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技术的实质性内容
现代技术运动本身的“形式”描述还没有告诉我们任何与之有关的实事,甚至可以说对它的“质料”未做说明。我们现在就转向这种质料,具体说,就是转向新权力、新情况和新目标,这都是现代人从技术中接受的。
现代技术的先后顺序反映科学——力学、化学、电动力学、核物理学、生物学的先后顺序。笼统地说,一门科学,当其中(用伽利略的话说)“分解的道路(via resolutiva)”——分析——被推进到这种程度,以至于“合成的道路”(via compositiva)——综合——可以从这样被分解的、被量化的基本元素开始时,科学转化为技术学的时机就成熟了。生物学在今天就已经达到这样的地步:伴随分子生物学而来的,就是生物学产品的可构造性。
力学
因此,这里简单介绍一下(至今不断的)现代技术革命的几个阶段。它开始于18世纪晚期所谓工业革命的机器时代。在这场革命中,从目的上看,首先触及的不是新产品,而是在迄今生产、获得或者经营财富时人的(或者也是动物的)劳动力的投入。于是,现代技术的对象竟然首先是同一个东西,向来就是人类技巧和劳动的对象:食品、衣服、住房、工具、交通——所有物质性的生活必需品和安逸舒适的生活。不是产品改变了,而是生产改变了——在快捷、轻便和量上都在变化。由蒸汽驱动的兰开夏郡的机械织布机生产出旧式的可信赖的(altvertraut)物品。但是,一个重要的新产品马上就上了传统的清单。机器本身为了它们的生产创办了一个全新的工业及其众多的辅助性工业。而且,从一开始,这种新型的材料就对人和自然的共生现象产生了特有的影响,因为它们本身就是消费者。例如:蒸汽推动的水泵缓和了煤的开采,要求一些特别的煤用于蒸汽锅炉取暖,其他煤用于生产锅炉的冶炼厂和烟囱,另外的煤用于必需的铁矿石开采,还有一些煤用于将这些铁矿石输往冶炼厂,煤和铁两者,更多地用于相同的冶炼厂制造的必需的铁轨和机车等等。更多的煤用于矿井所需的冶金产品的运输,反之亦然。最后还有很多用于将丰富的煤分配给除了这种循环运动之外的消费者,这些消费者是由再次增加机器中逐渐形成的,而这些机器恰恰要把自己的生存归功于提高了的煤的可支配量,并且提高了对煤的需要,而且使冶金产品的量不断增加,如此等等。为了使人们不至于因为这个长长的链条而忘记这一点,我们说说詹姆斯·瓦特关于从矿山竖井里抽水的简易蒸汽机。这种不断繁衍的复合体绝对不是一个直线式系列,而是一个由相互性交织而成的网络。从那时起,就一直是以指数增长的现代技术所特有的。我们可以说得更笼统些,现代技术在指数式的进步中提高着人类对自然资源(实物和能源)的消耗量,不仅因为成品、所欲求的消费品本身的激增,而且——也许更有甚者——因为生产和经营所需的机械辅助工具,因而是自我消耗者。借助于这些工具——机器——技术把一类新的物品引入我们的世界的装备中。这说明,在技术学对象中,一个突出的属就是技术仪器本身这个属。
不久,向消费者申诉的成品也不再是同一个成品,即便它们还服务于同样老的需要。假如人们旅行,铁路和远洋轮船在性质上和邮政马车、帆船完全不同,不仅在构造和效能上,而且在旅游自身的经验上——旅游本身对此的“感受”完全不同,例如劳累可能变成享受。后来,飞机把所有与早期运输工具的相似情形抛置脑后,从这里到那里的目标除外,却没有伴随关于此间所发生事情的体验(为吃饭和演电影所取代)。对此,人们认为,这些大型的和昂贵的仪器的寿命通常不受现实的损耗规定,而是受相对的“过时”的制约。人们可以从钢筋、混凝土和玻璃构成的办公大楼和从前由木材、砖、瓦和石头组成的建筑之间做出类似的比较。从所有照明、取暖、通风、电梯设备等等基础体系看,前者很像一部多样化的、持久工作的机器,而造成建筑物和装备的自然物质,在包围着居民的人工制品急剧变化中,不再能被人们认识。
化学
最后一点——材料的变化,它是被我们当做称呼技术学的一个属的提示语使用的。这一技术学的属要比力学的(机器制造)属晚得多,工业革命就是从它开始的。化学的属是第一个属,完全是科学的一个结果。其工业的开端就是综合颜料。在颜料方面,还涉及紧缺或昂贵的自然原料的替代问题。其预期的功利属性据说应尽可能接近于倍数化。这对品种如此多样的隶属于化学技术后期阶段的合成纺织纤维有效。合成纺织纤维在今天如此广泛地替代了前面提及的兰开夏郡的织布机的羊毛和棉花。因此,古老的说法在此还能派上用场:人工制品是对自然的“模仿”。但是,一般来说,借助石油化学的合成材料——我们已经在合成纤维材料的例子上进入了它的领域——事实上是加快了由替代品到真正新材料的创造,它们具有这样的特点,在非自然材料(或者它们的传统加工)中出现,并且因而指出了通往应用方式的道路,这些方式是人们以前压根没有想到的,但现在这种应用的可能性呼吁服务行业把利用这些可能性列入议事日程。在化学的,即分子结构中人类工程技术所做的工作要远甚于力学结构中的情形,这种力学结构用我们大型号的自然物体组成其构成物:其影响是比较深刻的,一直到物质基础结构。从这些基础结构中人们“按照说明书”,也就是说,靠预期的功利属性,通过其分子的任意改编得到新的材料。而且,人们注意到,这以演绎-结合的方式发生于最深的底层、完全被分析出来的最后成分,发生在结束了分解道路之后的一个现实的合成道路上,与长期训练过的、通过碰运气和试验找到的经验实习(如青铜时代开始的合成金属,肯定已经有了陶土烧酒、面包烤制和葡萄发酵)非常不同。人们向来这样改变供人使用的自然物质。人工制品或者创造性的构造按照抽象的筹划(计划)深入到物质的最深处。这预示了分子生物学中的其他可怕的可能性。对此我们还将讨论。
作为日用品的机器
与此同时,作为属本来就是纯粹的“资本财富的”机器本身,找到了它们进入消费领域的道路,并且成为个人的、家庭的经济用途的物品,尽管是间接的(7)。这种个体生活史上没有先例的革新在西方世界成长为一个十分广泛的大众现象。首要的例证当然是汽车,但我们必须再加上整个家用(大部分是电子的)动力设备。今天,这些动力设备在居民的生活方式中,比一百年前集中供暖和自来水还要普通。我们在日常事务和娱乐中越来越“机械化”,只要能源紧张的状况存在,创新总会到来。
按照它们的属,这些器具,无论大小,从机动车到电动剃须刀,在准确的意义上,都是“机器”,它们做工,由于它们把能量转化为机械运动,而且它们的运动部分是关于我们感觉世界的亲密等级。不过,技术器具的一个附加性的、完全不同的属在我们的私人生活中获得了一个位置,并且在蔓延——那些不节省我们的体力,不降低我们的劳动强度,在物理的意义上根本不做“工”,部分地甚至没有一个实用目的,而是(以最小的耗能)为我们的感觉和思想服务的器具就是:电话、无线电广播、电视、录音机、计算器——技术学舞台上的电子工业、这一新生儿的当家后代(Ausläufer)。这些器具既由于是非物质性的、针对意识的产品,又由于其工作寓于不可见的、并非真正“机械的”物理学而与所有经典类型的宏观的有形的机器区别开来。
在我们考虑这种从动力技术、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标志向新闻-信息技术(几乎与第二次技术-工业革命同时到来)的成功过渡之前,我们必须了解一下信息技术的自然基础:电。
电
在技术向越来越强大的艺术性、抽象性和敏感性的进军中,电的开发是决定性的一步。这是一个普遍的自然力,然而并非天生“出现”在人类面前。没有人的帮助,它不会自动成为正常经验(雷电除外)的数据。它的单纯“出现”本身必须指望科学,科学通过高度艺术性的处理得到这种经验。因此,可能的技术已然是对其“对象”的展现而言的,技术要处理的那些实体依赖于科学——第一种情形:只有理论,而非通常的经验,才在总体上先行于每一实践(后来在核能的情况中重复了)。这是怎样的实体啊!热和蒸汽都是感觉经验的亲切对象,可以在世界的四周“鲜活地”被观察到:化学材料往往还是具体的有形物质,人类从来都认得它们。但是,电是一个抽象的对象,它无形、无质、不可见。从其可使用的形式“电流”看,电完全是一个人工制品,在细微转换中用更大形式的能量进行能量生产(大多是用运动的方式进行热交换)。事实上,电理论在其实践的功用真正开始之前,基本上是完整的。
电动力技术
电的首次使用是伴随电报通讯开始的。电报通讯已经不再属于以劳动为目的的动力技术范围。但是,在晚些时候为了机器推动(以及由热引起的光生产)这一已然常规的目的而开始利用电报的时候,新动力的本性本身却是革命性的。它的优点是:绝无仅有的可运动性、易传播性、易转换性和易分配性:一种非物质的实在性,它无体积、无重量,跨越任何距离,它可以在一瞬间把信息传送到消费者所在地。在从前,类似的情形在人与物质、空间和时间打交道时是从没有过的。此外,它使曾经提到的将机械化带给每个家庭的传播成为可能。同时,当然与一个集中化网络的联系使私人生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依赖于一个公共系统(实际上在每一刻,电都无法像煤和石油或者糖和面粉一样储存起来)的正常运转。首先,肯定有不少非正统的东西产生了:从电动技术到“电子技术”的过渡,电缆电报通讯在过去只是电子技术的一道禁令,它在本世纪的形成则是手段和目标的抽象性的一个新水平的标志。这是动力技术和新闻报道技术的区别。后者的对象是所有对象中最不可捉摸的:它就是信息。
电子通讯与信息技术
在理论和实践上,电子学意味着科学-技术革命中一个普遍的新阶段。和电子学理论的细致性和仪器的精密性相比,以前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显得粗糙,甚至可以说“天然”。为了说明这一点,人们考察了今天环绕整个地球的人造卫星。一方面,人造卫星是对天体力学的一个模仿:我们最熟悉的牛顿定律,最后通过宇宙实验加以证实。天文学,数千年来自然科学中最精密的沉思科学,成了实践的艺术!这是一个伟大事件,但仍具有各种恢弘的力和计算的技巧,天文学集各种计算于一身。另一方面,这是那些新的天体最无趣的方面。尽管如此,这些新天体仍属于经典力学的概念和效能范围。其现实利益在于经典力学跨越空间所携带的工具,而且在于这些工具所做的事——度量、登记、分析、计算;其现实利益在于它们对抽象数据、宇宙空间距离的完整图片的接受、加工和改编。那时,在整个自然中什么都没有,这也只是隐约预示了事物的性质。这些事物现在在各种天体间来回游弋。人类借以模仿大自然的“实践天文学”仅仅为人类借以独立自主地战胜大自然的某种别的方法提供了根据。(8)工具化无与伦比地胜过已知的大自然的一切样板和方法。于是,电子技术事实上造就了一个王国,在这里没有什么东西要模仿的,单纯的发明将不断出现。而且,它服务的目的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发明出来的。动力技术和化学绝大部分还要对人的衣、食、住、行等等自然需要作出反应。通讯技术回应的是信息和控制的需要,信息和控制是惟一由文明本身创造的。通过它们,这种现代技术才得以可能发展。而这样一来,对于它们而言,通讯技术就变得不可或缺了。新式的手段持续不断地产生更多的新式目标,于是,两者对于文明的功能化就变得如此必要,因为它们是从文明中产生出来的,而它们对所有更早的文明则是多余的。可是,这里有一个内涵式的悖论:正是这种文明以“过时了”威胁着它的创造者,例如,由于日益自动化过程(电子学的胜利)使文明的创造者丧失了其工作岗位,创造者从前正是在这些位置上证实:他是人。另外的威胁是:文明使地球上的自然过度疲劳,可能达到了灾难的边缘。
生物技术学
这个命题似乎是一个戏剧化的美好结论。可是它还不是我们概括的结束。另一个也许是现代技术革命的最后阶段可能正待出场。前几个阶段(我们只是部分地浏览了一下)以物理学为基础,并与无机的大自然的储存中人类可以利用的东西有关。生物学的情况如何呢?利用者本人的情况怎样?也许我们正站在一种现代技术的门槛上?这种现代技术以生物学为基础并赠与我们一种使人本身成为对象的操作艺术?随着分子生物学的到来,凭借着它对遗传编程的理解,这一点成了一种理论上的可能性,而且是一种因形而上的人的中立化而来的道德的可能性。不过,虽然这种中立化准许我们做我们喜欢的事,但同时不许我们指引人们懂得怎样去喜欢。既然这种进化论——遗传学就是它的基石——掠夺了我们的一个有效的人的形象(因为一切都是冷淡地形成于偶然和必然),那么,实际技术——只要它们乐意——就非常可能为了其负责任的使用而乐于与我们见面。只知道进化之偶然的实际结果,而不知道批准这些成果的客观实体的主流理论的反本质主义将我们的存在移交给一种无规范的自由。于是,新的微生物学的技术学邀请就是一个双重邀请:既具有自然的可实施性,又具有形而上学的许可。如果我们假设,遗传力学完全是分析出来的,而且它的步骤最终被破译出来,那么,我们就能开始重写文本。生物学家在他们的评价——我们是多么地接近这种技能——上有分歧,一些人似乎怀疑实施这种能力的权利。按照他们先知的雄辩术判断,“为我们的发展本身负责”这一观念甚至令科学家陶醉。
受挑战的形而上学
无论如何,改变人类体质或者“勾画我们子孙后代的形象”的观念不再是幻想。另外,这种观念被一个不可侵犯的禁忌禁止。如果发生了这种革命,现代技术的权力就真的要开始修理基本键了。生活必将在这些键盘上为后代奏响其乐章——也许是宇宙中惟一的乐章:这样,一种对人类期望值的反思,对选择要决定的东西的反思,简言之,关于“人的形象”的反思,比尘世间的人的理性所苛求的反思更加紧急而迫切了。我们承认,很遗憾,哲学对这种任务——它的首要的无法量度的任务未做准备。
(1)Technologie,有技术、技术学、现代技术等含义,结合约纳斯的思想,一般可根据上下文翻译为“现代技术”或“技术学”。两种译法有时可以通用。——译者
(2)不过,一个和中国人的犁一样重大的现实意义慢慢地、悄悄地“流传”到西方,不留痕迹地顺着中国人的犁的道路流传,直到它的另一个终点。在中世纪晚期的欧洲,它引起了农业中一个更大的、非常慈善的革命。顺便提一下,同时代人也认为,即便没有文字提及,这场革命也是值得的。(参见保罗·勒泽尔:《犁的出现与传播》,明斯特,阿申多夫出版社1931年。1971年由“农具史研究国际秘书处”重印,国际博物馆,布雷德-林毕,丹麦。这本重要的书由于臭名昭著的原因失去了其应有的作用;甚至出版者在流亡的窘迫中也没有找到他应有的学术地位。)
(3)实际上,即便是在古典文化的高地上,依然还存在技术的进步。例如罗马的穹隆和拱形建筑,就是超越希腊(埃及的也是)建筑的水平圆柱式屋梁和平面天花板的一个明显的工程进步,它超越了被许可的间距和结构界线,以前这种结构界线根本是不可考虑的(桥梁、高架渠、大型游泳池和罗马城皇帝的其他公共厅堂)。材料、工具和技术依然如故,人的劳动力和技能的作用没有改变——石匠、砖瓦厂像从前一样工作着。一种现行的技术扩大了范围,可是它那习惯的手段,甚至目标没有一个过时。
(4)“经典的”一个公认的含义就是,那些历史上的高度文明曾以某种方式对自己进行内涵式“界定”,它们既不赞赏也可能不准许超越这里所设定的规范和与规范相应的实践准则。取得(或多或少)“平衡”就是它们真正的骄傲。
(5)这听起来有点像价值判断,但实际上不是,而是打算对事实进行确证,例如,一枚火枪弹就有比箭头更大的穿透力。于是,人们也可以为发明一枚尚有破坏力的原子弹痛惜,认为这是违背价值的。但是,控告正是关于:这种发明在技术上是“更好”的,在这个意义上很遗憾地是一个进步。
(6)不该推论说,存在着内在的退化要素。例如,信息加工的有限容量的超载。这些要素可能使(指数地)运动到达禁止状态,或者使系统从根本上解体,我们对此还不清楚。
(7)私人消费领域的直接作用有点掩盖了如下事实:表面上纯粹是家居意义上的机械-自动化设备超越了私人的舒适性而具有了经济功能。洗衣机等替代了从前的女佣,这种替代女佣的洗衣机是以一般经济学中的劳动力身份出现的。洗衣机准许妻子有一份职业,如此等等。
(8)人们也注意到,在收音机技术中,活动的媒介不是物质性的东西,如导电的金属电线,而是整个非物质性的电磁“场”,即空间本身。“波”的这种象征性比喻是知觉世界形式中仅存的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