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陈老偏蹲在炭盆旁,眼沉沉地盯着炭盆中的极为微弱的火,两指间的旱烟马上便要灼到手指了,人却成了一动不动的木头橛子。炭盆的另一边,老偏的结发妻子李小禾正闭合着眼,倚靠在破竹椅上,颤抖着,哼着一首不成调的摇篮曲,一摇一晃的哄着自己的两岁的儿子陈大强入睡。四周,除去小椅的吱呀声,打颤的哼歌声,燃柴的噼啪声,空荡荡的土胚房,外是风雪的鬼嚎,内是死的寂静······
“你去哪?”李小禾盯着转身伸手去拽破夹袄的老偏。
“大棚。”
“干啥?”
“少管。”话和老偏已然露在风中了。女人别过头去,盯着炭盆,继续哼那不成调的歌······
河西坝子上,凛冽的朔风,蜗行的黑点,颓缩的人影,刺痛双目的白原。
风雪依然数日了,自打第一场风雪从北方涌来时,老偏便觉得坏了事。河西坝子上,他的两座大棚在去年为他赚了不少钱,村里人也在去年眼热的不得了,老偏向村里人打了保票,盖大棚保准赚钱,但村里人说今年再看看。可现在呢,河西坝子上的大棚成了孤坟,被积雪压塌的塑料布在朔风中成了飞扬的引魂幡,棚中冻死的黄瓜洋柿子,成了枯骨。老偏杵在烂棚边,咽喉像是被野兽叼住了样,怎的也发不出声来·····
“回来了。”李小禾盯着拽去破夹袄的老偏。
“嗯。”
“怎么样?”
“开春,平棚。”
“平棚?!”
“嗯。”
“你疯了?”
“没。”
“······”
“这一家怎养活?”
“我去奔。”
“······”
“强呢?”
“睡了,里屋。”
“······”
“你去哪?”
“里屋,陪孩子。”
“吃了吗?”
女人一摇头,“拿着这俩洋柿子,你和强,一人一个。”
女人没说话,接过洋柿子,扭头进了里屋。陈老偏又蹲在炭盆旁,点了烟盒中最后一支烟,双眼又去盯着薄弱的火。忽然炭火被莫名来的水激了一下,火与热消失了,——房漏了。
屋里是死的寂静,屋外是风雪的鬼嚎······
“爹。我回来了!”大强进屋就嚷起来。
“你爹去河西坝子了,一天天找你不见的。”李小禾低着头边搅和着粥边说道。
“啊?他去哪干啥?”
“不知道。”
大强心中一想觉得坏了事,又飞身闯出了门。
“你去哪?”
“大棚。”
“干啥?”
“少管。”话和大强已然露在屋外傍晚的阳光中了。
河西坝子上,老偏一步一步的丈量着土地,周围摆满了盖大棚用的塑料布,钢筋水泥柱,甚至连吊车都在旁边停着。“长一百米,宽二十五米,不到四亩,一根水泥柱二十五,一平米塑料布两块六。”老偏边走边嘟囔着,忽然,刺耳的摩托车轰鸣声划裂了他的思绪,一抬头,大强已闯到了他的面前。
“爹,你咋来了?”
“我不能来吗?”
“······”
“能,但是···”
“但是什么?”
“你不是不让我盖大棚吗。”
陈老偏哼了一声,拉着大强坐到了一堆水泥柱上。
“我问你,我什么时候戒的烟。”
“我两岁塌棚那年。”
“你知道我为什么戒烟吗。”
“不知道。”
“塌棚那年,家里呀,真的揭不开锅了。前一年挣了大钱,就把钱全都投到了大棚上了,结果下大雪,塌了大棚,家里什么都没了,第二年便平了棚,为了你和你妈,我去火车站给火车卸货,去工地搬砖和水泥,靠膀子挣钱。为了省一分钱,我戒了烟。”
大强一语未发。
“你知道我挣钱是为了什么吗。”
“供我上大学。”
“你现在大学毕了业,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肚子的知识,为什么回农村?回这穷苦地方。”
“是我向上申请的,别忘了,咱村是全县排名名靠前的贫困村,我从穷地方出去的,我知道穷的味道,现在我是咱村的扶贫干部,而且我是党员。”
“扶贫干部?!我怎么不知道?你怎么没给家里说过,也从没有人给我说过!”
“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吃苦,但我不想让全村人吃苦!”
老偏一阵惊愕,咽喉又像是被野兽叼住了样,怎的也发不出声来,不知所措的双手在衣裤兜上摸来摸去。
“爹,你怎么了?”
“我烟呢!?”
“烟?你不是早戒了吗?”
“欧,是啊。”老偏的声音略带一些颤抖了。
“强啊!你为什么要修大棚呢?”
“我考察了咱这一块的地理,市场。发现盖大棚种菜,买反季节蔬菜,是让村民早日脱贫的好方法。”
“强啊,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盖大棚吗。”
“不知道。”
“当初我和你妈从外地带着一岁的你从外地回来,我在外面学到了种大棚挣钱,就在这河西坝子上盖了两个大棚,第一年赚了钱后,我向全村人打包票:以后带着大家盖大棚,挣钱。可是后来你都知道了。”
“那现在······”
“干!”
“撸起袖子加油干!”
那天晚上,父子俩回家后,屋里灯亮了很久。
三年后,河西坝子上的大棚已成了白的海洋,坝子下建了个兔子养殖场,兔子粪正好做植物的肥料。陈大强成功领导全村人脱了贫,老偏有事没事就坐在大棚中开直播买瓜果蔬菜。河西坝子的生意越来越好,村里人的钱包越来越鼓。
“强,快从坝子上回来,村口省里来人找你了。”老偏在村口冲着坝子打电话嚷道。不一会大强骑着摩托车风尘仆仆的来了,牛仔裤脚上沾着泥土,买化肥送的蓝T恤被汗水浸的透透的,整个人又黑又瘦。
“呀!陈同志,你好你好,我是省里脱贫办的特派员,今天专程来记录你的脱贫实绩。”
陈大强脸一红,“哎呀,我有什么功绩呢,还不是村民的伟大,我只是指导了一指导,哦,还有我爹,他付出的比我多,你们可以问问他,他还挺健谈的。”
“额,这个,大强你带着特派员到村里走走,我还有直播呢,额,先走了。”老偏倒是翻身上了摩托车,一溜烟跑了。大强没法,便领着特派员去村里介绍,越讲越欢,将整个河西坝子的情况全讲了出来。特派员听了热泪盈眶,临走时紧紧握住陈大强的手说道;“陈同志啊!没想到你这么年轻,便大有作为,我一定要向上级传扬你的事迹!”
两天后陈家父子便在报上看到了专题报道,两人相视一笑,又迈步上了河西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