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刘盈(3)
连绵的茵茵绿草,遍及山野的葱葱灌木,虽不茂盛,却让人舒心。如今也只有在远离城镇的荒野深山之中,才能见到这般景色了。
我按照蒯彻的指示,独自进入了位于长安东南的商於山地,翻过几座荒山后,找到了石缝间缓缓流淌的小溪,沿着它朝上游走,直到看见一片紫色灵芝地为止。这时伫立在我面前那座最高的山峰,就是所谓「商山」。
黄昏之时,我终于来到商山脚下,累得气喘吁吁。用佩剑割开挡路的藤蔓向上爬了没多远,身后的草丛中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立刻警觉。据蒯彻说,这附近毒虫猛兽甚多,对过路人从不讲情面。稍有不慎,就可能在找到绮里季之前,命丧野兽之口。
这种结局是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于是面朝发出声音的草丛,小心翼翼地后退,尽可能不发出声响。
就在我全神贯注提防前面的时候,身侧突然传来一阵剧痛,眼前的景色一花,我竟是被什么东西从侧面扑倒在地。
该死,刚刚是诱饵吗?我抬起一脚,将扑到我身上的家伙踹飞。勉强坐起时,我已被十数只饿狼包围起来了。
该怎么办?平时狩猎都是坐在马背上,面对凶猛的野兽,我还是第一次处于不利的位置。我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捡起掉落于身侧的佩剑,大叫着胡乱挥舞。
可惜我强装出来的气势还是不够。逼退了面前的狼,身后的就借机靠近过来。包围圈逐渐缩小,最终,所有的狼朝我一齐扑来。
就在我绝望得只能闭目待死时,一道黑影掠入场中。狼们受到惊吓,向后退去,呜呜叫了两声就夹着尾巴四散逃开了。
黑影落地后,又原地翻滚了两圈才站住。我这才看清,那竟是一个枯瘦的老人,长着一把黄色的长胡子,正对着我呲牙咧嘴。
“老人家……”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却暴跳起来,一边跳脚一边指着我骂道:“就是你小子!砍了我的篱笆还踩坏了我的灵芝!”
“对不起,我会赔的。”
老人眼珠子瞪得溜圆:“你赔?!你怎么赔?!你可知我这灵芝每一株都比你小子爷爷还大,你能把你爷爷赔给我吗?!”
“……”
“那些藤蔓也是老早以前就长在那里的!正好给我当篱笆!你还能给我种出这么正好的吗?!”
“……”我被这枯瘦的老人骂得毫无还嘴之力,只能等他骂到口干舌燥直翻白眼,停下来喘气的时候,赶紧插上一句来转移话题:“在下……有要事找绮里季先生。不知老先生可曾听说过这个人?”
老人骂过瘾了,气也消了不少,偏着头想了想:“绮里?你说的莫非是绮里家的小妖?你认识她?”
“在下没有和他见过面。今次受人所托,有要事请他相助。望老先生能代为引荐。”
老人点了点头:“难怪,我就说似你这般娇生惯养的人类小子,怎会平白无故跑到咱这深山野林里来。带你见她倒是无妨,不过她现在正在辟谷,轻易不会下山。只怕你要白跑一趟了。”
“无论如何,我都希望能与他见上一面。拜托老先生了!”我恭恭敬敬地长揖一礼。老人很是受用,哈哈一笑答应为我领路。我本以为他会走在前面让我跟着,谁知却忽然朝我一挥长袖,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整个人就被腾空带起。无数的树木枝杈飞速闪过,转瞬之间,我已站在不知名的竹屋前。等我惊魂未定四处张望时,老人早已不知去向。
看来,这里就是绮里季住的地方了。我深吸一口气,对着竹屋自报姓名,可等了许久都没得到答复。迟疑了一下,才下定决心搬开院门栅栏,绕过放在院落正中落满了树叶的石质棋盘,向竹屋走去。
夕阳退到山后,四周的光线非常昏暗,但竹屋内却没有点灯的迹象。莫非主人不在吗?
来到紧闭的门前,我没敢直接推门而入,小心翼翼地从一侧的窗户向里看去。然后,极近的距离,一张狰狞的人脸出现在我面前。
这一下,简直把我吓得灵魂出窍。尖叫后一个站立不稳,向后倒去,磕得我屁股生疼,草籽落了一身。窗口的人指着我哈哈大笑,差点笑岔气。
我呆呆地望着那个趴在窗口的白发女子,有点搞不清状况。
“刘盈是吗?”那女子笑着眯起了眼,水色瞳孔闪着晶莹的光,“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又在原地发了一刻的愣,才瞠目结舌地发觉了真相:“你……莫非就是绮里季先生?!”
白发女子点了点头,笑道:“绮里季先生?这么长的称呼真是好麻烦。叫我绮里就好。”说着,她从窗口轻盈地一跃而出,落到我面前,并朝我友善地伸出了手。
我拉着她的手站起身来。结果,留侯特意让我来找的,竟是这样一个年轻女子?看上去也没比我大多少啊。
“别看我这样,也已经快五百岁了哦。”绮里一下子就看穿了我的心思,笑眯眯地答道。
“五百岁!”我的眼睛都瞪圆了。她似乎很喜欢看我吃惊的样子,又是笑个不停。
“太没见识了吧?我是妖,虽然能活到我这个年纪的不多,但也不是特别稀奇。刚刚带你来的夏老头比我还要年长两百岁哦,虽然他在两百岁时就长得那个样子了。”
将我领进屋后,绮里为我泡了杯竹叶茶,见我恢复了镇定,才正式问我道:“说吧,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是留侯张良。”
她点了点头:“我想也是。除了他,还会有谁呢?不过,他没有和你说过我们的关系吧?”
他们的关系?既然留侯特意让我来找她,应该是非常熟识的朋友吧?又或者是……
结果她却说:“我和他,可不是朋友,更不是那种关系。甚至,我们之间还有些解不开的芥蒂。虽然都是陈年往事了,却也不是说过去就能过去的。”
我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所以,不管他拜托的是什么,我都无法帮忙。很抱歉,害你白跑一趟了。”绮里冲我歉意地一笑。
“……”我错开了与她对视的目光,低垂着头。
“很晚了,正好我今夜要随甪里先生修习辟谷之术,不住这屋,你就姑且在这里休息一夜吧?明日一早再叫夏老头送你下山。”说着,就跑到一旁为我整理床榻,动作很快,却不如先前一般轻松自然。
“已经……有很多人因为这件事死去了,还有很多人在不断受苦。”我冲着空无一人的窗外,低声喃喃道。
她身形一顿,却仍是背对着我,不发一言。
“留侯说,淮阴侯也是为此而死……他不希望再有更多的人为此牺牲。我也……不想他死……”
绮里放开了褥子,转过身来。迎着月光的瞳孔睁得大大的,颜色浅得近乎透明。忽然间,一滴泪珠从她眼眶中滑落。她身子一缩,蹲坐在地上,抬起袖子捂住了脸。我被她突如其来的哭泣惊到了,走上前去扶住了她的肩膀,却不知该安慰些什么。
绮里将脸埋在自己的膝盖间,轻声问我:“韩信他……是怎么走的?痛苦吗?”
“……我不知道。是……秘密处死,应该很快吧。”我犹豫着,说出了违心的话。
紧接着她又问:“张良在哪里?”
“……”地牢的情景浮现眼前,我该怎么回答她?
“蒯彻呢?”
“蒯先生他……呃……”
不等我回答,绮里抬起头,重新站起身来。她已经恢复了先前的精神,脸上没有泪痕,也没有笑容。将我按回坐榻上,又为自己泡了杯茶,缓缓道:“好了。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我大喜过望:“绮里姑娘,你答应帮助我们了?”
她走向窗口,将被晚风吹乱的雪白长发拂到耳后,眺望着远方:“不是在帮你们哦。只是……我也不想再有认识的人死去了。”
竹叶回旋着飘进屋内,胸前的琥珀吊坠随风舞动,那女子回眸浅笑,笑容中掺杂了我不能理解的味道。
不能理解,但却是明亮,又让人悲伤的笑容。
“一起,让这些苦难终结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