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奶奶
(一)
奶奶个子不高,仅有一米五几。在二十多岁时嫁给了我爷爷。她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到目前为止,他是九个孙子孙女的外婆,有五个人叫他奶奶。我是那五个人当中的唯一一个女孩。
她很瘦,脸是略圆的,所有人乍一看,都会觉得她是个慈祥的好老太。
她的头发跟眼珠子一样黝黑。与她差不多年纪的老头老太的头发大多已花白,但她的头发里从来找不到一根白发。
她曾用她那布满老茧的手拂过我的头发,自豪地讲:“将来我孙女的头发肯定和我的一样,黑很久!”
奶奶年轻时,头发扎起来,仍能长至及腰,他母亲常常给他梳麻花辫。她的头发又厚又黑,每次和村里的同龄姑娘去捡柴时,小伙伴们常常羡慕奶奶那一头瀑布一般的黑发。她和小伙伴一起捡柴,在山上唱歌,互相编辫子,采野花别在头上。
她从小与母亲一起生活。而母亲体弱多病,她们的日子过的很艰难。
她记得她母亲去井边打水,半木桶水提上来,已经是大汗淋漓。母亲坐在井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艰难的呼吸着,嘴唇发白,脸上毫无血色。
家里没有什么经济来源,她和母亲常常吃不饱。更别说花钱治病了。用奶奶的话来说,在那个时候,你如果生了病,哪有什么钱去看医生啊,就只有躺在床上,看阎王爷愿不愿意把你带走了。
奶奶十几岁的时候,她母亲生了一场重病,卧床不起。被病痛折磨了大概半个月之后,他终于是被阎王爷领着走了。
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她来到安城,与爷爷结为夫妻。而讲到爷爷,她却时不时轻叹一口气,似在伤感地抱怨,又好像怕让谁给听见了。
(二)
爷爷年轻时,是生产队的大队长,整日精神抖擞,干劲十足。
那年代经常闹饥荒,家里难见几回荤类。加上爷爷奶奶生育了五个儿女,日子更显艰难了。而爷爷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事。
他挖开了家里的水塘,把家里准备卖钱的鱼全放跑了。半池子金黄的鲤鱼,青灰的草鱼……全顺着沟渠游了出来,游进公河。村里人都办搬了筐,争着抢着来捞鱼。
奶奶估计气的够呛,自家手头本来就不宽裕,辛辛苦苦喂养了半年的鱼好不容易长大,却在瞬间说没就没了。但爷爷不以为意,相反,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一点也不感到后悔。
爷爷曾有一个前妻,在为他生下第二个女儿后,便撒手人寰了。我曾问奶奶,爷爷的前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奶奶阴沉着脸不讲话。
我从未听爷爷提起过他前妻的事情,故而知之甚少。爷爷虽然老了,头发已花白谢顶,但他总是昂首挺胸,声音洪亮,看着身子骨硬朗得很。
爷爷很瘦,很白,双眼炯炯有神,嘴里镶了一颗银色的牙齿。他似乎嫉恶如仇,容不得家人犯半点错误,但人总不可能是十全十美。家里偶有忤逆他心意的事,他便暴跳如雷。
一日晚上,爷爷说要去洗澡。他舀了一桶满满的滚烫热水。这水看着似乎要烧开了,奶奶怕他会被烫伤,便加了一勺冷水进去。
结果爷爷看见后,勃然大怒:“是谁叫你加冷水进去的?这么冷还洗什么洗!”
奶奶捏着勺,俯身摸了一下水:“那水都烧的冒泡泡了(水烧开的前奏)……我不是怕太烫吗……现在也还是烫得没法下手啊……你这样怎么洗……”
爷爷更生气了,他冲奶奶大吼:“你懂得个屁!”他又骂骂咧咧许久。奶奶只好把水重新烧到冒泡泡,这次她没加冷水。
爷爷咒骂着去提,水舀得太满了,他直打趔趄,热水不断洒出来。奶奶要去帮忙提,却被他恶狠狠地推开了:“不会用你帮忙,滚开来!”
我站在小凳旁,看见奶奶的眼圈是红的,不知道是不是被热水熏着了。
“我倒真不知道他是什么皮肉骨头!”奶奶亲口这样对我说。她抹了一把眼泪,表情恨恨的。
爷爷和奶奶住在客厅内侧靠右的那个房间,房间里铺有两张床,一左一右,并未挨着,爷爷通常一个人睡在左边的床铺。
房间里还有一个大衣柜。虽然房间的木窗户开的不小,但光线却让后山给挡的严严实实。常常要摸索着进入,屋内可谓“伸手不见五指”。
我从未看清楚衣柜的真正模样。房间里虽然有灯,却是那种古老的钨丝灯泡,兴许是电线老化的缘故,灯泡并不太亮,那黄色的微弱灯光有时一闪一闪,我总是害怕它会突然熄灭。
爷爷的床头挂有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面装有一卷卷崭新的一分钱毛票。爷爷曾坐在床头,取下那个塑料袋,卸下卷着毛票的皮筋,一沓一沓的拿给我看。
我当时对钱没什么概念,所以并无多大兴趣。但当我听爷爷说,这毛票放在他们那个年代,可以换好多东西的时候,我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那时我们一毛钱可以买一颗硬糖或者一片辣条,一分钱几乎已经不在市面流通了。爷爷取出一张一分钱的纸币给我摸了摸,具有新钞的触感,手与纸摩擦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
在我印象里,爷爷很少出门,客厅里有一张用几块门板搭成的简易的床,用褥子和旧棉絮铺着,倒总是暖和的。爷爷往上面一坐就是一个上午。
天晴时,他偶尔帮个竹椅坐在外面晒太阳,一动不动,也不讲话。阳光照射下来,照在他谢顶的头皮上,花白。
这似乎很难与他年轻时干劲十足的样子相联系,但事实确是如此。
(三)
据奶奶回忆,夏日到了三伏天,即使待在家里开着风扇喝凉茶都会冒汗。爷爷却戴个简陋的草帽,裤腿撂得高高,扛把锄头便下地干活去了,一干便是半个中午,从不间歇。
奶奶的任务是下午的时候去田间,给爷爷送饭送茶。爷爷的饮食很清淡,吃的常是没有辣味的菜。
他喝的茶也应该叫做浓糖水。他总爱往热水里加许多糖,直到糖水不能融化了为止,然后一饮而尽。一喝便是三四碗,日日如此。
奶奶曾经劝他不要喝那么多糖水,但爷爷的脾气倔得很,像一头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的黄牛。吃粽子时,他也总要蘸一下糖,吃一口蘸到了糖的部分,再蘸一下糖……
奶奶总说,你这样吃不行,会吃坏身体的。爷爷却理直气壮的辩解,这是给身体补水,况且吃了这么久,也没见吃出什么毛病来。
几年后,爷爷被确诊为糖尿病。一日三餐药不能间断。医生告诫家人,烟、酒、糖、油腻食品,一丁点儿也不能让爷爷碰。
后来爷爷的病情有所控制,医生便酌情减少了药量。
每次饭后,他总是取一个白色的小药瓶,仔细的倒出两粒含在嘴里,再慢慢的走到灶台,拎起开水瓶,把开水倒进茶杯里。然后放好开水瓶,端起那个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大瓷杯,踱回餐凳。坐稳后,他开始慢慢地吹开水,并时不时的嘬一两口,偶尔短暂而又剧烈地咳嗽一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