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喜智与悲智:杨绛的戏剧
杨绛的文学创作发端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1],而真正在文坛产生影响,则是凭借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上海“沦陷时期”的话剧创作。据同时代作家柯灵的回忆,在上海“沦陷时期”转向戏剧创作的文艺家群体中,“一枝独秀,引起广泛注意的是杨绛”[2]。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上半期,她总共创作了三部喜剧与一部悲剧作品,在喜剧与悲剧领域都有创作实绩,并以独特的艺术风格而引起注意。可以说,杨绛是以喜剧作家的身份登上文坛的。对于女性作者而言,创作戏剧,尤其是喜剧,是一种偏离主流的选择。“五四”之后,在女性解放的潮流中涌现出不少女作家,但她们的创作体裁主要集中在“中心文体”小说与诗歌,相对边缘的戏剧创作领域则罕见女性身影,剧作得以公演并产生社会影响的女性剧作家,尤其是喜剧作家,更是凤毛麟角。[3]在历史语境中来看,杨绛的喜剧创作,构成了一种具有个性风格的创作现象。
作为“五四”落潮之后登上文坛的女作家,杨绛选择喜剧这种女性鲜有问津的体裁,是对于“五四”以来女性创作主脉的偏离(而以更长远的历史眼光来看,实为一种重要补充)。这种创作道路之初的个性化选择,或曰“边缘选择”,使得她的创作难以纳入以启蒙/革命为轴心的现代文学主流话语范式。其四十年代的戏剧创作虽然在当时产生一定反响,但在现代文学史叙述中长期受到忽视,直到八十年代以来才重新引起海内外研究者注意,在新的语境中获得重新解释和评价。
“喜剧来自笑”[4],对喜剧、诙谐与笑的文学精神的爱好,贯穿着杨绛毕生的文学创作及其外国文学翻译和研究活动。在我看来,杨绛的晚年写作之所以构成一种独特的文学现象,不仅因为她在高龄之年持续创作出富有精神深度的作品,更重要的,是其自由活泼、气韵生动的表达方式与暮年生命图景所形成的反差。在以《干校六记》《洗澡》《我们仨》等为代表的晚年作品中,忧世伤生的人文情怀与终极思考的深沉智慧,始终伴随着积极乐观的生命意志,以及自由创造的审美精神。在现当代文学史中,杨绛是少有的能将达观精神与“笑”的能力保持到人生终点的作家。其晚年文体风格的独特性,正体现在悲剧与喜剧美学的相互转化之中。
钱锺书借佛教术语“悲智”[5]评价王国维的诗: “比兴以寄天人之玄感,申悲智之胜义,是治西洋哲学人本色语。”[6]此处所谓“悲智”,可理解为“表现为悲剧意识的智慧”,兼有“悲智”的佛教含义,以及王国维所研习的叔本华哲学的“悲剧”含义。论及文学艺术特有的“情感辩证法”(即歌德所说的“心灵辩证法”,区别于“头脑或观念辩证法”),钱锺书以语言文字中“一字反训”的现象为例进行阐发: “‘哀’亦训爱悦,‘望’亦训怨恨,颇征情感分而不隔,反亦相成;所谓情感中自具辩证,较观念中之辩证愈为纯粹著明。《老子》四十章: ‘反为道之动。’”钱锺书补充曰: “‘反’亦情之动也。”[7]按照情感辩证法的规律,“悲”与“喜”乃人之情感心理中相反相成的辩证统一,因此我认为,既有“悲智”,亦应有“喜智”,即表现为喜剧意识的智慧。在讨论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杨绛的喜剧与悲剧创作时,我想借用钱锺书的“悲智”说,以及由此引申出的“喜智”概念,来探讨杨绛喜剧与悲剧意识的特征,进而考察“喜智”与“悲智”的辩证统一在其作品中的表现形式。
通过对于杨绛四十年代喜剧与悲剧作品的分析,可以发现,在“喜”与“悲”相反相成的情感辩证法的基础上,形成了杨绛戏剧创作的独特艺术风格。熊十力云:“痴未尽者,不能有悲。”“不智而能仁,未之有也。”[8]揭示了“悲智”所达到的智慧境界。在晚期散文代表作《我们仨》的结尾,杨绛这样表达喜与悲的不可拆分: “人世间不会有小说或童话故事那样的结局: ‘从此,他们永远快快活活地一起过日子。’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人间也没有永远。”[9]正是这种喜智与悲智的辩证智慧,使得杨绛不同时期不同体裁的创作之间,形成了精神的统一性与内在的关联性。喜智与悲智的情感辩证法,不仅是杨绛的“初始风格”,还贯穿其创作始终,因此,对其精神内涵和表现形式的探讨,具有“原型”分析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