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第一次飞抵大坎普(Campo Grande)的感觉很古怪。作为南马托格罗索州(Mato Grosso do Sul)的首府,大坎普位于巴西、巴拉圭和玻利维亚三国交界处以东400千米左右,它同南边的潘塔纳尔(Pantanal)也隔了差不多这么远,那里是世界上最大的热带湿地。我对这个城市的第一印象,是它看起来一点也不巴西。
这座城市只有100余年的历史,布局是棋盘式的,宽阔的林荫大道和交叉的街道旁是茂密的树木。不少商店都安着落地玻璃窗,让人印象尤深。屠夫们在橱窗里陈列着几十头瘦牛的尸体,约翰迪尔(John Deere)商店炫耀似的摆着一排排崭新的拖拉机。这里给人的感觉既不像肉欲的里约热内卢,也不像勤恳的圣保罗,更像是20世纪60年代的得克萨斯乡村。
在城市鲜明的分界线上,宽敞的建筑物突然让位于朱红色的土壤,地面像是刚被颜料漆过一样。土壤的颜色与深绿色的植被对比强烈,让这块地方看起来就像一幅卡通画。
就在眼前的一切变得红绿相间时,我在一个没有标识的路口转弯,驶下环路。我避开了好几个放在土路上的油桶,终于到达铁丝网大门前。从现在的位置望去,高度戒严的联邦监狱基本上尽收眼底。我的目光当下就被监狱墙壁和哨塔那简约清晰的设计风格所吸引。建筑的外墙都被刷成了柔和的粉红色和鹅黄色。
第一道大门自动打开后,我还须越过最后一道障碍:坦克路障。巴西是个有着漫长越狱史的国家,大坎普监狱对此绝不会掉以轻心。作为巴西国内的四所特殊机构之一,这里是为那些最危险的罪犯准备的。大坎普不像任何著名的巴西城市,这座监狱也不像任何普通的巴西监狱。
首先,这座监狱里的狱警始终保持着友好和礼貌,其中一些甚至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这在巴西可不常见。在工作职责允许的范围内,他们都尽己所能地为我提供了最大的帮助。
大多数监狱里常见的肮脏、拥挤和潜在暴力在这里都不见踪影,大坎普监狱透露出一种秩序和稳定感。囚犯们在这里肯定不好过,但这里也没有曝出侵犯人权的报道和无端施加暴力的投诉。在四所特殊监狱中,没有一个囚犯死于狱友的谋杀,也没有一个囚犯成功越狱过。而在巴西其余的监狱里,这些风险都是家常便饭。
这座监狱的管理如此高效,主要是因为这里的囚犯都臭名昭著。在过去,银行大盗和毒枭们都很乐意在入狱后继续远程操控生意。在州级和市级监狱,犯人们的标准做法是给那些薪水微薄的狱警塞钱,好让他们对送进监狱里的手机、毒品、游戏机和电视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甚至连女人都能弄进来。
在大坎普,犯人们除了写信之外(信件当然受到狱方的严格审查),与外界进行沟通的唯一方式就是通过他们的律师或获准探监的亲人。就算对组织精良的犯罪集团来说,这都是个不小的挑战。
把随身物品锁进柜子之后,我又接受了一系列的安全检查和生物特征检测,除了手表、眼镜和一个法院允许携带的电子录音器以外,其他东西都留在外面。在随身物品被反复检查后,我终于在两个联邦警察(Federal Police)的引导下来到了一个3米×3.65米大小的长方形房间里。
我的左手边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台电脑和一台录影机,右手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块背景板,上面写着“联邦监狱局”几个大字。当案件在里约热内卢、圣保罗、马瑙斯或是累西腓开庭时,犯人们就在这间房间里通过视频连线受审。
坐在对面的就是我这次前来访问的对象——安东尼奥·弗朗西斯科·邦芬·洛佩斯(Antônio Francisco Bonfim Lopes)。假如说在2011年11月被逮捕前,这个男人不是全巴西最想抓住的人,那他至少也是里约政府最想抓住的人。全国人民都知道他的绰号——内姆——而不是他的本名,或者用完整的葡萄牙语来说:“罗西尼亚的内姆”(Nem da Rocinha)。
我第一次听说内姆是在2007年,那时我参加了一个罗西尼亚旅游团。罗西尼亚是巴西乃至全南美洲规模最大的贫民窟。里约有近千个贫民聚居点,但罗西尼亚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它恰巧位于里约最富有的三个区中间。当我第一次访问罗西尼亚的时候,它已经是个热门旅游景点:你可以坐着人力车穿越主干道加维亚大道(Estrada da Gávea),然后停下来观赏那些挤在一起的五颜六色的小盒子——十万居民中的一部分就居住在其中。在快速参观完当地NGO在业余时间举办的儿童游戏班后,我掏钱买下了一幅天真烂漫的画作,为贫民窟绝望的经济状况尽一点绵薄之力。
一位向导告诉我,管理罗西尼亚的人叫内姆,他满怀敬意地向我表达,是内姆,这个当地毒品集团的首领“维护了罗西尼亚的和平”。
四年后,内姆再一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于午夜时分在距罗西尼亚几英里远的地方被逮捕。当时的情况相当戏剧化,我怀着好奇心深挖这条新闻,却意外地发现在内姆被捕前,他竟然和巴西记者做过好几次访谈。媒体总是把他描绘成一个冷酷的杀手,靠贩卖毒品夺走了无数年轻人的性命,但这些访谈却隐隐透露出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内姆在访谈时的回答显然经过深思熟虑,可见他很清楚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在政治和社会意义上的重要性,他是罗西尼亚实际上的总统和总理,是这个中型城市里最具权势的商人。
在2012年,巴西正处冬季之时,我提笔写信给服刑中的内姆。介绍完自己的身份后,我希望他能够接受采访。八个月后,我来到了大坎普,现在内姆,这个巴西人民的“头号公敌”就坐在我对面。会面过程中狱方严禁任何身体接触,连握手也不行。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初次见面略显拘谨。
内姆穿着一身蓝T恤和棉裤组成的狱服。当他在狱警的带领下起身走出房间时,我观察到他又高又瘦,身高大概有1.9米。他的脸庞特别窄,牙齿有点深覆合,皮肤是棕色的。他的头发剪短了,那两张在互联网上疯传的照片里的一头卷发现在没那么明显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对漆黑的眼睛,如此深邃,好像眼球上的虹膜和瞳孔都融为一体。显然,他外形上的魅力主要来自这双眼睛:它们能洞穿你的灵魂,却不会给你任何回应。
他总是用葡萄牙语中对男性的尊称来称呼我:先生(o senhor)。但我因为刚学了一点皮毛,还不了解这门语言中的微妙之处,我只是简单地叫他安东尼奥。
访谈过程中,我不小心把笔掉到了地上。弯腰捡笔时,我看到他的双腿被铐在钢桌上,而钢桌被焊在地板上。他没有要一杯咖啡或者水来喝,因为那样就得把双手举起来,露出手铐(在后面的几次访谈中,他被允许摘掉手铐)。这个男人显然觉得自己眼下的处境是一种羞辱。
然而,内姆非常乐意讨论自己的人生,无论是私人生活还是职业经历。鉴于当时他的案件还在候审,有些事他没法发表意见,它们都涉及正在进行的刑事诉讼。
过去两年间,我一共去监狱探访过他十次:最初的两次会面各自持续两个小时,剩下八次会面各自持续三个小时。在监狱里采访犯人已经很奇怪,这几次面谈更是如此。在这种反常的情况下——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和安东尼奥建立了一种密切的关系。渐渐地,我们开始谈论更加深刻和私密的事,其中有一些他可能都没和自己的家人说起过。我们谈到毒品、暴力、领导力、信仰、家庭以及如何在一个充满恶意的世界中生存下去。
接下来我要讲的是内姆的故事。尽管他的自述是本书的核心,但我当然没有只参照他自己的说法。我还采访了他的家人、朋友、敌人、调查过他的警察、和他谈判过的政治家、报道过他的记者和代表他出庭的律师。我相信,这个故事在某种程度上能反映当代巴西的本质——不论是光明的一面还是黑暗的一面。它同样也可以告诉我们,这个国家的男人和女人们如何在最艰难的情况下生存下去,甚至欣欣向荣。他们又是如何像高空走钢索那样,穿过这条分割生与死的细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