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智与悲智:杨绛的文学世界(杨绛诞辰110周年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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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喜剧开始:黑暗中的笑声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上海“沦陷时期”,杨绛从喜剧开始戏剧创作,共完成三部喜剧与一部悲剧剧作,分别为:喜剧《称心如意》(1943)、《弄真成假》(1944)、《游戏人间》(1944)与悲剧《风絮》(1945)。三部喜剧都在上海公演,在专业领域和公众传播中同时产生反响。钱理群等编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这样描述杨绛喜剧的艺术特色和影响: “这一时期的剧作中,有相当部分是所谓‘通俗话剧’,其中也有‘雅俗共赏’的作品,杨绛的被称为‘喜剧双璧’的《称心如意》与《弄真成假》即是同时为市民观众与知识界欢迎的代表作。如同她所喜爱的女作家奥斯丁那样,杨绛的这两个剧本都是‘从恋爱结婚的角度,写世态人情,写表现为世态人情的人物内心’。”[10]杨绛在她所说的人生“最艰苦的日子”[11],从喜剧之“笑”,而不是从感伤主义的苦闷叹息开始文学创作,既有外在的、偶然的因素[12],也有出自个人性格与思维观念的必然性:如果说,沦陷在日本铁蹄下的老百姓,不妥协、不屈服就算反抗,不愁苦、不丧气就算顽强,那么,这两个喜剧里的几声笑,也算表示我们在漫漫长夜的黑暗里始终没有丧失信心,在艰苦的生活里始终保持着乐观的精神。[13]

我们沦陷上海期间,饱经忧患,也见到世态炎凉。

我们夫妇常把日常的感受,当作美酒般浅斟低酌,细细品尝。这种滋味值得品尝。因为忧患孕育智慧。[14]

从以上表述中可以发现,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超越现实局限的艺术精神,以及从忧患体验中获取智慧的理性能力,是杨绛选择喜剧创作的心理根源。笑的发生,源于主体对客体的缺陷的发现[15]。哲学家柏格森认为笑产生于主体“一种不动感情的心理状态”“滑稽诉之于纯粹的智力活动”,主体只有在不动感情、仅仅运用智力的时候,从局外人和旁观者的角度去观照客体,才会产生滑稽感和笑。[16]杨绛对于喜剧和悲剧意识的关联,有着辩证的理解,体现在她对十八世纪英国作家沃尔波尔(Horace Walpole)[17]名言的称许中: “这个世界,凭理智来领会,是个喜剧;凭感情来领会,是个悲剧。”[18]从杨绛晚年在一些回忆性散文中的叙述来看,她在“孤岛”时期对“漫漫长夜的黑暗”和“世态炎凉”有切肤之痛,对生存痛苦的体验不可谓不深。在散文《回忆我的父亲》《记钱锺书与〈围城〉》中,她对于战乱中亲人逃难、母亲之死、家园之劫与盛衰交替,羁居沦陷区后生活之艰苦困窘[19],乃至亲身经受的危险与惊吓[20],都有刻骨铭心的记忆。钱锺书所谓“忧天将压,避地无之,虽欲出门西向笑而不敢也”[21],正是这种境遇下的心情写照。这种“漫漫长夜”的人生体验,更容易引起“悲观”的心理反应,但杨绛在文学创作之始,却首先选择了“凭理智来领会”的“喜剧”的观照方式,究其原因,与其说是一种消解与超越现实痛苦的心理策略,不如说是个人精神结构中喜剧主体性的体现,正如黑格尔所言: “主体一般非常愉快和自信,超然于自己的矛盾之上……他自己有把握,凭他的幸福和愉快的心情,就可以使他的目的得到解决和实现。”[22]

杨绛现存的两部喜剧作品《称心如意》《弄真成假》[23],都是讲述发生在现代都市(上海)中上层家庭的故事,表现现代都市的家庭生活与人伦关系中的喜剧冲突。其喜剧作品的社会历史背景,是传统向现代过渡时期“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上海。

在上海这样一座中西文化交汇的特殊形态的都市,在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文化交融与碰撞的过程中,一方面是新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的萌芽壮大,一方面是根深蒂固的旧的封建文化心理及其无意识表现,新与旧交融碰撞的过程中,必然出现种种矛盾冲突。家庭,作为个人与社会意识的交叉地带,最为具体地承载着这些矛盾,并在冲突的同时寻求和解之道。对于这种在家庭(家族)空间中出现的新旧冲突及其消解模式,用不同的方式去观照和表现,就产生了不同类型的叙述模式。在茅盾的《子夜》中,新旧矛盾是用批判现实主义的方式去表现的,在唯物主义辩证法“历史进步”核心逻辑的支配下,最终表现为“新”的力量对“旧”的胜利。而在张爱玲的作品中,对于旧家族—家庭内部“畸零人”处境与心理的表现,构成了“悲凉美学”的心理基础,进而将时间概念上的“历史”,转变为以时空复合体形式存在的“废墟”意象,使得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也成为历史“废墟”的缩影。而在杨绛笔下,这种新旧文化的交汇在家庭(家族)人际关系与道德伦理领域所引起的矛盾,并非通过悲剧(或悲观)的表现方式来将冲突引向极端地步,引向终极解决方式(摧毁或逃离旧家),而是通过具有“相对性”的喜剧和笑的方式来展开。与正面的、严肃的批判鞭挞相比,喜剧的笑具有双重作用:通过滑稽模仿,既能让人如同照镜子般地照见本相、反观自身,又可以通过“他嘲”与自嘲来缓解紧张对立,使得矛盾在笑声中获得相对性(而非绝对性)的解决。

杨绛的喜剧意识,得益于天性和人格中的乐观精神,也来源于对“笑”的审美意义及社会意义的肯定。虽然她在当时并未系统阐述过自己的喜剧观念,但如前所述《喜剧二种》后记中对“笑”的性质和意义的表述,已经部分反映了其喜剧观。她在四五十年代开始西方文学的翻译,选择的作品以喜剧风格的小说为主,体现了她对于喜剧性作品的偏爱;同时,她对于喜剧与幽默美学的理解,也在翻译和相关研究中得到进一步深化。在阐释西方经典作品(塞万提斯、菲尔丁、奥斯丁)的喜剧精神时,她较为集中地表达了自己对“笑”“喜剧”和“幽默”的理解。她对古罗马西塞罗的名言屡加称许——“喜剧应该是人生的镜子,风俗的榜样,真理的造象”[24]——并认为塞万提斯、菲尔丁、奥斯丁等西方文学家,都是以喜剧为反映世态与人性缺陷的明镜,“人类见到自己的丑相,由羞愧而知悔改,正是夏夫茨伯利所说‘笑能温和地矫正人类的病’”[25]。杨绛对亚里士多德《诗学》中喜剧定义的理解和引申,也反映了她的喜剧观: “《诗学》说,可笑是丑的一种,包括有缺陷的或丑陋的,但这种缺陷和丑陋并不是痛苦的或有害的。这就是说,可笑的是人类的缺点,这笑不含恶意,并不伤人。”[26]在她看来,笑的对象是“人类的缺点”,也就是人性普遍存在的弱点和滑稽可笑之处,因此,笑的性质是“不含恶意”,目的不是为了揭露打击个别人或少数人(“并不伤人”),而是“启人深思”[27]。这种表现人性和世态“一般性”(而非特殊性)的审美取向,最直接地体现在她对故事人物的选择上。她的喜剧人物都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呈现的是一般人身上普遍存在而又习焉不察的弱点。这种创作观念,契合柏格森对喜剧本质特点的概括:喜剧“是各门艺术当中唯一以‘一般性’为目标的艺术”,其区别于悲剧、正剧及其他艺术形式的本质特点,是表现人性的“一般性”而非特殊性。[28]杨绛喜剧最早的评论者之一孟度,认为她的喜剧呈现了“幽默风趣的世俗的画面,我们见了只觉得熟悉可亲”[29],即从接受的角度,印证了表现世态人心的“一般性”所产生的喜剧效果。

喜剧作品的“笑”有不同的风格类型。不同风格的“笑”,体现了喜剧作品与作者的个性特色。与杨绛同一时期(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在上海创作喜剧的徐,以《孤岛的狂笑》来命名自己的一部剧作集,在阐述自己的喜剧观时,他提出了“笑的灵魂不同”之说: “任何笑剧都有笑的灵魂。但是笑的灵魂每篇剧作是不同的。有许多以聪敏郁剔为骨,有许多则包含神秘的诗意,有许多则隐藏着奇诡的哲理,有许多则充满热情的挖苦……这里没有好坏的分别,只是性质的差异。”[30]徐 还认为,表面上与笑相对立的“冰冷的讽刺与寂寞的哀愁”[31],同样可以表现为笑。在这一充满矛盾的表述中,“热情的”“冰冷的”“寂寞的哀愁”都指向主体的强烈情感,而不同于一些经典喜剧理论家所认为的“笑”产生于“不动情感的理性”的观点(如前所述的沃尔波尔、柏格森之说),体现了一种带有表现主义色彩的喜剧观。因此,“孤岛的狂笑”作为其喜剧作品集的风格意象,带有愤激与苦闷的强烈情感色彩,迹近位于哭与笑之间的“苦笑”。

从这一风格论的视角来看,杨绛喜剧“笑的灵魂”,接近徐所说的“以聪敏郁剔为骨”;但在笑的风格以及引发的接受者反应上,都迥异于徐 的“狂笑”意象,而是接近于温和节制的“微笑”。就像当时的评论者对其喜剧基调的概括: “于世间之熙攘,纷争一概以温和,清新的嘲讽加以覆被,如春风,亦如朝阳。”[32]这种“温和,清新的嘲讽”所产生的微笑,是笑在释放同时的自我节制。正如杨绛对简·奥斯丁“笑”的风格的分析: “奥斯丁对她所挖苦取笑的人物没有恨,没有怒,也不是鄙夷不屑。她设身处地,对他们充分了解,完全体谅。她的笑不是针砭,不是鞭挞,也不是含泪同情,而是乖觉的领悟,有时竟是和读者相视目逆,会心微笑。”她认为这种“会心微笑”所追求的不是激烈批判,而是启示性的效果: “梅瑞狄斯认为喜剧的笑该启人深思。奥斯丁激发的笑就是启人深思的笑。”[33]同样被视为描绘世态人情的风俗喜剧作家,杨绛与奥斯丁的共同之处在于,她们都以“会心微笑”为审美追求,而非宣泄快感的“大笑”或“狂笑”。

杨绛的喜剧审美追求,蕴含在“会心微笑”的风格意象之中。她在举起喜剧的“明镜”之际,既为观照到的世态本相与人性愚妄而失笑,又对人性的局限性与人生的不完满“充分了解,完全体谅”。这种在笑与悲悯的双重作用下形成的“微笑”,是杨绛喜剧美学的本质特征。正是这种洞察缺陷而又蕴含悲悯的“微笑”精神,使得杨绛喜剧形成了诙谐而“隐嘲”[34]的艺术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