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卡夫卡谈话录(3)
卡夫卡疲惫地坐在办公桌后面,面色铁青,双臂松垮垮地垂着,头微微地向一侧倾斜。我发觉他身体不舒服。所以我想说声抱歉就离开,可卡夫卡拦住了我。
“请您留下。您来我很高兴。跟我说些什么吧。”
我明白,他是想摆脱自己的抑郁情绪。于是,我立刻给他讲了几个我听来或是我亲身经历的小故事。我向他描述了我们一家住的近郊小巷里的各种人物,让胖胖的酒店老板、管理人,以及我的好几个同学列队经过他眼前。我给他讲述了伏尔塔瓦卡罗林塔尔老码头上的故事,还有各种各样小混混激烈的街头斗殴,他们打架时经常把散落在周围的马粪当作可怕的弹丸。
“呃呃!”非常爱干净,在事务所里也动不动就洗手的卡夫卡发出了这样的声音。他脸上厌恶与被逗乐的表情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妖精般的鬼脸。他看上去没那么抑郁了。于是,我开始与他聊起展览、音乐会及几乎填满我日常生活的书籍。卡夫卡博士总是讶异于我啃书的数量。
“您真是个废纸储存库!您晚上做什么?睡眠怎样?”
“我睡得很沉,也很安静。”我自信地说,“我的良心到了早上才会把我叫醒。而且它很有规律,就好像我的头脑里有只闹钟似的。”
“那么梦呢——您做梦吗?”
我耸耸肩道:“我也不知道,虽然我偶然会在苏醒后想起一些梦中的碎片,但它们马上就会消失不见。我很少能记住一整个梦。就算是记住了,一般也是一些很愚蠢、很令人困惑的梦。比如前天。”
“您梦到什么了?”
“我在一家很大的百货公司里。我和一个不认识的人一起穿过一间面积很大的大厅,里面装满了自行车、农用车与机车。与我同行的人说:‘在这儿是买不到我想要的新帽子的。’我尖酸地回道:‘为什么要买新帽子?您还是买一张让人舒服些的新脸吧。’我想惹怒他,可他依然还是很平静。‘这就对了,’他说,‘不过我们得先上楼,到另一个区域去。’他立刻就向宽大的螺旋楼梯冲去。我们很快就进入了一间亮着蓝绿色灯光的大厅,里面像个成衣间似的挂着各种各样的大衣、外套、女装与男式西服,衣服里裹着高矮胖瘦、身材各异的无头躯体,手脚无力地垂着。我大惊失色地对我的同行人低语道:‘这儿可都是无头的尸体啊!’我的同行人大笑道:‘胡说!您根本不知道怎么做生意。它们可不是尸体,而是全新的、待发送的人类。它们的头一会儿就会被装上了。’他顺势指了指前方有些黑暗的走廊。两位年迈的、戴着眼镜的护士把担架抬到一个标着‘裁缝铺——禁止入内’的高台上。两名护士小心翼翼地迈着极小的步子向前走,我清楚地看见了她们抬着的是什么。侧躺在担架上的是个男子,姿势像是个正在休息的白人女奴。他穿着黑色的漆皮皮鞋、条纹长裤和灰黑色的燕尾服,很像我父亲平时过节时的打扮。”
“担架上的男人让您想起了您的父亲?”
“没有,我根本就没有看他的脸。他的头上缠着一大块白纱布,一直缠到背心的领口处。他被包扎得像个重伤员。不过,他看起来状态还不错。他的一只手里握着一根细细的、有一弯银曲柄的黑手杖,卖弄似的在空中挥来挥去;另一只手扶着残缺不全的、好似纱布球般的脑袋上那顶总是滑向一边的军帽。很多年前,我的哥哥汉斯在奥地利当炮兵时,礼拜天戴的就是这种帽子。我想起来了,正是因为想起了这件事,我才转身走进走廊,想弄清楚担架上躺着的究竟是谁。可就在此时,担架与两名护士突然都不见了,我站在一张满是墨渍的小桌子前,桌子后面坐着的是您的同事特雷默尔博士。此时,我的左右突然出现了两个身穿白色亚麻长大衣的男人。可我清楚,他们是乔装成医院勤杂工的警察,亚麻大衣下藏着军刀与手枪。”
卡夫卡博士叹了口气:“唉!这可吓到您了吧?”“是啊,”我点头承认道,“我很害怕,怕的倒不是那两个男人,而是特雷默尔博士。他冷嘲热讽地朝我笑了笑,一边把玩着手边那把薄薄的、闪烁着银色光芒的拆信刀,一边叱责我:‘您没有道理戴着这张脸。您不是您想冒充的这个人。我们会好好维持秩序的。我们会把您偷来的这张脸皮从您的骨头上剥下来。’说着,他拿起那把拆信刀在空中做了好几个激烈的切割动作。我吓坏了,四处寻找我的同行人,可他已经不见了。特雷默尔博士冷笑着道:‘您可别忙了!您逃不了的!’这话让我气愤不已。我对他喊道:‘您这个待在办公室里的拉线傀儡,谁允许您坐在那儿的!我父亲的位置比您高。我可不怕您的拆信刀!’这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特雷默尔博士的脸都绿了。他跳了起来,大叫道:‘我这把可是手术刀,您马上就能尝到滋味了。把他带走!’两个乔装的警察抓住了我。我想放声大喊。可一只长着黑毛的巨大手掌堵住了我的嘴。我咬住这只满是汗臭的手,一下从梦中醒了过来。血液在我的太阳穴搏动。我浑身是汗。这是我做过的最丑陋的梦。”
卡夫卡用左手背揉了揉下巴。“我相信您说的话。”他把身子弯到桌板上,慢慢地把手指交叉在一起,“成衣间人类的世界是地狱,是臭气熏天的化粪池,是臭虫窝。”他定定地看了我好几分钟。我一直激动地等着他开口。可接着,他用很平静的语调说:“您是要去您父亲那儿是吧?可我还得继续工作。”他微笑着向我伸出了手,“工作把渴望从梦中解放出来,而梦通常只会遮蔽人类的双眼,极尽谄媚之能事。”
*
青春让卡夫卡沉醉。他的短篇小说《司炉》[12]中充满了温柔与激烈的情感。有一次,在我们谈论文学杂志《树干》上米莲娜·杰森斯卡[13] (Milena Jesenská)的捷克语译本的时候,我这么对他说:
“小说中有那么多阳光与好心情。有那么多爱——尽管小说中根本都没有提到它。”
“爱并不是在小说中,爱是在叙述的对象中,在青春中。”弗朗茨·卡夫卡严肃地说,“青年人充满了阳光与爱。拥有青春是幸福的,因为青年人具有看到美的能力。当这种能力丧失后,凄凉的衰老、凋零与不幸就开始了。”
“所以,衰老会排除所有幸福的可能性?”
“不,是幸福将衰老排除在外。”他笑着把头向前弯了弯,仿佛要把头藏在耸起的双肩之间似的,“能保留看见美的能力的人不会变老。”
他的笑容、姿态与声音让我想起一个安静而愉快的男孩。
“那么,在《司炉》中,您很年轻,也很幸福。”
我这句话还没说完,他脸上的表情就变得黯淡了。
“《司炉》写得很棒。”我连忙补充道,可弗朗茨·卡夫卡那双深灰色的大眼睛中充满了哀伤。
“人们在谈论遥远之事时总是最好的,因为看得最清楚。《司炉》是回忆一场梦,回忆那或许从未成为现实的东西。卡尔·罗斯曼 [14]不是犹太人。我们犹太人生来就是衰老的。”
*
还有一次,当我向卡夫卡博士讲述一件青年犯罪案时,我们再一次谈到了他的短篇小说《司炉》。
我问他,十六岁的卡尔·罗斯曼是不是根据某个原型创作的。
弗朗茨·卡夫卡说:“我拥有过很多原型,我又从没有原型。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可青年罗斯曼和司炉这两个形象都太生动了。”我说。
卡夫卡的脸色变得很阴沉。
“那只是副产物而已。我描画的不是人物。我是在讲述一个故事。他们是图像,只是图像罢了。”
“那么肯定是有原型的。先要有视觉才会有图像。”
卡夫卡笑了。
“人们为物体拍照,是为了把它们从脑海中忘掉。而我的故事是一种让人闭上眼睛的技巧。”
*
与他的书有关的谈话总是很简短。
“我读了《审判》。”
“您喜欢它吗?”
“喜欢?这本书太可怕了!”
“这就对了。”
“我想知道您怎么写了这么一本书。‘献给F. [15]’的致辞肯定不只是一种形式。您一定是想通过这本书对某人诉说些什么。我很想知道之间的关联。”
卡夫卡窘迫地微笑着。
“我很无礼。请您原谅。”
“您不需要道歉。人读书就是为了提问。《审判》是黑夜中的幽灵。”
“为什么?”
“它是个幽灵。”卡夫卡僵硬地望着远处,重复道。
“可这是您写的。”
“我不过是发现了幽灵,并完成了对它的防守。”
*
我的朋友阿尔弗雷德·坎姆普夫(Alfred Kämpf)来自法尔肯瑙附近的阿尔特萨特尔,我在艾尔伯根与他相识。他很欣赏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并把作者称为“一个全新的、更深刻的,因而也更有价值的埃德加·爱伦·坡”。在老城环形路上散步的时候,我与卡夫卡说起了他这位新的崇拜者,可他对我的发言既不感兴趣,也不太理解。相反,卡夫卡的表情透露出,与他谈论他的书让他感到不自在。可我陷在发掘之瘾中不可自拔,因而变得非常不审慎。
“小说的主人公叫萨姆沙(Samsa),”我说,“听上去就像是在暗喻卡夫卡(Kafka)。一样都是五个字母,萨姆沙一词中S所在的位置与卡夫卡K的位置相同。还有这个A……”
卡夫卡打断了我。
“这不是暗喻。萨姆沙不完全是卡夫卡。尽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变形记》是一种袒露,但它并非自白。”
“这我就不懂了。”
“说起自己家里臭虫的时候,难不成还能是优雅得体的?”
“这在上层社会自然不常见。”
“您看看,我有多么不体面!”
卡夫卡笑了起来。他想结束这个话题,可我不愿意。
“我觉得,在这里用‘体面’或‘不体面’来评价不太合适。”我接话道,“《变形记》是一个可怕的梦,一种可怕的想象。”
卡夫卡停下了脚步。
“梦揭露了隐藏在想象背后的现实。这就是生命的可怕之处——艺术能撼人心魄。不过,现在我要回家了。”
他简短地与我道别。
是不是我赶走了他?
我很惭愧。
*
我们十四天没有见面。我告诉他,我在此期间“啃”了哪些书。卡夫卡微笑道:“我们可以较为轻松地从生活中提炼出许多书,可从书中我们提炼不出什么生活。”
“所以说,文学是种劣质的保存手段。”我说。
他笑着点了点头。
*
我和卡夫卡经常在一起无所顾忌地放声大笑——如果弗朗茨·卡夫卡的笑能被称为放声大笑的话。我不太记得他的笑声,只记得他习惯于用什么姿态来表达他的愉悦。根据笑声的激烈程度,他或快或慢地将头向后仰,微微张开咧得宽宽的嘴巴,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仿佛脸向着太阳似的。或者,他会把手放在桌面上,耸起肩膀,抿起下唇,低下头,微微眯起眼睛,仿佛洗澡时突然被泼了一盆水似的。
有一次,受到这个姿势的影响,我给他讲了一个前不久不知道在哪儿读到的中国小故事。
“心脏是一栋有两间卧室的房子。一个房间里生活着悲伤,另一间生活着快乐。人千万不能笑得太大声,不然就会惊醒隔壁房间里的悲伤。”
“那么快乐呢?响亮的悲伤能唤醒它吗?”
“不。快乐的听力不好,它听不见隔壁房间的悲伤。”
卡夫卡点了点头:“这就对了。所以人们才经常装出快乐的样子。有人在耳朵里塞满了快乐之蜡。比如说我。我假装快乐,是想躲到它的背后。我的笑是一堵水泥墙。”
“用来防御谁?”
“当然是防御我自己了。”
“可墙都是向着外部世界的。”我说,“这是一种向外的防御机制。”
可是,卡夫卡立即非常肯定地反驳了这个观点。
“就是这样!每一种防御已经都是退避与躲藏。因此,对世界的理解永远都是一种内卷式的理解。所以,每一堵水泥墙都只是迟早会崩塌的幻象。因为内部与外部同属一体。彼此割裂时,它们不过是某个我们只能承受,却无法解开的秘密的令人困惑的两种面貌。”
*
一个阴雨连绵、潮湿的十月天。工人意外保险机构办公室的走廊里亮着灯。卡夫卡博士的办公室像一个昏黄的山洞。他弯着腰坐在办公桌前,面前摊着一张八开的、灰白色的办公用纸。他的手里握着一支长长的黄色铅笔。我走到卡夫卡博士身边时,他把铅笔放到了纸上,纸上漫不经心地画着几个古怪的人物。
“您在画画?”
卡夫卡博士满怀歉意地微笑道:“不!这只是些涂鸦。”
“我可以看看吗?您知道,我对绘画很感兴趣。”
“可这不是我能展示给别人看的画。这只是一些很私人,因而别人也很难以辨认的象形文字。”
他抓起那张纸,用双手把它揉成了一个纸团,一把扔进了桌边的废纸篓里。
“我的人物不符合空间比例,他们没有视野。我试图捕捉的人物轮廓的透视点在纸的前方,在铅笔未被削尖的另一端,在我心中!”他把手伸进废纸篓,捡起刚刚扔掉的纸团,展开皱巴巴的纸,把它撕成了很小的纸片,最后用力一挥,把纸片全部扫入了废纸篓。之后,我又在卡夫卡画画的时候惊动过他好几次,每次,他不是把他自称为“涂鸦”的画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就是迅速地将它藏进办公桌中间的抽屉里。所以,在他眼里,他的画作是比他写的东西更加隐秘的私物。这自然激起了我心中不断发酵的好奇心,可我必须在卡夫卡博士面前极力隐藏。我假装自己根本没有看见他匆忙把画纸推到一边的动作。可如此掩饰总让我感到既压抑又紧张。我不能像平时那样轻松自在地倾听与倾诉。因为平时,我觉得他没有什么要在我面前遮遮掩掩的。
卡夫卡博士没有忽视这一点,他看出了我的焦虑。所以有一天,当我又一次看到他作画的时候,他把画纸推到我面前,避开我的目光说:“让您看看我乱涂乱画的东西吧。我实在没有道理继续助长您心中那无法满足的好奇心,还要逼得您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您千万不要生我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