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婚姻走到尽头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0章 生死别离(六)

我爸住院后,他的床边不时有战友、有同事、有学生来看他,隔三差五会有人送鲜花,他总叫我把最大的花篮送到所在干部病区的活动室或会客室,我当时并不太理解他的用意,后来才悟出,对一个病人来说,每天面对如此美丽而盎然的鲜花,却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会是怎样的无奈和绝望。可我却从我爸注视我女儿如花般娇嫩的小脸的目光里,读出了他对生命的眷恋和渴望。

那天孟家三姐妹夫妇分别从合肥和南京还有上海相约着来看我爸,都是我爸的老战友,一听说我爸生病就赶过来探望,那天他们带来好几把鲜花,我让叔叔阿姨们坐在接待室里,然后拽着我爸去病房和护士站找了几个玻璃瓶想用来插鲜花,我捧着病房里找来的2个大玻璃瓶,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小孟阿姨说,“小芜这孩子和她爸越来越像,连说话的神态和语气都一样,看来的确是王秀才的,guinv当年那个案子算是结了吧?”说话的是小孟阿姨,我秀才是我爸战友给我爸取得绰号,当年我妈就是一心想把我送给小孟阿姨当闺女,结果被我爸阻止了。

就听大孟阿姨的老公说:“应该没结案,当年部队离开S省的时候所有案子都移交给当地派出所了,也不知道张大工失忆有没恢复,能否想起来案发的情况……”,我知道张大工是我爸那些战友送给我妈的雅号,就是大学生工程师的简称,正想着听下去,见我爸也捧着二只玻璃瓶从护士站走过来,看我站在门口以为我在等他,他朝我晃晃手里的小药瓶说“我还带了Vc片,可以给鲜花保鲜。”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小孟阿姨打开门从我爸手里接过玻璃瓶,嘴里和我爸念叨:“刚刚还在说小芜越来越漂亮了,真后悔当年没把她抢来当闺女。”

我爸却认真地说:“如果她给你当闺女还真比跟着我福气要好的多,当年是我太偏执了,小芜和她二姨最亲,那年她二姨去了南京,小芜幼儿院回来找不到二姨哭惨了。”我爸还没说完,二姨看着我就流下眼泪。那天我陪着几位叔叔阿姨去医院旁边的小饭店吃了中饭,饭后几个叔叔轮流去病房和我爸聊天,其他人都在会客室说话,小孟阿姨和我妈在阳台上说悄悄话,二姨拉着我的手关心着我的生活细节。下午我哥我姐各开一辆车把一行人送去火车站。

傍晚我爸陪着我去接小七斤,我于是问他我妈当年是有啥悬疑案件无法结案。我爸沉默了片刻告诉我当年的案件始末。

那年我爸探亲假是和元旦连在一起休的,这就意味着过年他们各带一个娃在分别在二地过。应该是开春后上班的一个晚上,我妈掉入滹沱河,被村民救上来送去抢救,因为身上有搏斗过的痕迹,所以医院报了警,当时大孟阿姨的老公在公安局当军代表,似乎专门负责搜寻国民党潜伏下来的特务嫌疑人。我妈在医院昏迷了几天,醒过来却完全忘记了她落水之前发生了啥,当时公安还抓了我妈落水附近几个有过前科的混混,想让我妈指认一下,我妈除了哭啥也想不起来,医生说是大脑受损造成应激选择性失忆。所以那个案件应该是没有结案。

我脑海灵光一闪,嘴巴却脱口而出:“那么我是谁的女儿?”

我爸毫不迟疑地答:“我的女儿。”

我继续我的思路:“所以我妈说过五台山的僧人都算出我是不祥之人,我妈摔下山坡,掉在河里,居然安然无恙?我命中和她相克?难道我妈也吃不准我是不是爸的孩子?还有我妈有次说漏嘴,说是生我的时候是年底,那年冷,水都结冰了,月子里打水还摔了跤受了风寒,一到冬天她坐骨神经都疼得要命。如果我出生在户口本上的日期,十月份应该是秋高气爽,又怎么会是天寒地冻到结冰呢?”

我爸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但是语气却毫不犹豫,他告诉我生我的时候他下连队没回来,那年元旦回来的时候我已抱到奶妈家奶了二个月了。我爸坚定地看着我说:“难道我这个当爸的让你那么失望?不想认我这个爸?我自己的女儿不会弄错的,我看到你的时候,你的眼睛和我5岁夭折的小妹妹简直一模一样。”

我无奈地看着他说:“好吧,我相信爸,我就是爸的女儿。”

等接了小七斤,我爸又说:“不但你长得像小五,你女儿生下来长得也和小五一模一样。”我彻底无语。

这件事也算是说开了,我爸还嘱咐我,让我别和我妈再提这事,这事是我妈的一个阴影,她最怕别人知道这事。但我感觉我妈的阴影肯定不止这件事,应该还有别的。

这件事后,和我爸相处,他看我的眼神似乎又多了一些什么,但他又啥也不说,弄得我也不敢多说话,虽然我知道有个结落在我心底,但是我啥也不想说。那时候我和我爸一人一个随身听,我听叶倩文,童安格,周冰倩。我爸听二胡版的《二泉映月》和小提琴协奏版的《梁祝》。我总担心在不眠之夜我爸会寂寞,就把我的爱华随身听放我爸这儿,我有一次自作主张把我当时很喜欢听的周冰倩的《真得好想你》和齐豫的《橄榄树》磁带放进了他的随身听里,可他第二天就把磁带还给我,他说这歌太伤感了,听多了会影响人的情绪。他居然说《二泉映月》和《梁祝》无论曲调是怎样忧伤,但给人的感觉是光明而有希望的,决无颓废之意。那好吧,我于是说“爸我们有代沟。”

中秋过后,我爸坚持要对肝部做第二次介入疗法,对肺部做下一疗程的放疗,无论是中医还是我们都劝他先不要强行治疗,可是我爸却很决绝,他说:“与其等着病死不如放手一搏,战死应该比病死更加豪放。”

我爸果断地为自己作了一系列与癌症抗争的作战方案,介入、化疗、放疗、气功、中医,最后才是消极防守。我原本想对他举例说明,在我认识的病人中做过化疗放疗的并没有成功案例却完全没法说出口。在我还在犹豫时,他突然随口诵出王维的《中南别业》中的四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我想问是不是医院又请到了权威专家来给他治疗,结果他告诉我昨晚梦里遇见了他的祖父,祖孙俩相谈甚欢,他还说没啥好怕的,大不了去地下陪他祖父读书下棋也不错。我被他向死而生的凛然震惊到,再也劝说不出一句。

我爸就是这样被我哥用轮椅推着做完整个疗程,我完全没有陪同,一是我爸不让,二是我每次走到医院门口就忍不住泪流满面,不敢让他看见我红肿的双眼。

那个疗程结束后我爸居然就虚弱得没法自如下床行走了,连说话也是喘了又喘,如同快要耗尽燃料的油灯,真切地感觉到死亡的狰狞。

我每天能做的就是心里只是不停地乞求上苍能让我爸逢凶化吉。但癌症还是很快侵蚀了父亲的心肺,他被呼吸困难折磨着,他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真撑不动了”。我流着眼泪,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疼痛的身体和绝望的心情。我从来没有如此这般惧怕过死亡。

那时候我阅读的《红楼梦》已接近尾声,贾母已逝,整个贾家树倒猢狲散已走向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