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为霜霜华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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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嗅青梅,少年听雨


深夜里的青牛山,黑黝黝的伫立在青牛村的村头坝脚处。

这青牛村不大不小,将将百余口散落在青牛山脚下,传说,这是太上老君李耳的后代群居之所,于是村名们便将村头的山脉以及村子纷纷冠以“青牛”二字,皆以此为豪。


山腰处卧着一片葱翠的田,在夜色下看着很是不明朗,一个黑黝黝的身影忙忙碌碌的颇为费力的将个藤椅拖到了凉棚下方。

用茅草堆砌而成的凉棚一瞧便极为凉爽,四周通风,上遮不住炙阳,下挡不住风雨,唯有黑夜里,能将清透的月色洒在了女娃的面上。

这是一张十足娇憨的面容,唯有那双圆圆的眼睛显得灵气十足,这身影在藤椅前后忙碌着,终于返身弹灭茅屋里微黄的豆光,欣欣然躺了回去,照旧将那草帽覆在面上,想着那个比较深刻的问题。

“那为何不冠以老子二字呢?比如老子村?老子山?”

诚然,这是个深邃的问题,所以女娃呆呆的望着挂在瓜田上空的月牙,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青牛山青牛派的种瓜小童朝露,尚不过是个总角的丫头,便已在青牛山的山腰上度过了数年的光阴。

这夜里的瓜田说起来的确比白日里要危险复杂的多,诸如夜里偷瓜的小贼会时常出没;亦或是那猪獾会随夜潜入田,对待这些,朝露般般是折腾出些声响来吓唬吓唬,若是执意要偷,朝露也就任其而为。

她有句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此乃行善积德。

然今夜这瓜田却有些稀奇,从不远处,倒是小贼先发出奇怪的声响,窸窸窣窣连绵不断。

朝露好奇了,她拂开盖在面上的草帽,一脸茫然的望向那声音的来源。

习惯性的睁眼又闭眼,熟悉了那个个浑圆的西瓜依旧躺在原地,似正在熟睡的娃儿,毫无动静,倒是那繁茂的瓜藤与瓜叶之间,就像是有小地鼠来回穿梭,若荷叶片大小的瓜叶时不时动弹几下。

“唔……”

刚欲拨开眼前有些碍眼的瓜叶,耳朵尖的朝露听见声男人的低喘,她若有所思的直起身,叉腰思考,低喘声消失,转而很明显的急促的宽衣解带的声音。

感情是半夜在瓜田里大解的,如此这般便不好打扰,于是朝露默默起身,准备回自己那小凉棚。

哪知随后便听见更加低声的女人喘气……让朝露停下了脚。

她再度好奇的瞪圆了本就圆的眼睛——这一出戏,似乎她这看守瓜田数年的人,也是生生头一遭啊。

所以她轻轻拨开面前瓜叶,眯着双眸子探了进去。


好一出神销骨酥的戏码,这眼前二人竟是片缕不着,以极为高难度的姿势躺在一片瓜田里,大瓜小瓜被摘下数个扔在一旁,清出了条道道。

这男人伏在女人身上,二人紧密贴合,月色下身段虽不算曼妙,倒也起伏跌宕极有韵律,若配上一曲《十万埋伏》,也能感觉出这其中的紧张与刺激。

男人动作狂野,压抑不住才会扯出几声低喘;女人则是已经激动不已,两手在瓜地上来回抓挠着,间歇性的低泣出声。

朝露蹲在一旁,若大解姿势,她想,若是打扰了这出好戏,就告知别人,她在大解。

嗯……这理由感情好,于是乎便大摇大摆的蹲在原处,将这场戏码观赏到底。

朝露从入了青牛山以来,从未见过如此激烈的修行方式,男人气喘吁吁,女人哀鸣连连,但望不清的面上似乎迫切不能,渐渐的传来汲汲水声。

朝露不由得有些口干舌燥,面红耳赤,一张小脸呼喇的往下掉汗。

“怎样?莲妹,感觉如何?”

“啊……牛哥,牛哥……”被称为莲妹的女人终于忍不住喊出了声,“欲死欲仙啊……”

啊,果然是修行之道啊,太过玄妙!太过玄妙啊!

朝露小心又大力的拍着大腿,心中直呼过瘾,这出戏可比村子里戏班子敲锣打鼓看的舒畅,虽然说看着看着似乎自己这心里有些不对劲,但总体来说着实是堂修行大道之课。

果不其然,师傅说过一句话:“修行在人间,所以朝露,去体验生活吧”后,将她派到这瓜田来是十分正确的!


于是朝露眼红鼻子臊,忽觉有些内急,正欲转身寻地解决,却看见一旁也伏着一双隐隐灼灼圆溜溜的眼睛,定睛一看,竟是个小小少年。

那少年见朝露嘴微张,一副将要说话的表情,面色紧张,一张手就将朝露拎出。朝露只感觉眼前一花,便到了处完全不认识的山洞之中。

“你、你是……”朝露张口结舌,指着那少年满面的惊奇,会用法术的,非仙即怪啊。

少年身着一件淡蓝色小衫,露着两条细瘦的胳膊,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泛着怒气打量着朝露。

少年双手叉腰,指着朝露教训着,“这种情况怎么能说话呢?你要是打扰了人家,你明白可有什么后果?”

朝露想了想,“走火入魔?”

他噎住,蹙着眉头,郑重的点头,“没错,就是走火入魔。”

朝露拍着胸脯,长舒了口气,“那还好还好。”

“你不怕我?”

“为何要怕?你是妖怪?”

“不是呢,我是花……呃。”少年停住,定定的看着一身朴实装束的朝露,“你叫我二二可好,我叫二二,小名就是二二。”

“噗。”朝露笑出了声,居然二二有这么朴实的小名,不过她还是笑意盎然的回道:“我叫朝露。”

朝露笑的憨实,让二二放下了心防,跳跃着抓住她的手问,“我们再去看好不好?”

“看什么?那个千篇一律的动作呢……学一次不就会了?”

“不是啊,看他们脱衣服!”二二用力的点头,黑葡萄的大眼就又闪着希冀的光芒。


于是这二人忘乎所以的施施然动了脚步,惊住了仍在原处野战的牛哥莲妹,也惊住了朝露,她拿双奇怪的眼神看着二二,二二才张了张嘴,嘀咕着,“糟了,我忘记这是结界了。”

牛哥莲妹呆呆的看着那两一摇一摆突然从瓜田中站起来的小娃娃,彼此的眼中都闪现出一丝恐慌。

朝露故作镇定,抓着二二的手,赫然转身离去,还随手轻挥,“二位继续,这修行不易,莫要耽误良辰。”

方走到凉棚旁边,就见那牛哥莲妹慌乱的起身,随手抓着散落的衣物,一跳一跃的落荒而逃。

然后朝露摸摸头,自言自语着,“牛哥莲妹……难道是青牛村里王家大哥和邻家豆腐铺子的婶婶?”

二二说:“糟了,岂不是要走火入魔了。”


青牛山山高千丈,入山处两川相接,一条细流从山上缓缓垂下,若一女子青丝散落处滑落的丝带,汇成一潭,被人唤作青丝泉。

青牛山上修行小道人朝露,浑浑噩噩的在这座山头上已是待足了不少年份。

她时而会想,师傅将其派在这片瓜田有何妙处呢?十年来她赶猪獾防小贼时候,赶着赶着就在想,修行之道究竟在何处。

那夜里,她突然恍悟,原来……竟有这等妙处啊,这叫做什么……欲死欲仙术?


不过最重要的是能结识了一个好友,朝露虽然面上憨傻,心中着实通透的很,二二是一朵孕育天然的小花精,心性偶尔邪恶,但多数时候是善良的。

他总称呼着自己是花家的,花家来的二二。

二二时常会来寻朝露玩耍,漫山遍野里也就这两个孩子撒了欢的奔跑。终于在一片宽阔的草地上,二二扑上去,就地打了个滚,被长草扎的浑身痒痒,却还是抑制不住的咯咯笑出了声。

朝露跟在二二身后,手中握着根随手拔下的青草,搁在口中嚼了嚼,草根处酸溜溜的汁液滑进了口中,引得朝露微微皱眉而后笑的酣畅。

顺着阳光下去,朝露看着身后的一片瓜田,回身对二二说,“我要去给师傅送瓜了。你跟我一起去么?”

二二好奇,“送瓜?送到哪里去?”

“师傅啊,师傅那里。”

“为什么师傅住在山上,你却住在瓜田里。”

“师傅说……要入世修行的,所以我一直在瓜田里体悟人生。”朝露摘上几个好瓜,从凉棚中取出两筐,一个筐内放上五个小瓜,脆皮青色还带着一绺瓜蒂,着实新鲜。

朝露将两筐挑上肩,眉头微皱,两脚张开,腹中运起元丹,使出吃奶的劲将两个筐筐抗上了肩。

“这么辛苦,我帮你。”二二伸手,一个法决就送了出去。

朝露连忙拦住,小脸很是认真,“不用,师傅说了,送瓜也是个修炼身心之活,我若是能长久以往,定能练出高深修为。”

朝露向前走,缓缓的,二二叼着根树叶,满脸的不爽,口中嘀咕着,“倒是能练出一身蛮劲,不好,不好。”


顺着青丝泉旁的山路一路蜿蜒,整条山道不算难行,但也的确陡峭,好几回二二在她身后都深深的捏了把汗,刚看见这前头的瓜筐撞在了山壁上,他刚想替她扶正,便被那迎面甩来的瓜筐险些撞到地上。

“喂,你小心些。”二二两指夹住扁担一头,从地上撑起身子,随手卡住那扁担挑子,哼哼唧唧,“你到底行不行啊,要不要我帮你?”

朝露喘了口气,腾手出来摇了摇,结果一个趔趄,险些又坠下高处,生生将那见多识广的二二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连忙拉着朝露说,“别说了别说了,走路走路。”

一路向上盘,青丝泉的水溅到面庞上甚是凉爽,路不算难走,渐没云端。

远远,见那道观的山门已经从云里探出了匾额,甚是壮阔,上书:“青牛山青云观”六个古体篆字,迎面便是广场,左右为一钟楼、一鼓楼。广场上无数白衣道士在舞剑打拳,好不热闹。

广场左侧为太和楼,右侧为中和楼,白衣道士们正后方便是祭拜神仙的三清殿。

二二啧啧说着,“不行不行,太阔气,没了仙气。”然他话刚说完,却见朝露放下瓜筐满眼的艳羡又有些失落的看着那些在舞剑打拳的道士。

他心中生出些许不适,挡在朝露面前,直嚷着,“有什么好的,和我们花家比差远了。”

朝露微愣,才憨憨的笑着说,“师傅待我也是极好的,我本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若不是师傅,今日的朝露在哪里也不可知呢。”

二二越听越不是滋味,长出一口气,但看那些个道士格外不顺眼,忙问,“送到哪里?送完了我们着紧回去。”

朝露连忙指着中和楼的方向,“那里,送去伙房就好,会有师兄来分配去处。”


伴随着朗朗读经声,转到中和楼后,一二身着青衣的小道士正在忙活,见朝露挑着个担子向他们走去,挤眉弄眼的向这方走来。

朝露见这情形,似乎已是见怪不怪,喊了声“师兄”,便自将甜瓜挨个搬进伙房的大缸中。

二二卷起袖子也帮着一起放。

青衣小道士们喊道,“这不是我们最小的师妹么?”

“对啊,师妹你还在守着瓜田?”

一群人也不知是善意还是恶意的围着一圈,似乎是很是稀罕这难得来一次的小师妹。

二二皱眉,端着个瓜说道,“让让,让让。”

小道士们哄然大笑,指着朝露喊道,“小师妹找小情人了,小情人居然来帮忙了。”

朝露也不恼,放下最后个甜瓜,笑眯眯的说,“师兄们谬赞了,这只是个朋友。”


旁人还在嬉笑,二二已经气上眉头,怕不是再激他一下就要与这几个小道士打上一架,朝露却牵牵他的衣角,死死的拽着不让他上前。

这会,才有个身着白衣的负剑少年奔上来叱喝道:“闹什么闹,还不去干活?”

青衣小道士们吐着舌头一哄而散,徒留那白衣少年迎着阳光,噙着笑容问:“露儿,你可好?”

这一句“露儿”唤的二二整张脸都皱巴了起来。

白衣少年剑眉星目,鼻若悬胆,一张少年老成的脸上,却扬出笑容若晴空朗朗,洋溢的让二二心中有些不愉快,还有更加强烈的妒忌以及分外的自卑感。

的确,二二只是个小小花精在尘世间打滚,却有人笑的比朝露还要没心没肺兼灿烂至极。

朝露刚欲说话,这白衣少年的眼睛便转到了二二身上,那璀璨的双眸只一眼便立刻瞪大,瞬间从白色道士服中掏出个铜镜大喊:“妖孽,哪里跑!”

二二被惊吓的向后一跳,朝露也慌了神,连忙抓住白衣少年的手,将那铜镜抢夺了过来,“心岸师兄,二二不是妖孽。”

心岸不信,连忙顺手拔出背上长剑,长剑上方青龙纹印,闯过朝露便劈向二二,口中还喊着,“露儿,你被妖孽盯上了。看师兄为你降妖除魔。”

除魔你妹啊。朝露心中一紧,却见那边厢二二不知从哪里抽出把扫帚,大吼着:“老子就不是妖孽,打就打。”


“别别别,被人看见了不妙。”

朝露的喊声无人理会,这二人已经上上下下过招十余回,在中和楼的后院战的昏天黑地。

扫帚方寸间已是占了些许优势,因它占地较大,一扫帚下便是满园子飞灰,唯一一棵老树被那扫帚的余力打的扑啦啦直掉树叶。

不多时,那群青衣小道士便围了上来,见心岸师兄居然与那看不顺眼的娃子打成一团,不禁放声大叫着:“心岸师兄,加油啊!”

朝露心中焦急,但她法力着实低微,她明白心岸乃是青牛道长唯一持剑弟子,在青牛山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一打若是引来了师傅,且不得是讨一顿责罚。

不由跺脚,在漫天飞灰中穿行而过,好容易错过几次剑光,近到二人身前,却愣在原处。

只见二二一招子扫帚居然打飞了心岸的青龙宝剑,狠狠的将心岸按倒在地,那眼神中戾气盛起,一字一顿的说:“记住,老子不是妖孽,老子是修仙的。”

心岸也倔强的很,憋红着脸说:“我的通天眼不会错的。”

“迂腐。”二二松开心岸衣襟,拍拍手,坐在心岸身上满脸的得意,“那你打我啊,小道士,没几分斤两还敢和老子挑战。”

众青衣小道不满了,刚欲围上替大师兄报仇,朝露见机,手也伸向二二,想先将其拖离是非之地。


身后传来一声严厉的喝声:“什么情况?”

这声音朝露不熟悉,但是小道士们却立刻乖顺的站在原处,她心下一惊,知道是师傅果然循声而来。

“师傅,朝露小师妹带着个妖孽上山了,大师兄在替天行道。”一青衣小道连忙献好,只手指向朝露。

这青牛道长形容着实慈祥,仙风道骨,长身直立,身着八宝挂坠青莲色道服,头顶莲花冠,好一副修仙圣人相貌。

他眼神灼灼望向朝露,而她身侧哪里还有别人,只有心岸扶着道冠,拍掉身上的灰尘一脸淡然的站在她身旁,

所以他皱眉问:“心岸,你们方才在做什么?”

心岸连忙恭敬的回答:“秉师傅,方才师妹只是想与心岸学习一二,所以心岸……”

“胡闹。”青牛道人吹胡子瞪眼,想当初他并不想收留这来路不明的女娃娃,青牛山青云观从来都是广开财路广进弟子,若不是着实喜爱家底富贵的心岸连番相求,他哪里有闲心思多养一口人,“你乃是我座下持剑弟子,学的是青云山不传之法,怎可胡乱传授?”

心岸白了脸不再说话,朝露将掷在地上的扫帚捡起靠在大树旁,低低的说了句:“师傅,徒儿知错了,徒儿这就下山。”

青牛道长持着拂尘,捋着胡须,眯着眼睛点了点头。

朝露在众人的戏谑目光中,却还是努力含着那淡然的笑,背着担子转出中和楼。


甫一出了那山门,就瞧见二二抱臂靠在山壁上,满脸的不爽快。

“老子可不是妖孽。”二二喃喃着,还斜睨了眼朝露。

朝露眯眯眼笑着,背上的担子来回晃动着,“是啊,老子也是来修仙的。”

“对。露儿,那老头子待你那么坏,不如你跟我去花家修炼。”二二上下打量着朝露,顺嘴就学了心岸将朝露的名字换成了露儿。

朝露忙不迭点点头,“师傅待我不坏的,只是今日是朝露做了错事罢了。”

突然她皱了眉头,望着二二的眼神里多了丝悔意,“不好。”

“怎么?”二二着实担心朝露反悔,一张脸白白淡淡的。

“忘记问师傅何为欲死欲仙术了。”

“去花家吧,我帮你问师尊。”二二胸有成竹,满脸的自得。


朝露听了二二的,随他大摇大摆的向花家进发。

就朝露的推断,所谓的花家不过是一群小花灵求仙问道之所,她觉着很好玩,自然是要去的。她揣着个手,一路盘山,从来不怕爬山,原先背着个瓜筐走的比谁都稳当,如今空着两手,见这路越走越陡峭,倒也并没有露出几分难色。

翻过一座巍峨的山峰,穿过一条长长的谷地,幽谷深深,两旁是一路桃林,远远的看不见尽头。朝露咋舌,“二二,你每次都走这么多路来找我吗?”

二二在前面带路,小窄肩耸耸的,“不不,我是修仙的,自然不用这般走。”

朝露眨了眨眼,撅起了嘴,“二二你这个笨蛋。”

二二呆愣了一下,停住脚等朝露上前,待要问个究竟,结果朝露一路自顾自的走,不理会他,倒将他急的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才恍悟,好歹朝露也是个修仙的,结果修出了一身蛮劲自不必说,这飞天遁地想来是没戏的了。

朝露揣着个手在前,二二讨着个好在后,这一路倒是笑笑闹闹也已经近了黄昏。


这时,一块两头高的山石立在面前,二二眼前一亮,指着这块山石,“快,过了这山石就到我花家了。”

二二成日讲花家挂在口上,朝露心中原先以为,花家不过是个山中茅屋,住着像二二这般的小花灵一二。

然而甫一转过这块簇着丛丛野花的密林,眼中现出的赫然是雕梁画栋的大宅子,宅院深深,门梁上雕着“花前月下”四个篆体大字,花前月下旁的檐梁上,细密的镂着牡丹花、芍药花等华贵花种。

宅院的门外,开辟了一亩三分地,各色花种在其中竞相开的妖艳万分。这没到秋分时节,却见四季花系都各开一朵,让人无端怀疑,此处住的恐怕还真是位百花仙子。

朝露凝视着那花前月下,若有所思,只是心道,“这里花前,我是瓜田……区别可真大。”

二二牵着朝露的手,跳过几个台阶,奔跑的很是欢快。

一起脚,踹开了宅院大门,大声喊着:“师傅,师傅我回来了。”

这门内分四座院,正对着的大堂廊下走过几个娇艳至极的女子,纷纷拿着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打量着二二身旁的朝露,几人持着帕子捂着嘴偷笑,还不停的递送秋波,让个小二二憋红了脸。

从正堂内走出个男人,朝露的眼睛瞬间睁圆了开来,这男人说他英气逼人,却又藏着分娇弱的润白;若说他面如冠玉艳若桃李,却又多出了几分英俊。总归是个比之门廊外的女子还要美上几分,怎不叫年纪虽小却颇能赏识美色的朝露面上飞上淡淡的桃花色。

二二扭捏了几步,还是鼓着勇气冲上前去,拽着那从正堂中走出的男人的手,喊道:“师傅,师傅,这就是我说的那个朝露。”

那男人眯着个凤眼,漂亮的不似凡人,上下打量着朝露,随即挽出个十分魅惑的笑容,连声音都万般风情,“哦?你就是露儿?”

朝露瑟缩了下,虽说声音着实温和,却不知为何多了分凉意,她点着头,揣着手,笑的憨实。

“那二二你带着露儿在我们花前月下多玩几日。不要慢待了人家哦。”

“大叔……”朝露想了想,不知如何唤,叫哥哥似乎有些不对,可叫师傅也是不对,思来想去,她缓缓开口,着实让眼前这漂亮男人黑了脸。

他一步一步下来,那用银丝线攒出的浅色龙凤步履在眼底晃动,那漂亮的脸蛋便送到了朝露面前,“嗯?你方才喊什么?”

“大叔啊。”朝露回答的理所当然,那凤眼眯的更是危险。

“叫我花情师傅。”他用手轻轻点着朝露的眉心,她皱着眉头应了下来,这花情才舒缓开笑脸,用一双温厚的手揉的朝露的脸蛋生疼生疼。

朝露不敢动弹,花情凑到她脸庞边,深深的吸了口气,陶醉的说道,“好香的味道。”

朝露一哆嗦,二二却拽拽她的手,调皮的笑着应和。

朝露放下心来,虽说这花情师傅过于漂亮了点,也过于危险了点,但着实没有恶意,看小二二被其养的,如此健康活泼。

路过门廊时候,便有一红衣大姐拿那朱色丹寇指在二二脸上戳着,“小坏蛋啊……”

而后笑的摇曳生姿,身旁众多各色服饰若花团锦簇的佳丽三千,簇拥着在院落中游走。

朝露心叹,好一个花前月下的地方。


花情师傅牵着二人的手,手心软软的、暖暖的,朝露抬头看着这面若皎月的容颜,微微泛红了脸。

花情师傅,可真美。

花情将朝露安置在二二那院落厢房的正对面,外粉墙环护,绿柳周垂,三间垂花门楼飞檐金拱,屋脊飞着游龙戏百花;四面抄手游廊蜿蜒曲折,廊檐雕了细细盘旋上下的花藤。

这院落里,都是和二二一般的孩子,个个都长得古灵精怪,娇俏可人的。

朝露很欢喜,与他们玩的很开心。时常里,花前月下的孩子们会带着山下的农家的好朋友过来一起玩,院落里时常是欢声笑语的。

但二二总在众人在院中挤做一堆玩耍的时候,摇头叹息,硬要说朝露是鹤立鸡群,百年难得一见的出脱。

朝露笼着手,思索着其中道理,终于体会出,若万般美中出脱了自己这么一个平凡姿色,果真会格外出脱。

二二在这种美人环伺的环境下果真培养的眼光格外的毒辣啊,朝露这般想着,脑子却有些犯困,她扶着头,近来总有这种感觉,愈来愈犯懒了。

她思忖着,还是要赶紧回去,这般做懒可不是师傅乐见的,所谓修行修心,她不能这般荒废了自己。


可是据说二二被那红衣大姐拎出去干活了,朝露寻不见二二却又想告别,这等着慌了,就在这园子里乱转,好歹寻着主人了留句话给二二也好啊。

院中甬路相衔,怪石奇翠点缀,上下错落有致,各色花树相映成趣。上有蔷薇、宝相,下有牡丹、绣球,高树木棉、泡桐之下,有兰草依依;花园锦簇,剔透玲珑。一带水溪潺潺绕过众花弯过,恰湍出一弯半月之状。有一极其小巧的,汉白玉镂百花缠云霞的弯圈拱桥跨在溪上。远远看去,如一轮白月半升起在那花团儿之内。

这里如同仙境一般的美,也难怪她会生出乐不思蜀的感觉。

一路在廊下走着,盘啊盘,就盘见了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子聚在一起聊天,她们或妖艳无双,或清丽秀雅,簇拥在一起若天上花都,百花齐放,美不胜收。

朝露偷偷的在廊侧望着,听着她们口中一声一个“姐姐”、“妹妹”。

“你们知道吗?最近来的那个小姑娘……一看就很可人啊……”

“可不是,二二最会挑人了。”

“诶诶,我说……小声点……那小妹妹……”一个蓝衣仙女转过头,眼神明明的瞧着朝露的方向,面上是温婉的笑容。

朝露微微面红,侧身偷偷的离开,听她们在身后笑的欢畅,她捂着个脸一路小跑。

这一撞,连自己都不知道进了哪个院落,当先的房中流出潺潺水声,听起来格外悦耳。

朝露还是个孩子,这好奇心是分外有的,所以微微推门,门内的白净明亮而又刺眼。


内中有一温和的男声,似乎在耳畔频频响起,“来吧……来吧……进来吧……”

朝露恍惚,顺着这声音就钻了进去。

院中是如此的姹紫嫣红相争,莺黄嫩绿互竞,却不想推门进入了这雕梁画栋的屋内,一扇门隔开的,竟是这样迥然相异的两样儿。只见当门一道白玉团雕浮凤影屏,竟是北国极寒山中百年才长一寸的大桦整木雕出的框架。那木料雪白微青,与极大极薄的白玉衬去,显得剔透如嫦娥面,芙蓉瓣。绕过影壁,见四壁雪白,闪闪耀人眼目。大窗前三道垂帘由顶至地,袅柔飘摆,隐隐照影如初冬薄雾。西墙上只正中挂了一幅长夜逐雪图纵幅八尺长卷,素绫装裱。

屋中虽素,隐隐却有流水叮咚潺潺,如琴音天乐,荡得人心也如水清波。

朝露被这白刺的晃眼,转身便撞上了一个高大的身子。这人,身上馨香,立在原处若蒹葭倚玉树,微微一动,却又若流风之回雪。

竟是花前月下的主人花情,他瞥见朝露闯了进来,凤眼缓缓的阖上,将那冷光收敛,再放出,便又温柔如三月春风。

“小露儿来了啊……”

朝露只觉自己这番好唐突,居然就这么闯进了主人家的房间,于是后退两步,摇着头说,“对不住了,我并非故意要进来……。”

“小露儿有事?”花情俯身,捉住朝露的手,这手小小的软软的,却也有些薄茧,他微微蹙眉,用那软绵修长的手轻轻抚着朝露,“真是可惜了呢……”

朝露憨憨一笑,“种瓜种出来的,不过今日也是要跟花情师傅告别,再耽误了农活我师傅也要怪我。”

花情忽然靠近,在她面上轻轻一嗅,被美人这般触碰,倒教朝露僵直了背脊。

“小露儿你有种天然的香,好香。这般可人儿居然是个种瓜的,着实可惜。不若留在我花前月下,让我家梅儿好好伺候你不好?”

梅儿便是那妖冶的红衣女子,二二爱唤她酸梅大婶,长的如此妖艳美丽,却在二二的口中变成个着实不搭的名头。

“可好……?”他又问了一遍,这眼神迷离,勾魂摄魄的。

朝露居然就这么点下了头。


朝露在花前月下又住了三天,这三天不算神仙日子,但也过的着实快乐。

酸梅大婶是二二的生活管家,最爱拧着二二的耳朵叱喝他。她人很好,待朝露也好,也依着花情说的,总去朝露的厢房里给她送吃的,甜的小酒香香的水果送的不亦乐乎,二二都吃味的说,自己从来没受过此待遇。

终于到第三日的夜里,朝露因为内急,匆匆忙忙爬起床就去了院中寻找茅房。

在瓜田中看守了这么多年,唯一学会的便是夜视,她很是自如的在后院中穿梭,却甫想起,这还是她第一次夜间在后院里跑动。

院中的孩子们都睡了,鼾声四起,朝露心中觉得好笑,便想逗逗他们。

她趴在其中几个孩子的屋外,偷偷的探头过去。

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双眸瞬间放大。

她分明是瞧见,其中一个孩子正捧着白日里一起玩耍的山下农户家的孩子的头,一点一点的往外吸着精血。这每一口血吞咽下去,便有一丝血滑落嘴角,滴在地上。

瞬间,便会有另外一个伶俐的孩子扑上,将地上的血舔的干干净净。

朝露顿时一阵反胃,她惊恐的后退几步,捂着嘴不敢声张。

连滚带爬的跑着,沿途还碰倒了几个摞在墙边的竹竿,朝露不敢回头,便自滚到一间小屋下面,瑟瑟发抖。


身后便是二二的房间,可朝露不敢进去。

她虽憨实,却也知道,恐怕此刻她是进了个不该进的地方。什么花前月下,恐怕真要做了花下死鬼也不自知。

二二的房间灯火长明,内里有人在细细碎语。

只听见先是花情的声音响起,他依旧是软言细语,温柔至极,“那小妹子你果真喜欢?”

二二支支吾吾不说话。

花情又接着说道:“不过我瞧这女娃根骨奇佳,若是能炼其精元,可使你修为猛进,但今日再不动手,可就来不及了,你莫要再拖了。”

朝露闻听此言,双眼骤然放大,再不敢出半点气。

二二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师傅,能不能不要露儿……师傅,二二求你。”

“废物。着你下山哄骗个女孩子回来,竟哄骗出这等下场。为师平时怎么教导你的?”花情的话教朝露脑中四分五裂,那一个个关于二二出现的每一个场景,都变成了可笑的片段。

哄骗?哄骗!夜风吹在她的脸上,原本还昏昏欲睡的她终于一个哆嗦坐了起来,再也不敢逗留,她想起方才那幕可怕的场景,仿佛下一刻便会变成她毫无反抗之力的躺在地上,二二将她身上的精血一吸而空。


所以她几个起落,从院子这头向外跑去。

第一次觉着这宅院深深好是可怕,深夜里的宅院若一个诺大的影子,将朝露整个人笼在其中,不管走到哪里都被这影子压抑着。

月光隐没在乌云深处,远处的山林中还传来几声夜狼的长鸣,教这处深宅更加显得阴森逼人。

方跑到正堂附近,那门廊处却有一红色妖艳的女子坐在廊内,轻声笑着,“孩子,想走了?不多留几日?”

“不……不……朝露怕师傅担心,想要先回去了。”朝露缓缓后撤几步,一脸的紧张。

酸梅大婶厉色顿现,“我花家待你不好吗?说走便走?都不与二二打个商量?”

朝露抚着心口,喘着粗气,连番摇头,她想起这几日酸梅大婶待自己的好,不由得带上几分哀求之意,“酸梅大婶,放朝露走可好?”

“放你走?”酸梅大婶红衣翩翩美艳至极,“我这几日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哪里能那么简单的放?”

这一说,朝露便觉得满头晕眩,她方想起,这酸梅大婶的好意,恐怕真不是她能生受的,人家或许只是想分她几口精血,养她几分精元。

脚微微后撤,她的手也缓缓抚上心口,心口处放着曾经心岸师兄给她的一张符纸,师兄说过,不到危急时刻千万不要放出,恐被青牛道长发现。


朝露的大眼圆睁,看着酸梅大婶一步一步风情万种的向自己走来。

她慌乱的后退,又埋着头向后跑。

宅院深,月华暗,四处依旧安安静静,连二二房中的灯火突然也在一刻间熄灭了,只留下朝露,独自面对着酸梅大婶。

酸梅大婶嗤笑一声,那朱红色的花蕊缠绕成线,从后方包围上朝露,瞬间将她捆的结结实实。

“孩子,别跑了,认命吧。”酸梅大婶其实蛮喜欢这个闷不吭气怡然自得的小姑娘,只可惜她们从来都不是同道中人,所以她颇为怜惜的拍了拍手,花蕊一收。

眼见着朝露就要被埋在花蕊当中,在这刹那,符纸现在手中,掌心一片炙热,大概十几只火鸦从符纸中扑啦啦的飞出,火势破天。

酸梅大婶发出声惊恐嘶鸣,红蕊迅速合拢,朝露被顺势扔在了地上,就地一滚,火鸦乱飞,将酸梅大婶围在中间。

花惧火是天性。火鸦的突然出现教酸梅大婶惊吓的四处躲闪,尖叫连连。一时间花前月下的大宅子已经被烧了一小半,惊扰的所有人都跑了出来。

一只火鸦径直便钻进了正堂大殿,就听里面传来声摧枯拉朽的倒塌声,木梁噼里啪啦的作响,烟尘四起,轰然倒塌了半片高墙。

乘着混乱,朝露忙窜过惊慌失措的众人,在熊熊火光中向着宅院外跑去。


穿过长廊,前方就能瞧见月色下的花圃。

在朝露的人生中,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她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跑着,便在经过两头高的山石时候,苍天大树上有一个逆光的人影,悬在高处。

这一头青丝在风中飘荡,面如凝脂,眼如点漆,轩轩如朝霞举,濯濯如春月柳。衬着那望之则情怯的气势,显得是那般神仙中人,可惜,这是个蛇蝎心肠专吸人精血的妖精。

花情的声音绵绵而来,“小丫头厉害啊,居然一出手能毁了我花前月下。你说若不拿你做点什么,我心难安。”

他从天而降,白衣翩翩,猛然间气息近,一只手便提起朝露的脖子。

朝露感到气息阻滞,她被推的直直的顶在山石上,皱着眉头看着那不似人间的容颜,在下一刻露出了危险的表情,“可惜了这美人胚子,来生就不要再碰见我们了。”

“莫要多说了。”朝露眨了眨眼,“毁了你的花前月下也非我所愿,我并不知道这是火鸦符纸。”

她想了想,便又继续说道,“能被美人花情给吸了精血倒也不赖,换各种死法,如今看来,这死法倒也没那么难看。”

花情微微一愣,而又浮起丝危险的笑容,“既然如此说,就让你死的没那么痛苦。”

朝露没再说话,闭上了眼,她心想,其实还真的……别无所求啊。


那气息离脖子愈近,她反倒是憋闷的不行,等了半晌,那牙只是在脖子间厮磨着,让她痒的够呛,于是微微喘了口气,那花情的长牙便从口中探了出去。

忽然灵光闪动,她猛地睁开眼,问:“我能再最后一个问题么?”

花情不爽,收回长长的尖牙,回头看看那火势减弱的花前月下,再望望这没心没肺的姑娘,眯起危险的凤眼,“说。”

“何为欲死欲仙术?”她直勾勾的望着面前那如玉剔透的美人,小脸正经的板着,认真的求教,的确这问题她藏了好几天,若最后一刻不问,岂不会后悔?而后她就眼睁睁的看着那眯着的凤眼渐渐舒展开,舒展成漂亮的月牙形,终于听见了连绵的笑声,蛊惑人心。

妖精不愧是妖精……可是这二二相差怎么就那么远呢?

只可惜她方听见花情说了句,“你还小,大一些我定会让你尝试尝试……”

后方一阵风声掠过,一个少年的声音猛喝:“露儿你快走。”

那剑横劈,将花情挑后几步,背负着剑匣子的白衣少年飞到了朝露身前,心岸的青龙纹印宝剑挡住二人去路,指斥着花情,“妖孽,看你为非作歹,今日我定当除魔卫道……”

果然和一般的小道们一样犯了话多之毛病,这花情本是千年的妖精,一出手狠烈无比,心岸的通天眼瞬时发动,那千丝万缕的花蕊在眼里只作了一种姿态,于是他后退几步,定住心神,双手掐诀,念做,“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一剑直出,青光闪动,青龙纹印画出条龙纹,将那花蕊挡在了结界之外。

“露儿,你先走。”心岸低吼了一声。

朝露张了张口,心岸索性喊道:“后面还有好多人抓你泄愤,我随时可撤,快走。”

朝露跺跺脚,转过身便向山下跑去。

心岸喘了口气,大喝一声:“妖孽看剑!”

花情很轻蔑的看着心岸,他一千年妖精怎么可能惧怕了这小道士,但是青云派青牛道长座下最宠爱的持剑弟子若是伤了,恐会受到些麻烦事,所以往往纠缠间反倒是手下留情了。

他推出一掌,掌心中繁花吐蕊,频频将心岸推至山道上。心岸见似乎不敌,咬咬牙从怀中掏出个金色符纸,这符纸上流云攒动,倒叫花情变了脸色。

他一拂袖,袖风顿起,将心岸连抽十几个跟头,一坠落在了高高的树丫上。

花情的心情不好了,他连番留手,未料这心岸居然要用出那流云金符置他死地。所以他的掌瞬时化爪,乘心岸还未站稳之际,一爪子劈了过去。

说那时那时快,一个小个子从花前月下混乱的宅邸中冲出,生生的挂在花情的手上。

正是二二!


二二的出现一时解了心岸此时的急,而朝露却还在山路上奔跑着。

如今,恐怕得爬到青云派找到青牛道长才好去救心岸。花前月下的花妖们恐怕不会那么简单的放过自己。心头转过数道弯,朝露的脚迈的更加急促。

风从脸庞窜过,朝露再疾跑几步,便重重的摔倒在地上。

这一摔不要紧,却摔的她气力全无,明知道身后可能有人在追,这甫一爬起便呼啦啦的滚向斜坡,向谷底滚去。

朝露名为修仙,实则是个苦力。这五年光阴除了饱了青牛道长的肚子,什么也没学成。

她抓着一根常青藤,藤断,全仗她平时养出的一身蛮力;扒拉着无数石块,血痕拉的浑身都是,但是下坠的态势未落,眼见着离谷底是愈来愈近。

夜视很好的朝露,瞥见下方似乎站着个人来回晃悠,她只好大声呼喊,“接我一下啊…………”

“啊”声未尽,她稳稳当当的落在了一人怀中。

此人依旧是个美人,远山水墨的气质,清清淡淡着人心动,双眉斜飞入鬓,黑发垂腰,薄唇微抿,轻轻的将朝露放在地上。


那时候朝露还小不懂情愫二字,那时候莫沉依旧路盲的去了谷底。

若不是这莫沉路盲,恐怕也就遇不上朝露。

他这一刻还将将发愣为何人家说是向北便能出了青牛山,谁知道一扎却扎进了谷底里。他不是不会飞,但是每每飞就飞出了地界,这让他也无可奈何。

只好从头再走,一步一步踏踏实实的走。

莫沉眼瞅着这丫头愣愣的看着自己,而后面上突然飞上桃花色,他微微一愣,虽说自己在九重天上也算个清俊的仙,但绝不至于能到让人脸红的地步。

于是朝露便连番甩头,结结巴巴的道谢,慌慌张张的找路。

莫沉刚要开口问路,抬头见月华下,一个白衣妖孽携着个小妖从远处踏云而来。

如今的妖孽竟都这般猖狂?莫沉蹙眉,微微后撤,隐匿了身形。

朝露刚欲回头再瞧眼美人,却发现人已不见。她再转头,却见花情夹着二二已是到了面前。

二二冲她直嚷嚷:“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啊笨蛋。”

朝露皱眉,这该如何是好,果然是前有追兵后有山壁拦截,死路,终于是死路了啊。

花情却好,突然将二二扔在地上,冷冷的看着朝露。

“去取了她的精元。”

二二从地上爬起,啐了一口,眼神有些阴狠,浑不似往日模样。他连番转悠,终于是找见朝露的方向,看着面前那娇俏的身影,混沌的眸中闪过丝清明。

强自后退,他拼命摇着头,额上冷汗直掉,直说着:“不。”

花情向前,月华下的白衣若圣,却笼罩着阴影之下,“身而为妖,没有朋友之说。”

“不,老子不是妖。”二二喃喃着,满脸的凄苦,这身体还在晃晃悠悠站地不稳。“说了多少次了,老子不是妖。”

“不是妖?生而为妖,就当有为妖的自觉,否则你何来的活路?”花情再踏前一步,柔软的黑发如流水直泄,面上现出几分不忿。

朝露心底怆然,一咬牙,抢到二二身旁,扶着他的肩说道:“二二,你醒醒。”

“二二、二二!”朝露喊着,花情的唇角浮出了月牙弯度,凤眼眯着,只手撑着山壁,似极为欣赏眼前这场好戏。

二二望着朝露,眼底含着泪,“露儿……我……不是妖……”

“对,你不是妖,你和我一般。”朝露回答的很坚决。

话刚落音,朝露低声叫痛,二二已经狠狠的咬住了她的脖子,咬的很重。


朝露不由自主的后退,二二执着的向前,他额上扑着汗,眼中攒出红红的血丝,口中时不时发出呜呜的哀鸣,凝红的血珠缓缓的从嘴角渗了出来。

二二的手攒成了拳头,眼神中最后一丝清明滑过丝可怜,她知道他不想的,看他这般痛苦,朝露的手突然渐渐的放了下来,口中轻声说了句,“二二,我们……还是朋友”

二二的口松了松,突然他锁着朝露,闷不吭气了。

朝露甚是奇怪,待在原处不敢动,圆溜溜的眼睛望天望地望二二。

良久,连花情都觉着奇怪,他从山壁上撑起身子,见朝露还是乌溜溜的眼睛四处转悠,虽身有多处伤痕却面色红润、精气十足。


妖孽花情向前迈两步,环视四周,朗声说道:“可有高人在此,望指教一二。”

这妖孽口中如是说着,手底下却悬出一棵翡翠灵珠,噼啪一声直直的射向朝露的正后方,山壁处散出一阵尘埃,烟尘过后,莫沉从中步出。

妖孽花情的瞳孔微缩,连忙几个跃动拎着两人退到了莫沉的正对面,蹙眉说道,“不知上仙在此,多有得罪。”

上仙?原来美人是个神仙?朝露吊在花情的手上,望着莫沉的眼眸中又多了几分艳羡。成仙,那是凡人一辈子的梦想啊。

莫沉只向前微微一步,花情就如惊弓之鸟般的紧张起来。

跟神仙拼,似乎有些不明智,只是不知道眼前这神仙是个什么心性的主,若跟那青牛山小道士一般,口口声声喊着除魔卫道,那今日花情就真的有来无去了。

不过哪怕心底转过无数念头,花情还是颇为镇定,那双凤眼不由自主的再次眯在一起,透露着危险的讯息。

朝露悬空踢了踢他,“你还不走?”

花情微愕,又看了眼莫沉,已是脚下放出劲,准备撤离。

只是一微微的举动,莫沉却忽而开口,声音软绵而又温和,“放下这女娃。”

妖孽花情的脸变了色,却似乎开始憋起劲来,左手是昏迷的二二,右手是活蹦乱跳的朝露,一阵旋风掠过,便自消失。

美人莫沉抬头看看那妖孽消匿的方向,叹了口气,心道麻烦啊麻烦……这一路就未太平过,不是迷路就要斩妖,来凡间办点事怎生就如此麻烦呢?

脚底下却还是跟着那妖孽而行,常人看,妖孽的行走方向是毫无章法的,然在这神仙的眼里,却通透的很。

其实,只要放下孩子,他并不一定要斩妖的。心中如是想着,但动作却也狠烈的惊人。

一把如玉宝剑亮在手心,宝剑晶莹剔透,隐隐的翠玉从剑心向外折射着光芒,而剑柄处,却又镶嵌着一块闪着润泽之光的紫色宝珠,若是识得此剑之人,皆会明了,这乃是天上伏天上神的法器。

莫沉的手微微一动,剑光四射,山林中的树扑啦啦作响,树冠自然分开,像突然有了生命一般,活将花情离去的路线分开了两条道。

从月华处折射下一缕清透的月光,将眼前瞬间照亮。


花情他腾跃在山林间,衣裳在风中摆动,柔软的面料扑在朝露的脸上,反倒更加清醒。

她不明白了,妖孽花情是不是赌上气了,今日定要拿她开了荤饮了血吸了精元,才算舒心。

侧眼看着那方的二二,似乎在狂风拂面下还是昏迷不醒,也不知道方才那位美人神仙给下了什么法术。

然后她费劲的抬头,妖孽花情的额上已是细汗密布,殷红的唇紧紧咬在一起,着是这样还是那样赏心悦目——前提是别要吃了她才好。

也不知道奔走了多久,花情突然喘了口气,轻笑出声。他脚步放慢了下来,落到了一处密林中。

密林深深,一棵树紧挨着一棵树,将月光挡得严严实实。朝露不怕夜视,她能瞧见已是到了个清潭旁,清潭若明镜无波,泽内水莲吐幽。

花情吐出口清气,自言自语着:“终于是摆脱了。”

他随手将二二与朝露一扔,两人就地一滚滚做一堆,然后就听二二闷哼了一声,两手自然伸出,将朝露护在了怀中。

他眼色迷离,显是未醒,却行为自然,教朝露心中有些感动。

此刻却又有些感慨那位美人神仙,这不过才走了三日三夜,怎么就能被甩脱了呢?哎……吾命休矣。

朝露不知,莫沉从来都有迷路的习惯,这习惯,自他从人修成了仙就没变过。


花情用手拂了拂微湿的贴在脸庞的头发,凤眼微微转向了朝露面上,狠狠的浮起丝诡异的笑容,将将挪步到了朝露和二二身前,却又停住。

一丝月光终于是清透的从密林树冠中穿出,放在花情身上,这一身狼狈:白衣成灰,汗湿沾衣,总归让这个自有洁癖的妖孽不断的变幻着面色。

这些细微的变化教朝露看在眼里,她望着这月泽之下不见风姿的颜面,硬是将“其实你还是貌似天人”这句话给咽下了肚。

这妖孽已经冷笑着说了句,明眸流光异动,“一会再来收拾你这死丫头。”

然真正让朝露咽下这句话的原因在于,妖孽花情已经背对着他们宽衣解带,落灰的白衣抛在地上,朝露的瞳仁瞬时放大。

这一生,在小小朝露心中再次留下无比震撼的——来自于妖孽花情洁癖造作之下的美人出浴。

她不是第一次看见所谓男人的身体,前些日子与二二窝在瓜田里看牛哥莲妹修行欲死欲仙术时,牛哥也教他们看的精光。

但这二人根本不是一个级别,朝露对于美有着自己的执着,正像是花情的身体简直是美的造孽,那身体上一丝赘肉都无,宽肩窄腰瘦臀,蜜白色的肌肤尚结着点点细汗,看那笔直的腿径直迈向水潭,一没便半个身体全数进入了水中。

乘他背对着自己的时候,朝露一瞬间有过跑还是不跑的挣扎,但是她很明白,这千年妖孽竟然敢将背影给她,就根本不担心她能跑丢,于是她索性坐在原处抱着尚是半昏不醒的二二看美人入浴。

这整个密林,虽有三个大活人,但却有一个浑浑噩噩的,剩余了一个小丫头片子,花情压根没将她当做女人。

但转过身,却瞧这丫头满面痴傻的看着自己这方向,不禁红唇微浮,凤眼微眯,满是戏谑之色。

朝露微愕,才发觉花情的上身处,从肩头到那腰间,一道深深的剑痕。

花情颇为嫌恶的看着那剑痕,随手捧起些清水从肩头开始向下抹去,而后稍稍就着水整理着自己的仪容,待那些灰土逐渐从身体上脱离之后,才露出满意的笑容,缓缓出水。

朝露的口越张越大,咋舌不断,但她居然没移开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死之前有此艳福,不错,不错啊……

忽然她捂着自己的下身,茫然,为何这身体居然长的如此不同?


妖孽花情干了件妖孽的事情,在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心中打磨下一道深深的痕迹,比之他身体上的剑痕还要令人深刻难忘。

朝露见他裸身站在原处,将那落灰的白衣抛进水中,白衣荡过一片水纹,再从水中缓缓浮起,只手掐诀,一道清风飞过,白衣重新落白,无尘的美。

朝露正自思索时候,一道香气迎面吹来,她恍然抬头,花情已经着好了衣裳,向她逼近。

“小丫头方才为何不逃?”吐气如兰,花妖哪怕吸了再多精血也是花妖,这一口清新之气教朝露有些晕厥。

“何苦,教你光着身子追我,有些不太好意思。”朝露还想说,身上压着个不轻的二二,她想动也动不了啊。

妖孽笑出了声,笑的很是畅快。

“若我要追你,根本不用出水。”

朝露自然明白,她眨了眨眼睛,心道教你能光着身子追,也是个境界,如今果真不能到此境界啊。

花情蹙眉,盯着朝露的面庞,这面相三分憨傻,七分秀丽,但凡过个十年便是个标致的美人胚子,尤其是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灵动的盖不住心思。

只可惜,她触了他的底线,若不是二二这般护着她,他也不会生了灭杀她的心。

二二,着实是花情的寄托。


所以花情微微弹指,将二二拎起。二二的手锁着朝露的脖子不能动弹,这一抗反倒是朝露轻声呼痛,再一提,朝露终于叫的厉害。

这脖子可真跟拧断了似的疼,但好歹是将二二生生给拉开,他口中直迷迷瞪瞪的嚷嚷,“不要杀露儿,师傅……”。

花情挑眉,索性起了杀机,一掌化作利爪,朝朝露的天灵盖上击去。

风声大作,密林中的树皆簌簌而动,树叶扑啦啦的从天翻落。


那位追踪三人三日三夜最后偏离了方向,迷路的神仙美人莫沉不早不晚,在妖孽花情洗完澡后,在朝露命悬一线之间,垂眉顺眼,缓缓步出密林走进清水潭旁,紫衣华衫看不出半分富贵气。

朝露心底落下大石,偷偷的拉着二二向后微微蹭了蹭。

花情待要提拿他们之时,这一次莫沉再没让他们及时落跑,而是一剑送出,青光大绽,琉璃色的灭妖咒频频在清水潭上响起,直直的击向妖孽花情。

妖便是妖,修了千年也偏离了正道,这灭妖咒便是仙家斩妖的利器。

花情错了面色,慌慌退却两步,连朝露都觉着花情难逃此劫可叹美人零落之时,花情的胸口处忽然飞出条黑色的龙,龙身透明,在花情面前盘踞成一个结印的八卦,生生将灭妖咒给挡离了开来。

莫沉见这黑龙忽现惊疑之色,剑势稍缓。

花情见机,招手便将二二给抓回,二二在离开朝露身侧的一刹那,大眼圆睁,满是惊慌。

花情与二二迅速的向后撤离。瞬间消失了身影。

远处,却突然听见二二撕裂心扉般的喊声,“露儿你等我,我定要成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