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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前,我高中同学,身高一米五五,喜欢留长发,抽雪茄,喝烈酒,美院毕业后先在工艺厂上班,后来调到了韩阳市群艺馆。我到韩阳上班后最初的那几年,我们经常厮混在一起,一起下馆子,喝酒,唱歌。
我喜欢钱前的性格,爽朗、率性,天不怕地不怕,在高中就有钱疯子的绰号。和钱前在一起,我就是不开心也能开怀大笑。真正和钱前疏远是在我有了戴欣嫚之后,钱前说,我是典型的重色轻友。我也不想,可是我不能不重色轻友,因为戴欣嫚给了我从来没有过的生命体验。我甚至在心内深处后悔在大学里为什么不桃花灿烂一次?婚前的周末是属于我和钱疯子的,而婚后的周末则属于我和戴欣嫚,钱疯子只能在正常上班时间见缝插针地和我聚一次了。
那样的日子平淡却有滋有味,最快乐的事是我和钱疯子背着画夹去天逸山上采风。天逸山是韩阳一座佛教名山,山上有不少传说故事,山腰有一座法轮寺,有个虚云大师,一年四季,香火旺盛,外地来人总要上山烧香,求卦问卜,据说,尤其问仕途很管用,私底下天逸山常被官员们称之为地下组织部。我和钱疯子都无心于此,登高问僧,无非所为感天地广漠、想人生无常,念菩提润物,钱疯子啥都不信,唯独对佛法比较上心,跟你神侃几句,就会冒出佛说什么什么的,细一听,还是很有几分禅理的。记得有一晚,我们一时兴起,住在了山顶上的禅院里,头顶漫天星星,临泉烹茶,洗心静虑,听和尚讲法,深悟佛言祖语,洞开心扉。
这样快乐自在的日子在我调进市委办公室后就再也没有了,代之而来的是如山的材料和成堆的文件。尤其刚开始的一两年,很尴尬,我连个简单的请示和报告都分不清,更不用说什么会议纪要、领导讲话和典型发言材料了。我是学理科出身,虽然自认为读过不少书,文章也写得文通字顺,但是写公文材料对于我还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啊。那时候电脑刚刚开始用于办公,网络还没有普及,为了尽快适应工作,我大量收集阅读前人写的一些文件、汇报、发言,从模仿学习开始,一次一次地给自己找差距。我的不甘示弱终于让我在短短几年内成为秘书科的笔杆子,主笔完成了许多大型的公文材料,最终以有目共睹的工作业绩和严格要求自己的良好形象被提拔重用,成为市委办公室的中坚力量。
当然,这一切都是以牺牲掉自我空间为代价的,最初是怕不能立足而废寝忘食,接着是因为离不开而大展身手,后来则是为了回报组织的重用栽培而全力付出。为此,钱疯子曾经无情痛斥我:你邝天穷牛气什么,你充其量不过就是人家豢养的一条狗,开始为当不上狗而使劲叫,以表现自己能叫,后来做了狗,更加叫得凶,以实际行动为主人添威,感恩主人让自己变成了狗。话虽恶毒,却精辟深刻,入木三分,我嘴里回骂,心里还是感叹这家伙骂得真有水平。
我和钱疯子见面越来越少,也许除了没有太多时间的原因以外,更为深层次的原因还是在内心深处忌讳于钱疯子的桀骜不驯、言语放肆。这种人是圈子里最不受待见的,圈子自有它的游戏规则,任何一个违背这种游戏规则的人都会被无情淘汰或扼杀掉。所以,与钱疯子的逐步疏远也就不可避免。
然而,最近一段时间钱疯子却对我显得极其重要,他真诚地陪我打发掉了一些孤苦落寞的日子。自从钱疯子通过戴欣嫚的手机找到我后,就天天叫我出去玩。
一到下午,钱疯子就呼我去他的画室喝茶,两杯清茶,一席清谈,兴味盎然。钱疯子对喝茶很讲究,他有好多茶壶,一壶一茶,从不乱用,而且对养壶之法颇得精髓,他一边跟我品茶,一边给我讲茶,讲壶,讲喝茶的境界,他会从茶讲到禅,认为茶道要能与禅理、禅机相结合,那才是喝茶的最高境界。之后话题很快又会转为《金刚经》和南怀瑾。他津津乐道,当然中间也免不了炫耀他的画,他说,好多人写诗词,都是人云亦云,互相跟风,并作诗讽刺说,跟屁诗人放屁多,猪屎狗尿也能屙。诗、酒、画、佛是他生活的全部。在他的这种声若洪钟、眉飞色舞的神侃里,时间过得飞快,就像从前坐在办公室一样,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就过去了。到了吃饭时间,钱疯子就打起了电话,订饭。他活得很潇洒,一些上点档次的酒店都挂着他义赠的画,他可以在这些酒店随意消费而不用掏银子,也许在韩阳,只有他钱前才有这么大的面子。
在酒店,钱疯子的面子之大果然得到了验证。老板对他喜欢坐哪个房间,爱喝什么酒,爱点什么菜了如指掌,所以,当我们一到,老板就把一切都安顿好了,就等人一到依次上盘盘碟碟了。钱疯子喝酒爱用大杯,一口就是二两,几杯酒下肚,就开始骂人骂社会,以往听到他这些话,我就很忌讳,很反感,机关人最忌讳真言,因此大多不敢吐露真言,总担心说多了会孤立自己,成为他人设防的对象。因而侃天的原则便是:说古不说今,说外不说中,说远不说近。但是现在听到他这样酣畅淋漓地大骂,我竟然也觉得从来没有过的快意,于是跟着他猛灌一口酒,顺着他的话也开始骂不绝口了。
说起喝酒,也与我的工作经历息息相关。记得第一次喝酒是在大学毕业那年,大家要分别了,就组织了一场酒会。离别前的伤感因酒而变得更加浓烈,我本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几杯酒下肚也跟大家情深意长,勾肩搭背的。那夜我第一次酒醉,半夜醒来吐得满床都是,第二天一天都不想吃东西,跟生了一场大病似的。毕业参加工作后,喝酒我也就只跟钱疯子喝,他知道我酒量不行,也不强迫,不过跟着他喝酒,也锻炼了不少。我潜移默化,喝酒的技术与酒量也和为人处世一样有了很大的进步。环境对一个人的改变是最直接的。
跟钱疯子义愤填膺地喝酒,是多么一件快意的事啊,一瓶酒喝完,钱疯子又拧开了一瓶,没咋觉得,第二瓶又见了底。酒足饭饱后,钱疯子扯着飘飘然的我,出了酒店,说,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保你爽。
有人说,猿猴变成人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人变成猿猴只需一瓶酒,此刻,我和钱疯子已经变成了两只猴子,跳跃、腾挪在夜晚的森林里。
在韩阳市待了十八年,我怎么就不知道韩阳市的夜生活呢?钱疯子带我去了一家洗头房。红光幽幽,夜灯暧昧,我听人说,这样的洗头房一夜之间遍布韩阳的每一个背街小巷,男人们常去多半不是为了洗头,私底下的隐秘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喝飘了,我是不会跟钱疯子来这种地方的。
进了一家叫盈盈的洗头房,我就觉得头有些晕,钱疯子一屁股坐在了洗头台上,嚷道:妹子,头疼,来,好好给哥按按。我歪在沙发上有些迷糊,这时候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面的窄窄楼梯上下来,我一下子认出来,那人不是别人,是我的老领导,市委秘书长黄腾云。
我急忙把头偏向一边,我看到他穿过大厅,走到门口,从兜里拿出一副墨镜架在了鼻梁上。呵呵,漆黑的夜晚戴墨镜,那岂不是前途一片黑暗?
天穷,不洗啊?可舒服了。
不洗,陪你吧,在家里不一样洗?
家里?哈哈,家里也能干洗?也有专业洗发师给你按摩?有这份服务?你要是不洗,上楼去吧,楼上的服务不错。放心,我请客,账我来结。
哪里都不去,瞌睡得要死,你快点吧,我等不住就先回了。我连连打着哈欠,奇怪,今夜我怎么尝到瞌睡的味道了,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吧。
这时候,给钱疯子洗头的那个矮个子、胖乎乎的妹子的手机响了,她接上了电话,通话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十分响亮,我知道,知道,月底我就回来了,什么啊,我娘在向坡,当然要回趟向坡的……
我一下子睡意全无,我看到钱疯子也抻直了脖子。
听那姑娘的口音分明是周原县的,而且她的电话里提到了向坡。
妹子,你是周原人?
是啊,先生,你咋知道?你也是周原的吗?
我不是,周原那块我熟啊,所以一听就知道,以前我也来,咋没见过你呢?
我刚来一个月,母亲病了,没钱看病,村里的姐姐就介绍我来韩阳打工挣钱了。
钱疯子没了兴致,三两下结束了洗头,付了钱,就拉着我出了洗头房,边走边说,这世界小得再不能问下去了,你信不信,再问下去她不是姓邝,就是姓周或者姓王了。
周原县向坡乡有三大姓,邝、周和王,虽然不同的姓,但论起来大多都是远近不同的亲戚,钱疯子的匆匆离去是正确的选择,如果不是小老乡的出现,他会去楼上和黄腾云一样去享受特殊服务吗?真是可笑,所谓的专业洗头师,不过是刚从农村来城里不到一个月的乡下妹。
钱疯子知道我在想什么,连连说,不去了,再也不去了,改日我们洗脚吧。
这么快,一下子就从头顶滑到脚底了。后来,钱疯子还真带我去了洗脚中心,去了KTV,去了各种会所。无一例外,在那里我都瞅见了不少熟悉身影。我在心里暗想着,涌上一股苍凉感,以往我们都在一起工作,看上去干着同样的事,说着同样的话,而实质上,我们却并不一样。
一样的事干着,那是眼睛看到的,一样的话说着,真假却是有区别的。我突然为自己从前的那份傻感到悲哀起来,也许这就是我突然从他们那个群体里出来,而和钱疯子这样的人混迹一处的深层次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