选拔后再去医院!”
“选拔后再去,唐剑,短道速滑啥时候选拔?”
“可短道还没信呢!你让他就这么一直等着?”
“对,等不到就再等,他可是他家的希望,他家都指望着他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呢!他不能放弃!”
“你方才说的那一大堆,都毫无意义。唐剑的病情发展得这么快,万一拖成了后遗症,一生都毁了。”
“什么叫毫无意义?那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做的一切也毫无意义?你是城里长大的,你根本不懂这样一个机会对他来说多难得、多珍贵。”
“我怎么不懂,体工队我也想进啊,不然我天天练个什么劲。可这事不一样。”
“冰河,我和唐剑受过的苦,你从没受过,你怎么体会他的心?你跟我们虽然天天在一块冰面,但我们从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此言一出,李冰河愣了片刻,随后,她冷笑一声,一大滴眼泪滚落下来:“我不懂,是吧?我跟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是吧?”
唐剑眼见苗头不对,想要拉架为时已晚,李冰河伤心欲绝地看了一眼梗着脖子不肯说软话的严振华,甩手离去。
唐剑赶紧推严振华:“我自己的事我心里有数,你赶紧去追冰河吧,别因为我你们俩别扭上。”
严振华别扭着劲,不肯去。
“唉,你真是个……算了……”唐剑奈何不了严振华,急得直跺脚,只得自己追了出去,可李冰河早已不见踪影。
晚饭时候,李冰河还因为跟严振华的矛盾而闷闷不乐,盖丽娜察言观色,猜想是跟严振华闹了矛盾,想到自己无疾而终的美国之行,不由得又唠叨起来。李冰河本就心烦意乱,两人话赶话又吵了起来。
盖丽娜不依不饶地抱怨着这些年来为这个家的付出,抱怨着她中途夭折的美国梦。李冰河看着歇斯底里的母亲,忽然觉得不可理喻,撂下筷子径直进了房间。
门外,盖丽娜的声音还像刀子一样传来,李冰河索性塞上耳机,耳不听为清。可她刚一躺下胃里就传来一阵咕噜噜的叫声,李冰河本能地拿起桌子上的一碗汤,喝了两口,随后,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脱下鞋子,屏住呼吸站上了体重秤,体重秤数字摇摇晃晃又重了两克,李冰河蹙眉看了半天后,忽然大步走向卫生间。
进入卫生间后,李冰河轻声关上门,趴在马桶边,手指伸向了喉咙。随后,卫生间里,一阵阵干呕的声音隐约传来。
严森林趁着在家中养病这几日,把哈尔滨赚钱的营生里里外外摸了个透,他发现哈尔滨道外那里有个外贸市场,铺子多,很多“倒爷”把俄罗斯的包倒卖到哈尔滨市内,一转手就能转大几十。且外贸市场人流大,一晚上就能成几十单生意,详细摸底了几天后,严森林相中了“倒爷”这口金饭碗。
于是,严森林眼里放光,窝在家抱着计算器算了好几天,认准了这是个能赚大钱的买卖。他雄心万丈地在小本子上列好了所有计划,最后却难在了本金上,进货、房租、本金样样需要钱,可他现在兜里比脸还干净,琢磨了两天后,他把心思打到了严红和老林身上。
这日,趁着一家人热热闹闹吃晚饭的时候,严森林跟严红说了自己的想法。想让严红出租铺子的本金,到时候赚的钱分他们一半。严森林笑眯眯地拿出他整理好的小本子,严红连看都不看,就给他的想法定了性:歪门邪道。
严森林口吐莲花,没能把严红说动,倒是把老林说动了心。老林伸手就要接严森林手里的小账本,被严红一个眼刀飞过去,哆哆嗦嗦把手收回来了。
酒足饭饱后,严家人各自回了房间,没一会儿,严森林就蒙头睡去,呼噜震天了。严振华心思繁重地正在桌前发愣,严红悄悄一推门,一脸为难地走了进来。严红进屋后踌躇半晌,才不好意思地跟严振华开了口。
“振华,姑有件事跟你说。”
“姑,你说。”
“你看,你二叔也好得差不多了,不能让他这么混吃等死的。姑是想,你方不方便跟冰河她爸说个情,看看能不能让你二叔到电机厂干个临时工。工作咱不挑剔,哪怕就是个看大门的也行。”
严振华闻言,一脸为难,半天后,支支吾吾道:“姑,可能不太行,我跟冰河吵架了。”
严红一听,正要细问。一旁,早就醒来一直装睡的严森林听不下去了,翻身坐了起来,不屑道:“姐,你能别瞎操心不?没瞅见吗?时代变喽,国企职工现在是一拨一拨下岗,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饶了我吧。”
严红一拍严森林:“你咋还有理了。”
严森林梗着脖子:“你们对我就是不信任,瞎操心,等着吧,现在我虎落平阳,等到时候我肯定有一飞冲天的时候!”
严红懒得理他,大步出了房间,一出门,正看见老林鬼鬼祟祟地在客厅里不知在干什么。老林一见严红出来,就立马把手里的小本子塞进了自己兜里,继续若无其事地收拾起碗筷来。严红正在气头上,也并未多留意。
直到夜深人静时,严红已经睡实,老林才偷偷点起床头灯,翻出晚上在沙发上捡起来的小本子,小本子上严森林歪歪扭扭的字儿写了好几页,他模模糊糊看得一头雾水,但是最后一页上的字他看懂了,那页上写着——最终回报:一万→十万。
老林正心猿意马地看着这几个字,身旁的严红忽然翻了个身,他麻溜儿把小本子塞到了枕头底下,关了灯。
此时,隔壁的严森林正拉着严振华唾沫横飞地讲着他的发财大计,严振华云里雾里地听着,忽然冷不防地问道:“叔,咱大东北不是牛得很吗?怎么现在没了那股子精气神了。”
严森林略一沉吟,娓娓道来:“这事就说来话长了。之前咱们国家是计划经济,上头出计划,下头对应着来。可时间一长,计划经济的道路啊,根本行不通,国家后来就推行市场经济。这么给你说吧,如果咱村所有人都种果树,有一天,国家说,我们必须养鱼,所有人就只能去养鱼,养什么鱼、养多少鱼,都是国家来规划,这就是计划经济。但是市场经济不一样,不是国家规划,市场上什么东西卖得好,我们就可以选择自己做什么。如果市场上果汁卖得好,我们就去榨果汁,如果是果脯,我们就可以做果脯,全凭市场的需要来。简单说吧!就是国家不管那么多事了,有能力的人,就能搅出一番天地。”
严振华还是有点儿蒙:“国家都不管了,那行吗?”
严森林想了想,说:“不是彻底不管了,而是有的放矢,是叫什么,叫‘宏观调控’。”
严振华从没听过这些事,一下子就对严森林崇拜起来:“叔,你太厉害了,我从来都没听过你说这些,你这脑子,怎么就突然被人坑了?”
严森林无所谓地豪迈一笑,操着一口地道的粤语,学着周润发的语调,高声道:“跌倒一次怕什么,怕的就是爬不起来。赌博也有输赢,我就是神!神也是人,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就是神。”
就这样,一个向往外面世界的年轻人跟一个见过外面世界的中年人,深夜在一间逼仄的小屋里,畅谈着远方斑斓的世界。
第二日,严森林还在补觉,老林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笑呵呵地带来了一碗喷香的面条,顺道把严森林的小本子还了回来。老林嗫嚅许久,还是忍不住坐下来问道:“你那本上写的,靠谱吗?”
严森林眼中一喜,赶紧拉过老林又开始算起账来。严森林口若悬河地一通游说,老林听得心猿意马,两只混浊的眼睛盯着账本上翻倍的数字,因为激动而眨巴着。
严森林眼见老林动了心,趁热打铁,撺掇老林:“怎么样,姐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不敢闯,我替你闯。”
老林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良久后,一拍大腿,狠狠道:“成!”
一小时候后,老林一脸凝重地从银行出来,手里拎着一沓钱,早就等在一旁的严森林赶紧凑了过去,老林警惕,从自己的钱里拿出一半,想递给严森林又犹豫。严森林看准了时机,一把抓住所有的钱,拽了过去。
老林着急道:“你怎么全抢走了!”
严森林赶紧把钱揣起来:“说好的嘛!别赖账。”
老林拉下脸来:“你……你以后可得还给我!不然我家会揭不开锅的!”
严森林兴高采烈抱着钱就跑了:“放心吧,姐夫!”
老林望着严森林不靠谱的背影,后悔不迭,扇了自己一耳光。
周日清早,老林蹲茅坑耽误了时间,眼看果果的舞蹈课就要迟到,严振华便顺路把果果带到了少年宫。
严振华第一次来少年宫,不免好奇地多看了两眼,他无意间顺着门缝往里看了看,只见一位身材高挑的舞蹈老师穿着一身漂亮的紧身舞服,脚上一双芭蕾舞鞋,正在指导果果和一帮小女孩儿跳舞。音乐响起,她做示范,几个简单的动作,大劈叉、鹤立姿势、脚尖旋转和凌空飞燕一般的大跳,干净利落,颇富美感。
严振华差点儿看得入迷,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严振华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每天去接李冰河一起上学的时间了,他索性心一横,在教室外面坐了下来。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一节四十五分钟的芭蕾舞蹈课总算结束了,眼看着孩子和家长纷纷散去,严振华赶忙上前拦住了舞蹈老师,郑重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舞蹈老师惊讶不已:“专业体校的学生,要我一个少年宫老师来帮忙练舞,我没听错吧?”
严振华赶紧跟老师说明了自己的情况,体校舞蹈老师资源紧张,一时半会儿约不上,但是体工队选拔又迫在眉睫。舞蹈老师仍旧犹豫不决,严振华赶紧给果果使了个眼色。
果果立即心领神会,拉着舞蹈老师的手就开始央求:“孙老师,我觉得您是世界上舞跳得最好的人!您就帮帮我哥吧。”
孙老师面露难色:“果果,不是不愿意,我是怕教不好。”
果果赶紧给老师戴高帽:“孙老师,您教我们都教得那么好。我哥聪明,一学就会。您就帮帮他吧!”
孙老师不好推辞:“要不这样,今天我倒是有时间,试试?”果果喜笑颜开:“哥,我和同学一起回家,你一定和老师好好学,别丢我的脸。”
果果说着就拉着同学蹦蹦跶跶离开了,剩下严振华和孙老师面面相觑。严振华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孙老师倒是十分大方,抬头打量了一下严振华的身段,歪歪头:“进去吧,我看看你基本功。”
此时的李冰河正独自一人在冰面上,伴随着《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旋律,孤独地滑行着,日光一寸一寸推移着光影,在冰面上移动。直到午饭时间,冰面上仍旧不见严振华的身影。
中午,唐剑前来约两人吃饭,一进冰场,就看见李冰河一个人脸色难看地正要出门,唐剑一愣:“他还真没来,可能是有别的事耽搁了吧。”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置气!”李冰河眼看时间已过正午,终于忍无可忍,在唐剑不知所措的目光中,李冰河换下冰鞋,大步离开了冰场,向严红家走去。
李冰河一进严红家,正在做饭的严红就热情地迎了出来,李冰河顾不上跟严红寒暄,焦急地问:“严姑,大华在家吗?”
严红不明所以:“他不是去少年宫了?你没跟着?”
李冰河一愣:“少年宫?”
果果从里屋伸出小脸:“冰河姐,我哥和孙老师在一起呢!”
李冰河不由得眉头一皱:“孙老师?”
还没等果果跟她解释,李冰河已经一溜烟小跑着离开了,她跑上马路后挥手就拦下一辆出租车,车门关上后,随着一阵汽车尾气,出租车直奔少年宫的方向开去。
少年宫舞蹈室内,严振华正一字马坐在镜子前,腿已经发颤。孙老师皱眉,跪在他身后,推着他的屁股往前,严振华叫苦不迭,孙老师铁面无私,径直坐在了严振华后背上给他加压。严振华正痛得叫天天不应时,舞蹈室的门毫无预兆地被“啪”的一声推开了。
李冰河一脸愤怒地直视两人:“严振华,你干什么呢!”
严振华立时龇牙咧嘴地爬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不来训练?”说完,李冰河酸溜溜地瞥了孙老师一眼,凉飕飕道,“这位谁啊?”
孙老师察言观色,一下子就看明白了这里的门道,猜想李冰河肯定就是刚刚严振华说的那位和他一起滑双人滑的女朋友。
孙老师大大方方道:“我叫孙心,是少年宫的舞蹈老师。你就是他的女朋友吧。”
言罢,孙老师笑盈盈起身,打量起李冰河来:“打眼一瞧就知道是学舞蹈的。你别多心,是他说你们要排练一支自由滑,让我来指导指导他的形体。”
李冰河怀疑地看着严振华:“原来是这样啊,练得怎么样?”
孙老师实话实说:“还行,他力量不错,就是肢体不够柔韧,旋转衔接的动作,腰上少了点儿劲儿。”
李冰河仍是不信,不依不饶,转向严振华:“练得这么认真啊?跳一个我看看?”
严振华粗线条,一时没咂摸出李冰河话语中的醋味来,上前兴高采烈地就要拉着李冰河一块儿:“既然你来了,咱们一起跳。也让孙老师好好指点指点。”
李冰河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躲开严振华的手,站到墙边:“我就不了吧,我就在旁边看看你们怎么训练。”
严振华手足无措,孙老师也自然不敢动作,过了一会儿,孙老师“扑哧”一乐,故意道:“振华,我看你这个搭档,并不像朱丽叶啊。”
李冰河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我怎么不像?”
孙老师笑呵呵道:“这舞蹈啊,最重要的是形神兼备,我虽看过你的形,但神,觉得差了不少。”
李冰河不爽道:“差哪儿了?”
孙老师一本正经道:“这朱丽叶对罗密欧的爱,浓烈炙热,超越一切,可不是你这样。”
李冰河不屑道:“你都没看过我滑冰,就能下这种定论?”
孙老师也不生气,仍旧笑意盈盈:“不管是冰上还是陆地,情感可是实打实的,观众不是瞎子,谁要看两个木头人在冰上跳舞?严振华,我看她不乐意,要不算了吧。”
孙老师说完,摆摆手就要走。这一招正好打在了李冰河的七寸,李冰河马上就被激起了斗志,上前一步挡住孙老师,仰起脸不服道:“谁说我不乐意了,试试就试试。”
孙老师转身,忍不住露出笑意。
深夜,严森林心情大好,优哉游哉地靠在窗户边喝着小酒。桌子前,严振华正抱着一本《罗密欧与朱丽叶》,摇头晃脑在酸溜溜地念着大段晦涩的台词,听得严森林频频皱眉:“大侄子,你这念的啥啊,酸不溜丢的。”
严振华面露苦色:“冰河给我的任务,准确地说,是孙老师布置的任务。”
严森林听得一头雾水:“孙老师是谁?哪儿跟哪儿啊,你跟冰河不是吵架了吗?”
“孙老师是我找的一个教我们舞蹈的老师。”严振华把书往床上一扔,愁眉苦脸道,“小叔叔,你说女人变脸咋这么快呢,刚见面时候冰河看孙老师的眼神,还一路电光带火花呢,一天的时间,两人就统一战线了。孙老师非说不了解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就跳不好,她俩就逼着我背书。”
严森林又倒了一杯酒:“李冰河这是剑走偏锋,你俩滑冰,整这酸不溜丢的有啥用?”
严振华拿起书:“这是艺术感受,你不懂。”
“我不懂,我只懂赚钱,要翻身,还要赚更多的钱。”严森林喝得微醺了,从抽屉里又翻出个杯子,斟满酒,伸手拉过严振华,“侄儿,过来,陪我喝点儿。”
严振华刚坐过去,严森林就开始语重心长地说了起来:“振华啊,你知道吗?人啊,有了奔头,日子就不怕了。你也别嫌弃你叔,这小屋我也住不了多久了。总有一天,你叔会让你刮目相看,让你也过上好日子。”
严振华皱眉,看着严森林的得意模样,心中泛起了嘀咕:“叔,你今天咋回事?我怎么觉得那么不对劲呢?”
“看看!”严森林说着,从抽屉里掏出一张报纸,严振华打眼一看,上面写着“深圳特区报”,日期是1992年3月26日。
严振华一头雾水:“啥啊?”
严森林一指:“你看这个标题。”
严振华看着头版头条几个鲜红的大字——东方风来满眼春,邓小平同志在深圳纪实。
“你看看这句话,不坚持社会主义,不改革开放,不发展经济,不改善人民生活,只能是死路一条。特区的经济发展,被盖章认可了,深圳的前途不可限量!”
“这关你什么事?你不是回哈尔滨了吗?”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之前投在房地产的钱,如此一来,有望收回了。”
“叔啊,你赶紧上床,你做你的梦,我看我的书,互不打扰。”
“睡什么睡,来、来,让叔也感受一下艺术的熏陶。”
严森林有些微醉,一把抢过书,读出声来:“爱情是吵吵闹闹的相爱,亲亲热热的怨恨,是无中生有的一切,是沉重的轻浮、严肃的狂妄……啥玩意儿啊,真肉麻……”
严振华一把把书抢回来,严森林歪头往床上一倒,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日里,每一处两人出没的地方,都能听到《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爱的宣誓。少年宫舞蹈室、专业体校冰场、操场、黄昏的马路旁……两人逐渐在一次次的靠近、跳跃、旋转中渐入佳境,在一次次高声嘹亮的朗诵中,在一次次神情专注的凝望中,蜕变为了真正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日子终于到了选拔赛前一天,这日傍晚,路灯昏黄,街上阒寂无人,两人依偎着前行,李冰河看着严振华的小本子。严振华翻开手中的小本子,借着路灯的光晕看上面的图案。她指着一个个鬼画符一样的眼睛,疑问地看着严振华:“欸,你都在这本上画了什么啊!”
严振华得意,指着小本子上的几双眼睛,挨个儿解释:“这可是我的独门绝技,这双,代表深情;这双,代表哀怨;这个,代表绝望。不是你和孙老师总说我不开窍,我就记下来,每个动作配个眼神。”
李冰河扑哧一笑:“你做个深情我看看。”
严振华努力做出深情的表情。
李冰河忍俊不禁:“那你再做个哀怨。”
严振华眉眼耷拉,但和之前没有太多区别。
李冰河忍不住笑,严振华被笑得心虚:“怎么了嘛,你说话啊,你别光知道笑话我!”
“我感觉,完全一样啊,这种纯靠体会的东西,你怎么可以这么直接地画出来,这会变味的!”
“那你有啥好办法?”
“你要把自己融入乐曲,罗密欧与朱丽叶两人难舍难分、生死相随,为什么?罗密欧到底有多爱她?”
“我就是感受不到他的层次。”
“你得学会移情。”
“移情?”
“你就想想自己,啥时候,你也会有这种感觉?”
李冰河此言一出,时间仿佛凝固一般。片刻后,李冰河见严振华无动于衷,转身离开,小声嗔怒:“真是个笨蛋。”
严振华痴望着李冰河的背影,鼓了鼓勇气,突然跑前几步,一把拉住李冰河,从正面抱住了她,夜空下,他们倚着一棵夜里的雾凇,身影重叠。
“是不是这样?”严振华没等李冰河回答,沉声道,“让我们用一个合法的吻,跟网罗一切的死亡订立一个永久的契约吧。”恰逢此时,有莺雀啼鸣,严振华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披着满身月华,俯下身去。就在两人无限靠近时,一道声音传来。
“大华哥,冰河,你俩猫这儿干啥呢,找你们半天了。”
下一刻,曲洁连跑带颠地出现在街角,两人赶紧尴尬分开,严振华有点儿懊恼地迁怒曲洁:“干啥啊你?咋咋呼呼的。”
曲洁拉着两人就走:“你俩的战袍做好了,我爸让你俩过去试试。”
曲教练缝制“考斯滕”的技术比教滑冰的技术还高超,几天的时间,一套漂亮的双人滑演出服就已经做好了。严振华换好衣服后,一个劲儿地感叹:“教练,您简直比我爸还了解我,正正好好。”
曲洁在一旁为父亲喊辛苦:“我爸为了这身衣服,累好几天了。”
两人正说着,李冰河换好裙子从曲洁的卧室里推门出来了。严振华看得有些出神。李冰河被严振华看得不好意思,不理他。转身问曲洁:“怎么样?”
曲教练走过去,伸手掐了一下冰河腰胯位置的布料,能掐出一块布来,不由得拧起眉头:“咋大了呢,是按照你的尺码来的,你是不是又瘦了?”
李冰河笑道:“可能,瘦了点儿?”
曲教练看着李冰河的脸色,微微担忧:“减重也得适度,你脸色最近可不太好。”
李冰河不好意思道:“放心吧,吃得消。不过这裙子,可能得再收收。”
曲教练走到缝纫机前坐下:“把衣服脱下来,交给我吧,改好了我让小洁给你送过去。”
李冰河听话地把衣服换下,但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曲教练含着线头,看着两人:“干啥啊,赶紧回去睡觉啊。”
李冰河笑眯眯道:“没事,不困,我陪着您。”
严振华也附和道:“我也陪着。”
曲教练不再跟两人贫嘴,手脚利落地打开了缝纫机,缝纫机吱呀吱呀转了半小时,衣服就改好了。两人接过衣服,深深地给曲教练鞠了一躬,曲教练眼眶一红,赶紧撵人:“痛快走,明天给我好好滑!”
两人走出曲教练家,已是深夜。月色流淌在静谧的小路上,两人缓缓行至分岔路口,严振华拉过李冰河的手,郑重道:“冰河,你知道明天这次比赛,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李冰河眼中有光:“我知道你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严振华屏住呼吸,轻轻在李冰河额头留下深情一吻:“明天七点半,我在楼下等你。”
李冰河低头嫣然一笑,绯红着脸,不敢直视严振华,羞答答地转身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