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远草堂的两任房东
罗先生家喂了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猫,经常悄无声息地穿过猫洞,从这间房游走至那间房。偶尔亦可见它蜷缩在罗先生膝间打瞌睡。其时,躺椅上的罗先生必定在看书。罗婶则轻手轻脚,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罗先生居然欠欠身,说,谢谢。
倒脱靴十号是栋老公馆,红砖房子。离巷尾近,离巷口远。坐南朝北,但大门开得有些古怪,偏西北,斜斜地对着院子,估计与风水有关。大门上方横嵌一块花岗石,上刻“心远草堂”四个字,当取陶潜诗句“心远地自偏”之意吧,遒劲而清秀。“文革”初期“破四旧”,我大哥一时兴起,拿把榔头搭张梯子打算砸烂它,结果只砸出来几处白印子加几粒火星子。
大哥本来有蛮懒,做事从不想出汗,加之仅仅打算出点风头而已,便不了了之。结果直到三十多年后倒脱靴十号被拆毁,“心远草堂”这块石刻才不知所终。
说此类建筑为公馆,其实并不确切。据说,公馆的本意应是“仕宦寓所或公家馆舍”,即旧时公家替在本地任职的高官建造,并非私人所有。但后来被引申为有钱人家在城里盖的高级私宅,也就约定俗成了。小时候,长沙人亦将住公馆叫作住“洋房子”,似乎更合适一些,因为公馆房子多为西式,中式少见。
我家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搬进来的。房东姓罗,一位半路出家的医生,长相儒雅斯文,对人客客气气,邻里都称他罗先生。我家跟罗先生租下了朝北最大的一间,二十平方米左右,开三张床,晚上再用门板搭临时铺,能勉强挤下一家七口,父母和五个子女。不久,祖父与姑妈(我父亲的姐姐)也搬进来了,租了与我们房间相通的南房。因姑父原是一位国民党军官,年轻时风流倜傥,与姑妈的婚姻系双方父母撮合,两人谈不上什么真情实感,新婚未及两年,竟带了个越南舞女去了台湾,给姑妈留下一个刚满三个月的儿子,再杳无音讯。姑妈从此独身,带着儿子一直随祖父居住。
房东罗先生也有好几个小孩,其中一个与我一般大小。后来都在小古道巷小学读书,不过他甲班,我乙班。小学毕业后几十年再不曾见过面,但都还记得对方。早几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又恢复了联系,后来彼此还加了微信,在朋友圈里间或有些呼应。因为这幢公馆原本是他家的私产,我曾特意在微信里给他留言,想听他讲讲关于心远草堂最初的故事,后来因何缘由卖掉了,等等。罗同学的回信令人不无感慨。
他告诉我,他们祖上的湘阴老屋,就叫“心远草堂”。曾藏有不少古籍、字画及碑帖什么的,可惜毁于一场山火。抗战胜利后,祖父在长沙盖了这栋公馆,仍沿用此名,聊作纪念。至于后来卖掉,乃因上世纪五十年代响应政府号召,支援国家建设买公债,一时拿不出现金的无奈之举。
房子卖给谁早不记得了。
这事我倒比他清楚,房子卖给了一个做南货生意的资本家,号称长沙市的南货大王,叫李福荫。即心远草堂的第二任房东。
此外,罗先生所以半路出家学医,乃从祖父之命。因大女儿出生不久即死于缺医少药的抗战时期,故祖父痛定思痛,嘱其务必弃商从医。所拜名医姚光仲就住在倒脱靴四号,即十号的斜对门。“心远草堂”在建的同时,罗先生亦购得黄兴南路一栋临街房屋,为行医开诊所做准备。这美好的愿望后来因众所周知的原因化为泡影。
对倒脱靴十号最初的印象,似乎已介于虚构与非虚构之间。因为其时我不过三四岁。大约是院子里正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很冷。堂屋搁了一盆炭火,时不时毕剥一声,窜出来几簇火星。房东罗先生穿一件蓝布棉袍,手捧一卷线装书在堂房里踱步,嘴里还念念有词。那时应该正是他拜师学医时期,在诵读什么汤头歌诀之类吧。
我跟罗同学则站在阶基上朝院子里屙尿,比谁屙得远。洁白厚软、尚无一只脚印的雪地上,顿时被两道小小的抛物线浇铸得一片金黄。还听见结了冰的玉兰花树叶发出悄悄的脆裂声。罗同学那个疯子姑姑(叫巧姑子)则在幽闭她的后院小屋里蓦然发出一声清籁:
“巧姑子要呷茶哒咧……”
巧姑子是罗先生唯一的妹妹。听大人说过,她是在大学里念书时,因失恋致疯的。
罗同学小时候脑壳很大,是个显而易见的特征。一般人都认为大脑壳愚蠢,罗同学用自己的大脑壳不声不响地推翻了这种成见。很可惜,如今要具体地回忆起小学里跟他有关的某件事,很难。因为他家早已搬离倒脱靴,在小古道巷小学我们也不同班,交往更少。倒是一些没有什么意义的片段却浮现在脑际。
比如说有一次,为了准备一组以做好人好事为题目的宣传栏,学校组织甲乙两班几个会画画的,包括我跟罗同学,集中在甲班的教室里画画。记得我画的是一位少先队员帮助淘粪工人推粪车。罗同学画的什么我当然忘了。忽然窗户外面飘进来一股似有若无的槐花的香味。我说,好香!罗同学连忙把铅笔搁在纸上,大脑壳转了一圈,很响亮地缩了一下鼻子,说,闻不出。
罗同学身上显然有他父亲的遗传因素。读书聪明得很。而且他们姊妹兄弟,个个会读书,个个性格好。从不跟人吵架,谦和而且沉静。从罗同学姐姐到罗同学本人再到他弟弟,臂上全都是三根杠杠,包揽了连续三届的少先队大队长,堪称小古道巷小学空前绝后的奇迹。
街坊叫罗同学的母亲作罗婶,个子清瘦,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穿着朴素但显得精致,阴丹士林蓝布妇女装的右襟,插着一方洁白的手帕,干干净净的。说话声音细小温和,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罗先生卖掉倒脱靴十号后,即搬进了黄兴南路他们家另外那处临街的房子。但其时已不具备开诊所的条件,门面只好租给了一家茶叶店。路人但凡经过,本应闻见药香,却变成闻到茶叶的香气了,也好。多少年过去,只要偶尔想起罗婶,我竟会同时联想到茶叶隐约的清香。
小学时候,我在乙班画画画得最好,罗同学在甲班画画画得最好。我喜欢画动物,他喜欢画人物,各有千秋。但到了五年级罗同学当了大队长,我却还是个小队长,当然有几分沮丧。班主任段老师便偷偷安慰我,不要当官,就是长大了也不要当官,管好自己就是。未料段老师一语成谶。我迄今当过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一回“官”,仍然是少先队的小队长。一根杠杠。
可惜即便一辈子从未做过官,也未见得就管好了自己。
不过我有篇作文《我的理想》曾得了全校作文比赛第一名,还是令我神气了好多天。那时候,“我的理想”是什么呢?是“长大了要当一个像时传祥伯伯一样的淘粪工人”。时传祥当时是北京市的一个淘粪工,曾经红极一时的劳模,受到过国家主席刘少奇的接见。这篇作文的结尾被段老师画了一长串红圈圈,堪称义正词严的金句:
如果你也不愿当淘粪工人,他也不愿当淘粪工人,那么,全世界的粪坑都满了,怎么办!?
某年,罗先生死了。丧事料理完后,罗同学的姐姐代表他们全家,到巷子里给几位送了花圈祭幛的老街坊敬烟,表示感谢。刚好我走出十号大门,她也递给我一支。很陌生地笑笑。
我忽然想,她现在面对的是她的祖传基业,心里会作何感想呢?她的童年就是在这栋房子里度过的啊。
这样想的时候,罗同学的姐姐正站在门口跟几位老人应酬。当时她已经是个地道的年轻妇人了。她连看也没朝大门里看一眼。她的上方,即是“心远草堂”四个大字。这四个石刻的大字,难道没有在她心里也刻下深深的印象吗?
但即便是这样一种看去淡然的态度,她也并未使我失望。我无端觉得,她绝非那种愚钝的女人,只是不愿将内心的情感轻易外露罢了。
罗同学的姐姐比我大两年级。个子像她母亲,清瘦而白净。我心里忽地浮现起她站在队旗下带领全校少先队员行队礼的形象。身穿浅灰色的背带裙,红领巾在白衬衣前飘动。队鼓咚咚。天空当然是湛蓝的。
我已分不清楚这情景究竟是出于某种想象,还是多年前确曾有过。
我们家搬进去的头几年,公馆还显得比较新,也干净、整洁。我家兄弟姊妹虽说有好几个,但加上房东、祖父及姑妈,最初也只有三户人家。房子只有一层,所以比一般楼房高出许多,且每个房间的天花板中央,还有图案各不相同的西洋风格浮雕,于中心处悬下一盏电灯,有碗形带波浪边的乳白玻璃灯罩。房间朝南或朝北的窗户既宽又高,几乎占去整个墙面。
后来我结婚,在自己房里搭了层阁楼,把床和书桌都搬了上去,伸个懒腰还碰不到天花板,可见空间之辽阔。
房子的整体格局也算讲究。进去先是一个阔大的门厅,斜朝着院子。院子左右各种了一棵玉兰花树。每年四五月份便开满碗盏大小的、洁白的花朵,满院子弥散着似有若无的幽香。穿过院子往里走,上五六级麻石阶基,就是宽敞的堂屋了。堂屋有四扇高大的玻璃门,中间两扇双开,左右各一单开,铸铜把手,颇为气派。
正房并不多,一共只有五间,正南正北。以堂屋为中心,左右各两间,中间偏右一间。左边两间相通,即我们家租住,右边三间相通,则住了房东罗先生一家,在当时还算宽绰有余。
还记得清楚,房与房之间的墙角处,均有四寸见方的小洞相通,用精细木条嵌边,供猫出入,谓之猫洞。罗先生家喂了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猫,经常悄无声息地穿过猫洞,从这间房游走至那间房。偶尔亦可见它蜷缩在罗先生膝间打瞌睡。其时,躺椅上的罗先生必定在看书。罗婶则轻手轻脚,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罗先生居然欠欠身,说,谢谢。
罗婶勤快,做饭洗衣等一应家务由她包揽。当然,罗家比我家富裕多了。他家厨房里经常传出来剁肉馅的声音,砰砰砰砰,细密且均匀,极具诱惑力。只要我听见,必定会扯着母亲的衣角,委屈地说,他们屋里又呷肉饼子蒸蛋了!
从堂屋左首的走道往里走,就到后头院子了。后院由中间走廊分开,左右形成低于房屋地面一尺有余的两个方池,我们习惯称为当池。左侧有口两眼水井,麻石井盖。年轻时用它代替石锁锻炼身体,单手能举数十下。右边当池中间砌了个花坛,种了一株茶花树,到初春时节开满树红花,特别好看。待到花谢,则满地落红,又观之凄然。
偶尔也开一两朵白的。
迎面有两间杂屋,罗先生的疯子妹妹巧姑子住了其中一间。靠右则是厨房,从厨房再拐一小弯,便是厕所了。顶当头有张后门,平时不开,仅供淘粪工人出入。
最早有两张前门,一大一小,均为两扇对开。两张门紧挨着。外面是小门,里面是大门。大门既高且宽,极为厚重,一对铜门环甚为威武。大小门各有用途,即罗先生可能觉得白天关大门不方便,敞开也不合适,便来个权宜之策,贴着大门做张小门。白天只关小门不关大门,到晚上大门小门一起关。
多年之后,这张小门却派上了其他的一些用场。门框的横梁高矮适中,成了巷子里一群闲散少年锻炼身体的单杠。我至今尚残存两块二头肌,与那时候在横梁上做过的无数引体向上,多少有些关系吧。门框及门板上,还有我用锯片小刀深深浅浅、高高低低刻下的成长的印迹,从一米出头到一米六几。还有歪歪扭扭或励志或抒情的句子,诸如“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之类。
两扇可拆卸的门板更具实用价值。白天卸下来,架两张板凳就是自习小组围着做作业的地方,将作业本一收又成了乒乓球桌。到夜里将门板搬进屋内,搭就两张睡觉的临时床,早上起来卷铺盖归原。
后来住户多了,为了方便各家的夜归者,索性拆去小门,仅余孤零零一个门框,且对大门进行了改造。由每户人家凑钱,请木匠在左扇大门的合适位置挖一长方形小孔,再用取下的门块装上铰链安把乓锁,成了一个七八寸见方、厚约两寸的小门。各家配钥匙若干把,深夜归家先用钥匙开开小门,再伸手进去拨开门闩,打开大门。从此再也不用半夜下班大呼小叫,拼命擂门而惊扰四邻。
这种对公馆大门的绝妙改造,当属极具中国特色的天才发明。长沙城里许多公馆及老屋的大门,几乎全部进行了类似改造。多年后,我在其他城市的老街巷里也看见过。这种小门最初的发明者是谁,可惜永远不得而知了。
自从喜欢拍照后,我拍过不少藏在陋巷深处的老屋,也拍了一些这种大门上的小门。忽然想,这类照片若能集中展示数十张甚或上百张,用以体现一个特殊时代的局部特征,应该会有些特殊意味吧。
该说说第二任房东李福荫了。
邻居都习惯叫他李福爹,是个颇为富态的老头。矮且胖。夏天爱穿一件香云纱开襟短袖衫,怕热,便喜欢敞怀,一对奶子如女人一般。五十年代中期,他从罗先生手里买下倒脱靴十号。始料不及的是,新房东还未当上两年,政府便开始私房改造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不过还好,给了李福爹三间“留房”(即改造后留给原房主的自住房)。
因为冬天有阳光,李福爹便让中风多年的太太住南房,好晒晒太阳。自己住朝北的那间,不过房间大些。另一间小房则由保姆张娭毑住了。这三间房均有房门相通,但过路房是张娭毑住的那一小间。虽然李福爹住的北房也有一张门通堂屋,但除了迎送客人,一般不开。
小时候在我眼里,那间房显得极为神秘。尤其夏天,李福爹喜欢给三间房子的大玻璃窗糊上绿纸。偶尔李福爹打开那间房门,可看见屋内映满宁静的浅绿,令人产生想进去一窥究竟的冲动,当然不敢。
李福爹每天有几个规定动作,十数年如一日。
其一是晨起洗漱,必定要刮舌苔。用一柄银制的、呈条状的半圆形刮子,舌头伸出好长,慢慢刮,慢慢刮。直至刮出几声干呕,方才作罢。然后站在走廊上,搓一根小纸枚窸鼻孔。窸几下,仰头闭目张大嘴巴,酝酿片刻,猛然间打出一连串喷嚏来。再捏捏鼻翼,极惬意。
其二便是放竹帘与收竹帘了。三间房的竹帘既宽又高。李福爹气定神闲地趿一双皮拖鞋,缓缓走到窗外走廊下,早放晚收。咔啦啦,咔啦啦,咔啦啦。木葫芦的单调声音反显出四周的安静。
再就是到大门口的信箱里取报纸,间或也有信。除开冬天,李福爹喜欢坐在走廊上看。到后来,老花镜不管用了,还要加一柄放大镜,对着报纸或信纸慢慢移动。并且,朝北的窗户只要打开,必定是李福爹坐在窗前写信了。我经常站在窗外看他写信。用毛笔写竖行字,写两行,在铜墨盒里舔舔墨,又写。李福爹偶尔抬头看看我,并不在意。
现在想起来,生活倘若能如此这般过下去,也好。
李福爹话不多,但为人开明。且尚能自宽自解,顺应形势。譬如五八年大炼钢铁,政府要求家家户户献铜献铁,李福爹将家中所有铜器如铜炭盆、铜火钳、铜火锅、铜手炉等,还有一支数尺长的灭火用铜杆唧筒,悉数捐出。甚至将大门上那对铜门环也卸下来捐了出去。
后来倒脱靴居民集资在巷口建自来水站,李福爹一个人又出了大头,算是做了件有口皆碑的好事。先前我与哥哥得隔天轮流,去数百米开外的大古道巷水站挑水,还得排长队。加之我个子瘦力气小,踉踉跄跄,一担水屡屡被我挑得汹涌澎湃,真是桩极不情愿又无法逃脱的苦差事。
李福爹有三个儿子,均在外地工作。一个北京一个武汉一个保定。每年都会回来一两次,小住几天。但三兄弟几乎没有同时回来过。李福爹的日子在我们眼里当然算非常好过的。譬如那时候哪家订了瓶牛奶,便令其他人家非常羡慕,何况李福爹一人就订了两瓶,早上喝一瓶,晚上又喝一瓶。
送奶工骑部自行车,两侧的帆布挎袋一格一格插满玻璃奶瓶,每天咣啷咣啷骑进麻石巷子,停在十号门口,抽出两瓶牛奶送进去,拎两只空瓶子走出来,插入空格里,再咣啷咣啷骑出麻石巷子,是我少年时候司空见惯的一道风景。
倒脱靴十号对门是五号,为老式的两层木板楼。里头住得有几户背景复杂的人家。有一胡姓人家的丈夫解放初期被镇压了,胡妈妈独自养大两男两女四个孩子,可见其艰难。偏生五九年过苦日子的时候小儿子又得了肺结核。其时李福爹的保姆张娭毑与胡妈妈走得密切,便将此事讲给李福爹听。李福爹也没多说什么,要张娭毑每天送一瓶牛奶给胡妈妈的儿子喝,自己每天只喝一瓶了。
李福爹十三岁时便只身从江西来长沙,投奔一家远房亲戚,在其开的南货铺里做学徒。少时的李福爹做事眼眨眉毛动,极为灵泛。二十几岁便自立门户,后来成了长沙市的南货大王。长沙先前有俗语云:“江西老表真正恶(音wó),跑到长沙占拐角(音ɡuó)。”意指江西人做生意会占码头,铺子大都开在街市拐角处,生意当然好,此言果然不虚。李福爹的南货铺就开在中山路和黄兴路的拐角,号称“九如斋”。
买下倒脱靴十号时,李福爹应该有六十出头了,同时搬进来两口专为自己和太太准备的棺材,一时惊动四邻。这两口棺材独特而巨大,形制极为罕见。稍小的一口系用陈年楠木做成,两侧及棺盖为圆弧形,尤为古朴;另一口材质虽为杉木,但是四个头,即整口棺材只用四根木料,可见体形之威武。正面还刻有描金的福禄寿禧浮雕,做工极精。且两口棺材均有内棺,更显豪华。
可惜两口棺材最终只有先他而去的太太享用了一口。“文革”初期武斗,造反派组织“湘江风雷”的副司令中弹身亡,其部属准备举行盛大追悼会并予以厚葬。有人打听到倒脱靴十号有口巨棺,立即派人将其征用,来了八条壮汉差点还未抬起。
李福爹屁都不敢放一个,只有半夜里听见他长吁短叹。并且太太去世后,李福爹担心有人说他一个人住两间房子太奢侈,又主动将朝北那间大房腾出来无偿交给了政府,以示再度进步。政府欣然接受。很快,有一户根红苗正的刘姓工人阶级被安插进来,邻居称他作刘大伯。
刘大伯在长沙印刷厂工作,当过工宣队长,人却不错,且帮过我家不少忙。那时候印刷厂天天印毛泽东著作,时间紧,任务重,便有大量装订工作分包给家属完成,兼带照顾性质,工价也不低。刘大伯也分了一些给我家做。有两年,十六七岁的我与十五六岁的刘家大女儿,每天在堂屋里飞针引线订毛著,过了一阵快活日子。到后来彼此甚至都有点动心,居然还去文化电影院看了场《白毛女》。没多久却被她的一个女友看出端倪,以我家出身太差为由,将其断然遏制。
过后想起来,也罢。不然遭她父母发现,后果不敢设想。可怜一段连手都没摸过的准初恋,便如此这般夭折在摇篮中。
倒脱靴像刘伯伯这样的工人阶级或劳动人民还有几户,大抵都是“文革”期间至后来八十年代初陆续搬进来的。先前,倒脱靴的居民跟外面巷子里的相比,有钱的或有些来历的人还是居多。所以“文革”一开始,红卫兵便在巷口扯了一条丈把长的白布横幅,上头墨汁淋漓地写了一行大字:
资产阶级老巢窝
至于巷子里抄家,李福爹当然首当其冲。铁道学院的红卫兵从他家里抄出两本存折,还有数千元现金。这可是笔大数目。本来李福爹用一方手帕包好,拆去屋内猫洞里的半块砖头,藏进去,再原复堵上。若不主动交代,红卫兵未必找得到。问题是他马上又主动交代了。这一下红卫兵认定李福爹肯定还有东西。交出的只是小头,以掩护大头。遂将他与保姆张娭毑分开隔离审问。
红卫兵对张娭毑说,这姓李的资本家剥削你几十年,现在是你扬眉吐气,检举揭发的时候了,你务必要跟反动资产阶级划清界限!张娭毑却细声细气回答,我跟他做事,他给了我工钱呀。
这个回答让红卫兵“恨铁不成钢”,却拿了张娭毑没办法。遂集中火力审问李福爹,且有女红卫兵抡起军用皮带威胁。并说,你家保姆已彻底检举了,再不坦白只有死路一条!李福爹终于招架不住,交代说还有一本存折藏在张娭毑的枕头里了。
女红卫兵马上跑到张娭毑屋里,二话不说一剪刀剪开那只鸭绒枕头,一顿乱抖,一时间满屋子鸭毛乱飞,果然抖出来那本存折,整整两万元。红卫兵当即把张娭毑和李福爹捆在一起,如两团粽子,再戴高帽子游街。还给张娭毑颈根上挂了块“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的牌子,说她与反动资本家李福荫沆瀣一气,同流合污,已完全丧失了劳动人民的本色,当然还有无产阶级立场。
多年后张娭毑回忆此事,还生气得很。说,我没替他坦白交代,他自己倒先坦白交代了。又问我,丧家的乏走狗是什么狗啊?我便告诉她,应该是一条没了家的、很累很累的狗吧。
张娭毑有些莫名其妙。
并且慢慢地,李福爹几乎完全变了一个人。过去的几十年里,李福爹从来不曾踏入厨房半步。张娭毑买菜亦从不过问价钱,说多少是多少。到后来,李福爹每次都要盘问,怎么这样贵啊,小菜?及至最后两年,甚至怀疑张娭毑买回的菜短斤少两,连萝卜白菜都要亲自复秤。还说张娭毑肯定落了钱,威胁她要去菜场里问价。张娭毑百口莫辩,气得直跺脚。
张娭毑十六岁便从河西乡里到李家来做保姆,也不曾嫁人,一直做到六十几岁。汤汤水水侍候李福爹两口子几十年。三个儿子也是她一手带大的,最后还替李福爹带孙。尤其老三,一女二子从小就放在倒脱靴父母家,张娭毑先后将其带到读小学,视为己出。却有点重男轻女,若姐弟间吵架,毫无疑问地袒护弟弟,斥责姐姐,从不管对错。弄得老三夫妇啼笑皆非,也只得由她。却怪,那妹子长大后,偏生对张娭毑还蛮孝顺。
“文革”末年,李福爹去世了。三个外地工作的儿子,只有保定的老三只身匆匆赶回长沙,将其火葬草草了事。一边,张娭毑独自哭得伤心伤意。老三看了看她,将手扶在了她瘦削的肩膀上,没作一句声。
李福爹最后的两间留房,老三以极低廉的价格卖给了房地局。唯一请求将那间小的仍给张娭毑住,且不要收她的房租,直到她老去。房地局同意了,心远草堂的私房从此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