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三更
他嘴上虽这般说，乃是不肯示弱，心中却纳罕道：“奇怪，小姑娘昨日后来尚还待人不错，怎地今日变了个人似的，故意来找人茬？”他自不知，阿灵实则将其当作不可多得的同龄玩伴，却又不好意思直言央肯，便佯装此态，以博注目，并非有意寻事。
阿灵撇过了头，道：“才不理你，我是给老爷爷送东西来着，送完了就走，省得挨某人的臭屁熏。”把腋下那卷东西交给铁笔道：“喏，老爷爷要的卫瓘的《顿首州民帖》，我如约带来了。”铁笔如获至宝，两眼放光，郑重接过，缓缓展开，品味一阵，赞道：“卫伯玉的草书便是好。”李逍遥也略觑两眼，怎奈不单看不出哪里好，甚至识不得写的是什么。
铁笔道：“梁武帝萧衍的《草书状》道：‘以张为祖，以卫为父。’而喻‘二王父子可为兄弟。’果不是虚语。”阿灵道：“嗯，字是好的，但人品就不一定了。卫瓘识见虽远，但务于钻营，私心太重，未免落了下乘，此处便远不如颜鲁公。”瞥了眼李逍遥，又道：“不过较之某人就高明得多了。”李逍遥恨恨道：“神气什么，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了，凭什么数说别人？”阿灵作鬼脸道：“呸，事实便是这般，我说起来天公地道，绝无差忒，却又碍你什么事？”眼看二人就要闹僵动手。
铁笔劝阻道：“好了好了，阿灵啊，我问你，怎地这生久才给我拿来？”他自不知其先前禁于斗室。阿灵糊弄过去道：“我……哈哈，那个，好好谢谢阿灵吧！”捋着两条马尾辫，嫣然而笑。
铁笔也装傻卖呆，略将过去道：“噢，噢嚎嚎嚎嚎嚎～～是该好生谢你。不过我的脾性你也知道，只消是欢喜的物事，一日瞧不见心里就难受，虽然要让你麻烦些，但也说不得了。”阿灵道：“嗯，老爷爷的事，阿灵都会尽心的。”铁笔搓手道：“那劳你下次带帖虞世南的《破邪论序》来。”李逍遥冷笑道：“再瞧也没用，只怕都不是真本。”铁笔道：“确然都不是真本。”李逍遥奇道：“嗯？那您还瞧得这生带劲。”铁笔笑道：“我非藏家，再说以我鄙见，集名家字帖，赏不世奇书，其要旨乃是藉之研习，发见个中之乐，只要瞧得高兴，临得高兴，那还管到底是真本拓本。要是学书法必要以真本为师，那王羲之兰亭集序原本在唐太宗崩时已随葬而失了，岂不是一世找不到，就此不学了？”李逍遥暗暗点头，深服此理。
阿灵道：“大淫贼，不懂便不要乱说来现世，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李逍遥心下于她本无恶意的百般挑拨戏弄极为不快，暗道：“当真奇怪，这小丫头今日这生讨人厌。”哼了一声，道：“我早就懒得再待少时，见到一群大小贱婢，这就要拍拍腿走人啦。恕不奉陪，小爷回程去了。”见外衫已干，取来穿好便要入林。
阿灵嘻嘻笑道：“我可没许你离开。”李逍遥道：“咦，那可奇了，两条腿长在我身上，小爷想走便走，你还能管得着了？”阿灵笑道：“你这人还真傻到姥姥家去了，在人家地盘里，还能事事随你？‘在人矮檐下，岂敢不低头？’实话说了，这岛进来固然不容易，出去更难。就算进来了，尚有我师父依诸葛孔明八阵图遗法而布的隐秘阵势，不识此阵者，除非有极强功力硬闯，莫想轻出。这一步已是极难，却不知你能否还至原路。山道间花树山石多有假象，此入彼变，彼入此换，教人不识真正出路，便插翅也飞不出去。”李逍遥闻此果如铁笔警示，张大了嘴，身上凉了半截，看情状眼前这臭小娘是决计不会指点自己出去的，于是转头望向铁笔。铁笔摇了摇头，道：“我可不懂奇门之术。”李逍遥脑袋一垂，知道此番无望。阿灵笑逐颜开，连连拍手道：“就是要杀杀你这狂妄小子的气焰。嘻嘻，真好玩儿，我跟小师姑说去。”蹦跳着走开了。
李逍遥恨恨道：“这岂不是要永远给关在这里，不得生天？”铁笔安慰他道：“少安毋躁，少安毋躁，凡事都要慢慢来。俗话说的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且安心在这住下，伺机想法儿出去。反正便算在这里待上数年，外面也不定能过得一日。”李逍遥道：“老伯胡言，哪会有这种事？”铁笔道：“骗你作甚？不过这也是最近才变换了过来，原先都是岛内过得慢。我跟你说在这里一住三十年，实则外面不知过了多少年头，我只知自己是唐玄宗天宝年间入来。”这一来，李逍遥更是不敢相信，此时正值宋景定朝，若算将起来，距铁笔所云之时竟有五百余年，常人绝无这般长寿。虽有彭祖钱铿历商周二朝寿八百岁之说，此尚不及，但想是虚妄。
铁笔所云岛内岛外时光流转一快一慢，且不定何时为快何时为慢之事虽说道理上说得通，确有其可能，但谁又能轻信这般离常异事？李逍遥脑袋登时有些转不过来，掰着手指自言自语道：“要这么说来，那臭小娘比您要晚些上岛，也有个百十来岁，实则比我大得多……不行，不行，乱了，乱了。”铁笔拍着他背脊道：“年轻人别在意太多东西，你现下须得先静下心来，才好忙以后的事，不如且帮手老伯一下。我那洞中家什你也瞧见了，这般模样万不能再用，咱们爷孙俩把那些个物事搬到溪水边清洗一番再说。”李逍遥兀自茫然，六神无主，恍恍惚惚随着铁笔去洞中把竹椅竹桌等物搬至溪边，木讷讷地拿布巾抹拭。
二人一壁忙，铁笔一壁又出奇语，言道阿灵具一特质，性情随时变化，不定如何，想来正当其时，并非有意，切莫为她方才之为而心生记恨。李逍遥此番所闻奇事过多，又大存实证，一时受不住，神色呆滞，脸面憋得通红，状欲狂暴。铁笔担心他弄坏身子，于是噤口不言。
一会儿完工，铁笔却自身边拿过一杆竹制钓竿来，系好鱼线，做好饵，甩入溪中，笑道：“闲暇取乐耳。”李逍遥虽长自海边，但身在客店，向来只自村人处识得撒网捕鱼，却不懂怎生垂钓，一直想要请教能人。这时忽打起了精神，问道：“这区区小岛能有什么？”铁笔道：“须不能小觑了这‘区区小岛’，你要能成，鲈鱼亦不在话下。”李逍遥道：“这地方殊为迥异，原也是无奇不有，看那溪水异常清澈，却也该当不乏鱼中贵族。”要知鲈鱼于水质之优所求甚高，李逍遥却也非孤陋寡闻。铁笔道：“这当口却是不能多言，否则鱼儿便都惊走了。”却听一声轻响，有影子自水面即现即隐。铁笔轻声道：“这鲤鱼原属好动，爱跃出水面，呐，这边芦苇丛中必有其栖身之地。”不一时，即告有获。李逍遥跃跃欲试，铁笔见状将早就备好的另一竿与他，一面自钓一面悉心指点。
“物性各自得，我心在渔樵”，二人悠坐，铁笔道：“既是初学，不若来些易得的，且在那水草茂密浅滩处下竿。”李逍遥依言，他却也听到过此处多草鱼，溪流内多见，因生性食草而得名，果见水草间隐约有鱼影。坐等片刻，即有上钩，李逍遥急忙扯竿，却是一尾青鱼随之冒出水面。铁笔喜道：“年轻人却也手脚利落。”拿一大水钵盛祝李逍遥继续下竿，多所习练，渐趋于熟。铁笔道：“如此尚不可自骄，还需百丈竿头更进一步才是。”又道：“你使力一味与之相抗并非正法，须得一提一放，既不可任鱼自去，也不可力大扯断鱼线。而提又有其度，放亦不能太过。”他虽非此中巨擘，不无差忒，若方家在侧，必有以纠正，但所言大底已得其要，不离其宗。因上了饵，亲自演给他瞧。李逍遥也自下竿，学演并进，留意看铁笔收放手法与水中鱼儿之态，收时如疾驰勒马，放时如泰山离背，心道：“这般一来一去，循环往复，便是大力士也累坏了，何况鱼儿？”自己也依样试演，这次进境甚快，眼见鱼儿即要被拉出水面，忽听嗤的一响，一粒尖石飞将过来正好划断了竿上鱼线。鱼儿得了自由，游到一边岩石后去了。一个少女的清脆嗓音传来：
“啊哈，中了，中了１李逍遥把钓竿一掷，怒道：“臭小娘，怎么又是你？１阿灵自竹林中现身，朝他吐舌道：“恼羞成怒了吧，大淫贼！”把手中拎的食盒在铁笔身边放下，说道：“我是来找老爷爷的，谁稀罕理你啊？爷爷，我好容易偷着依您之方酿成了。呐，您受用。”开了盒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