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暮语·二
紫乔魂不守舍地出了宫殿，接着又慢吞吞地走出了树林。
她靠在树边那儿许久，然后慢慢仰头看天。
天好黑......好黑......紫乔觉得。
从离开宫殿后就没了灯盏，她在树林中一路摸着黑走出来的，原来今夜的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怪不得这么黑呢。
她这才发觉......黑色在黑夜中也是可以看到的，就算没有亮光，她也能摸着黑找到方向从树林里出来。
原来......她许久都没有过害怕这种感觉了。
“姑娘，大人邀您过去一聚。”
一个极温柔的又有些缥缈的声音飘到紫乔的耳朵里，她恍惚了一瞬，将头低下，一低头便看到提着灯站在她面前的雅娘。
她朝雅娘点了点头，一句话未说，就跟在雅娘身后同她一起走了。
紫乔轻轻微笑着，是都知道她怕黑怕鬼，所以提了灯早早地就在这儿侯着，怕她又要哭了吗？幸之师傅。
可其实紫乔直到现在也没有分得很清楚，究竟是紫乔害怕，还是封蕊在怕。
或者都在怕......也许都不怕了！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紫乔像是忽然想通了一些事，一下子就轻松了下来。
走在前面的雅娘察觉到，她稍稍转身朝紫乔笑道：“姑娘！你可算是笑了！”
“嗯！”紫乔微微昂头道：“是啊！多谢姐姐过来接我。”
甘幸之住的院子在白门的最北边，一个很僻静的地方，是廖微上任白门门主之后单独为她划出来的一处地方。
甘幸之很喜欢这个院子，自从她搬到这里后，近几年来她也很少管九生门的大小事务了。有一段时间，紫乔觉得幸之师傅就如山间的一池湖水，平静如镜，与世无争。
紫乔就立在院子外面，嘴边勾起一抹笑，她盯着这个院子看，她觉得这个院子跟白门实在不搭，她在屋村的房屋都没有这么......朴素。
与世无争吗？紫乔笑了笑自己，她为何会觉得她的幸之师傅能有这样的想法......若真是与世无争，什么都不想管了，那住什么样的地方又有什么关系呢，那般超脱世俗的人会特意选一个看起来就像是淡隐江湖之人住的地方吗？那般的人会在乎谁的在意吗？
紫乔又惭愧一笑，雅娘开门的动作停下来，她看了看紫乔，有些疑惑。
紫乔朝她摇了摇头，上前一步推开了那个像是很久没有修缮过的裂开了几条缝的木门。
没有什么特色的院子，一些破旧不堪用的物什倒成了特色。
就算甘幸之本人不在意，白门门生怎会不在意自家的前任门主。这个院子中的一切都太过刻意了，就连她一脚踏进这里面的那一瞬间也变得刻意起来。
紫乔忽然笑得很开心，有些过于开心了，她知道......或许如今在九生门当中，也就只有她的幸之师傅还最在意她自己是不是被九生门各门生所在意了。
她的幸之师傅啊，永远都不可能做到不去在乎。
“幸之师傅！我来看你了！”
一道悦耳的喊声沁入甘幸之的心脾，她嘴角浮起微笑，是紫乔印象中一贯的温柔。
其实甘幸之身边的人就如她一样，是个温柔到极致的人，从前她是白门门主时，“温柔”、“儒雅”、“懂礼”、“斯文”这些词都像是为白门弟子准备的。
紫乔在刚进入荆山时，千度就将九生门历年的卷轴给她看了，紫乔当时看到白门卷轴后还打趣道：“如果这卷轴上记载的话是真的！那我可得好好感谢白门同僚，将我们九生门该有的礼仪，不管是对内的还是对外的全都包揽了！”
就看廖微吧，这人如今玩世不恭、桀骜不驯的模样，他从前跟着甘幸之的时候也是彬彬有礼、温文儒雅的公子。
紫乔想到这儿，她脸上又是苦笑。
可惜了......那些时候天天耳濡目染她硬是没学会怎么温柔，相反的九生门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性格古怪，有时更是娇蛮得很。
紫乔娇蛮的形成其实也得归功于甘幸之对她的不管束。紫乔自失去记忆到恢复记忆的那三年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跟在甘幸之的身边。
因为她真的很喜欢她的幸之师傅，幸之师傅就像一个母亲一样待她，尽管这个母亲不是她真正的母亲，尽管这个母亲曾经也不爱她自己的亲生女儿，可是紫乔能感觉到她们之间给予对方的爱不是假的，她......在今夜之前是真的很爱她的幸之师傅，她也相信就算幸之师傅今后知道了她将要对她做的事，依然会选择原谅她。
“怎的这么晚了想找化乘呢？”
等紫乔在蒲垫上坐定之后，甘幸之才问她。
“哼。”紫乔很不屑，她脸上的笑容突然垮了下来，她道：“我向来最佩服幸之师傅一件事！”
“什么？”甘幸之的表情淡淡的。
紫乔“哈哈”笑了两声，说：“你很会做戏！若我能学到您的五成功力，想必叔叔也不会一直怀疑我了......我居然今天才知道廖化乘是那个监视着我的人！”
紫乔说着怒上心头，说话也变得咬牙切齿起来。
甘幸之见状立马就安抚她，“化乘与你、权佑感情深厚，定不会说与陛下听的。”
看着甘幸之那双桃花眼里浓浓的关切之意，紫乔愣了愣，然后她轻笑着点头说道：“是啊！我相信他不会告诉叔叔，所以我挺高兴的。”
“高兴？”甘幸之皱了皱眉。
“嗯。”紫乔又点头，“我说雅娘那么及时的去接我，她跟我说你邀我来你这里一聚的那一瞬间我还开心了的。想必她从我离开廖化乘那儿进入树林时就回到这儿来跟你说了吧......”
“哎......”甘幸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是承认了让雅娘去监听紫乔与廖微的谈话，她缓缓开口：“也是你和化乘两个都默许了，雅娘她才有机会将你们说的话带给我。”
紫乔摇摇头，不太认同甘幸之说的话，她道：“不......廖化乘那儿我还不懂他到底是什么想法，也许就像你刚刚说的他默许了。但我是忽然看见雅娘来接我才同意的，因为幸之师傅身边从来不留闲人，今晚也不会无缘无故的想要见我。雅娘如果一点儿好的本事都没有，你不会是让她接我来你这儿，我也不会跟她走的。”
紫乔很清楚雅娘在她最需要人出现的时候出现在她身前，尽管带着目的，她仍然感激她。
“嗯......”甘幸之犹豫一会儿才说，“雅娘并没有说你开心，她说你那个样子更像是......”
“失落。”
紫乔干脆道，替甘幸之说了，也替她自己将她心中的感受说了出来。
“我明白。”甘幸之说着，她的脸上一下子有了伤心。
“你明白！”紫乔听了这话却觉得有些莫名，她强压着心中那深深的疑问，慢慢开口问着甘幸之：“为什么？”
“为什么你说你明白，可我觉得自己还没有完全懂得！我是真的高兴，有人替我着想，失落也是真的！为什么你们都不告诉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像傻子一样......那么努力地做‘紫乔’，结果我提心吊胆了这么多年，你们告诉我没事儿了！为什么我......”
“你想知道什么？”甘幸之打断了紫乔，见她愣神，便接着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是你，我不会有一丁点儿隐瞒。”
“啊？”
甘幸之说的话很突如其来，紫乔愣了许久都未有反应。
甘幸之摇头又叹气道：“你愿意跟着雅娘来我这儿，不也是想知道为什么吗？”
紫乔有些吃惊，她低头擦了擦眼泪，然后立马抬头问，问了一个困扰了她很久，但她早就想明白了的问题。
“为什么我要是‘紫乔’，而不能是‘封蕊’？”
紫乔以为甘幸之会说些什么大道理来说服她接受，不料她对她说。
“你想是封蕊的时候你就是封蕊，想做紫乔就是紫乔，就是两个名字，管那么多做甚！”
紫乔狡黠地笑了笑，小声道：“我也是你说的这么过来的。”
不愧是她的幸之师傅啊，要达到这般的境界，她不知道还要修炼多久，只要能学到一半，她就不会在难受了。
过了一会儿，紫乔又问了甘幸之一个问题。一个她特别想知道却在其他地方一直没找到答案，只能从甘幸之这里知晓答案的问题。
她问：“幸之师傅，我记得你与我母亲同为白门之主。你知道的我四岁那年母亲去世之后我就和爹去了屋村，那些年我爹一直对我母亲闭口不谈，所以我一直就不了解我的母亲。我倒是问过叔叔，他只和我说母亲是宋国人。难道是因为当年那场战役......我爹才同我母亲不和的吗？可是我父母不是在陈、宋两国达成休战协议之后许多年才认识的吗？若真的一开始就记着那场战役，那他们为何还要在一起？那时候的我虽然还小，但我不认为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假的！还有......我母亲是怎么死的？费神医以她身体不好的理由搪塞我，可我怎么都不相信，幸之师傅你告诉我吧！我相信你！”
面对紫乔的这许多许多问题，甘幸之也不知从何说起，明明在他们这些人里，赵青允最是无辜，可就因为她是宋国的公主，所以他们才觉得她有错，可时逢战乱，他们也不见得就是对的。
甘幸之微笑着，桃花眼中似乎终于有了真正的感情，她缓缓开口：“曾经是‘我们’，现在只有‘我’了。”
若陈、宋两国无战事，她们当是天下最好的朋友，就像她的师兄和韩英大师那样，当为知己......没有那场战役，赵青允永远都是那个不知愁为何物的宋国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