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塞塔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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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脖子

大约八年前,老威廉·特顿爵士去世,他的儿子巴兹尔继承了“特顿传媒”(同时继承了爵位)。我还记得当时的伦敦新闻界开始下赌注,猜测要过多久之后,某位漂亮的年轻女人会说服那小家伙由她来照顾他。准确地说,是照顾他和他的钱。

这位新晋的巴兹尔·特顿爵士当年大概四十岁,是个单身汉,性格温和、简单,在此之前只专注于收藏现代绘画和雕塑,对别的事情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没有女人打扰过他,没有任何绯闻或闲话跟他的名字有关。现在他一下子坐拥一座报纸杂志的庞大帝国,便不得不离开父亲的乡村宅邸,来到了伦敦。

自然,那些秃鹫立刻聚拢过来,我相信,不仅伦敦新闻界,而且几乎全城的人都在急切地观望秃鹫抢夺尸体的场面。当然啦,那是慢动作,审慎而致命的慢动作,因此不太像秃鹫,而更像一群灵活的螃蟹,在水下争抢一块马肉。

然而让大家感到意外的是,那小伙子却表现得特别难以捉摸,这场追逐战拖过了那年的整个春季,进入了初夏。我个人并不认识巴兹尔爵士,也没有理由对他感到亲近,但我忍不住站在我们男性这一边,我发现我在他每一次挣脱鱼钩时都为他大声喝彩。

后来到了八月初的时候,姑娘们似乎得到了某种神秘的女性信号,宣布彼此进入休战状态,到国外去休养生息,重新组队,制订冬季捕猎的新计划。这是一个错误,因为就在这时,一个名叫娜塔丽娅什么的令人惊艳的尤物,以前谁都没有听说过的,突然从欧洲大陆杀过来,一把就牢牢抓住巴兹尔爵士的手腕,把陷入迷乱之中的他领到了卡克斯顿大厅的登记处,先下手为强地嫁给了他,就连新郎本人也没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可以想象得到,伦敦妇女全都义愤填膺,纷纷开始散播关于这位新晋特顿夫人(她们称之为“卑鄙的偷猎者”)的大量精彩有料的八卦。这些我们暂且不表。为了讲好这个故事,我们不妨跳过接下来的六年,直接跳到当下,跳到一星期前的某个时候,我有幸第一次亲眼领教了这位夫人。你肯定已经猜到,如今她不仅管理着整个“特顿传媒”,并因此而成为国家的一支不可小觑的政治力量。我知道曾经也有其他女人做到这点,但她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她是个外国人,似乎谁也不知道她具体来自哪个国家——南斯拉夫、保加利亚还是俄罗斯。

话说,上个星期四,我去伦敦一位朋友那里参加一个小型晚餐会。就餐前我们站在会客厅里,喝着上好的马提尼,谈论着原子弹爆炸和贝文先生,突然女佣把脑袋探进来,宣布最后一位客人到了。

“是特顿夫人。”她说。

谁也没有停止谈话,我们都太有教养,不会那么造次。没有人把脑袋转过去。只是我们都将目光转向门口,等待那人大驾光临。

她很快就进来了——修长、苗条,一袭金红色、带亮片的长裙——红唇微笑着,手伸向女主人。仁慈的上帝,我不得不承认她是个美人。

“米尔德里德,晚上好!”

“我亲爱的特顿夫人!太好了!”

我相信我们当时都停止了闲聊,转过身,呆呆地行注目礼,站在那里乖乖地等着被介绍给她,就好像她是女王陛下或某个著名电影明星似的。但她的模样比那些人都好看。乌黑的头发,与之相配的是十五世纪佛兰德画家笔下的那种白净的、椭圆形的、清纯的脸庞,几乎就是汉斯·梅姆林或凡·艾克所描绘的圣母玛利亚。至少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这样。后来,轮到我跟她握手时,我近距离细看,发现除了轮廓和肤色,她根本不是什么圣母玛利亚——差得远着呢。

比如,两个鼻孔就生得很奇怪,不知怎的,我从没见过张得这么开、这么大的鼻孔,而且弧度特别圆。这使整个鼻子有了一种喷鼻息、发出嗤笑的模样,有几分像野生动物——野马。

至于那双眼睛,我近距离看去,发现它们不像圣母玛利亚的画家笔下的那样又大又圆,而是长长的,似睁似闭,一半微笑,一半愠怒,略带粗俗,因此不知怎的使她的神态里有了一种十分微妙的放荡。而且,那双眼睛并不直视着你。它们以某种奇怪的滑行方式从侧面慢慢地移向你,使你感到紧张。我想看清它们的颜色,依稀觉得像是浅灰色,但不能确定。

然后她就被领去见屋子里的其他人了。我站在那里注视着她。她显然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成功,知道这些伦敦人对她唯命是从。“瞧瞧我吧,”她似乎在说,“我刚来几年,已经比你们任何人都有钱有势了。”她因为得意,走起路来有点昂首阔步。

几分钟后,我们去吃晚餐,我惊讶地发现我的座位在这位夫人的右边。我猜想女主人这么做是为了我好,认为我能给每天写的晚报专栏搜集到一些素材。我坐下来,准备享受一顿有趣的晚宴。然而,这位大名鼎鼎的夫人对我根本不予理睬,只顾着跟左边的那个男人说话。最后,就在我快要吃完冰激凌时,她突然转过来,探身拿起我的座位牌,读上面的名字。然后,她的眼睛以那种奇怪的滑行方式瞟过来,看着我的脸。我笑笑,微微欠了欠身。她没有笑,开始连珠炮似的问我问题,声音很奇怪,仿佛在舔什么东西,问的都是些私密的问题——工作、年龄、家庭,如此等等——我发现自己尽量做了回答。

在这番审问中,她发现我还是绘画和雕塑的爱好者。

“那你应该什么时候到乡村来,看看我丈夫的收藏。”她不经意地说,只是一种正常的寒暄客套话,但你必须明白,我所从事的工作不允许我放弃这样的机会。

“太感谢了,特顿夫人。我非常愿意。什么时候来呢?”

她抬起头,迟疑着,蹙起眉头,耸了耸肩,然后说道:“哦,无所谓。随时都行。”

“下个周末怎么样?可以吗?”

那双细长的眼睛在我脸上滞留了片刻,然后滑行离去。“应该可以,随你的便。我无所谓。”

于是,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六下午,我驱车前往伍顿庄园,车后放着我的行李箱。你可能认为我有点强迫对方邀请我,但我没有别的办法。除了职业方面的考虑,我自己也非常想见识一下那座大宅。你知道,伍顿庄园是英国文艺复兴早期的真正的石头豪宅之一。它像那些姊妹建筑,朗利特庄园、沃莱顿府邸和蒙塔丘特山庄一样,建于十六世纪后半叶,当时,大人物的房子第一次可以设计成舒服的住宅而不是城堡,一批新兴的建筑家,如约翰·索普和史密森等人,开始在全国各地大显身手。伍顿庄园位于牛津南边,靠近一座名叫里斯伯勒王子城的小镇——离伦敦不算太远——当我拐进庄园大门时,头顶的天空变暗,冬天的暮色早早地降临了。

我在长长的车道上缓慢行驶,想把这片园林尽收眼底,特别是我曾多次耳闻的著名的树木造型,我不得不说,看上去十分壮观。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高大的紫杉树被修剪成许多各不相同的滑稽形状——母鸡、鸽子、酒瓶、长靴、扶手椅、城堡、鸡蛋杯、灯笼、穿喇叭裙的老太婆,还有高高的柱子,有的顶上托着一个圆球,有的罩着大圆顶,带有蘑菇头装饰——在昏暗的暮色里,绿色变成了黑色,因此每一个形状,每一棵树,都呈现出黑暗、光滑的雕塑特质。我还看见一片草坪上布满巨大的棋子,每个棋子都是一棵活的紫杉树,形状活灵活现。我停住车,下来漫步在棋子中间,它们的高度是我的两倍。而且这是一副完整的棋,王、后、象、马、车、卒,都各就各位,准备开棋。

拐过下一个弯,我看见了那座灰色的大庄园,它的前面是气派的正门前院,周围是高高的钩栏墙,外角有几座带柱子的小凉亭。钩栏的支墩上有石头的方尖塔——意大利风格对都铎思想的影响——通向大宅的台阶至少有一百英尺宽。

我驶入前院时,颇为震惊地注意到院子中间的喷水池里竖着一座大雕像,是爱泼斯坦的作品。确实非常漂亮,但是显然跟周围的环境不太相配。我走上通向前门的台阶时扭头回看,在周围所有小草坪和阶梯露台上,还有一些其他的现代塑像和多种奇怪的雕塑。远远地,我仿佛辨认出了高迪尔·布尔泽斯卡、布朗库西、圣-高登斯、亨利·摩尔以及刚才见过的爱泼斯坦。

一个年轻的男仆打开门,把我领到二楼的一间卧室。他解释说,夫人正在休息,其他客人也在休息,但大约一小时后都会来到楼下的主会客厅,着正装参加晚宴。

我的工作性质决定我周末也忙个不停。我每年约莫有五十个星期六和星期天都是在别人家里度过的,因此我对陌生的气氛比较敏感。我几乎一进门用鼻子闻闻就能判断好坏。而此刻置身的这个地方我不喜欢。这地方的气味不对劲。有股淡淡的风干的气味,空气里有某种令人讨厌的东西。即使我躺在豪华大理石浴缸里享受着蒸腾的热气,这种感觉也挥之不去。我忍不住希望,在星期一到来之前不要发生什么令人不快的事情。

第一件令人不快的事情——与其说令人不快,不如说令人吃惊——发生于十分钟后。我正坐在床边穿袜子,突然门轻轻地开了,一个穿着黑色燕尾服、一肩高一肩低的年迈的侏儒闪进了房间。他解释说自己是管家,名叫杰克斯,他希望我住得舒服,什么也不缺。

我告诉他一切都满意。

他说他会尽量让我的周末过得愉快。我谢过他,等他离开。他沉吟片刻,然后,用一种过度热情的口吻,请求我允许他提及一件较为敏感的事情。我叫他但说无妨。

他说,坦率地说是关于小费。小费这件事总是弄得他痛苦不堪。

哦?何至于此呢?

唉,如果我真想知道的话,他不妨告诉我,他不愿意让客人觉得有义务在离开时给他小费——他们确实都是这么做的。这个过程对于给小费和收小费的人来说都是很尴尬的。而且,他很清楚我这样的客人心里经常会产生的那种纠结,觉得按惯例必须打肿脸充胖子,多给小费。

他顿了顿,两只精明的小眼睛注视着我,察言观色。我喃喃地说,就我而言,他无需为这样的事情感到烦恼。

恰恰相反,他说,他诚心希望我从一开始就同意不给他一分钱小费。

“咳。”我说,“我们现在别为这个争论了,到时候看感觉吧。”

“不,先生!”他喊了起来,“请求您,我真的必须坚持。”

于是我同意了。

他谢过我,拖着脚凑近一两步。他把脑袋歪到一边,像牧师一样把双手攥在胸前,道歉似的微微耸了耸肩膀。一双敏锐的小眼睛仍然注视着我,我等待着,一只袜子穿在脚上,另一只捏在手里,心里猜想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所要求的,他轻声说,此刻他的声音轻得就像在大音乐厅外的街上隐隐听见的乐声,他所要求的是我把周末打牌赢的钱给他百分之三十三又三分之一,代替小费。如果我输了,就什么也不用付。

这番话说得那么平缓流畅和那么突然,我甚至没有感到吃惊。

“他们经常玩牌吗,杰克斯?”

“是的,先生,经常玩牌。”

“三十三又三分之一是不是有点不合理?”

“我不这么认为,先生。”

“我给你百分之十吧。”

“不,先生,不能这样。”他打量着他左手的指甲,耐心地皱起眉头。

“那就十五。行吗?”

“三十三又三分之一,先生。这是非常公道的。毕竟,先生,我还不知道您的牌技怎么样呢,我这么做,说句不好听的话,相当于要骑一匹我从没见它跑过的马。”

你无疑会认为我根本就不该去跟管家讨价还价,也许你是对的。但我一向思想开明,总是尽量善待底层的人。除此之外,我越想越不得不承认,任何有冒险精神的人都没权利拒绝这样一个提议。

“那好吧,杰克斯。如你所愿。”

“谢谢,先生。”他像螃蟹一样慢慢侧身移动,朝门口走去。接着他又一次迟疑了,手放在门把手上。“请允许我给您一个小小的忠告,先生——可以吗?”

“什么?”

“很简单,夫人叫牌时总喜欢超过自己的实力。”

这就有点过分了。我大吃一惊,袜子掉在了地上。毕竟,跟管家光明正大地商量一下小费安排倒没什么,但是他开始跟你合谋从女主人那儿骗钱,就必须立刻叫停了。

“好的,杰克斯。就这样吧。”

“希望我没有冒犯到您。我只是想说,您肯定跟夫人不是同一家。她总是跟哈多克少校搭档。”

“哈多克少校?你说的是杰克·哈多克少校?”

“是的,先生。”

我注意到,杰克斯说起此人时鼻子周围隐隐浮现出一丝讥讽,说起特顿夫人时这表情就更明显了。每次他说“夫人”都是嘴唇的外围在动,好像在吃一个柠檬,声音也会有一种微妙的、嘲讽的变调。

“请允许我告辞了,先生。夫人七点钟会在楼下。还有哈多克少校和其他人。”他闪身溜出门,在屋里留下一股湿气和淡淡的涂擦剂的气味。

七点刚过,我来到主会客厅,特顿夫人一如既往地美丽,站起身来迎接我。

“我甚至不能确定你会不会来。”她用那种独特的轻快嗓音说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恐怕我是把你的话当真了,特顿夫人。但愿没给你添麻烦。”

“怎么会呢?”她说,“这房子里有四十七间卧室呢。这位是我的丈夫。”

一个小个子男人绕到她身后,说道:“你好,我真高兴你能来。”他的笑容温暖而怡人,当他握住我的手时,我立刻感觉到他手指传递的友善。

“还有卡门·拉·罗萨。”特顿夫人说。

这是一个身材健硕的女人,看样子好像跟马有某种血亲关系。她冲我点点头,虽然我的手已经伸出去一半,但她并未把手给我,害得我只好临时改为用手擤鼻子。

“你感冒了?”她说,“真不幸。”

我不喜欢卡门·拉·罗萨小姐。

“这位是杰克·哈多克。”

我对此人略知一二。他是几家公司的董事长(天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还是一个社会名流。我在专栏里提过几次他的名字,但一直不喜欢他,我认为这主要是因为我对所有把军衔带入私生活的人都有一种深深的怀疑——特别是少校和上校。他穿着晚礼服,脸像动物一样血气旺盛,乌黑的眉毛,白色的大板牙,站在那里英俊得几乎有失体统。他微笑时喜欢噘起上唇,露出牙齿,此刻他一边微笑,一边向我伸来一只汗毛密布的褐色的手。

“希望你在你的专栏里多给我们美言几句。”

“他最好这样做,”特顿夫人说,“不然我就在我的头版说他的坏话。”

我放声大笑,可是他们三个,特顿夫人、哈多克少校和卡门·拉·罗萨,已经转过身,重新坐在沙发上了。杰克斯给了我一杯饮料,巴兹尔爵士轻轻把我拉到房间的另一头,小声交谈。特顿夫人不时地叫丈夫给她拿这拿那——第二杯马提尼、一支香烟、一个烟灰缸、一条手帕——他刚从椅子里欠起身,机警的杰克斯就抢先一步,替他把东西送去了。

显然,杰克斯深爱着他的主人。同样明显的是,他讨厌那位妻子。他每次为夫人做事,鼻子都会显出讥讽的神情,嘴唇皱缩在一起,像一个火鸡屁股。

吃晚饭时,女主人让她的两位朋友,哈多克和拉·罗萨,坐在她的左右两边。这种不合常规的安排使我和巴兹尔爵士只好坐在了桌子另一头,也使我们可以继续愉快地聊聊绘画和雕刻。当然啦,这时候我已经看得很清楚,那位少校迷恋上了女主人。而且,说来遗憾,似乎拉·罗萨也在觊觎着同一个目标。

这场闹剧似乎让女主人感到开心,却使她的丈夫心生不快。我看得出来,在我们谈话时,他一直很留意那厢的情景。他的思绪经常会从我们的话题游荡开去,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目光移向桌子的另一端,哀怨地在那个黑头发、大鼻孔的奇怪的美丽头颅上停留片刻。他肯定注意到了她的情绪多么高涨,她说话打手势时怎样偶尔把手搭在少校的胳膊上,以及另一个女人,那个或许跟马有几分血亲关系的女人,怎样不停地说:“娜塔——丽——娅!好了,娜塔——丽——娅,听我说!”

“明天,”我说,“你一定要带我到处转转,看看你放在花园里的那些雕塑。”

“当然,”他说,“不胜荣幸。”他又看了一眼妻子,眼睛里有一种悲哀得无法形容的恳求。他在各方面都是一个温和、被动的男人,即便此刻,我也看不出他有任何愤怒的情绪,有脾气发作的危险和可能。

吃过晚饭,我奉命直接上了牌桌,跟卡门·拉·罗萨搭档,对手是哈多克少校和特顿夫人。巴兹尔爵士手捧一本书静静地坐在沙发上。

牌局本身没有任何异常,按部就班,十分乏味。但是杰克斯很讨厌。整个晚上他都在我们周围转悠,倒烟灰缸,伺候酒水,偷看我们手里的牌。他显然是个近视眼,我怀疑他根本没有看清什么,因为你也许不知道,在英国是不允许管家戴眼镜的——其实也不允许留胡子。这是金科玉律,牢不可破,而且很有道理,不过我对其中的道理并无把握。我猜留胡子会使管家看上去太像一位绅士,而戴眼镜又太像一个美国人,我倒真想知道到底该怎么做呢?总之,杰克斯整晚上都很讨厌,特顿夫人也是,她不停地被叫去接电话,处理报社的事。

十一点钟时,她把目光从牌上抬起,说道:“巴兹尔,你该睡觉了。”

“对,亲爱的,也许是的。”他合上书,站了起来,立在那里看了一分钟牌局,“你们玩得好吗?”

其他人没有回答他,于是我说:“玩得很好。”

“我很高兴。杰克斯会照料你们,需要什么就找他。”

“杰克斯也可以去睡觉了。”那位妻子说。

我听见我身旁的哈多克少校在用鼻子呼吸,听见一张张牌轻轻落在桌上,然后听见杰克斯拖着脚在地毯上朝我们走来。

“您不要我留下来吗,夫人?”

“不用。睡觉去吧。你也去,巴兹尔。”

“好的,亲爱的。晚安。诸位晚安。”

杰克斯为他打开门,他慢慢走了出去,管家跟在后面。

下一局牌打完,我就说我也想睡觉去了。

“好吧。”特顿夫人说,“晚安。”

我来到楼上我的房间,锁上门,吃了一粒药,上床睡觉。

第二天是星期天,上午十点左右,我起床穿好衣服,下楼来到早餐室。巴兹尔爵士比我先到,杰克斯正在伺候他吃烤腰子、培根和炸番茄。他看见我很高兴,提议我们吃完早饭去庭院里好好散散步。我对他说这是我巴不得的。

半小时后,我们出发了,我离开那座房子、来到露天里时,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快慰。天气温暖明媚,是隆冬季节一夜大雨过后的那种艳阳天,阳光出奇地灿烂,没有一丝风。光秃的树木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美丽,树枝上仍然滴着水,周围到处闪烁着钻石般的水光。天空飘着几抹淡云。

“多么美丽的一天!”

“是啊——多么美丽的一天!”

散步时我们几乎没有再说话。言语是多余的。他带我到处逛了个遍,我把该看的都看了——那些巨大的棋子和所有的树木造型,精致的花园凉亭、水塘、喷水池、儿童迷宫——迷宫的篱笆是鹅耳枥和欧椴树,所以只在夏天树叶繁茂时才好玩,还有花坛、假山,以及种着葡萄藤和油桃的暖房。不用说,还有雕塑。我见到大多数当代欧洲雕塑家的作品,材料有青铜、花岗岩、石灰岩和木头。虽然看到它们被阳光照得温暖发亮,使人心生欢喜,但我仍然觉得它们跟周围辽阔而刻板的环境有点格格不入。

“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漫步了一个多小时后,巴兹尔爵士说。于是我们坐在睡莲池旁的一条白色长凳上,点燃了香烟。池子里有许多锦鲤和金鱼。我们离房子有一段距离,坐在高出周围环境的一片地方,整个园林都铺展在我们眼皮底下,就像一本古旧的园林建筑图书里的一幅图画,篱笆、草坪、露台和喷泉错落有致,构成了方块和圆环的美丽图案。

“我父亲在我出生前购买了这个地方。”巴兹尔爵士说,“我一直住在这里,熟悉它的每一个角落。每过一天,我对它的爱就增加一分。”

“夏天肯定特别美妙。”

“哦,是的。你应该在五月或六月过来看看。你保证会过来吗?”

“当然。”我说,“求之不得。”说话间,我注视着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的身影在远处的花圃间移动。我看见她穿过一片开阔的草坪,步履轻快跳跃,后面跟着小小的影子。过了草坪,她往左一拐,顺着一片由修剪过的紫杉树构成的高墙,来到另一个较小的草坪,这个草坪是圆形的,中间竖着一座雕塑。

“这花园比房子的年头短。”巴兹尔爵士说,“是十八世纪早期由一个名叫博蒙特的法国人设计的,他还设计过威斯特摩兰郡的利文湖庄园。他领着二百五十个人在这里干了至少一年。”

此时,红衣服女人身边出现了一个男人,他们面对面站在整个花园全景的正中间,站在那个小小的圆草坪上,彼此相距大约一码,显然正在交谈。男人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小东西。

“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给你看看博蒙特当年建园子时给老公爵开的账单。”

“我真的很想看看。一定很有意思。”

“他付给工人每天一先令,他们工作十个小时。”

在清丽的阳光下,用目光追寻草坪上那两个人影的动作和姿势并不困难。此刻他们转向那座雕塑,用一种戏谑的方式对它指指点点,显然是在嘲讽它,拿它开玩笑。我认出那是亨利·摩尔的作品,木雕,一件细长光滑的物体,美轮美奂,上面有两三个洞,还伸出一些奇异的枝干。

“博蒙特栽种这些紫杉树棋子和其他植物时,他知道至少要一百年后才能初见规模。我们如今的设计似乎就缺乏这种耐心,是不是?你是怎么看的?”

“是啊。”我说,“我们缺乏耐心。”

男人手里那个黑色的东西原来是一架照相机,此刻他退后几步,给站在亨利·摩尔旁边的女人拍照。女人摆出各种不同的造型,在我看来,这些造型都很滑稽,是在故意搞笑。有一次她用胳膊紧紧搂住一根突出的木头,还有一次她爬上去侧身斜坐在雕塑上,假装手里抓着缰绳。一道紫杉树构成的高墙挡住了这两个人,从房子里看不见他们,而且除了我们坐的这个小山坡,从花园的其他地方也看不见他们。他们完全有理由相信不会被人看见,即使他们碰巧往我们这边看一眼——迎着阳光——我猜他们也不会注意到坐在池边长凳上的两个一动不动的小人影。

“说起来,我对这些紫杉树情有独钟。”巴兹尔爵士说,“它们在花园里的颜色这么奇妙,让眼睛感到舒适。夏天,它们把这些璀璨的地方分隔成一个个小区域,更加宜于观赏。你有没有注意到,每一棵修剪过的树的平面和切面都有不同深浅的绿色?”

“太漂亮了,不是吗?”

那个男人此刻似乎在向女人解释什么,并指着亨利·摩尔,从两人仰起脑袋的样子看,我知道他们又在放声大笑了。男人继续指指点点,然后女人绕到木雕后面,弯下腰,把脑袋从一个洞里伸了出来。雕塑的大小,怎么说呢,相当于一匹小马,但是比小马瘦,从我坐的地方能看见它的两边——左边是女人的身体,右边是她伸出来的脑袋,很像海边的那些滑稽摆设,你可以把脑袋从硬板上的一个窟窿钻出去,拍一张胖夫人的照片。男人正在给她拍照。

“紫杉树还有一个优点。”巴兹尔爵士说,“初夏时节,嫩芽钻出来的时候……”说到这里他停住话头,上身坐直,微微前倾,我可以感觉到他的整个身体突然绷紧了。

“那么,”我说,“嫩芽钻出来的时候怎么样呢?”

男人拍完了照片,女人的脑袋仍然在洞里,这时我看见男人把双手(还有照相机)都背在身后,朝女人走去。然后他俯身把脸凑近并贴向女人的脸,以那个姿势给了她几个亲吻之类的东西,我猜想。在接下来的静止中,我仿佛听见远处隐约有女性银铃般的笑声,在阳光普照的花园里朝我们飘来。

“我们要不要回房子里去?”我问。

“回房子里去?”

“是啊,我们要不要回去,在午饭前喝一杯?”

“喝一杯?好,我们去喝一杯。”但是他没有动。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专注地盯着那两个人影,似乎已离我十分遥远。我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我无法把目光挪开,我非看不可。就像从远处看到一支暗藏危险的小型芭蕾舞,你认识跳舞者和那个音乐,但不知道故事的结尾,不知道舞艺,也不知道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你被吸引住了,你非看不可。

“高迪尔·布尔泽斯卡。”我说,“如果他没有英年早逝,你认为他会有多伟大?”

“谁?”

“高迪尔·布尔泽斯卡。”

“是的。”他说,“当然。”

这时,我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正在发生。女人的脑袋仍然钻在洞里,但她开始以一种缓慢而反常的方式左右扭动身体,男人站在一步开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看他站的样子,似乎他突然感到不安,他垂下脑袋,身体僵硬紧绷,我知道他已经不再发笑。他静止了片刻,接着我看见他把照相机放在地上,走向女人,用双手抱住她的脑袋。突然之间,这不像芭蕾舞了,而更像一场木偶剧,两个木头小人表演着僵硬的小动作,在远处阳光灿烂的舞台上,既疯狂又虚幻。

我们俩默默地坐在白色的长凳上,注视着那个木偶小男人开始用双手摆弄女人的脑袋。他动作很轻,这是毫无疑问的,慢慢地、轻轻地,不时地退后一步,思忖一番,有几次还蹲下来,换一个角度观察情况。每次他离开女人时,女人都又开始扭动身体,她的动作很特别,使我想起一条狗首次感觉到脖子上戴了项圈。

“她被卡住了。”巴兹尔爵士说。

此刻男人正走到雕塑的另一侧,也就是女人身体所在的一侧,他伸出双手,开始摆弄女人的脖子。接着,似乎突然被激怒了,他拉着脖子快速地猛拽了两三下,这次女人的声音因愤怒,或疼痛,或两者兼而有之,而变得高亢,在阳光下细弱而清晰地传到我们耳边。

我从一侧眼角看见巴兹尔爵士轻轻地点了点头。“有一次我的拳头卡在了一个硬糖果罐里,”他说,“怎么也拔不出来。”

男人退后几码,双手叉腰站在那里,仰着头,一副气恼而阴沉的样子。女人处于极不舒服的姿势,似乎在对他说话,或冲他叫嚷,她的身体虽然卡得死死的,只能微微扭动,但双腿是自由的,在那里拼命地移动、跺脚。

“我用榔头砸碎了罐子,然后对我母亲说是不小心从架子上打翻的。”他似乎镇静了下来,不再紧张,但声音有一种不自然的平淡,“我想我们最好下去,看能不能帮得上忙。”

“也许应该。”

但他仍然没有动弹。他掏出一支烟点燃,把用过的火柴小心地放回盒子里。

“抱歉。”他说,“你也来一支?”

“谢谢,好吧。”他颇为客套地把香烟递给我,并为我点燃,又把用过的火柴放回了盒子里。然后我们站起身,慢慢地走下草坡。

我们穿过紫杉树篱笆上的拱门,悄无声息地来到他们面前,这自然使他们大吃一惊。

“这里是怎么了?”巴兹尔爵士问。他用轻声说话,是一种危险的轻声,我相信他妻子以前从未听到过。

“她把脑袋钻进那个洞里,现在拔不出来了。”哈多克少校说,“其实就是闹着玩的。”

“闹着玩什么?”

“巴兹尔!”特顿夫人喊道,“该死的别犯傻了!快想想办法,快点!”她也许身子不大能动,但嘴巴还能说话。

“显然,我们只能把这块木头打碎了。”少校说。他灰色的小胡子上有一小抹红色,不知怎的,这就像一点多余的颜色毁掉了一幅完美的画作一样,彻底破坏了他的男子汉形象,使他看上去滑稽可笑。

“你是说打碎这件亨利·摩尔?”

“我亲爱的老爷,没有别的办法把夫人解救出来呀。天知道她是怎么挤进去的,但就我所知,她的脑袋拔不出来了。是耳朵被卡住了。”

“哦,天哪。”巴兹尔爵士说,“太可惜了。我美丽的亨利·摩尔。”

这个时候,特顿夫人开始用极度不堪入耳的话辱骂她的丈夫,若不是杰克斯突然从阴影里出现,谁也不知道她会这样辱骂多久。杰克斯悄悄地侧身走到草地上站住,毕恭毕敬地与巴兹尔爵士保持距离,似乎在等候吩咐。他的黑衣服在上午的阳光下显得十分荒唐,再加上粉白色的老脸和白皙的双手,他看上去就像一辈子活在地洞里的一个坏脾气的小动物。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巴兹尔老爷?”他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但我认为他脸上的表情并不平静。他看着特顿夫人时,眼睛里闪烁着一丝狂喜的光。

“是的,杰克斯,是的。回去给我拿一把锯子什么的过来,我要把这木头砍掉一部分。”

“我要不要叫一个伙计过来,巴兹尔老爷?威廉是一个好木匠。”

“不用,我自己来。你就去拿工具好了——快点。”

他们等待杰克斯时,我慢慢溜达开去,再也不想听到特顿夫人对她丈夫说的那些话了。我返回时正好看见管家回来了,后面跟着另一个女人,卡门·拉·罗萨,她向女主人冲了过去。

“娜塔丽娅!我亲爱的娜塔丽娅!他们这是把你怎么了?”

“哦,闭嘴。”女主人说,“快闪开,听见了吗?”

巴兹尔爵士在妻子的脑袋边站定,等待杰克斯。杰克斯慢慢走上前,一手拿着锯子,一手拿着斧子,在一码开外停住了脚步。他把两件工具都举在面前,让主人挑选,在那沉默和等待的短暂瞬间——最多不过两三秒,我碰巧正注视着杰克斯。我看见那只拿斧子的手朝巴兹尔爵士多送出了一点点。动作在毫厘之间,几乎不易察觉——那只手微微往前推了推,缓慢而隐秘,是一种微妙的递送,一种不留痕迹的劝诱,也许还伴随着眉毛抬起了细如发丝的一微米。

我不能确定巴兹尔爵士有没有看见,但是他在迟疑,那只拿斧子的手又稍稍往前送了送,几乎像极了那种纸牌魔术,魔术师说,“拿一张牌,想拿哪张都行”。你总是会拿他想让你拿的那张。巴兹尔爵士接过斧子。我看见他以梦幻般的方式伸出手,接过杰克斯手里的斧子,他抓住斧柄的一瞬间,似乎突然意识到需要他做的是什么,便立刻行动起来。

之后对我来说就像那种可怕瞬间:你眼睁睁地看见一个孩子冲上马路,一辆汽车疾驶而来,你只能把眼睛紧紧闭上,等待声音告诉你事情已经发生。等待的那一刻变得那么漫长而头脑清晰,黑底色上跳动着黄色和红色的斑点,即使你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并没有人遇害或受伤,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因为从你和你的内心来说,你已看到了一切。

我确实看到了,看到了每一个细节,直到听见巴兹尔爵士的说话声,我才又把眼睛睁开。他的声音比平常更温和,委婉地对管家提出抗议。

“杰克斯。”他说,我看了看,发现他十分平静地站在那儿,手里仍拿着斧子。特顿夫人的脑袋还在,仍然从那个洞里伸出来,但是她的脸已经变成一种可怕的死灰色,嘴巴一张一合,发出一连串的咕噜声。

“我说,杰克斯。”只听巴兹尔爵士说道,“你在想些什么呢?这东西太危险了。把锯子给我。”他换工具时,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面颊上泛起两抹小小的、温热的酡红,在这酡红的上面,在他眼角的周围,跳动着一些微笑的细纹。

初收于《像你一样的人》19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