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悲剧《风絮》: “英雄”的疯狂
《风絮》(四幕话剧)[77]是杨绛唯一的悲剧作品。在完成三部喜剧之后,杨绛开始创作悲剧,由于抗战胜利外部环境变化未及上演,她的悲剧创作就此画上句号。李健吾认为《风絮》作为杨绛“第一次在悲剧方面的尝试,犹如她在喜剧方面的超特成就,显示了她的深湛而有修养的灵魂”。[78]柯灵认为它“是一部诗和哲理溶铸成的作品,风格和《称心如意》《弄真成假》完全不同,表明作者的才华是多方面的”。[79]杨绛却在回忆时表示:“《风絮》主要写内心冲突,用对话表达不自然;我选错了文体,《风絮》当写小说。所以改也改不好了,干脆不要了。”[80]这一自我评价,是以“表达的自然”为标准进行衡量的结果,这也从侧面反映了杨绛对于与“夸张”相对应的“自然”风格的崇尚。内心冲突是悲剧冲突的基本要素,表达内心冲突而达到人物对话的“自然”境界,无疑是一个更高的艺术追求。尽管如此,作者的自我评价,只是作品评价中的一种声音,不能代替对作品的客观研究和分析。
《风絮》的故事“本事”[81]大致如下:年轻的大学毕业生方景山,为了“改造乡村改造中国”的远大理想,带着母亲和新婚妻子沈惠连从城里来到乡下,实施他的教育、医疗、土地改革计划。计划虽宏伟,现实中所能做的却有限,只能办小学、教村女“做手工”。因其计划与当地地主的利益发生冲突,景山被诬陷为激进分子,被捕入狱一年多。期间,母亲在乡下病逝。惠连是受过教育的富家小姐,与景山自由恋爱而抛弃家庭,为景山的“事业”当帮手。景山入狱期间,当律师的同学唐叔远一边设法营救他,一边照顾惠连。惠连留在乡下等候丈夫,但在理想与现实的反差之中,以及叔远与景山品性的对照中,她的心理已发生剧烈变化。对于景山“理想”掩盖下的性格缺陷的重新认识,使得她对景山产生了强烈的不满乃至“恨”,并对踏实诚厚的唐叔远产生了感情。叔远则将对她的感情埋在心里,在营救景山出狱之后,准备离开。景山归家后,察觉惠连的隐情,激烈争吵后,惠连离开景山去找叔远。景山陷入自暴自弃之中,同时又遭到乡绅的驱逐,遂留下遗书给惠连,准备自杀。叔远送惠连回到景山身边,见遗书,以为景山已死。惠连陷入恐惧与罪疚之中,叔远鼓励她好好活下去,此时二人互相袒露了内心压抑已久的情感。没想到景山并未自杀,而是已改变主意,认为“她是我的,我死她也跟我同死”,怀着仇恨来找惠连和叔远,在暗处听到了二人的对话。他在仇恨与“癫狂”中掏枪威胁惠连,逼她做出选择,惠连突然回枪自击身亡。全剧以惠连之死结束。
相对于杨绛喜剧的研究,悲剧《风絮》的研究和阐释明显不足。美国汉学家耿德华的研究,具有开拓之功。他在研究中国沦陷区文学史的著作中,将张爱玲、杨绛和钱锺书作为“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反浪漫主义”的代表而详加讨论,认为他们的作品中“没有任何理想化的概念,也没有英雄人物、革命或爱情”,体现出“克制、嘲讽和怀疑”的反浪漫风格。耿德华对杨绛“反浪漫主义”的讨论,主要是围绕悲剧《风絮》展开的。他认为,《风絮》在心理紧张和心理洞察力方面,以及对于理想主义和主人公缺点的揭露方面,具有易卜生戏剧的色彩;方景山是一个“凶狠的理想主义者”“为了他的理想而牺牲他人”,《风絮》是对于浪漫主义与英雄主义崇拜情感的“巧妙而深刻的批判”。[82]耿德华对于《风絮》的反英雄主题,以及杨绛“反浪漫”立场的揭示,提出了杨绛研究中的一个重要命题,值得进一步深入解读。
《风絮》对于“英雄”幻想所造成的心理扭曲和人性悲剧的呈现,是从作为妻子和女性的惠连的视角进行观照的。在我看来,这一女性视角的设置,在作品对于“英雄幻想”的批判中所起的关键作用,尚未得到充分注意,值得进一步解读和阐明。正是以作为女性的“牺牲者”惠连为中心视角,方景山的“救世”幻想与其人格实质之间的差距所导致的心理扭曲,以及这种心理扭曲对于他人的压抑和伤害,才得到深刻入微的展现。例如,惠连这样表达对于丈夫的男权思想及自私蛮横性格的不满: “我真不是个好太太,怎么把你的脾气都忘了,我怎么能够违拗你!”[83]通过惠连的视角和心理活动,方景山的性格悲剧得以揭示:
幻想自己之所是,与其实际之所是之间,存在着巨大反差。而这正是导致方景山之“疯狂”与惠连之毁灭的根本原因。因此,《风絮》是由多重冲突构成的悲剧:既有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惠连与景山),也有爱情与道德伦理的冲突(叔远与惠连),以及隐蔽层面的性别心理的冲突(惠连与景山)。
女主人公惠连的心理表现,是全剧结构的中心。《风絮》的第一幕,就是从景山出狱归来前惠连的心理描绘开始的。在村民“欢迎”(第三幕中又变成了帮助地主驱逐他)景山归来的场景中,惠连漠然乃至烦躁的反常表现,透露出她的心理活动。对于惠连为景山所做的牺牲,以及景山“事业”的真实意义的评价,是通过“不理解者”(惠连奶妈)的视角表现出来的: “念了一肚子书,什么用啊?到这儿来教乡下姑娘编篮子,编筐子,绣花。她们哪一个不比你能干多呢!她们躲这儿来玩,省得在家刷锅煮饭洗衣裳。谁要你们什么改良,什么服务的!化了嫁妆钱,替他们包包冻疮擦擦红药水。”剧中多处出现这种“不理解者”的视角(如村民和孩子),由此产生了局部的喜剧风格。惠连则以嘲讽的方式,表达幻灭的情绪以及对景山的怨恨: “这就是方景山的伟大使命!他的最高理想!这也是我不听了爹爹妈妈的话到这儿来帮他干的高人几等的大事业——管着一个潘大胖子的猪圈!”“他是我的十字架,我得背着走!”[84]对于惠连来说,这种幻灭情绪,并非是自己的人生理想幻灭了,而是因为她发现自己为景山及其“理想”而放弃自我之无意义。对于景山的实际能力与性格缺陷的认识,使得景山的形象在她心中破灭了;而与景山形成对照的叔远在她心中激起的感情,则使她重新正视自己的内心。她本来就是一个具有自我意识和个性的新女性(已从自由恋爱反抗家庭中得到证明),只是为景山暂时“牺牲”了自我。自我意识苏醒后,她所面临的冲突,就是在景山(作为“现实”)与叔远(作为“理想”)之间进行选择的冲突,即牺牲自我与回归解放自我的冲突。
对于景山来说,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并不重要,虽然他为之付出了代价,但并未从中吸取教训,对于自己的实际能力与理想之间的差距,他依然缺乏理性反思。他的心理冲突,主要是对惠连的“爱”(表现为占有欲与依赖)与得知其背叛自己后的“恨”之间的冲突。唐叔远的心理冲突,则是爱情与道德伦理的冲突。他一直压制着自己对惠连的感情,还将她送回景山身边。当惠连嘲讽他是“守礼的君子,仗义的朋友”,指出血肉做的人不可能真正解脱自己时,他说: “不过是暂时把自己锁起来关在地窖里。一个不小心,他脱了锁逃出来,会踹上你的头。”[85]这是一个理性主义者的情感与理智的冲突。
冲突的紧张性,是通过情节和对话来传递的。在运用对话表现性格与心理冲突上,《风絮》达到了柯灵所称道的“诗和哲理溶铸成的作品”之境界:方(景山) 我不过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我的事业,也不过是放大的自己。
沈(惠连) 所以你只需爱自己,已经爱了别人。你为自己做事,就是替天行道。你的心,就是天意。唐先生——他顺天应命,天意就是他的心。你们是一对好朋友!
唐(叔远) 方太太,我不能比景山。他有理想,他能实行,他能奋斗。我是糊涂活了半世,都是替别人活的。我已经完了,他才开始。[86]
“英雄”与“牺牲”的关系,是杨绛在《风絮》中提出的思想命题。这是一个鲁迅笔下反复出现的启蒙命题。在鲁迅那里,英雄与牺牲者是合一的,悲剧性在于其牺牲的意义无法获得蒙昧民众的理解。《药》和《野草·颓败线的颤动》,即以隐喻的方式,集中表现了“牺牲而不被理解”的主题。杨绛则将“英雄”与“牺牲者”对立起来,关注“英雄”所制造的“牺牲者”。这是通过将二者的关系私人生活化(夫妻关系)而实现的。通过妻子—牺牲者的视角,“英雄理想”与“牺牲他人”的人性冲突,得以通过个人化的形式呈现出来。当景山表达对母亲之死的愧疚: “她为我牺牲了一世……惠连,我没有权利也牺牲了她!”惠连回答: “你没有权利牺牲任何别人。”而这种牺牲是以“爱”的名义进行的: “你早已吃掉了我,消化了我,所有的我,都变成了你你你!……你没有权利牺牲任何人,可是你要吃掉我,因为你说爱我!”[87]惠连以生命为“牺牲”的结局,指向对于英雄幻想之残酷性的批判。惠连的悲剧与鲁迅《伤逝》中子君的悲剧,具有相似性。景山与惠连,涓生与子君,同样是以反抗传统压迫、追求个性解放的自由恋爱开始,而以隔阂幻灭直至毁灭告终。《伤逝》是以男性视角书写的,涓生心理中婚姻和日常生活与“战士”理想的冲突,最终通过子君的死亡来消除矛盾,而以涓生内心的忏悔“给子君送葬”,全篇只有涓生的独白,而没有为被牺牲者子君提供发声机会。[88]《风絮》则是以女性视角书写的,惠连是一个发出自己声音的“子君”,通过她的声音,杨绛完成了对于“五四”传统的“英雄与牺牲”主题的改写。
方景山之所以成为“一个凶狠的理想主义者”(前文所引耿德华说法),是因为他对于自我、他人和客观世界都缺乏理性认识能力,只活在想象中的自我之中。其想象中的自我是“巨大”而崇高的: “可笑我偏又抱着那么大希望,担着那么重责任。”“除了几分自信,这世界上我什么都没有。”其真实的自我却是未成熟的“小”、极端脆弱无力,当惠连要离开他时,他说: “我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扭住妈妈。”从妄自尊大瞬间转为自暴自弃,想象的自我与真实的自我之间的巨大反差,通过其行为与话语表现,以及惠连的视角与评价,揭示得纤毫毕现。其英雄主义的狂热,建立在蔑视普通人生命价值的基础上,进而将英雄与凡人的生命价值等级化: “我要是一个英雄,一个伟人,我的苦痛,会有诗人来为我歌唱,一切人要为我伤心,后世千百代的人,要借了我,流他们的眼泪。可笑,我不过是一个平平庸庸的人。千百万人中间的一个。——我们配有什么苦痛!我们的苦痛是不值得苦痛的。……我苦是白苦的,我活是白活的。”[89]可见,其“浪漫主义”的英雄狂热,源于性格的虚荣、自我的病态膨胀与人生观的偏狭。一个既缺乏生存和自救能力,也缺乏爱的能力的人,却宣称要“救世”,这正是造成其人生失败与心理扭曲的根源。
作为“五四”启蒙传统的产儿,激进的个人主义与理想主义,在文学中往往表现为“一个富有强烈的意识形态及英雄气概的自我”[90]。这种浪漫化和英雄化的自我,构成了现代“孤独英雄”的知识分子形象谱系:鲁迅笔下的吕纬甫和魏连殳,郁达夫笔下的于质夫,叶圣陶笔下的倪焕之,路翎笔下的蒋纯祖,柔石和蒋光慈笔下的浪漫革命者……在自我与社会的冲突中,或更深层的双重人格的冲突中,他们或在幻灭中颓废,或在呐喊中“昂首前行”。杨绛所塑造的方景山,则是从幻想救世的“英雄”,发展为毁灭他人也自我毁灭的“疯狂者”。在杨绛笔下,方景山的“疯狂”,被呈现为自我分裂所造成的心理畸变的必然结果。通过这一形象,《风絮》完成了对于盲目的“英雄主义”的心理解剖与价值批判。
唐叔远是方景山的对照形象。如果说方景山是为抽象的“理想”而牺牲具体的他人,唐叔远则是不空谈理想的务实者,以“近人情”的仁爱本性和实际行动,关怀具体的人。在爱情和道德伦理的冲突中,他的选择是为爱而牺牲自己。当惠连嘲讽他是“守礼的君子”时,他的自白揭示了其人格特质: “我也曾经怨忿过,反抗过,……可是有一天,我忽然看清楚了自己,承认了我的不重要,也承认了别人跟我一样重要。从那天起,我心平气和了。好像不单是活在自己心里,也同时活在别人心里。”[91]在惠连心目中,方景山是“志愿要飞上天去”却无根的“风絮”,唐叔远则是“一座山似的稳”。作为女性的惠连在景山与叔远之间的选择,反映了女性心理与女性视角对于杨绛“反英雄主义”倾向的影响。因此,作为情节结构的三人之间的情爱冲突,在深层意义结构上,则是人生观与价值观的冲突。
如果说悲剧“总是模仿比我们今天的人好的人”[92],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93],那么,与方景山的“疯狂”相比,惠连的毁灭更具有悲剧性。她的死亡,具有“引起怜悯与恐惧”[94]的悲剧效果。作为具有自由精神与独立人格的新女性,惠连纯真、敏锐而勇敢,兼具爱的能力与反抗的勇气,是一个具有现代美的女性形象。然而,作为男性理想的“牺牲者”的地位,以及尚未深刻体验人生忧患的心理脆弱性,使得她的表现方式激烈而不无任性。惠连“回枪自击”的死亡,既是方景山的“疯狂”的结果,也与她的激烈性格相关。在这一意义上,《风絮》体现了黑格尔所说的悲剧精神:通过对立力量的冲突,实现对于人类“精神力量的片面性”的否定。[95]
杨绛对于以牺牲具体的人为代价的英雄主义狂热的质疑批判,是以对人性局限的洞察,以及社会历史经验的反思为基础的。她在《〈傅译传记五种〉代序》(1982)中,表达了对于“英雄”概念之正负极的辩证思考: “罗曼·罗兰把这三位伟大的天才称为‘英雄’。他所谓英雄,不是通常所称道的英雄人物。那种人凭借强力,在虚荣或个人野心的驱策下,能为人类酿造巨大的灾害。罗曼·罗兰所指的英雄,只不过是‘人类的忠仆’,只因为具有伟大的品格。”[96]值得注意的是,杨绛对于以“强力”制造牺牲和历史灾难的“英雄狂热”的批判,与张爱玲的相关表述形成了呼应。张爱玲在写于1944年的创作谈中说: “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他们多是注重人生的斗争,而忽略和谐的一面。其实,人是为了要求和谐的一面才斗争的。……我的小说里……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虽然不过是软弱的凡人,不及英雄的有力,但正是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时代的总量。”[97]杨绛与张爱玲同样是在“五四”“个人主义”的价值基础上,从女性的视角出发,表达对于“英雄”与“凡人”、“斗争”与“和谐”、“变”与“常”的关系的思考,提供了一种对于启蒙/革命主流话语逻辑的理性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