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糟的家伙
奥沃丝对他们说:“你们为何如此,我的孩子?天空为何萦绕着烟雾?你们为何在他乡征战,在异域流血?”
而他们回答道:“您赐福我们为您的子民,我们欣喜万分。我们见他们非您子民,又不愿归顺,执意对您视而不见。他们背弃您的圣歌,拒绝复述您的圣言。因此我们将其打倒在岩石之上,夷平他们的房屋,将他们的鲜血挥洒在风中,我们的行为天经地义。因我们是您的子民。我们承载着您的赐福。我们属于您,是以我们行的是正道。难道这不是您的教诲吗?”
奥沃丝缄默不语。
——《红莲之书》,第四章,13.51—13.59
“那么,我认为关键,”瓦斯里·雅罗斯拉夫说道,“在于动机。我知道法庭或许不同意我的看法——这个法庭的裁决一向都更看重影响而不是动机——但是你们不能因为我的一时疏忽就处以一名诚实、谦逊的商人如此巨额的罚款,是吧?况且,这个影响还是,嗯,抽象的。”
一声咳嗽回荡在审判室里,打破了耐人寻味的停顿。窗外,变幻的云彩的影子掠过布里克乌的城墙。
图瑞茵·穆拉盖什总督压抑着叹息,看了看表。要是他再这么来六分钟,她想,我们就创下新纪录了。
“而你们也听过了证言,来自我的朋友,”雅罗斯拉夫说道,“我的邻居,我的雇员,我的家人,我的……我的银行顾问。他们都很了解我,他们没有理由撒谎!他们再三告诉你们这一切只不过是不幸的巧合!”
法官席上,穆拉盖什往右侧瞥了一眼。检察官津达什一脸焦虑,沿着自己手掌的轮廓在外交部信笺纸上涂鸦。左边,首席外交官特鲁尼明目张胆地紧盯着坐在审判室第一排的那个曲线玲珑的姑娘。特鲁尼旁边,法官席末端,客座教授埃弗雷姆·庞瑞的位子上,椅子是空着的,最近他很少出席这类活动。但坦白讲,穆拉盖什非常高兴他不在这里:他出现在这个法庭上就够令人头疼的了,更不用说他到这个该死的国家之后给她带来了多少麻烦。
“法庭,”雅罗斯拉夫拍了两下桌子,“必须明白这个道理!”
穆拉盖什想,我必须得找个人来替我应付这些事情。但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身为大陆首都布里克乌的城邦总督,她的职责就是主持所有审判,无论它们多么无关痛痒。
“你们都听到我说的了,你们必须明白,我绝不是故意把店铺外面的招牌弄成……那个样子的!”
雅罗斯拉夫回避了那个敏感的话题,审判室里的人们开始交头接耳。第一排的那位姑娘跷起了腿,特鲁尼捋着胡子向前倾身。津达什在手掌涂鸦的指甲上涂着颜色。穆拉盖什扫视了一眼人群,给观察到的各种病状分门别类:拄拐杖的男孩,佝偻病;脸上有疙瘩的女人,梅毒;角落里那个男人看不出是什么病,但是她真切地希望他身上的那些东西仅仅是泥巴而已。雅罗斯拉夫和其他几个相对富裕的大陆人用得起自来水,因此只有以他们为样本才能观察到大陆人真正的样子:面容苍白,五官立体,深色眼睛,男人们夸耀着未经修饰的大胡子。穆拉盖什和其他塞普尔人与大陆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矮,更苗条,肤色更深,长着有点长的鼻子和窄小的下巴。正如特鲁尼那件滑稽的熊皮大衣所暗示的,他们更适应南海遥远彼端温暖的塞普尔气候。
说句题外话——相当题外的话——穆拉盖什能理解特鲁尼和津达什为什么不感兴趣:整个大陆坚定、轻蔑、固执地落后着,有时候甚至会让人忘记那些令人不安的、塞普尔人大费周章占领这个悲惨国家的理由。(然而,穆拉盖什想,我们都在这待了七十五年了,还能自称占领者吗?我们到什么时候才能正式成为居民?)要是现在穆拉盖什给审判室里的所有人发钱,并且说,“喏,给你钱,去买需要的药品,买干净的水。”这些大陆人绝对会往她的手里吐口水,而不会接受哪怕一枚红色分币。
穆拉盖什理解他们为什么这么抵触。虽然他们现在看起来不过是贫民和乞丐,但这些人曾经是最危险最有权势的阶级。他们当然还记得呢,穆拉盖什看到一个男人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注视着她,这就是他们这么恨我们的理由。
雅罗斯拉夫鼓起了勇气,似乎想要说点什么。
来了,穆拉盖什想。
“我从未有意,”他清楚地说道,“让我的招牌涉及任何圣灵,任何天神,或是任何神明!”
嗡嗡的低语声充斥了审判室。穆拉盖什和法官席上的其他塞普尔人,都没有被这个戏剧性的声明所打动。“他们怎么就不明白,”津达什悄声说道,“这种事情在每一次‘世俗规章审判’里都会发生?”
“别说话。”穆拉盖什低语道。
人群的集体违法行为壮了雅罗斯拉夫的胆。“是的,我……我从未有意向任何神明效忠!我对神明一无所知,他们是什么或者是谁……”
穆拉盖什差点就翻了个白眼。所有大陆人都对神明有所了解,否认这一点就相当于否认雨是湿的。
“……因此我不可能知道放在我女帽店外边的那个招牌,不幸地,巧合地,和一个神明的印记相似!”
一阵沉默。穆拉盖什抬头看了一眼,意识到雅罗斯拉夫不再说话了。“你说完了吗,雅罗斯拉夫先生?”她问道。
雅罗斯拉夫犹豫着:“什么?是的。是的,我想是的,我说完了。”
“谢谢。你可以就座了。”
检察官津达什起身发言,出示了一张照片。一个招牌上写着:雅罗斯拉夫帽业。招牌上文字的下方是一个相当大的标志——一根朝下的直线,末端卷曲,略微变形暗示着帽子的帽檐。
津达什转身面对人群。“这是你的招牌吗,雅罗斯拉乌先生?”津达什读错了这个人的名字。穆拉盖什不确定他是不是故意的:大陆人的名字尽是什么斯拉夫、伊尔亚、乌尔亚之类的,对没有像穆拉盖什这样在这里生活了十年以上的人来说,几乎不可能抓住窍门。
“是、是的。”雅罗斯拉夫说道。
“谢谢,”津达什在法官席前、旁听席前、所有人面前[1]挥舞着照片,“法庭请注意,雅罗斯拉乌先生确认了这个招牌——没错,这个招牌——是他的。”
首席外交官特鲁尼点点头,仿佛深入洞悉了整件事。大陆人焦虑地私语着。津达什像马上要耍花活的魔术师一样,装腔作势地走向他的手提箱——我是多么痛恨,穆拉盖什想,这个做作的小混蛋被分派到了布里克乌——接着出示了一幅相似符号的大版画:一根末端卷曲的直线。只不过版画里的符号是由致密扭曲的藤蔓构成的,甚至在曲线的部分还装饰着小叶子。
这个标志被展现出来的时候,人群倒抽了一口气。有些人不禁画起了神圣的手势,但是在想到自己置身何处的时候制止了自己。雅罗斯拉夫畏缩了。
特鲁尼哼了一声:“还真是对神明一无所知……”
“倘若尊敬的埃弗雷姆·庞瑞博士在此的话,”津达什指向特鲁尼旁边的空座位,“我毫不怀疑他立刻就能认出这个神圣印记属于神明……抱歉,已故的神明……”
人群愤怒地咕哝着。穆拉盖什默默决定要用一纸调令回报津达什的傲慢,把他发派到一个冰冷严酷、老鼠成群的地方。
津达什总结道:“……其名为阿哈纳斯。确切地说,大陆人信奉这个印记能赋予生育力和活力。无论以何种形式,对一家女帽店来说,这都暗示了他的帽子能够给其客户带来相应的特性。尽管雅罗斯拉乌先生会抗议,但我们从他的出资人那里得知,在把这个招牌放置在店外之后,他的生意有了稳步提升!事实上,他的季度收入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三。”津达什放下版画,用一只手比出二,另一只比出三,“百分之——二十——三。”
“我的天呐。”特鲁尼说道。
穆拉盖什尴尬地捂住眼睛。
“你是怎么……”雅罗斯拉夫说道。
“抱歉,雅罗斯拉乌先生,”津达什说道,“我认为现在是由我发言?谢谢,我要继续了。1650年塞普尔国会颁布了世俗规章,禁止在大陆公开承认神明,无论以何种形式。不可在大陆说出神明的名字,更不可在街上跪地尖叫祈祷。只要以任何形式承认神明——任何形式——就违反了世俗规章,将会遭致处罚。收益显著提高这一事实表明雅罗斯拉乌先生故意安装了这个招牌而且了解并有意利用——”
“这是谎言!”雅罗斯拉夫喊道。
“——它的神圣本质。这个印记涉及的神明是否已死,是否能够赋予任何人或物特性,这无关紧要。承认神明的行为已然成立。由此,雅罗斯拉乌先生的行为遭致的正式处罚是——罚金,”津达什查阅了一下笔记,“一万五千德拉克。”
人群骚动起来,窃窃低语慢慢变成低沉的咆哮声。
雅罗斯拉夫语无伦次地说道:“你不能……你不能这……”
津达什坐回法官席上,骄傲地冲着穆拉盖什笑了笑;穆拉盖什严肃考虑着要不要一拳把这张笑脸打个稀巴烂。
她真希望自己能远离这些盛况。法庭通常每五个月才会有一起违反世俗规章的案件:在这当中,绝大多数都由穆拉盖什的办公室和被告人在庭外解决。很少,很少会有人理直气壮地把案子带上法庭,因为这么做的结果总是既滑稽又戏剧化。
穆拉盖什俯瞰着人满为患的审判室。连后排都站着人,仿佛这场沉闷的市政审判是大剧院里的演出似的。他们不是来看审判的,她想。她瞥了一眼法官席上埃弗雷姆·庞瑞博士的空座位。他们是来看那个给我惹了这么多麻烦的人……
然而,一旦世俗规章案件进入审判流程,总是会被判罪名成立。实际上,穆拉盖什认为自己在二十年的城邦总督生涯中,只宣判过三个人无罪。我们几乎判定所有罪名成立,她想,因为法律需要我们指控以他们自己的方式生活的大陆人。
她清了清喉咙:“检方陈述完毕。你可以进行抗辩了,雅罗斯拉夫先生。”
“但是……但是这不公平!”雅罗斯拉夫说道,“为什么你们可以随意散布我们的印记,我们的神圣标志,而我们却不能?”
“城邦总督官邸,”津达什朝城墙挥了挥手,“理论上属于塞普尔领土。我们并不在世俗规章的管辖范围内,它只在大陆生效。”
“这……这简直荒谬!不,何止荒谬,这……这是异端!”他站起身来。
审判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注视着雅罗斯拉夫。
哦,妙极了,穆拉盖什想,又一场抗议。
“你们无权这么对待我们,”雅罗斯拉夫说道,“你们从我们的建筑上拆除了神圣的装饰,掠夺、洗劫了我们的图书馆,因为提到了神的名字就抓人……”
“我们,”津达什说道,“不是来辩论法律,或是历史的。”
“但对我们来说是的!世俗规章从我们身上剥离了历史!我……我都没见过你展示的那个标志,那个……”
“你们神明的标志,”津达什说,“阿哈纳斯的标志。”
穆拉盖什看到两个布里克乌城镇之父——大陆人的议员——对津达什怒目而视。
“是的!”雅罗斯拉夫说道,“我从未被允许看见这样的东西!哪怕她是我们的神!我们的!”
人群回头看着法庭警卫,期待他们冲过去把雅罗斯拉夫当场拿下。
“这不太算是抗辩,对吧?”特鲁尼问道。
“而你们……你们让那个人,”雅罗斯拉夫指着埃弗雷姆·庞瑞博士的座位,“进入我们的国家,阅读我们的历史、我们的故事、我们的传说,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我们都不被允许知道!”
穆拉盖什皱起眉头。她就知道早晚会变成这样。
穆拉盖什很在意一个事实,在历史的全景中,塞普尔的霸权只是短暂的一瞬。在“大战”[2]之前的数百年里,塞普尔还是大陆的殖民地——当然,是由大陆的神明一手创立并强制推行的——布里克乌没人不知道这件事:要不然城镇之父怎么会把现在的情势称作“主人服侍仆人”呢?当然,只有私下里才会这么说。
这件事外交部办得极其失职和愚蠢:不顾紧张的局势,允许尊敬的埃弗雷姆·庞瑞博士到布里克乌来研究大陆的历史——那些法律禁止大陆人学习的历史。穆拉盖什曾警告过外交部这会在布里克乌引起骚动,而正如她预测的那样,埃弗雷姆·庞瑞博士在布里克乌并没有达成名义上文化交流的使命。她不得不应对抗议、威胁还有袭击。有一次有人朝埃弗雷姆·庞瑞博士扔了一块石头,却意外砸中了一位警官的下巴。
“那个人,”雅罗斯拉夫说道,依旧指着空荡的椅子,“是对布里克乌以至整个大陆的侮辱!那个人就是……塞普尔对大陆彻底蔑视的表现!”
“哦,天哪,”特鲁尼说道,“这就有点过了,不是吗?”
“只有他能看那些别人都不能看的东西!”雅罗斯拉夫说道,“只有他能看那些由我们的父辈、我们的祖辈写下的东西!”
“他这么做,”津达什解释道,“得到了外交部的允许。他在这里的使命是大使级的。而且这也不是你审判的一部——”
“你们赢了战争,并不意味着你们就可以为所欲为!”雅罗斯拉夫说道,“我们输了,并不意味着你们就可以剥夺我们所珍视的一切!”
“说得好,瓦斯里!”房间后排有人喊道。
穆拉盖什敲了敲小木槌,房间立刻安静了。
“雅罗斯拉夫先生,我是否可以认为,”她疲倦地说道,“你的抗辩结束了?”
“我……我拒绝承认这个法庭的合法性!”他嘶哑地说道。
“已悉。首席外交官特鲁尼——你的裁断是?”
“哦,有罪,”特鲁尼说道,“非常有罪,极其有罪。”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穆拉盖什。雅罗斯拉夫摇着头,用嘴型向她说着,不。
我得抽根烟,穆拉盖什想。
“雅罗斯拉夫先生,”她说道,“如果在被控违反规章的初期你没有提出异议的话,处罚就会宽大许多。然而,你无视本法庭的建议——不听我的私人劝告——选择让案件进入审判阶段。我认为你十分清楚,检察官津达什带来的证据非常有力。正如他所说,我们不辩论历史:我们仅仅是在处理它的影响。因此,我很遗憾不得不——”
审判室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七十二个脑袋齐刷刷地转了过去。
一个小个子塞普尔官员站在门口,神色仓皇。穆拉盖什认出了他:皮特瑞什么什么来着,使馆工作人员,特鲁尼的应声虫。
皮特瑞咽了口口水,踉踉跄跄地沿着过道向法官席走来。
“怎么了?”穆拉盖什说道,“何故打扰?”
皮特瑞递过一张纸条。穆拉盖什接过来打开,上面写着:
在布里克乌大学办公室里发现了埃弗雷姆·庞瑞的尸体,疑为谋杀。
穆拉盖什抬眼一看,房间里所有的人都在盯着她。
现在这个倒霉的审判,她想道,重要性更不如前了。
她清了清嗓子。“雅罗斯拉夫先生……鉴于突发情况,我不得不重新权衡你这个案子。”
津达什和特鲁尼同时说道:“什么?”
雅罗斯拉夫也皱眉:“什么?”
“雅罗斯拉夫先生,你是否愿意承认,你已经得到了教训?”穆拉盖什问道。
两个大陆人溜了进来。他们混入人群中与朋友们低声耳语。消息很快就在审判室旁听席里传开。“……谋杀?”有人出声说道。
“得到……教训?”雅罗斯拉夫有些疑惑。
“雅罗斯拉夫先生,不客气地说,”穆拉盖什道,“将来你还会愚蠢地公然展示神明印记,并企图以此来拉动销量吗?”
“你这是在干什么?”津达什说道。穆拉盖什把纸条递了过去;他匆匆看了一遍,脸色煞白。“喔不……喔,诸海啊……”
“……殴打致死!”旁听席里有人大声说道。
现在整个布里克乌肯定都知道了,穆拉盖什想。
“我……不会了,”雅罗斯拉夫说道,“不会,我不……不会了?”
特鲁尼看完了纸条。他倒抽一口气,直勾勾地盯着庞瑞博士的空位,就像是期待那上面会坐着一具尸体似的。
“回答得很好,”穆拉盖什说道。她敲了敲小木槌,“那么,我谨代表本法庭,暂不考虑首席外交官特鲁尼的宝贵意见,驳回你的案件。你可以离开了。”
“我可以?真的?”雅罗斯拉夫问道。
“是的。”穆拉盖什说道,“而且我建议你尽快行使自由离开的权利。”
人群开始哭喊尖叫。有人咆哮着:“他死了!他真的死了!胜利啊,辉煌的胜利!”
津达什瘫坐在椅子里,就像被抽掉了脊椎骨一样。
“我们怎么办?”特鲁尼问。
人群里有人在哭:“不。不!这下他们会派谁来?”
有人大声回应着:“管他们派谁?”
“你还不明白吗?”那个声音哭喊着,“他们会再次入侵,再次占领我们!他们会派个更糟的家伙来!”
穆拉盖什把小木槌放到一边,感激地点起一支小雪茄。
布里克乌的人是怎么做到的?皮特瑞琢磨着。他们从百叶窗和窗帘的缝隙中就能看到这些城墙,却视而不见。他们是怎么做到每天看着它们生活,还觉得一切正常?皮特瑞试着去看看别的东西:他的手表足足慢了五分钟,还在继续慢下去;他的指甲,除了凹凸不平得让人恼火的小拇指以外都不错;他甚至看了看火车站的管理员,他一直在对他怒目而视。皮特瑞终于忍不住了,悄悄向左瞥了一眼,东方,城墙所在之处。
让他不安的并不是城墙的规模,——尽管通常这已足够让他不安——而是每当他试着想看清城墙延展范围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看到它们。他看到的不是城墙而是远方的山峰和星星,随风摇曳的树木——城墙另一边的夜色,这些墙就像是透明的毛玻璃一样。在本该是城墙顶部的地方他却看到夜空和月亮丰腴平和的面容。但如果他沿着城墙的方向,沿着走势凝视,它们就会在一百码外的房屋和摇摇欲坠的建筑物旁边慢慢凝固,光滑的表面上闪烁着城市的灯光。
然而如果我在另一边,他想,或者走近它们的话,就只能看到白色的石头。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物质享受:制造城墙的初衷是保护这个城市,而不是从它的居民眼中夺走日落日出的美景。皮特瑞沉思着,任何神迹,无论多么不易察觉,总是让塞普尔人极其不安。
他看了看表,算了算数。火车晚点了?这列特殊的火车晚点了?或许火车有它自己的时间安排。或许它的工程师,不管那是谁,不知道电报里明确地说明了“凌晨三点”,也不知道官方人士对这次秘密会面非常在意。又或许,没有人在乎等这趟火车的人又冷又饿,被这些城墙弄得烦躁不安,还被车站管理员的蓝眼睛恶狠狠地瞪着。
皮特瑞叹了口气。假如在死前,他的一生在眼前如走马灯般闪过的话,他十分确定那会是场无聊的演出。曾经他以为塞普尔大使馆的工作会是个充满异国风情的美差,会把他带到充满异国风情的新地方(让他遇见充满异国风情的女人),然而到目前为止这份工作的主要内容就是等待。作为副行政大使的助理,皮特瑞学会了该如何以单调乏味的新方式等待单调乏味的新事情,成为了可以一连几个小时注视秒针的专家。他早就明白,助理存在的意义就是替人承受充斥在官僚主义的一天当中那些无关紧要的乏味琐事。
他看了看表,好像还有二十多分钟。他的呼吸中夹杂着白气。诸海在上,多么糟糕的工作。
或许他能调任,他想。事实上,塞普尔人在这里的机会还挺多的:大陆分成四个部分,每个部分都有自己的地区总督;下一级是城邦总督,掌管着大陆上的重要都市;再下一级是大使馆,主管……好吧,实话说,皮特瑞从来都没弄清楚大使馆到底管什么,大概是文化方面的事情,似乎涉及到很多的宴会。
车站管理员从办公室里踱出来,站到站台边上。他回头看着皮特瑞,后者点点头笑了笑。管理员看着皮特瑞的包头巾和黑胡子,抽了两下鼻子——我闻到了葱佬的气味;接着,又一边注视着皮特瑞一边转身走回办公室,就像在说,我知道你在那儿,手脚放干净些——就像这座废弃的火车站还有什么可偷的似的。
他们恨我们,皮特瑞想。但他们当然恨我们。在大使馆的短暂时光已经让他接受了这个事实。我们告诉他们要忘怀,但他们能吗?我们能吗?谁能呢?
但皮特瑞还是低估了他们的仇恨。他来这里之前对此毫无概念,直到他看见了墙上和商店橱窗里的空位,框架和门面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图画和雕刻;他见过布里克乌的人在特定时间里的表现,他们似乎知道这个时间段应该表现出敬意,但却不能有所行动,只能游荡徘徊;他在城市里穿行的时候,遇见过一些岔路口和死胡同,很明显它们曾经容纳过什么——壮丽的神像,或者香火不绝的神龛——但现在要么被铺平了,要么只有路灯,或是平淡无奇的市政花园,或是一张孤零零的长凳。
塞普尔绝大多数的人都觉得世俗规章成绩斐然,在七十五年间约束规范着大陆人的行为。但皮特瑞在布里克乌的这段时间里,却开始感觉到规章的成功只流于表面——比如,布里克乌确实没有人会赞美、提及或是承认任何神明,至少不会公开如此——但实际上,它失败了。
这个城市知道,它记得。它的过去铭刻在骨骼里,尽管那些过去现在只能无声地呢喃。
皮特瑞冻得直发抖。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宁愿待在办公室里——那个因埃弗雷姆·庞瑞博士的谋杀案而灯火通明、焦虑混乱的地方。电报机吐纸就和打烊时间的醉汉呕吐一样剧烈。电话铃声此起彼伏。秘书们在办公室里奔跑着,把纸张穿在鸟喙一样尖锐的钉子上。
突然,一封电报让所有人静了下来:
C-AMB希瓦尼3:00到布里克乌莫罗火车站
VTS512
从结尾的代码来看,很明显它不是来自城邦总督的办公室,而是地区总督的办公室,整个大陆上唯一和塞普尔有直接、即时通讯的地方。因此,通讯部的秘书极为担心地表示,这封电报可能是转发自南海彼端的外交部。
他们迅速讨论了该由谁去迎接这位希瓦尼先生,很明显他的到来就是对教授遇害事件的回应,同行的还有及时又可怕的问责;难道埃弗雷姆·庞瑞博士不是塞普尔最聪明的人吗?难道他不是塞普尔最受宠的子民吗?难道他在这里的使命不是进行历史上最伟大的学术研究吗?因此,他们很快就决定了皮特瑞——年轻、开朗,而且不在场——正是这个任务的最佳人选。
但是他们对“C-AMB”这个代码十分疑惑,因为它代表着“文化大使”。他们为什么派了这么个人来?文化大使不是部里等级最低的吗?大多数都是稚气未脱的学生,往往还对外国文化和历史有着病态的兴趣,大都市里的塞普尔人都避之不及。通常来说,文化大使就是接待处还有晚宴上的装饰品,仅此而已。那么他们到底为什么派了个无关紧要的文化大使来掺和近十年来最惨烈的外交失利?
“除非,”皮特瑞在大使馆说出了自己的疑惑,“两件事完全无关。或许只是个巧合。”
“哦,是相关的,”尼达因,大使馆通讯部的协理说道,“这通电报在我们传出消息后几个小时内就发来了。这就是他们的回应。”
“那为什么派了个文化大使来?他们还不如派个水管工,或者竖琴师来。”
“除非,”尼达因说道,“希瓦尼先生不是文化大使。或许他的身份完全不同。”
“你是说,”皮特瑞问道,手指伸到包头巾里挠了挠头皮,“电报在撒谎?”
尼达因轻轻摇了摇头:“哦,皮特瑞。你是怎么混进部里的?”
尼达因,皮特瑞冷冷地想,我恨你。早晚有一天我要和你漂亮的女朋友翩翩起舞,她会不由自主地爱上我,而你会撞到我们身上,弄乱手里的文件,冰锥会穿过你肮脏的心脏……
但皮特瑞现在明白了自己是个傻瓜。尼达因是在暗示这个希瓦尼或许仅仅是以文化大使的身份旅行,但实际上他可能是级别很高的秘密特工,渗透进敌方领土,瓦解对塞普尔的抵抗。皮特瑞想象出一位魁梧蓄须的男人,子弹带里插满炸药,嘴里紧咬着一把寒光四溢的匕首,一把多次在阴影中品尝过鲜血的匕首……皮特瑞想得越多,就越有点害怕这个希瓦尼。没准他会像精怪一样从火车里涌现,他想,双眼喷射火焰,嘴里吐着黑色的毒气。
隆隆声从东边传来。皮特瑞看向城墙以及下边的小孔。从这里看,它看起来就像个被蛀虫咬出来的小洞,但离近了就会发现它足足有三十尺高。
黑暗的小孔逐渐亮了起来。一阵闪光、刺耳的摩擦声,火车轰隆隆地开了出来。
它其实算不上火车——只是个污迹斑斑的旧引擎加上一节小得可怜的车厢——看起来像是来自煤矿产区,工人在矿区间通勤时会坐的那种。明显配不上一位大使——即便是文化大使。
火车沉闷地停到站台边。皮特瑞匆匆来到门前,双手背在背后,奋力挺起胸膛。纽扣都扣好了吗?包头巾端正吗?肩章擦过了吗?他记不得了。他紧张地舔了舔拇指,开始擦肩章。接着车门吱嘎一声打开,出来的是……
红色。不,不是红色——紫红色。一整片紫红色,仿佛一道帘子挡住了门口。这道帘子移动了,皮特瑞看到它从中间分开,露出了里面的白色布料和正中从上到下的一排纽扣。
那不是帘子。那是一个穿着紫红色大衣的胸膛。皮特瑞见过的最魁梧的人——简直是个巨人。
巨人伸展身体走出车厢,像磨盘一样的脚踩到地上。皮特瑞跌跌撞撞地退后给他腾出空间。巨人的红色长大衣下摆在巨大的黑靴子顶部的位置,衬衫领口敞开着,没有系领巾,以海盗一样的角度戴着一顶灰色宽边帽。他的右手戴着灰色的手套,左手没戴,而是戴着一只编织工艺的金手镯——一件怪异又不自然的女性饰品。他有六尺多高,肩背难以置信的宽阔,但一点多余的脂肪都没有:瘦削的脸上有一种饥饿的神色。皮特瑞从未想过塞普尔的大使会长着这样一张脸:苍白的皮肤上散布着很多粉红色的疤痕,头发和胡子是发白的金色,而他的双眼——或者说,眼睛,因为其中一只只是被盖住的黑色空洞——是颜色很浅的灰白色。
他是个德瑞凌人,北方人。不管看起来有多么不可能,大使是个山岭野蛮人,对大陆和塞普尔来说都是外人。
假如这就是他们的回应,皮特瑞想,那这个回应是多么的骇人……
巨人漠然地注视着皮特瑞,仿佛在思考值不值得一脚踩扁这个矮小的塞普尔人。
皮特瑞鞠了一躬。“幸会,希瓦尼大使,欢迎来到美、美丽的布、布里克乌。在下皮特瑞·苏图尔拉什尼。您旅途顺利吗?”
沉默。
皮特瑞保持着鞠躬的姿态,仰起了头。巨人低头注视着他,轻轻挑起一边眉毛,看起来是个轻蔑又困惑的表情。
巨人背后的某个地方传来咳嗽声。巨人没有打招呼或是说再见,转过身走向车站管理员的桌子。
皮特瑞挠着头看着他走远。咳嗽声再次响起,他意识到还有其他人站在门口。
那是个小个子塞普尔女人,肤色很深,比皮特瑞还要瘦小。她的穿着相当朴素——蓝色的外衣和长袍,惹人注意的地方只有塞普尔风格的剪裁——她在厚得出奇的眼镜后面注视着他。她穿着一件浅灰色制式雨衣,戴着一顶蓝色窄边帽,袋子上插着一支纸兰花。皮特瑞觉得她的眼睛有点不对劲……那巨人的眼神是完全彻底的死气沉沉,但这个女人的眼睛正好相反:又大又黑又柔软,像是一口遍布游鱼的深井。
那女人微笑着。这个微笑既不会令人愉快也不至于令人不快:它就像是精美的银盘子,在一个正式场合用完之后就会被擦洗干净收拾起来。“感谢你在这么晚的时间来接我们。”她说道。
皮特瑞看着她,又回头看了看巨人,他正把自己塞进车站管理员的办公室,管理员显得顾虑重重。“希、希瓦尼大使?”
她点点头,走下火车。
女人?希瓦尼是个女人?他们为什么没……
哦,该死的通讯部!诅咒他们的谣言和谎话!
“我认为,首席外交官特鲁尼,”她说道,“正忙着应对谋杀案的余波,否则他会亲自前来。”
“呃……”皮特瑞不太想承认他对首席外交官特鲁尼意图的了解并不比对天上星星运动的规律了解得多。
她在眼镜后边朝他眨了眨眼。沉默像潮汐一样吞没了皮特瑞。他挣扎着想说点什么,什么都行。他开口道:“欢迎你来到布里克乌。”不,不,完全不对。然而他继续说道:“我希望你这一路旅途……愉快。”不对!更糟!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说你的名字是皮特瑞?”
“是、是的。”他们身后传来一声叫喊。皮特瑞看了过去,但是希瓦尼并没有——她继续观察着皮特瑞,就像在观察一只有趣的虫子。皮特瑞看到巨人正从车站管理员手里拽出什么东西——好像是个写字板——管理员看起来不是太开心。巨人弯下腰,摘掉右手的手套,张开手掌展示着……什么。管理员的脸色之前还像老甜菜一样红,这会儿立刻变得煞白。巨人从写字板上撕掉一张纸,把板子还给管理员,然后走了。
“那是?”
“我的秘书,”希瓦尼说道,“齐格拉德。”
巨人拿出一根火柴,在指甲上划着,点燃了那张纸。
“秘、秘书?”皮特瑞问道。
火焰触及了巨人的手指。即便这让他感到疼痛,他也没有表现出来。在确认纸张完全烧尽之后,他吹了口气——噗——余烬在站台上空飞舞。他戴上灰色的手套,冷冷地观察着车站。
“是的,”她说道,“那么,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我想直接到大使馆去。大使馆通知布里克乌的官员我要来了吗?”
“嗯。呃……”
“我懂了。我们拿到教授的遗体了吗?”
皮特瑞的思绪在飞旋。他琢磨着,或许是第一次这么想,人死后身体会发生什么变化——这件事突然间变得比灵魂的去向更令人费解。
“我明白了。”她说道,“你开车来了吗?”
皮特瑞点了点头。
“如果你愿意的话,请领我过去。”
他再次点点头,费解地带着她走过昏暗无光的车站来到巷子里的汽车旁。他情不自禁地扭头打量她。
这就是他们派来的人?这个瘦小无奇、声音尖锐的女人?她来这个充满无尽敌意、无尽怀疑的地方到底想做什么?她能撑过今晚吗?
[1]他不止挥动一次,而是多次在法庭各个位置展示照片。
[2]指塞普尔反抗大陆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