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哥斯拉与核辐射之恐怖
1.作为集体无意识的怪兽哥斯拉
日本这个国家对于核能的认识始于两个巨大的不幸事件。1945年8月6日和9日，名为“小男孩”的铀原子弹和名为“胖子”的钚原子弹分别落在了广岛和长崎。当时，人们称其为“霹咔咚”[1]。听起来像个怪兽的名字，也的确恰如其分。这两颗原子弹使日本人首次亲身体会到了核能、核裂变的威力。
原子弹爆炸造成大量伤亡，两座城市被摧毁。战后的日本人对原子核抱有的憎恶与忌讳毋庸赘言。别说使用原子弹或氢弹做核试验、建设核兵器防卫体制等活动，连出于威慑策略而制造、保有或者运进核武器也一律遭到极度“核过敏”的日本国民的排斥和禁止。这成为了战后日本的根本原则。（1960年，日本把“不拥有、不制造、不运进核武器”的“非核三原则”作为基本国策固定下来。但看过日美军事同盟的密约就会发现这个国策并没有得到坚定的贯彻。）
氢弹怪兽哥斯拉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从潜藏于日本人心底的集体无意识中诞生的。美国军队在北太平洋上进行氢弹试验后，从古生代开始沉睡的肉食恐龙哥斯拉苏醒，袭击日本，使东京陷入全面瘫痪。（当然，这是发生在电影屏幕上的故事。）
这个在战后日本思想史、文化史上具有特殊意义的怪兽哥斯拉是1954年日本东宝电影公司的电影人创造的形象，[2]说其是贯穿战后日本社会的最大的虚构反派明星也毫不为过。不少人从文化论、文明论的角度出发对它进行讨论。这些讨论不仅限于对电影和角色的论述，还讨论了哥斯拉的象征意义和其代表的社会现象。在讨论中，哥斯拉被描述为是战争、战死者的隐喻，是社会中恶意和暴力的象征，是原子弹和氢弹给人们带来的恐怖与噩梦的体现。[3]
哥斯拉代表了核能在成为科学万能的（时代）“象征”之前的纯粹暴力形象——口中吐出的放射性热能光束把万物付之一炬。但我想指出的是，哥斯拉并不是在现实世界中直接展示核能威力的原子弹——在广岛、长崎炸裂的“霹咔咚”——的“直系传人”。日本东宝电影公司还拍摄过直接把核爆的蘑菇云——《黑雨》中井伏鳟二笔下的“蒙古高句丽之云”[4]——妖魔化的电影《蘑菇人玛坦戈》[5]，主角是被放射能污染后异化的蘑菇妖怪，而哥斯拉并不是这一类型的妖怪。
战后的日本社会对核爆和核能的态度呈现为一种奇妙的扭曲状态。哥斯拉和“霹咔咚”不是原子弹的“直系传人”这一点与这个扭曲状态息息相关。在曾承受过原子弹地面打击的日本（号称“唯一遭受过原子弹轰炸的国家”），反核武运动的出现应该是一种必然结果。但是，即使在战败后，直接的反核武运动却既没有形成规模，也没能发展壮大。
诚然，此种现象与作为投弹方的美军对战后日本的军事占领有关。美军的中枢GHQ（GeneralHeadQuarters，驻日盟军总司令部）对一切有关核爆题材的报道，针对被害者的调查、病理学和医学研究都采取了禁止措施。以广岛、长崎被轰炸为题材拍摄的纪录片（《广岛、长崎的核爆影响》，1946年制作）不仅没能上映
，相关照片也被禁止公开。不仅表现此类题材的作品会遭到审查和禁止，其作者可能被判死刑的传言也不胫而走。消息的真假尚且不论，试图替被害者发声的人的的确确感到了恐惧。[7]
但是，GHQ的占领结束（1951年）后，表现核爆内容的禁令却并没有得到明确解除；无条件反对核爆等政治观点在日本也几乎没有出现。全民反对核爆（核武）的运动初现端倪时，已经到了1954年的“第五福龙丸事件”[8]后。由于在比基尼环礁周边海域捕鱼的“第五福龙丸”受到美国试爆氢弹所产生的高能辐射，一想到被辐射污染过的金枪鱼和水产品可能会出现在自家饭桌上，惶恐不安的东京杉并区的家庭主妇们便自发开始了签名抗议活动。以此为契机，日本的“禁止原子弹氢弹试验运动”开始了。
【注释】
[1] 霹咔咚，日文为ピカドン（pikadon）的音译，日语形容东西闪闪发光为ピカピカ（pikapika），ドン（don）是拟声词，“霹咔咚”这个词是把原子弹的光和声音结合而创造出来的拟声拟态词。
[2] 第一期（昭和期）的“哥斯拉”系列电影包括15部。1.《哥斯拉》（《ゴジラ》，1954年），地点为东京，当时尚未考虑出系列电影。2.《哥斯拉的逆袭》（《ゴジラの逆襲》，1955年），地点为大阪，怪兽安吉拉斯登场。3.《金刚大战哥斯拉》（《キングコング対ゴジラ》，1962年），借用好莱坞金刚这一怪兽角色，表现日美对决，最后金刚获胜。4.《摩斯拉决战哥斯拉》（《モスラ対ゴジラ》，1964年），固定了摩斯拉正面、哥斯拉反面的形象。5.《三大怪兽：地球最后的大决战》（《三大怪獣 地球最大の決戦》，1964年），三头龙王怪兽基多拉登场。6.《怪兽大战争》（《怪獣大戦争》，1965年），怪兽之间的大战。7.《哥斯拉、伊比拉、摩斯拉南海大决斗》（《ゴジラ·エビラ·モスラ南海の大決闘》，1966年）。8.《怪兽岛决战 哥斯拉之子》（《怪獣島の決戦 ゴジラの息子》，1967年），哥斯拉的幼仔迷你拉登场。9.《大怪兽总攻击》（《怪獣総進撃》，1968年）。10.《哥斯拉、迷你拉、加巴拉 全体怪兽大进击》（《ゴジラ·ミニラ·ガバラオール怪獣大進撃》，1969年）。11.《哥斯拉对黑多拉》（《ゴジラ対ヘドラ》，1971年），公害怪兽黑多拉登场。12.《地球攻击命令 哥斯拉对盖刚》（《地球攻撃命令 ゴジラ対ガイガン》，1972年）。13.《哥斯拉对美加洛》（《ゴジラ対メガロ》，1973年），昆虫怪兽美加洛登场。14.《哥斯拉对机械哥斯拉》（《ゴジラ対メカゴジラ》，1974年），机械哥斯拉登场。15.《机械哥斯拉的逆袭》（《メカゴジラの逆襲》，1975年）。除了哥斯拉，东宝电影公司还制作了其他的怪兽电影：《空中大怪兽拉顿》（《空の大怪獣ラドン》，1956年）、《大怪兽巴朗》（《大怪獣バラン》、1958年）、《摩斯拉》（《モスラ》，1961年）、《宇宙大怪兽德古拉》（《宇宙大怪獣ドゴラ》，1964年）、《弗兰肯斯坦对地底怪兽》（《フランケンシュタイン対地底怪獣》，1965年）、《科学怪人的怪兽：山达大战盖拉》（《フランケンシュタインの怪獣：サンダ対ガイラ》，1966年，山的怪兽山达、海的怪兽盖拉，兄弟俩从弗兰肯斯坦的细胞中产生出来，分别代表善与恶）、《金刚的逆袭》（《キングコングの逆襲》，1967年）。另外，东宝公司制作的科幻电影如下：《地球防卫军》（《地球防衛軍》，1957年）、《宇宙大战争》（《宇宙大戦争》，1959年）、《妖星哥拉斯》（《妖星ゴラス》，1962年）、《海底军舰》（《海底軍艦》，1963年，原作是明治时代的作家押川春浪，主角是像南极的海象一样的怪兽玛格玛）。——原注
[3] 讨论哥斯拉作为战后日本的文化表象的著作包括：高桥敏夫的《哥斯拉之谜——怪兽神话和日本人》（《ゴジラの謎：怪獣神話と日本人》，1998年，讲谈社）、加藤典洋的《再见，哥斯拉们——战后已远》（《さようなら、ゴジラたち：戦後から遠く離れて》，2010年，岩波书店）等书籍；川本三郎的《哥斯拉为什么黑暗》（《“ゴジラ”はなぜ“暗い”のか》）和赤坂宪雄的《哥斯拉为什么没有破坏皇居》（《ゴジラはなぜ皇居を襲わないのか》等论文。另外，长山靖生的《怪兽为什么袭击日本？》（《怪獣はなぜ日本を襲うのか？》，2002年，筑摩书房）、切通理作的《怪兽使者和少年》（《怪獣使いと少年》，1993年，宝岛社）、小野俊太郎的《摩斯拉精神史》（《モスラの精神史》，2007年，讲谈社现代新书）等作品，不仅从文化论的角度探讨了哥斯拉，还探讨了电影和电视中的其他怪兽。好井裕眀的《哥斯拉、摩斯拉、原子弹氢弹爆炸——特摄电影的社会学》（《ゴジラ·モスラ·原水爆——特撮映画の社会学》，2007年，绢书房）一书中关于怪兽电影中的原子弹或氢弹爆炸的主题与本书中提到的作品有一些重合。——原注
[4] 《黑雨》，日本作家井伏鳟二的代表作。黑雨，指的是原子弹爆炸后，沾染了放射性落下灰的雨。这篇小说描写了原子弹爆炸前后平民的生活。“蒙古高句丽之云”，指的是爆炸后产生的蘑菇云，日本的民间俗语称恐怖的东西为“蒙古高句丽”，因元朝忽必烈与高丽在1274年和1281年两次攻打日本引起的恐慌而来。
[5] 《蘑菇人玛坦戈》（《マタンゴ》），制作信息如下：原始方案策划人星新一、福岛正实，原作者为威廉·霍普·霍奇森的《夜之声》（TheVoiceintheNight），导演为本多猪四郎，剧本负责人为木村武，音乐负责人为别宫贞雄，特技导演为圆谷英二，演员为久保明、水野久美、小泉博、佐原健二。另外，在东宝公司的特摄电影中，人的变异系列电影还有四部：《透明人》（《透明人間》，1954年，小田基义导演）、《美女和液体人》（《美女と液体人間》，1958年，本多猪四郎导演）、《气体人第一号》（《ガス人間第一号》，1960年，本多猪四郎导演）、《电送人》（《電送人間》，1960年，福田纯导演）。但是《蘑菇人玛坦戈》和这一系列电影应分开讨论。——原注
[6] 1945年9月14日，日本文部省的学术会议决定设置原子弹爆炸灾害调查研究特别委员会。该委员会和当时的日本映画社（日映）一同拍摄了纪录片，即《广岛、长崎的核爆影响》（《広島·長崎における原子爆弾の影響》），参与调查的有生物学、物理学、土木工程学和医学等各种领域的科学家。分别在广岛、长崎的爆炸中心点，用黑白胶片记录了爆炸所波及的范围、建筑物、植物的损毁状况以及爆炸受害者的情况。然而，拍摄完成后，因服从GHQ的命令，所有使用过的胶卷、底片，甚至没使用的胶卷都一起交给了美国政府，直到1967年才返还日本。1996年，该片的无删节版配上日语旁白后上映。DVD由日映制作，共164分钟。——原注
[7] 以堀场清子的作品《被禁止的核爆体验》（《禁じられた核爆体験》，1995年，岩波书店）、《核爆表现和审查——日本人如何应对》（《核爆表現と検閲―日本人はどう対応したか》，1995年，朝日选书）等为代表，以核爆审查为主题的研究成果逐渐增多，这主要与美国的情报公开制度有关。在莫妮卡·布劳（MonicaBraw）《审查1945—1949——被禁止的核爆报道》（《検閲1945－1949：禁じられた核爆報道》，1988年，时事通信社）和繁泽敦子《核爆和审查》（《核爆と検閲》，2010年，中公新书）等书中介绍了美国有关核爆报道审查的制度。——原注
[8] 1954年日本远洋捕鱼船“第五福龙丸”的船员在比基尼环礁附近捕鱼时，受到 美国试爆氢弹所产生的高能辐射而死亡的事件。——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