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安分”的青年
1632年,我出身于约克市一个富裕家庭。我们是外来户。我的父亲来自德国的不来梅市,他先移居到英国的赫尔市,经商发财后,又弃商到约克市定居,并娶了我的母亲。我母亲的娘家姓鲁滨孙,是约克市的名门望族,因此,我被取名为鲁滨孙·克罗伊茨纳。英国人发音不准,德国姓氏“克罗伊茨纳”总被念成“克罗索”,就连我们自己也这么念了,所以,我的朋友们全都这么称呼我。
我有两个哥哥。大哥是驻佛兰德斯的英国步兵团中校,这个团曾经由著名的洛克哈特上校率领。不过,在敦刻尔克附近的一次战役中,大哥与西班牙人作战时阵亡了。至于二哥的情况,我一无所知,这就像我父母完全不知道我以后的情况一样。
作为家中的小儿子,父母对我疼爱有加。他们对我的要求并不高。所以,我小时候总爱胡思乱想,一门心思想要去远航。父亲当时已经上了年纪,但他还是送我去了寄宿学校,还让我接受了乡村义务教育,使我学到了一定的知识。他原本打算让我攻读法律,我却毫不感兴趣,一心只想着出海远航。
出海远航的愿望是如此强烈,以致我完全背离了父亲的意愿,甚至违抗父亲的命令。母亲和朋友们的规劝,我也根本听不进去。我骨子里那种顽劣的嗜好,似乎注定了我必将经历不幸。
我父亲聪明而稳重,当他预感到我的愿望将带来不幸时,就常常严肃地告诫我,并提出了许多恰当的忠告。
那时候,父亲因痛风病而行动不便,只能待在卧室里。有一天早晨,他把我叫进他的卧室,苦口婆心地劝告我。他问我,除了满足自己出海远航的癖好之外,还有什么理由非得离开父母、离开家乡呢?是的,除此之外,我还能找到什么理由呢?在家乡,会有人领着我打拼,再加上自己勤劳肯干,我完全能够变得很富裕,从而过上舒适的生活。父亲对我说,那些漂洋过海、四处闯荡的人,要么是极度贫困而被迫冒险,要么就是渴望一夜暴富。而我的状态,正好介于二者之间,既不十分贫穷,也不特别贪婪,所以,我根本不值得去冒险。
根据父亲多年的经验来看,我这样的生存状态才是最好的状态,才最能让人得到幸福感。因为,处于中间阶层的人,既不必像社会底层的人那样艰辛挣扎,也不会像上层的人那样相互倾轧而心力交瘁。他还告诉我,他从下面这些事实意识到了中间阶层的幸福,那就是:所有人都羡慕这个阶层的生活。国王常常感叹高贵出身带来的不幸,恨不得出身于卑贱与高贵之间;贤明的人也一再证明,只有中间阶层的人才会有真正的幸福;《圣经》中的智者,更是祈祷:“让我既不贫穷,也不富裕。”
父亲提醒我,社会上层的人与社会底层的人,大都多灾多难。但是,灾难却很少降临到中间阶层。
中间阶层的生活很平稳,不会像上、下两个阶层的人那样瞬息万变;中间阶层的人在身心两方面都不会面临众多疾病:他们不会像上层人那样生活腐化堕落,从而染上疾病,也不会像下层人那样整日为温饱而焦虑。因此,只有中间阶层的人才拥有幸福和快乐。而平和、中庸、健康、安乐、朋友,以及生活中所有令人愉悦的事情,都会降临到这个阶层。中间阶层的生活,既不劳心也不必劳力,既不会妒火攻心或野心勃勃,也不会为生存而疲于奔命。他们就这样平静而安宁地过完一生,尽情享受人生的快乐,没有任何艰辛。只有中间阶层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幸福,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幸福感会变得越来越强烈。
然后,他又苦口婆心地恳求我不要太孩子气,不要自讨苦吃,因为,无论是根据常理,还是依据出身来看,我都不会陷入不幸之中。
他说,我不必为生活四处奔波,他会为我妥善安排好一切,使我过上中间阶层的幸福生活。假如我不能过得舒适,那么,要么是命运的捉弄,要么就是我自作自受了。因为,在预见到我的行为必将带来苦难时,他已经苦苦地劝诫过我,已经尽到了做父亲的责任。总之,假如我乖乖地待在家里,他就会为我安排好一切,我只管好好享受生活就成。总之,他决不同意我出海远航,如果我固执己见,那么,我以后遭遇到不幸时,也就怨不得他了。最后,他又将大哥作为前车之鉴来警示我。曾经,父亲也是这样苦口婆心地劝阻哥哥前往佛兰德斯战斗,年轻气盛的大哥却执意而为,结果长眠在那里。
父亲还说,他会永远为我祈祷的,但是,假如我执意要踏出这愚蠢的一步,那么,他确信,即便是上帝也帮不了我。当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必将后悔莫及。
现在看来,父亲最后这几句话简直是对我命运的预言,尽管他未必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一直在流着泪劝告我,特别是讲到大哥阵亡和我求救无门而后悔莫及的时候,他更是情难自制,不得不中断了谈话。他说,他实在是太担忧了,没法再说下去了。
这次谈话深深打动了我。真的,对这样的谈话,又有谁能无动于衷呢?我决定,再也不胡思乱想了,我要听父亲的话,乖乖地待在家里。可是,天啊!才刚刚过几天,我的决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简单说来,那次谈话后的几个星期里,为了摆脱父亲的絮叨,我决心远远地躲开他。不过,我不再像以前那样鲁莽行事,而是趁着母亲心情好的时候,将自己远航的计划告诉了她。我对母亲说,我很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否则,我根本没有心思去干其他事情。与其我被迫离家出走,还不如让父亲早点同意。我还说,我已经年满十八,无论去商店当学徒,还是给律师当助手,都来不及了,而且,我相信,即使勉强去了,我也一定会半途而废,并偷偷跑去远航。我希望她能向父亲求情,让我亲身经历一次远航。如果我感觉自己并不喜欢远航,我就会从此收心,并加倍地努力,以弥补被我浪费掉的时光。
结果,母亲很生气。她说,即使去和父亲谈,也是徒劳无功的。因为,父亲很清楚远航的可怕后果,而任何会伤害我的事情,他都决不会答应。她还说,在父亲与我进行了一番语重心长的谈话后,我依然还要坚持去远航,这使她没法理解。假如我还是执迷不悟,那就谁也帮不了我了。她让我明白,她和父亲是决不同意我出海远航的。如果我一定要自毁前程,她也拿我没法了。还有,这样也就避免我以后会埋怨说,母亲都同意了,就是父亲坚决不答应。
母亲当即拒绝了我,表示不愿转达我的话。不过,我后来却听说,我的话被原原本本地转告了父亲。父亲很是为我担忧,他对母亲叹气说,这孩子能待在家里会很幸福,出海远航就可能是最倒霉的人,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
一年后,我离家出走了。这一年里,我依然执迷不悟,不仅对所有的劝诫充耳不闻,反而做起了父母的思想工作,试图让他们不再反对我。
有一天,我偶然来到了赫尔市。我那时并没有打算离家出走,然而,不幸的是,我遇上了一个朋友。他恰好即将乘他父亲的船前往伦敦,而且,他还一个劲儿地怂恿我与他们同行,说我不必付船费。免费搭船是水手诱惑人们航海的惯用伎俩,我却不幸中招了。我既没有征求父母的意见,也没有通知他们一声;既没有祈求上帝和父亲的保佑,也没有考虑后果。
1651年9月1日,我就这样匆匆忙忙地上船了。我并没有和父母告别,我想,他们稍后就能打听到我的下落。可是,天啊,这是怎样一个不祥的时辰啊!我确信,没有一个冒险家会像我这样出门不利,从此便与倒霉相伴。
我们的船刚刚驶出恒比尔河,天上就刮起了大风,在河面上掀起一排排恐怖的巨浪。第一次出海就在这样的风浪中航行,我不仅身体吃不消,心里也特别恐惧,开始对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了。我丢下父母不顾,一心离家出走,我真是个不孝子,难怪上天会惩罚我!这种惩罚是很公正的啊!我耳边响起了父母的忠告,眼前出现了父母的眼泪。我毕竟还没有尽失良知,对自己的决定很是后悔,不禁开始责备自己:不应该顽固不化,不应该听不进忠告,不应该抛弃父母亲。
风越来越猛烈,海面波涛汹涌,巨浪滔天。不过,比起我后面经历的那些危险来,眼前的情形根本不值一提,甚至,也无法与几天后的情景相提并论。然而,我这样一个没有任何航海经验的人,首次面对这种情景时,的确惊心动魄。我认为,巨浪随时都可能吞没我们。每当船被卷入漩涡或波谷时,我都会认为它即将沉入大海,再也浮不起来了。
我诚惶诚恐地随船飘摇,一次次地下定决心,假如这一次上帝饶我不死,我一上岸立马回到父亲身边,这一辈子再也不出海远航了。我会很听父亲的话,决不再自讨苦吃了。这时候,我想起了父亲有关中间阶层幸福生活的言论,终于领悟到了其中的真谛。看看我的父亲,他生活得多么舒适啊!在他的生活中,既没有海面上的狂风巨浪,也没有陆地上的艰辛困苦。我发誓做一个回头浪子,重新回到父亲身边。
在风暴骤起,甚至直到风暴平息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这些明智而清晰的想法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第二天,风暴渐渐平息下去,海面平静了许多,我也在慢慢习惯海上的生活。不过,一整天里,我依然心情沉重,依然有些晕船。傍晚时分,天气晴朗起来,风也完全停息下来了。落日下的黄昏,显得异常美丽迷人。
次日,又是一个晴天,日出景象还是那么绚丽多彩。在微风轻拂的海面上,洒满了点点金色的阳光,令人无比愉悦。眼前的美景,是我从来不曾看见过的。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清晨醒来时,我也不再晕船,整个人感到神清气爽。前天还在怒吼的大海,此刻竟变得如此平静温柔,我真感到诧异。
怂恿我上船的朋友,很担心我会退出航海,于是前来探望我了。
“嗨,朋友,”他拍拍我的肩说,“现在感觉怎样?那天晚上的一点微风,把你吓坏了吧?”
“你说什么?只是一点微风?”我说,“那可是一场恐怖的风暴啊!”
“风暴?”他答道,“你这个傻瓜,你居然把它当作风暴?唉,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儿!只要船结实,海面又宽,我们根本不把这点风当回事儿。当然,也难怪,你是第一次航海嘛。来,喝一杯甜酒,把这些事全都忘了吧!看看,天气多晴朗!”
我也不愿意回想那些可怕的情景,于是,我们像水手那样调制了甜酒,我被灌得大醉。晚上,在纵情胡闹中,我将反省、忏悔,以及对未来的决心忘得一干二净。总之,风暴过后,海面重新恢复了平静,萦绕在我脑海里的明智想法随之消失,害怕葬身海底的恐惧也随之消失。一心出海远航的愿望重新占据了我的心灵,那些在危难时刻的誓言和决心通通被遗忘了。
当然,那些反省和忏悔有时还会钻进我的脑海,但我总是尽力赶走它们,并想方设法让自己振作起来。我和水手们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仿佛正在努力摆脱一种坏情绪似的。这样一来,我很快就能克制自己了,不再让那些明智的想法钻进脑子。我就像那些决定摆脱良心不安的年轻人一样,只用了五六天时间,心情便平静了下来。
不过,像我这样不思悔改的人,决不会得到上帝宽恕,一定会因此遭遇新的不幸。我并不认为,这一次顺利脱险是上帝对我的拯救。既然这样,那我下一次就将遇到更大的灾难。到时候,连船上最勇敢无畏的水手,也都会感到害怕,都会祈求上帝宽恕。
第六天,我们航行到了雅茅斯锚地。那次大风暴后,尽管天气很好,但我们一直是在西南风中逆向航行,根本走不远,所以,我们只得暂时先停泊在这里。此后的七八天里,海面仍旧吹着西南风。要知道,雅茅斯锚地是海上往来的必经港口,所以,许多来自纽卡斯的船只,全都在此停泊,等着海面吹起顺风时再驶入耶尔河。
当初,逆风实在刮得太猛了,要不然,我们真应该趁着涨潮时驶进河口,而不是停在这里。没想到,在此停了四五天,风反而越刮越猛烈了。不过,这里向来被视为良港,停在这里应该是相当安全的,而且,我们的锚、锚索、缆绳等设施也非常牢固。所以,大家一点儿也不担心风势,依然正常地生活:该休息时休息,该娱乐时娱乐。
到了第八天早晨,风势猛然加剧,水手们全都行动起来。我们不仅降落了中帆,还将泊船工具加固,尽可能让船能安然停泊在港湾。中午时分,海面掀起狂澜,船头多次钻入水中,甲板上涌进了许多海水。有一两次,我们以为脱锚了,船长随即下令放下大锚。于是,船头处被下了两只锚,锚索也被放到了最长。
这时,真正恐怖的风暴到来了。我发现,连水手们都有些惊慌失措。船长故作镇静,不断从他的舱房进进出出,小心地维护着船只。但是,当他经过我那位于船头的舱房时,我还是有好几次听到他在喃喃自语:“上帝啊,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快没命啦!我们全都要完蛋啦!”
在最初那阵慌乱中,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一动不动地躺在船舱里,当时的心情简直难以描述。刚开始,我的心已经麻木,没有像上次那样进行忏悔。我以为,死亡的痛苦已经远去,这次还会像上次那样平安地度过。但是,我刚才说过,我听到船长说我们快没命了。是的,当听到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可吓坏了。我起身走出舱外,一种从未见过的凄凉景象印入我的眼帘:海面巨浪滚滚,每隔三四分钟便排山倒海般朝我们压过来。我举目四顾,发现我们附近的两艘船,由于负荷过重,两侧的桅杆已经被砍掉了。
忽然,我们船上的人惊叫起来。原来,距我们一海里远的一艘船已经沉没了,还有两艘船被狂风吹脱了锚,正向危险的大海冲去,这两艘船上已经没有桅杆了。相比之下,轻量级的船境况最好,它们比较容易在海上行驶。不过,也有两三只轻量级的船被风刮走了,从我们船边掠过,迅速朝外海冲去,而船上却只剩下了一张帆!
到了傍晚,大副和水手长已经在恳求船长砍掉前桅。船长不愿意,水手长就抗议说,假如不砍掉前桅,船就会沉没。最后,无可奈何的船长也只得同意。前桅被砍掉后,主桅就开始随风摇摆起来,而失去了平衡的船身,也随之剧烈摇晃起来。于是,主桅又被迫砍掉,最后,船上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甲板。
我没有任何航海经验。不久前的那次小风浪已经把我吓得半死,当我面对眼前这种情景时,我的心情就可想而知了。现在,当握起笔重新描述当时的心情时,我发现,最让我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违背了自己先前的忏悔而带来的恐惧。这种恐惧再加上对风暴的恐惧,使我陷入了难以描述的极端心理状态。不过,最糟糕的情形还在后头!
风暴越来越猛烈,连水手也认为从没见过这么肆无忌惮的大风暴。尽管我们的船不错,却因负荷过重而吃水太深,在海中剧烈地颠簸摇摆着。水手们叫嚷着船要沉了,我却不知道“沉”究竟意味着什么。不过,我不知道更好。当我打听明白时,风暴更加肆意妄为了。我看见了平常看不见的一幕:船长、水手长和其他有经验的人都开始祈祷,他们预感到船随时都可能沉没。
到了半夜,我们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一个前去检查舱底情况的水手,惊叫说船漏水了,又有一个说舱底积水已深达四英尺。紧接着,所有人都被叫去抽水了。听到这些情况,我的心脏好像突然停止了跳动,坐在床边的我身不由己地往后一倒,重重地摔在地板上。这时,有人跑过来叫醒我,说我以前什么都不会做,但是,现在至少可以去抽水了。我精神为之一振,来到抽水机旁,拼命干起来。就在我们拼命抽水的时候,船长发现,几艘小运煤船,由于禁不起风浪袭击,正随风飘向外海。当它们漂过我们附近时,船长下令鸣枪求救。当时,我听到枪声,误以为船要破了或者发生了更不幸的事,当即吓晕过去,倒在了抽水机旁。此时,人人自危,各自保命,又有谁顾得上我的死活呢?我一倒下,就有人上前接替我抽水。这个人一定以为我死了,上来飞起一脚将我踢到一边去,任凭我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好一会儿之后,我才苏醒过来。
我们不断地拼命抽水,底舱的水还是越积越多。显然,船很快就要沉没了。尽管风势稍有减弱,我们的船却再无法驶入港口了。船长不得不继续鸣枪求救。当一艘轻量级的船从我们前面顺风漂过时,它冒险放下了一只小艇。小艇冒着巨大危险,异常艰难地划近了我们的船。然而,我们还是无法登上小艇,小艇也无法靠拢我们的船。最后,小艇上的人拼死相救,不断朝我们大船划来。而我们呢,则从船尾抛下一根带浮标的绳子,尽量把它放长。小艇上的人费了很大的劲,冒了很大的险,才抓住了绳子。然后,我们将小艇慢慢拖近,才让大家都登上了小艇。不过,这时候,无论是他们还是我们,小艇上的人全都无法回到那艘轻量级大船上了。于是,大家一致同意,任凭小艇随波逐流,只是要尽力把它划向岸边。我们的船长承诺,假如小艇在岸边被撞坏,他一定照价赔偿。小艇就这样半划半漂,渐渐向北岸靠近,差不多抵达了温特顿岬角。
离开大船不到一刻钟,我们就看见它沉没了。我这时才明白,沉船究竟意味着什么。说实话,当水手们告诉我大船正在下沉时,我几乎不敢抬头望一眼。因为受到风暴的惊吓,又因为前途未卜而内心恐惧,使得我一进小艇就绝望了。那时候,与其说我爬上了小艇,还不如说我被丢进了小艇。
即便在这种危急关头,水手们依然没有放弃,依然拼命地向岸边划去。当小艇冲上浪尖时,不仅海岸清晰可见,我们还能看见沿海岸追着小艇奔跑的人们。只要小艇靠近岸边,他们就能及时施救。水手们用了很大的劲儿,小艇向岸边前行的速度却还是很慢。最后,小艇竟然漂过了温特顿灯塔。在这个地方,海岸向西凹进,并向克罗默延伸。因此,这块陆地阻挡了一些风势,我们才能艰难地靠了岸。
我们吃尽了苦头,但终归安然无恙。上岸后,我们徒步来到雅茅斯。雅茅斯的官员、富商和船主们,热情地款待了我们这群落难之人,为我们安排住宿,还为我们凑足了路费,任凭我们前往伦敦,还是返回赫尔。假如还有一点理智的话,我当时肯定会先回赫尔,再回家。那样,我一定会过上幸福的生活。我的父亲也一定会像耶稣寓言中的那位父亲,宰杀肥牛来欢迎我这回头浪子。因为,家人先是听说我搭乘的那艘船在雅茅斯锚地遇难了,过了很久之后,才得知我并没有死。
然而,造化弄人啊,我真的是食古不化!当我冷静下来时,也曾经有好几次恢复了一点理智,认真考虑过回家的事,但是,我终究没能这么做。我不明白那是怎样一种顽固的力量,但是,我知道那一定是我无法逃脱的厄运,是它把我赶上了绝路。而我呢,明知此去是自投罗网,依然义无反顾。显然,这就是我无法逃脱的厄运,它使我失去了理智,使我拒绝从这两次灾难中吸取教训。
我的朋友,也就是那位船长的儿子,正是他促使我下定决心随船远航的。现在,他反而比我还胆小。到达雅茅斯市时,由于我们被分别安置在好几个地方。所以,我们两三天后才碰面,这也是分开后的第一次见面。此时,我发现他的口气变了。他显得很沮丧,还连连摇头叹息。他问过我的近况后,就向他父亲介绍说,我这次航海不过是先尝试一下,以后还想去到更远的地方。他父亲望着我,严肃而关切地说道:“年轻人,你不应该再去航海了。这次灾难是个不祥之兆,说明你不适合当水手,你应该从此打消这个念头。”
“为什么这么说呢,先生?”我问,“难道你也不再航海了?”
“那是另一回事。”他说,“航海是我的事业,也是我的职责。但是,对你就不一样了。你初次尝试航海,上天就给了你警告,假如你执迷不悟,一定不会有好结果的。也许,你上了我们的船,就像约拿上了那艘开往他施的船一样,灾难也才因此降临到我们头上。请问,”他接着说道,“你是干什么的呢?又为什么要乘我们的船出海呢?”
于是,我简明扼要地向他做了一番介绍。
他听我讲完,竟然莫名其妙地发起火来:“我究竟做了什么事啊,竟然让你这样的倒霉鬼上了船。我再也不和你同乘一条船了,即使给我一千英镑也不行!”
我认为,他根本没有权利冲我发火。由于沉船使他损失惨重,所以,他想找人发泄一下。不过,他紧接着又语重心长地与我长谈了一番,规劝我回到父亲身边,别再惹怒上天,否则,我就是自取灭亡。他提醒我说,老天爷是不会纵容我的。最后,他说道:“年轻人,相信我吧,假如你不回家,无论你走到哪儿都只能收获不幸和失望。到时候,你父亲的话会在你身上应验。”
我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很快就和他分道扬镳了,以后也再没见到过他,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因为口袋里有了些钱,我就从陆路前往伦敦。在前往伦敦的途中,以及到了伦敦之后,我都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我究竟该选择哪种生活方式?我是该回家去,还是航海去?
一想到回家,我就会想象邻居们会怎样嘲笑我,不仅让我羞于见到父母,也羞于见到任何人。这种羞愧之情,使我马上打消了回家的念头。后来,我常常想起这件事,它使我意识到,普通人的性情,特别是年轻人的性情,显得多么荒诞可笑啊!本来应该特别理智的时候,却最缺乏理智:他们不以犯罪为耻,反以悔悟为耻;不以干傻事为耻,反以迷途知返为耻。事实上,只有迷途知返,才会被看作聪明人呢。
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我艰难地度过了好几天,不知该何去何从。但是,一想到回家,我就会产生强烈的抵触情绪。又过了一段时间,灾难渐渐远逝,我那微弱的回家念头也随之淡去,直至完全被遗忘。于是,我又一门心思地向往起航海生活来。
当初,正是那股邪恶力量使我陷入胡思乱想,使我不顾一切地离家出走。这股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至于我听不进任何忠告,对父亲的恳求与命令充耳不闻。现在,依然是同一种邪恶力量——无论它究竟是什么——使我选择了最不幸的事业。
我登上一艘驶向非洲的船,就像水手们说的那样:去几内亚!以前航海时,我从来没有成为一名水手,这是我最不幸的地方。尽管当水手比较艰辛,却能了解水手的日常工作。即使以后不能当船长,但还有可能成为大副或船长助手什么的。不过,我的选择注定是最糟糕的那种,这次也不例外。我身上有了几个钱,衣着又得体,依然像绅士一样登上了船。所以,我在船上无事可干,还是没有学到任何本事。
我在伦敦交了个好朋友。这就像中头彩一般困难,因为,像我这样放荡不羁的人,魔鬼早就布好陷阱等着我自投罗网,所以,这类好事一般不会降临到我身上。但是,这一次破例了。我先结识了一位船长。他曾经到过几内亚沿海,并进行了一次很成功的交易,所以,他打算再去一次。那时,我的谈吐还不令人讨厌,所以,他对我产生了兴趣。当听说我想去外面看看时,他告诉我,假如我愿意,我就可以免费搭乘他的船前往。我还将成为他的同伴,与他一起吃饭;假如我还想带些货物去做生意,他就会告诉我什么东西最赚钱,那样,也许我还能赚上一笔呢。
我欣然接受了船长的盛情邀请,还与真诚的船长成了忘年交。我随他一道出海,并顺便带上一点货物。这位船长朋友真诚无私,我接受他的建议,带去了大约四十英镑玩具和小玩意儿。这些货物,使我小赚了一笔。这四十英镑,是我先写信向亲戚们求助获得的。不过,我想,亲戚们把这事告诉了我的父亲,至少是告诉了我的母亲,然后,父母拿出了这笔钱,再让亲戚们转寄给我,从而成就了我的第一笔生意。
船长的真诚无私,使得我这一次获利而返。这次航海,也是我所有冒险活动中唯一成功的一次。船长喜欢教,我又喜欢学,所以,在船长的指导下,我掌握了航海所需的数学知识和航海规则,还学会了写航海日志和观察天文。总之,我获得了一名水手的基本技能。通过这次航海,我不仅成了水手,还成了商人。到达伦敦后,我带回的五磅九盎司金沙,大约让我赚了三百英镑。这种成功,使我对航海满怀信心,也因此彻底毁了我。
当然,即使在这次航行中,我也遭遇了不幸。我们主要在非洲西海岸做生意,一直在北纬15度至赤道附近活动,这里天气极度炎热,我不幸患了热病,不时地发烧、说胡话。
现在,我也是在几内亚做生意的商人了。不幸的是,那位船长朋友回国后不久便去世了。不过,我还是决定再去一趟几内亚,于是便登上了同一艘船,新船长则是曾经的大副。我上次航行确实赚了一些钱,但是,我这一次只带了不足一百英镑的货上船,其余二百英镑全都寄存在已故船长的妻子那里,她像船长一样真诚无私。
这次航行,我屡遭不幸,显得特别倒霉。第一件不幸,发生在前往加那利群岛的途中。更准确地说,是在船航行于这些群岛与非洲西海岸之间时发生的。
那天黎明,一艘来自萨累的土耳其海盗船,突然向我们全速追来。我们的船也鼓满帆,试图逃走,但海盗船跑得更快。眼看着海盗船逐渐逼近,再过几小时,它就会追上我们了。我们立即进入战备状态。我们船上有十二门炮,海盗船却有十八门。大约下午三点钟,它终于追了上来。它原本打算攻击我们的船尾,却撞上了我们的后舷。于是,我们将其中八门炮都移至这边,对准海盗船猛攻。海盗船被迫一边还击一边后退。尽管二百多名海盗一起举枪朝我们射击,却没能击中一个人,因为我们隐蔽得很好。当海盗船准备再次进攻时,我们也做好了迎战准备。这次,它从后舷的另一侧靠过来,以致六十多名海盗登上了我们的船。海盗们一上船,便是一通乱砍乱杀,连桅索也被他们砍断了。我们拿起枪、矛和火药包等各种武器拼死抵抗,再次逼退了他们。我真的不愿意再重述这件不幸的事,总之,我们还是以失败而告终:死了三个,伤了八个,被迫投降。我们全都成了俘虏,被押到萨累。
萨累,是归摩尔人管辖的一个港口。在那里,我的遭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当其他人都被送往皇宫时,我却被海盗船长当作战利品留在身边,成了他的奴隶,因为,我年轻伶俐,留下来对他有用。
突然间,我就从商人变成了可悲的奴隶,仿佛是从天堂坠入了地狱,我简直悲痛欲绝。此时此刻,我想起了父亲的那番很有预见性的话,我真的陷入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境啦!父亲的话果真应验了。现在,我受到了上帝的惩罚,谁也帮不了我。然而,唉,我所有的苦难才刚刚开始呢!
我被主人带回他家后,就一直盼望着能随他出海。我想,他总有一天会被西班牙或葡萄牙战舰捕获的,到时候我就可以重获自由了。不过,我的希望很快破灭了。他每次出海都不会带上我,他把我留在岸上照料他的私家花园,以及干一些奴隶们的苦差事。当他出海回来后,我再睡回船舱照看他的船。
我一心想着如何逃出去,却怎么也想不出好办法。当时,根本就不具备出逃的条件,我找不到人商量办法,也没有人和我一道出逃。除了我,这里没有其他奴隶,也没有英格兰人、爱尔兰人或苏格兰人。整整两年时间里,逃跑只是我脑海里的虚幻想象,我靠这个想象为自己加油,但是,从来也不曾付诸实施。
大约过了两年,情况有了转机,争取自由的火焰重新在我胸中燃烧起来。这阵子,据说是主人没钱装备自己的船,所以,他待在家里的时间比较多,常常去港口外的锚地钓鱼。他一星期会外出一两次,如果天气好,还会多去几次。他去钓鱼所坐的那只舢板,就是大船上的一只救生小艇。每次,他都让我和一个摩尔小孩替他划船,因为我们俩总是令他很开心。因为我是捕鱼好手,所以,有时候,他干脆让他的一个摩尔亲戚带上我和那个摩尔小孩,外出替他打些鱼回来。那个摩尔小孩,名叫马列斯科。
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早晨,我们又出海打鱼了。
突然,海面起了浓雾,尽管我们才划出一海里,却已经看不见海岸了。我们已经分辨不清方向了,只得盲目地奋力划船。我们拼命地划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清晨才发现,我们不是向岸边划去,而是划向了大海,至少离岸六海里。不过,不管怎样,我们最终还是上了岸。那天早晨的风势特别猛,我们肚子又很饿,所以,很费了一番力气,也冒了很大的危险,才最终平安上岸。
这次意外事件,使主人变得十分小心谨慎了。每一次出海打鱼,他都必定带上指南针和一些食品。
在他俘获的那艘英国大船上,恰好有一只长艇,于是,他命令他的一个英国奴隶,也就是他船上的木匠,在长艇上做一间驳船那样的小舱:舱后留有一块空间,以供人站在这里掌舵、拉帆索;舱前也留有一块空间,以供人在此升降船帆。长艇上的帆是三角帆,帆的下桁被横向固定于舱顶。船舱矮而舒适,可供他和一两个奴隶睡觉。舱里还摆放着一张饭桌,饭桌带有抽屉,抽屉里存放着几瓶他喜欢的酒,以及他的面包、大米和咖啡等。
此后,我们经常乘坐这条小艇出海捕鱼。我是捕鱼好手,主人每次都要带上我。有一次,他约了两三位当地颇有地位的摩尔人,准备乘坐这条小艇去巡游和捕鱼。为了款待客人,他做了精心的准备,头天晚上就将大量食品搬到了小艇上。他还让我从大船上取来三支火枪,连同火药、子弹一块儿放入小艇。看来,他们不仅要捕鱼,还准备猎鸟呢。按照主人的指示,我将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
第二天早晨,船洗干净了,旗子挂上了,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就等着贵客登上小艇了。但是,主人却独自一人上了小艇。原来,他的客人公务缠身,不能前来出海巡游了,活动只得改日进行。不过,客人晚上会来家里吃饭,所以,主人还是像往常一样,让他的摩尔亲戚带着我和那个摩尔小孩外出捕鱼。他最后强调,一捕到鱼就马上送回来,因为晚上要招待客人。
我准备听从主人的吩咐,逐一照办。不过,争取自由的火焰又在我胸中燃烧起来了,这可是天赐良机啊!我觉得自己也许能控制这条小艇。主人一走,我就积极行动起来,不是为了捕鱼,而是为了出逃。尽管我并不知道将去到哪里,也没来得及考虑去哪里,但我相信,只要能逃走,无论去哪里都比待在这儿强。
出逃计划的第一步,就是贮备足够的食物。我对那个摩尔人说,我们不能吃主人放在抽屉里的面包,我们得自己准备食物。摩尔人很赞成我的意见,于是,他弄来了一大筐当地甜饼干和三罐淡水。我很清楚主人装酒的箱子所在的位置。从外形上看,那箱子显然是从英国人手中抢来的。当摩尔人上岸搬东西的时候,我将这些箱子搬上了小艇,弄得就像主人原本就放在那里似的。我还将一块五十多磅的黄蜡、一卷细绳、一把短柄斧头、一把锯子和一把铁锤,也弄上了小艇。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些东西都非常有用。特别是黄蜡,那可是做蜡烛的原材料。
接着,我又设计了一个圈套,摩尔人居然上当了。这个摩尔人叫伊斯梅尔,大家都叫他马利或者莫利,我也这样叫他。
“莫利,”我说,“小艇上有主人的枪,你能否去大船上拿些火药和子弹来?也许,我们还可以为自己打几只鸟呢。”
“主意不错,”他说,“我这就去拿些弹药过来。”
果然,他很快拿来了两个袋子,一个大约装有一磅半重的火药,另一个装有五六磅重的沙弹和子弹。然后,他将这些东西通通放进了小艇。这时,我也在大舱里发现了主人的火药。我从箱子里找出一个大酒瓶,里面的酒已所剩无几。我把不多的酒倒入另一个酒瓶里,然后用空酒瓶装火药。
一切准备就绪后,我们出港捕鱼了。港口堡垒里的士兵都认识我们,对我们也就不是特别在意。出港后还没航行到一海里,我们就开始降帆、捕鱼。此时,海面上吹着东北风,完全不利于出逃。假如吹的是南风,我就一定能抵达西班牙海岸,至少能抵达加第斯湾。不过,既然决心出逃,那么,无论吹什么风都阻拦不了我前进的脚步。我坚决要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至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要想办法出逃,就不能钓上鱼来。即使鱼儿上了钩,我也绝不把它钓起来。所以,钓了好一会儿,依然一无所获。于是,我向那个摩尔人建议说,这样下去会钓不到鱼的,也就没法向主人交代。所以,我们必须走得更远才行。
那个摩尔人认为这样做没有坏处,就欣然同意了。他在船头升帆,我在船尾掌舵。就这样,我们大约又航行了三海里。然后,我停下船,装作继续钓鱼的样子,将舵交由摩尔小孩掌握。接着,我向船头摩尔人的方向走去。当来到他身后时,我假装弯腰拾东西,猛然抱住他的双腿,将他推下了大海。摩尔人的水性很好,他一下就浮出了水面,乞求我让他上船。他说,他愿意陪我浪迹天涯海角。当时,海面没风,他的水性又好,所以,他游行的速度也就很快。眼看着他就要靠近小艇,我便从舱里取出一支枪瞄准了他。我告诉他,我无心伤害他,只要他听话,我也决不会伤害他。我说:“你的水性很好,完全可以游上岸。现在,海面风平浪静,你就赶快上岸去吧,我绝不会伤害你的。不过,如果你靠近我们的艇,我就开枪打破你的脑袋。无论如何,我得保证我能够重获自由。”听到我的话,他立即转身向岸边游去。我确信,他一定能安然上岸,因为他的游泳本领确实很高强。
本来,我可以淹死这个摩尔小孩,带上那个摩尔人的。我不信任那个摩尔人,却比较信任摩尔小孩。前面说过,摩尔小孩叫马列斯科,大家都称他为“佐里”。那个摩尔人一游走,我就对小孩说:“佐里,如果你忠于我,我会让你变得很了不起。但是,如果你不狠抽自己的耳光发誓效忠于我,不以穆罕默德的名义发誓效忠于我,那么,我只能把你扔进大海。”小孩冲我笑了笑,发誓效忠于我,发誓要陪我走遍天涯海角。他那模样天真无邪,让人不得不信。
那个摩尔人还在海里游着,还能看见我们的船。于是,我故意让船逆风而行,使他误以为我是向直布罗陀海峡航行。事实上,任何一个聪明人都会这样做。
谁也想不到,我竟然会向蛮荒的南部海岸驶去。因为,大家认为,只要一驶入那个海域,来不及上岸就会被黑人部落的独木舟围住、杀死。即使能侥幸上岸,也会被凶猛的野兽吃掉,或者被野蛮的野人吃掉。但是,我就这样做了。天色渐渐暗下来时,我立即改变航向,向东南偏东的方向驶去,以便能沿海岸线航行。此时,海面平静,风向又极佳,非常利于航行。
我张满帆向前疾驶,极目之处已经看不见一个人了。我确信远离萨累南端至少有一百五十海里,而且早已驶出摩洛哥皇帝的管辖区域,也不在任何王国的管辖之内。按照当时的航行速度计算,大概第二天下午三点钟就能靠岸。不过,我被摩尔人吓怕了,唯恐再度落入他们手中。由于风势很顺,我便决定继续向前航行,既不上岸,也不停船。结果,我一口气航行了五天,当风转向南方时,我大胆地上了岸。我想,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即使对方派船来追捕,也该放弃了。
我选择了一条小河,并在河口抛了锚。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它属于什么国家、什么民族,更无从打听这是什么河。举目四望,我根本看不见一个人,也不希望看见任何人,我不过是想补充些淡水而已。
傍晚时分,我们驶入了河口,只等着天黑后上岸打探一下情况。可是,天黑之后,岸上却传来了各种野兽的怒吼和号叫声。我们不知道那是些什么野兽,只是觉得太恐怖了!可怜的孩子更是吓得半死,哀求我天明后再上岸。
“好吧,佐里,我不上岸了。”我说,“不过,白天上去可能会遇到人,他们也许跟狮子猛兽一样凶狠呢!”
“那我们就开枪,吓得他们四处逃窜!”佐里笑着说。
尽管发音不太标准,佐里却是一个能用英语交谈的奴隶。他的快乐情绪感染了我,我也变得快乐起来。我从主人的酒箱里取出酒瓶,给他倒了一点酒壮胆。不管怎样,佐里的建议毕竟不错,我就接受了。我们抛了锚,在船上躺下了。我们只是安安静静地躺了一夜,根本没有睡。
两三个小时后,一大群乱七八糟的野兽就下了海,在水里打滚、洗澡,闹腾了整整一夜。我不认识这些野兽,它们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声,是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见过的。眼前的景象真是太恐怖了,我和佐里都吓得半死。最可恶的是,我们还听到有一头巨兽向船边游来。尽管我们看不见它,但是,从呼吸声判断,它肯定是头巨型猛兽。佐里认为那是头狮子,我也这么认为。天啊,我们简直吓得魂飞魄散了!可怜的佐里吓得惊叫起来,要我赶紧动身启程。
“这不行,佐里。”我说,“我们可以将锚索、浮筒全都放入水中,只需让船向海里漂移一点就行了。因为这些猛兽游不远,它们没法跟上来。”
刚说完,我就发现,那头巨兽离我们已经不足两桨远了。我大吃一惊,转身从船舱里取出枪,对准它扣动了扳机。那家伙号叫一声,转身向岸边游去。随着枪响,漫山遍野都响起了恐怖的号叫和怒吼,那情景简直恐怖得无法形容。这些野兽如此惊恐,我由此断定,它们从来没有听到过枪声,因此,岸上肯定不会生活着文明人。看来,不仅晚上不能上岸,就连白天上岸也很危险。落入野人之手同样可怕!落入野人之手,与落入猛虎之口没有什么区别,同样是凶多吉少!
可是,我们船上的淡水已经不足一品脱了,无论如何都得上岸补充些淡水。现在需要考虑的是,什么时候上岸最好?到哪儿才能找到淡水?佐里说,假如我同意,他就带着一只罐子上岸找找看,如果有就给我带些回来。我问,为什么不让我去,而让他去呢?为什么他不在船上待着呢?小孩说:“如果遇到野人,那就让他们吃掉我,你才好逃走。”
孩子的真诚深深地打动了我,我从此喜欢上了他。我说:“那好吧,佐里。如果野人来了,我们就开枪打死他们,我们俩谁也别让他们吃掉。”
我让佐里吃了点甜饼干,又让他喝了点主人的酒。然后,我们把船向岸边划近一些,在适当的位置停泊好。接着,我俩又带着武器和两只装水的罐子,一起涉水上岸去。
我担心野人的独木舟会顺流而下,所以不敢离船太远。不过,小孩发现一海里远的地方有一片洼坑,就跑了过去。转眼间,他又朝我匆匆跑回来。我以为他被野人追赶,或者被野兽吓着了,就赶紧朝他跑过去,准备营救。我跑近时才发现,他打到了一只猎物,正扛在肩上呢。那东西长得像野兔,不过,它的腿比野兔长,毛色也与野兔不同。看上去,它的肉一定很美味,这让我们很高兴。佐里带来的喜讯还不止这一点,他还找到了淡水,而且没有发现岸上有野人。
其实,我们完全没必要这么费劲地寻找淡水。我们船所在的这条小河,海潮并没有深入多远,只需再往上航行一点点,等潮水一退,河里就全都是淡水了。我们将罐子装满水,又美美地享受了一顿野兔大餐后,就起航了。
在那一带,我们一直没有发现有人类生活的任何痕迹。
我以前也到这里来过一次。我很清楚,这一带海岸离加那利群岛和佛得角群岛并不远。只是我没有仪器,无法测定我们所在的纬度。我也忘了这些群岛所在的纬度,无法判断它们的相对位置。所以,我不知道,从这个海岸出发,应该朝哪个方向行驶才能抵达群岛。否则,我就能很容易地找到它们。现在,我只能沿海岸前行,希望能抵达英国人做生意的地方。在那里,总有英国商船来来往往,那样的话,我们就有救了。
据我分析,我现在所处的位置,应该位于摩洛哥王国与黑人部族居住地之间。这是一块蛮荒之地,只有野兽,不见人烟。黑人担心摩尔人前来骚扰,就迁往南方,从而放弃了这块土地;摩尔人呢,又嫌弃这里荒凉,不愿意在此居住。黑人和摩尔人都舍弃了这块土地,这里便成了老虎、狮子、豹子等猛兽的天堂,也就成了摩尔人的猎场。每一次打猎,至少会来两三千摩尔人,他们浩浩荡荡,犹如一支军队。
我们沿海岸航行了大约一百海里,白天只看见绵延不断的荒凉景象,夜晚则听见此起彼伏的野兽咆哮声。在白天,我还有一两次仿佛看见了远处的特内里费山峰,它是加那利群岛上的山峰。我当时很冲动,很想冒险朝它驶去。不过,由于海浪太高,再加上逆风的缘故,我尝试了两次都失败了。因此,我只得按原计划继续沿海岸前行。
离开这块地方后,我们又有好几次为了取水而被迫上岸。
有一次,我们一大清早就在一个小岬角抛了锚。这时,正值涨潮,我们的船停泊在高高的岬角里,想趁潮水高涨时再朝里航行。佐里眼尖,一下就发现了岸上的危险。他低声叫着我,让我将船停在离岸远点的地方。
“看那里,看小丘那边,”他说,“看见了吧,那里有一只可怕的怪兽正在睡觉呢。”
我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那里真有一只可怕的怪兽。那是一头巨狮,它正躲在一片山影里熟睡。
“佐里,”我说,“你上岸去杀死它。”
“让我去杀它?它一口就能吞了我。”佐里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
我没再多说什么,只让小孩待在那里别动。然后,我拿起最大的一支枪,这支枪的口径几乎与步枪差不多大小。我往枪里装上了大量火药,又装上了两颗子弹,放在一旁。接着,我在另一支枪里装了两颗子弹,也放在了一旁。最后,我又往第三支枪里装了五颗子弹。我举起最大的那支枪,瞄准狮子的头部就是一枪。
狮子躺在地上时,前腿稍微有些向上抬起,挡在鼻子附近,所以,两颗子弹都打在它的膝盖上,将它打骨折了。受伤的狮子又惊又痛,咆哮着一跃而起,随即又倒在了地上。接着,它用三条腿支起身子,发出无比恐怖的怒吼。我居然没能打中狮子的头部,这让我有些慌张,连忙举起第二支枪瞄准它的头部射击。狮子应声而倒。它低低地吼叫了一声,便在地上垂死挣扎。见此情形,佐里也鼓起了勇气,请求我允许他上岸。
“行,你上去吧。”我说。
佐里一下跳进水中,一只手高举着火枪,一只手用力划水。他上了岸,在那猛兽前站定,用枪口对准它的耳朵,再次朝它的头部开了一枪,终于要了这畜生的命。狮子肉是无法吃的,我们不过是娱乐一场而已。当然,为这样一个废物损失三发弹药,让我有些心疼。但佐里说,不会让我白白浪费弹药的,他要从这家伙身上弄点东西下来,以弥补损失。他返回船上,向我要把短柄斧头。
“要它干什么呢,佐里?”我问
“我去把它的头砍下来。”他说。
佐里费了好大的劲儿,也没能砍下狮子头来,只得砍下一只脚带回来。嗬,那只脚真是大得吓人!
我觉得狮子皮更有价值,就决定把皮剥下来。我和佐里说干就干,立即动起手来。我对剥皮的活儿一窍不通,简直无从下手。佐里似乎比我聪明,他干得比我好。我俩整整忙活了一天,才把整张狮子皮剥了下来。我们把皮晾晒在船舱顶上,只过了两天,太阳就把它烤干了。我想,用它垫在身下睡觉的感觉,应该很不错吧?
这次短暂的休息之后,我们又朝南航行了十一二天。
船上的粮食已经只剩下一丁点了,我们只能省着吃。现在,只有为了取淡水,我们才会靠岸,以便能尽快驶到非洲海岸的冈比亚河或塞内加尔河,我还希望能在佛得角群岛附近遇上欧洲商船。假如遇不上的话,我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要么是被黑人杀死,要么去寻找佛得角群岛。我确定,凡是从欧洲去几内亚海岸、巴西或东印度群岛的商船,一定会经过这个海角或这些群岛。如今,我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押在这里了:要么遇船获救,要么必死无疑。
我决心已定,在继续向前航行了大约十天后,终于发现岸上有人活动。在我们的船驶过时,可以看见,有两三块地方站了些全身漆黑的人,他们赤身裸体地站在那里望着我们。我很想上岸与他们接触,但是佐里劝阻我说:“别去!千万别去!”我并没有听佐里的,依然把船靠近海岸,以便能够与他们交谈。他们沿海岸线,追着我的船跑了好一阵。我发现,他们都没带武器,只有一个人手里握着一根细长的棍子。佐里告诉我,那不是棍子,而是一种镖枪,黑人可以把它投得又远又准。
佐里的话吓得我不敢离海岸太近,只是尽可能地打着手势与他们交谈,并且特别强调我们需要一些食物。他们也打手势回应,表示可以给我们一些肉食,并示意我把船停下来。于是,我降下三角船帆,将船停了下来。这时,有两个黑人转身跑向村子,不到半小时就拿着两块肉和一些谷物返回来了。尽管我和佐里不认识这两样东西,但还是欣然接受。不过,我不上岸,又怎么去拿这些东西呢?显然,黑人也同样害怕我们。最后,他们想出一个有利于双方的好办法:他们先将东西放在岸边,然后远远地走开;我们上岸拿走东西后,他们再回到岸边。
我没有什么可以回赠的东西,就向他们打手势表示感谢。此时,真是天赐良机,使我终于能够报答他们。我们还没起航时,山上突然冲下来两头巨兽。它们一前一后地追逐着,弄不清楚它们究竟是雌雄相逐呢,还是在嬉戏,或者在打架。当然,我也弄不清楚,这种事是很平常的呢,还是很偶然的呢?我猜想很可能是偶然的,原因有两个:首先,这类猛兽通常在夜间才出来活动,白天一般不出来;其次,那些黑人显得非常恐惧,特别是女人。除了手握镖枪的那个人之外,其余的人几乎全逃掉了。
两头野兽径直冲向水中,游来游去地追逐嬉戏,似乎无意袭击黑人。没想到的是,不一会儿,一头野兽竟向我们游来。幸好,我已有所准备,迅速给枪装上弹药,佐里也将另外两支枪装上了弹药。当那家伙游近时,我举枪就射,一下就打中了它的头部。那家伙应声而倒,顿时没入水中,即刻又浮了出来。就这样,那家伙在水中沉沉浮浮,拼命挣扎着游向岸边。然而,由于头部受了致命的一枪,肺里又呛进不少水,所以,它还没游上岸就死了。
黑人们从来没有见过枪,当他们听到枪声、看到枪管里冒出火光时,他们的神情真是无法形容。他们简直吓坏了,甚至有好几个人吓得瘫软在地,面如死灰。过了一会儿,他们发现野兽已经死去,没入了水中,同时又看见我向他们招手,这才鼓起勇气来到海边,开始寻找死去的野兽。死兽染红了一片水面,我很容易就找到了它,然后用绳子把它套好,将绳头仍给黑人,让他们拉上岸去。我终于看清楚了:这家伙是一头很特别的豹子,满身的斑纹十分精美。黑人们激动地举起双手,猜测不出它究竟是被什么武器杀死的。
另一头野兽早被枪声和火光吓得上了岸,猛地逃回了山中。
我离得太远,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动物,只是看出黑人想吃它的肉。当然,我很高兴他们能收下豹子肉,就当作我答谢他们的礼物吧。
黑人们得到豹子肉,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他们立刻动手剥皮,剥皮工具是尖木条,因为他们没有刀。看上去,他们的木条似乎比我们的刀还快,使用起来很是得心应手,不一会儿,一整张豹皮就被剥下来了。他们给了我一些豹子肉,我拒绝了,表示都送给他们吃。但是,我希望留下豹子皮,他们立即给了我,同时还给了我许多粮食。尽管我不认识这些粮食,还是通通收下了。接着,我又取出一只罐子,将它翻个底朝天,示意我要一些淡水。他们马上吩咐同伴们去准备。很快,就有两个女人抬着一只大泥缸来了,她们像男人一样赤身裸体。我估计,这泥缸是在烈日下晒制而成的。她俩将泥缸放在地上,随即像先前那样走开了。我让佐里将三只罐子都拿到岸上,全都装满水再送回船上。
有了足够的粮食和水,我们就告别了友善的黑人,继续航行。
一口气又航行了十一天,我们中途没有上过一次岸。我发现,在前方十四五海里处,有一块狭长陆地伸入了海中。这时风平浪静,我大着胆子向那块陆地驶去。终于,在离海岸六海里的地方,我绕过了这个岬角。绕过去后,我发现岬角的另一边也有陆地。我马上认定这里就是佛得角,对面那些就是佛得角群岛。
无论是岬角还是岛屿,都离我太远了,让我不知如何是好。要知道,假如海面突然刮起一阵狂风,那么,这两个地方我都别想抵达!
我进退维谷,只得闷闷不乐地钻进船舱,让佐里去船头掌舵。我垂头丧气坐在舱里,突然间,就听到孩子惊恐地叫起来:“主人,主人,来了一艘大帆船!”
看这傻小子吓成那样,我就知道,他一定以为是原来的摩尔主人追来了。我很清楚,我们早已驶得太远了,就算他们想追来,也是无能为力了。我冲出船舱,发现那是一艘葡萄牙商船。最初,我以为它是去几内亚海岸贩卖黑人奴隶的,不过,仔细观察后却发现,它正往另一个方向驶去,根本没打算靠岸。
看清形势后,我拼命划向大船,希望能和他们取得联系。虽然我竭尽全力,但是,我还是很快发现,根本就不可能在航线上拦住他们。在我还来不及发信号时,他们的船就会驶过去的。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肯放弃希望,依然全速追了上去。过了一会儿,我开始绝望了。
此刻,他们仿佛通过望远镜看到了我,还有我这艘欧洲小船。也许,他们认定这是遇难船只放出的救生艇,总之,我看见他们降下船帆,减慢了速度。我心里又顿时充满了希望。我把船上保留着的原主人旗帜取出来,然后拼命挥舞着,同时鸣枪求救。事后,我才得知,由于距离实在太远,他们并没有听到枪声,但是看见了枪口冒出的轻烟,还有舞动的旗帜。在得到这两个求救信号后,他们干脆停船等候我们,这个仁慈的举动真是让人感动极了。
大约过了三个小时,我才划到他们的船边。他们先后用葡萄牙语、西班牙语和法语询问我的情况,但我一点也听不懂。幸好船上还有一名苏格兰水手,于是,我告诉他,我是英格兰人,刚刚从萨累的摩尔人手中逃出来。得知我的不幸遭遇后,他们友好地收留了我,并把我所有的东西都装上了船。
我竟然绝处逢生了!谁都可以想象,我当时有多么高兴啊!为了报答救命之恩,我马上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送给了船长。船长却慷慨地表示,他不要任何东西,等到了巴西,这些东西都将物归原主。他说:“今天我救了你,只希望将来别人也会救我,也许我也会有遇难的那天。而且,我带你去巴西,会远离你的祖国,如果你把东西都给了我,你不就只有被饿死吗?不就相当于你没获救吗?不,不行,英格兰先生,我决不能要你的东西。我救你,完全是良心驱使,并不希望你的报答。你的这些东西,可以使你在巴西生活下去,也可以变成你回家的路费。”
船长说到做到,毫不含糊。他还下了一道命令,不准水手动我的任何一件东西。后来,他干脆亲自保管我的物品,并给我列了一份清单,甚至连那三只装水的瓦罐也写了上去,以便我以后能照单查收。
他看中了我的小艇,想把它买下来,留在大船上使用。他让我开价。他对我这么友善,我怎么能自己开价呢?我让他随便出个什么价都行。于是,他说先给我八十枚西班牙银币,到巴西后就可以兑换成现金。如果到了巴西,有人出的价钱比这更高,他愿意将差价补上。他还想用六十枚西班牙银币买下佐里。对这个要求,我没同意。我并不是不愿意让孩子跟着船长,我是不忍心出卖这个可怜孩子的自由。在我争取自由的途中,这孩子可是对我忠心耿耿!我向船长说明了缘由,船长很赞同我的观点,他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如果这孩子信奉基督,那么,十年以后就能获得自由,他会立约为证。这个前提条件,再加上佐里本人也很愿意跟随船长,我也就同意了。
去巴西时,一路上十分顺利。二十二天后,我们就抵达了万圣湾。至此,我终于摆脱了困境。
现在,我得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船长对我的好,简直数不胜数,让我感激不尽。我的船费,他分文不收;我的豹子皮和狮子皮,被他分别用二十枚欧洲金币和四十枚欧洲金币买下来了;我小艇上的所有物品,他都如数退还;我愿意卖出的任何东西,他都全部出钱买下,包括酒箱、两支枪和做蜡烛剩下的一块黄蜡。总之,我变卖物品共获得二百二十枚西班牙银币。我带着这笔钱,上了巴西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