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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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袭来第一股寒流的时候,阿宣编写的数字货币投资平台完成。经过几轮模拟测试,我要求的功能基本具备,只是页面显得简陋。阿宣说骨架是正确的就可以了,页面装饰容易弄,等他慢慢拾掇。接下来,阿宣马不停蹄地飞了一趟波多黎各,然后从波多黎各辗转去了英属维尔京群岛,这里是全世界骗子的天堂。每天,全球各地来路不明的巨额资金汇集于此,然后再从这里的银行洗到世界各个合法账户上。阿宣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在维尔京群岛开一个银行账户。临行之前,我还给阿宣安排了一项工作,招募五十名的微信群管理员,月薪暂定两万。阿宣说这个事情简单,整日里抱着手机聊微信还能月入两万薪水,在当下一天就能招来两亿人。我叮嘱阿宣不可大意,不要指望每个人都能像陆紫缨一样忠诚,但至少也要讲职业道德,宁要十个蠢的,不要一个奸的。

雷音村在外面做局行骗的人,都称是在外面“做生意”。做生意就需要帮手,主事的人便会从雷音村找帮手,因为他们信不过外地人。在行骗的人眼里,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秧子和骗子。因此,雷音村的人都有强大的防范心理。“生意”做大了的人,回到雷音村找帮手也不是随随便便抓几个人,而是仔细斟酌反复掂量。太聪明的人不要,太奸猾的人更不能要的,便是所谓宁要十个蠢的,不要一个奸的。大多数“生意”都有一定套路,帮忙的人只负责其中一个环节,主事的人掌管全局。遇到聪明奸猾的帮忙人,用不了多久,就能窥探到“生意经”,偷走“手艺”不说,另立门户就会成为竞争对手。每逢过年,在外面“做生意”的人回到雷音村,相互间一打量,便知道对方今年赚没赚钱,赚了大钱还是赚了小钱。在外“做生意”的人们会相互试探,打听对方做的行当。但是,能够说真话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数在外做生意的人都是打个哈哈,自谦一声“倒腾小买卖,赚点白粥钱”。

在外做生意的人也有讲实话的时候,讲实话是因为要找合伙人,而不是找帮忙的。例如阿宣,他就属于我的合伙人。找合伙人就得跟人家说清楚生意的行当,看人家愿不愿意跟你合伙。说实话也只说三分,留下七分,算是“生意”的核心机密,就算是亲爹亲爷也不能全盘托出。但是,我跟阿宣的合伙关系不是这样的,每回我都会列计划,有时候还做成APP,务必详尽的告知阿宣“生意”的全过程。有一回,我把要做的局的详细计划列出来,阿宣感叹道,你应该去做编剧。

雷音村其他在外面做生意的人,逮住一个局就会无限循环做下去,做到全国尽人皆知,才肯罢手。我不是,我做的局从来不会重复,不重复别人,更不会重复自己。我记得这句话好像是一个姓余的二流作家说的,没错!我做的每一个局都是一个精彩的故事。不谙此道的作家,就算是想破脑袋也写不出我做的局。 

雷音村在外“做生意”找合伙人,大都会找村里的本族宗亲。宗亲里若是没有合适人选,才会找姻亲合伙,姻亲毕竟是外姓外族。我大哥也是一个例外,他在外面“做生意”多年,没有找帮手也没有找合伙人,全凭他一个人单打独斗。所以,没有人知道我大哥做的是那个行当的“生意”。

大哥长得很帅气,个头虽然不是太高,但是皮肤白净,有一双剑眉,还有一个高挺的鼻梁。大哥从小就鼓励我多读书,他说读书就像是演戏配行头,读书读得越多,行头就越好看。大哥读过高中,在雷音村可以跻身“知识分子”行列。单独的“知识分子”头衔,在雷音村连个屁都不是。雷音村最体面的事情,便是在外做了“大生意”,还要在村里翻新旧房修造庭院,庭院里要有影壁墙,还要有养锦鲤的鱼池,鱼池里还得有太湖石假山,最好假山上还有罗汉松。我们家的旧房子是大哥翻新的,他高中毕业就外出“做生意”了。起初两年,大哥在东莞帮人家看场子。最早,是看夜总会的场子,后来又去看赌场。再后来,大哥自己“做生意”了,一年就把我们家的破败房子翻新了。那一年过春节,雷音村在外面做生意的体面人都回来了,免不了喝酒和赌博。那个时候,我还小,我听余三叔说,大哥喝酒不行,但是赌博却是一把好手,正月十五还没过,就把村子里的体面人赢了个底儿掉。雷音村的体面人都说大哥抽老千,甚至还特意组了个局,派上十几双眼睛盯着大哥一举一动。余三叔说,那是雷音村空前绝后的一场豪赌,大哥在众目睽睽之下,卷走了一干人的三十多万元,没有露出丝毫破绽。后来,我听雷音村的人说,那场豪赌就是余三叔组织的。再后来,我问过余三叔。余三叔矢口否认,说那是好事的年轻人组的赌局。至于是哪个年轻人组的局,余三叔没有说。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大哥。他凭借一己之力,不仅还上了父亲欠下的赌债,还给家里翻新了旧屋。破五那天,大哥偷偷塞给我一千块钱的红包,叮嘱我不要让爸妈看见,让我自己留着当零花钱。那个时候,大哥在我心里就像男神一般尊贵,抽烟的时候尤其潇洒,用他那戴着镶宝石大戒指的左手甩开Zippo打火机,点燃香烟后猛吸一口,在吐出一口浓浓烟雾时,“咔哒”一声弹指合上Zippo。那一年正月十六,大哥临出门时对爸爸说,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就把房子装修了,砌上雕花的影壁墙。我记得很清楚,大哥用他的新皮鞋的脚后跟跺了跺脚下的泥土,说在这儿挖个鱼池,养上一池子锦鲤,换换咱家男人的风水。大哥说这番话的时候,俨然一副大家长的姿态,我爸爸抽着大哥的中华烟,一个劲地点头。那一年春节春节还发生了一件怪事,雷音村十几家破败户,正月十五晚上在供奉诸葛亮的神龛前都发现了一个红包,红包里装着整一万块钱。一时间,雷音村里议论纷纷,有人说万元大红包是诸葛亮显灵,也有人说是雷音村德高望重的余三叔大发慈悲,更有人说是我大哥余经天劫富济贫。听到众人议论,余三叔一副微闭双目的高深莫测样子,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但是,我更相信这件事情是我大哥所为,因为阿宣家也得了万元大红包,我见过红包的样式,跟我大哥给我的千元红包是一样的,红包上写的都是繁体字的“大吉利是”。我对大哥此举更加膜拜,打定主意等他下次回来的时候,要向他问个清楚。

一直到来年春节的大年三十,雷音村的体面人纷纷回来了,独独不见大哥的身影。每逢村里有人问我爸爸,老大怎么还没回来。我爸爸都推说大哥业务太忙,要等初一才能回来。

我们全家人从大年初一一直盼到正月十五,爸爸每天都去村口张望,甚至骑摩托车到县里长途站去候着,可大哥始终没有露面。村子里开始出现大哥的风言风语,这些闲话借着酒局和赌局传播开来,说是大哥学了一身抽老千的技艺,在香港一个大赌局上被人识破后,剁了手脚装进麻袋填海了。前年正月十五晚上收到万元红包的破败户,也大都改了口风,说是万元红包是余三叔大发慈悲。我妈性格泼辣,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后,顾不上体面,在雷音村的戏台上跳着脚骂,骂雷音村人忘恩负义,跟他们那些好吃懒做恩将仇报的祖先没什么两样。我妈想起那个铁拐李的故事,把铁拐李的诅咒骂了一遍又一遍:雷音村的余姓人家上不为官,下不中举,仁人绝户,君子不出,世世代代鸡鸣狗盗行骗维生……我妈骂到嗓子充血失声,直到我三姐把她拖回家来。

正月十六晚上,爸爸对全家人说,已经多半年没有老大的消息,手机号都消了,大概是出事了。听爸爸这样一说,三姐当场就哭出了声,我妈只能捶着墙抽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们家过了一个惨淡的春节,一天到晚没有人讲话,我妈一直到二月二才能沙哑着骂我和我三姐。

许多年过去了,大哥仍旧没有消息,他就像是雷音村的一个传说,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失去大哥,我等于失去一切,大哥是这个家里唯一让我感到有温度的人。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失去父母,也不想失去我大哥。其实,我一直坚信大哥会回来,会在下一个春节回到雷音村。回到雷音村的大哥,依旧光彩照人,依旧会把所有体面人赢个底朝天。大哥一定是被麻烦事缠住了脱不开身,等他解决掉麻烦,肯定会衣锦还乡,肯定会大杀四方,肯定会给那十几家破败户再送上万元红包……

我突然想起了陆紫缨,她对我的期盼与我对大哥的期盼何等相似。想到这一层,禁不住对陆紫缨的好感又加深了一层。也许,我和陆紫缨骨子里是一样善良的人。唯一的区别,她是秧子,我是骗子。

这些年来,我刻意在珠三角一带做局,目的就是想打探到大哥的消息。时至今日,仍是没有关于大哥的丝毫消息。


阿宣走后,我和陆紫缨像往常一样生活。她买菜、煮饭、整理家务,我吃饭、发呆、修改完善我的计划。某一日,黄昏时分,北风停了,我和陆紫缨照例去海边散步。那天本应该是爬山,因为我和陆紫缨基本上一天爬山、一天沙滩散步。可那天出门后,我发现陆紫缨没有穿登山鞋,而是穿了沙滩鞋。于是,我们临时改了惯例,又去了海边。陆紫缨的性格便是如此,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也会忽略细节。对于我这种能够看清楚针眼儿不是椭圆形、而是水滴形的人来说,我宁可自己像陆紫缨那样,活得粗糙一点。也许,我和陆紫缨恰好能够实现性格互补,一个精明剔透,一个大而化之。这些天来,我甚至开始憧憬我们一起建立家庭,还会生几个孩子。但是,对于恪守雷音村老派骗术的我,深知古训不可违:谋财不害命,骗钱不骗情。只要我把陆紫缨当成秧子,我们之间发生了爱情,我便是在骗她的情。可是,如果我把陆紫缨拉进泥潭,我们俩发生了爱情,就属于同流合污了。呸!我在心里狠狠地吐了自己一口:我怎么可以祸害自己喜欢的人呢。

那天傍晚,雾气有些重,两三百米开外的沙滩上什么都看不见。就在此刻,远处从雾中走来一个翩翩青年。相距大概五十米左右时,我认出对面走来的青年竟然是晏河。空旷的沙滩上,躲无可躲,我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做局一直都让我很有成就感,这种成就感源于智商的优越感,总之,我策划的每一次骗局,都能让我找到良好的感觉。一朝行骗之后,最尴尬也最危险的事情,莫过于他日江湖遇见秧子。好在江湖足够大,我们基本上不会在同一处地方重复做局,日后能够遇见秧子的机会几乎等于零。可事有凑巧,偏偏在这个静寂的小渔村里,遇见晏河。我记得晏河的籍贯是闽东,那么在此处遇见他,也并非意外。严格意义上来说,晏河不属于秧子,而是骗子的帮凶。况且他也没有吃亏,他只为我工作了半个月,我却给“假记者”们发了一个月的薪水,而薪水就是做局骗来的钱。

在相同的距离,晏河也认出了我,他竟然很兴奋地奔跑过来:“米总,米总啊!太好了……太有意思了。”

陆紫缨看了我一眼:“米总?”

我瞬间调动起全身心的精力,用最真诚的眼神盯住晏河的眼睛,温和地问道:“什么太有意思了?”

晏河猛然蹲下身体,然后跳将起来,凌空还踢出一个芭蕾舞的空中击腿。落在沙滩上后,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从晏河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来看,他对我非但没有一点敌意,还有一种故人相逢的惊喜。于是,我稳住心神,等着晏河回答我的提问。

稳住身形后,晏河笑着说:“米总,您布的局太周到了,滴水不漏,而且还能全身而退,我太崇拜您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这个话题,只好默不作声,用我真诚的眼神看着晏河。等他的身体和情绪都稳定下来,我问他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晏河说他刚刚签约一家三流的影视公司,相当于一纸卖身契,要给这家公司打工十年,只为了争取上戏机会,上戏的劳务费全部归公司所有,自己只能领取每个月的固定工资。晏河还说自己想通了原委,便提出解约,公司倒是没有为难他,只是没有给一分钱工资。跟公司解约后,晏河回老家担心妈妈知道自己失业,因为爸爸去世多年,只有他和妈妈相依为命。有家不能回,马上面临春节,几乎所有单位都不会招聘,就只好一个人到这个寂静的海边小村休闲几日。等到春节临近时,再回闽东老家陪妈妈过年。

晏河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眼神,他居然能够用我的方式盯住我的眼神。他的讲述几乎没有任何破绽,没有破绽的可能性只有两个:要么讲的是事实,要么提前打过无数遍腹稿。如果晏河陈述事实,这就是一个不错的邂逅。“不错的邂逅”毕竟是我人生的缺憾,因为我的职业导致我所有意外邂逅都充满了危险。如果晏河提前打过无数遍腹稿,这就是一场灾难,因为他是有备而来。如果真的是有备而来,他是来做什么的?

我的眼神先晏河一步离开,扫了一眼我身边的陆紫缨,看到她一脸平静,眼神目不斜视着海平面的某处,而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天海相接的一条线。晏河是一个几乎挑不出毛病的帅哥,不仅女孩看见喜欢,男人都不讨厌他。陆紫缨的反应为何如此平静,这一点也让我在心里打了一个问号。我把两个人介绍给对方,陆紫缨波澜不惊地打招呼,状态像是在逛菜市场买菜。晏河延续着先前的情绪,略显热情,我想他大概是把陆紫缨当成我的女朋友了。我试探性地迈步往前走去,晏河折返转身,跟着我一同往前走。这就是我要试探的结果,看来他还不想结束这场意外邂逅。

晏河似乎想平静一下心情,故意与我拉开五六步远的距离,我还听见他从口袋掏什么东西。我装作回头招呼陆紫缨,看到晏河双手捂着打火机,正在给自己点烟。陆紫缨走到与我平行的位置时,晏河也紧赶两步,走到我的身后,对着我的背影说道:“米总,我想留下来,跟着你一起做事情、学本事。”

我没有回头:“跟着我能学到什么本事?”

晏河跟在我的身后,继续对着我的后背说话:“我想跟着你学做局的本事,太完美了,简直就像是一场行为艺术,像一只惊鸿掠过水面,只留下涟漪和倒影,来去无踪,潇洒到极致啊!”

第一次有人赞美我做的局,而他的赞美恰恰与我的意淫相吻合。

我站定身形,转过身去,用我真诚地眼神抓住晏河的眼神,对他说:“我不是惊鸿,我有备而来的猎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