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毛苹
夜半,被梦惊醒。心脏在胸腔里震耳欲聋地跳动,却不记得梦了什么,只是残留的余悸久久不能退去。明白再也睡不着了,干脆和衣坐起。望了一眼枕边人,见他睡得正熟,眉心微微蹙起,好似在梦里还焦虑着什么。
这人,平时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其实操心的事比别人都多。最近四方势力蠢蠢欲动,南越也不安分,朝廷更是对我们虎视眈眈。本以为中原统一了大家的日子都会好过一些,现在看来,距离真正太平之日还远得很。
不,该说是,灾难才刚刚开始而已。
冬夜风急,吹得大门呼呼作响。不由忆起儿时每遇风大的夜晚,我都会躲进爷爷屋里,吵着要和他一起睡。有时碰到虞爷爷和张大叔都在,他们便会一起开我玩笑。某次恰赶跑去前跌了一跤,进门就哭。仿佛已经料到我会冲进来,门一开,便听见虞爷爷大笑起来。
“瞧,我说什么来着,小丫头果然来了吧!”
张大叔则是摇头苦笑道:“先生如此有胆识,孙女居然怕风,说出去人家都不信。”
爷爷把我拉到身旁,用袖子帮我擦干哭花的脸,同样是笑得胡子乱颤。我不明就里,但见大家都那么开心,也破涕为笑了。
开心总是好的,年幼的我想。却不知,人即使内心绝望也可以笑出来。其年,秦攻赵,李牧受谗诛,那一晚正是他们得知消息之时。第二日,爷爷便和虞爷爷一起离开大梁赴赵,自此再无音讯。次年,赵灭,秦王坑仇。再三年,秦军水灌大梁,我一家老小,只余我和弟弟侥幸逃脱,其余悉数被杀。
从掩护我们逃跑的长辈口中,我隐隐约约察觉到,似乎是秦王亲自下达了诛杀我全家的密令。而这一密令的下达,和爷爷当年入赵之事有关。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要将我全家赶尽杀绝?这些我都不清楚,也无暇顾及。我遥望着那烈火中肆虐的妖物时发了誓,此仇我将用一生来报。
一生,说出口多么轻巧。听上去很长,事实却很短,短到只能用来做一件事。其余,都不再重要。
袖中的匕首滑落手中,贴近那人的脖颈。匕首阴寒,那人被惊醒,瞠目结舌。
我微微一笑,柔声道:“芮,这一次你不许瞒我。垓下一战时,你去见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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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苹,毛氏。我的爷爷是曾经以三寸舌胜百万师的大梁名士,毛遂。
关于爷爷的故事,我大多是听长辈们讲的。他最风光时我还没出生,而自我出生之日起,他就只是个不顾长辈劝说溺爱着我,慈祥和蔼的老人罢了。很难想像正是这个时常被我的调皮弄得束手无策的爷爷,曾只身立于别国朝堂之上,不顾背后的万千铁骑,怒斥君王迫其定下盟约。
第一次听说那个故事时,年幼的我兴奋异常,嚷着要爷爷亲口讲给我听。而爷爷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对我说那都是过去了,休要再提。
过去的事,即使再风光,也不能拯救眼前的灾难。
所以厉害如爷爷,去了赵地之后也没能回来。
那么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和受人敬仰的爷爷相比,我实在太无用了。文不行,武亦平平,还是女子。唯一的能力,只有辨别出当年灭我全族的那一股妖气,将仇恨刻于骨子里。
可这有什么用?失去爷爷的屏障,我连独自生存的能力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弟弟饿死街头。之后即使捡回一条命,也是靠别人的帮助。
这样的我,有何德何能,报得了仇,承担得了爷爷的嘱托呢?
芮企图推开我的手,我将匕刃贴上他的脖颈制止了他的行动。“苹儿,你怎么了?我说过是子房,你不信我吗?”他沉声说道。
我咬牙切齿道:“我不信你。这些年你瞒了我多少事?其他事你懒得同我解释,我不计较。但此事不同,你必须如实交代。”
闻言,他也变了脸色:“难道你瞒我的事就少了?相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是我们一直以来的默契吗?”
“这次不一样!这一次……”我冲他怒吼,但与他四目相对时,却哑口无言了。仿佛一腔怒火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只余些许火星在死灰里挣扎不休。
匕首没有放下,声音却颤抖起来,简直是破绽百出。可他没有趁势摆脱我的钳制,反而将目光转向了别处。
“也罢,我们破例做次交换吧。你讲清楚何谓「水之竭」,我也会对你如实相告。”
错愕之时,却又听他快速说道:“隔墙有耳!”
不假思索,我破窗而出。对方动作敏捷,却仍是慢我一步。芮直冲到破损的窗前冲我大吼,却来不及了。
“留活口!”
左手附于右手上猛地向前一推,再斜向一挑。窗外之人立毙于我刃下。冲出门外试了试那人鼻息,芮起身摇头:“太冲动了,苹儿。”
在尸体上轻唾一口,我不屑道:“我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些贼头贼脑的家伙。”
“可如此一来,岂不是死无对证?我们连他的目的都不清楚。”
“不需要清楚,随他们查探什么。我们又没做亏心事,怕他们知道什么?”我俯身拾起那人掉落于地的一块令牌交到芮手里——汉国密令,“是汉国的细作,他们果然不放心你。”
“派出来的人就这么没了,那些中原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看来,我想躲也不容易了。”
我冷哼一声:“你怕了?”
他苦笑:“怕与不怕又有什么干系?麻烦还不是一样也少不了。”说罢俯下身来翻看尸体的衣物,寻找信件之类的东西。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怕。这个男人和爷爷一样,都是那种遇到危机还可以保持淡定和清醒,让周围也随之安下心的人,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正因为一直被这种人护在身边,我才可以平安无事。我庆幸,同时气愤着。
因为越是强大的人,越是有着遥不可及的目标。而这些目标,往往会害他们比常人更难生存。我气愤这一点。
芮的目标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我的目标,只是眼前。“告诉我,那妖物在哪里?”
他端详了我一会,见我面色有异,便放缓了语气:“苹儿。我知道你有大仇未报,但眼下不是该深陷仇恨的时候。我有预感,很快就会有大事发生,不……也许已经发生了。”他站起身来,想抱住我,却因为粘在手上的鲜血犹豫了,“我必须知道它是什么,这样才能阻止它。”
重叠了。脑海中闪过爷爷临行时所说的话。
“苹儿,我们一定要阻止这场水之竭。”
我摇着头后退。的确,你们都是心怀天下的人。你是这样,爷爷也是这样。可即使是你们,逆天的事,也做不到吧?更何况我……
我的心,从一开始就寄住了仇恨,承载不了其他了。如果能凭借那个什么「百年浩劫」消灭仇敌,我甚至希望它来得快一些呢!“不允许?你凭什么不允许?”
对不起。你们的期盼,我做不到。
“芮,放弃吧。这是命。”
“我不信命。”他的回答斩钉截铁,如以往一般,带着让人安心的坚定,却只能像遮天乌云中挣扎而出的一缕微光。我的声音仍在巨大的绝望威压下颤抖不已。
“那你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