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村寨与其守护神
几个家族集中居住的聚落,在此地普遍以汉话称作“寨子”;几个寨子,又组成“村”。同寨与同村的人,构成在家族之上更大范围的认同群体。由于许多寨子主要由一个家族(同姓或异姓)构成,或者一个大寨子内部依家族又分为几个小寨子,在这些情形下“本家族”与“本寨”的概念都是相通的。
一般而言,民众大多认为同寨或同村的人也是祭同一山神或庙子的人群。山神信仰流行在羌族与邻近藏族之中;祭汉人佛道神祇的庙子,则流行在较汉化的羌族间。然而由于汉化普遍,绝大多数羌族地区都有庙子信仰,反而相当多的羌族地区无山神信仰。山神的具体标志,便是寨子附近山上堆栈的小石堆,当地人以汉话称之为“塔子”,以“乡谈话”来说便是“喇色”(各地有不同的发音)。庙子,则是一般川西乡间所见的大小寺庙,其中供奉的皆是玉皇、观音、川主、牛王、东岳等汉人信仰中的神祇。事实上,寨、村不只是如此单纯的二级社会结构;祭同一山神或庙子的,也不尽然是同一寨或村的人。其中蕴含相当复杂的人群认同与区分,表现在相关的山神与庙子信仰以及村寨人群的“祖先来源”记忆。
在居住较松散的松潘小姓沟,寨中同家族的几户人家在居住空间上较接近而形成一个个的圈子,如同寨中之寨。如前面曾提及的小姓沟埃期村,共有三个组(队)。一组与二组同在阴山面,聚落相近;三组在阳山面,与前二者隔着山沟。一组的人自称是“背基”人,二组的人自称“北哈”人,三组的人自称“洁沙”的人。在汉语中,他们认为“背基”“北哈”“洁沙”都是“寨”。这三个寨子的人,对外都自称是“美兹不”人,以汉语来说就是埃期村人。然而,在寨子中还有更小的“寨子”。如二组是由“北哈”与“梁嘎”两个人群单位构成。“梁嘎”约有五户人。“北哈”中又分“木佳”“措河”“戈巴戈”“罗窝”等“寨”,每一“寨”只有二至六户人家(见图三)。这是由大而小,分裂性村寨结构中最小的族群认同单位。无论如何,对村民来说,这些传统的人群区分是根深蒂固的。它不只是涉及一些神话传说,更涉及自然资源的划分。以下是该村一位二组(队)老人的口述:
我们二队,上五家供一个菩萨,叫“当母革热”。二队与一队共的菩萨叫“忽布姑噜”和“恰伯格烈”。三个队共有的菩萨,就是“格日囊措”。与大尔边、小尔边没有共有的菩萨。最早没有人的时候,三弟兄,大哥是一个跛子,兄弟到这来了,还一个幺兄弟到一队去了。大哥说,我住这儿,这儿可以晒太阳,所以三队太阳晒得早。幺弟有些怕,二哥就说,那你死了就埋到我二队来。所以一队的人死了都抬到这儿来埋。现在没这样做了。庙会是小姓沟所有人在一起庆祝的,就是龙头寺的庙会,一个乡的庙会,在大尔边的口子上。
图三 埃期村寨与其守护神
与二组比邻的一组,一位老人提到本地山神,他说:
我们一组的是“雪务”。大菩萨,那就是一转啰;那便就是两个组的菩萨,“雪务”喇撒。菩萨保护界线里的人,有近的界线,有远的界线;有近的菩萨,有远的菩萨。塔子有具体的名字。一、二、三组共同的菩萨就是“格日囊措”。再大的菩萨就是“雪宝顶”——“都如”,那是包括所有藏族、羌族,整个松潘县的菩萨。敬酒以前都要敬“都如”“和卓都如”。
由以上埃期村人的口述中可知,当地二组(队)的上五家,也就是“梁嘎”,自己有一个山神菩萨。二组中的“北哈”与一组,有共同的山神菩萨。一组与三组,二组与三组间,没有共同的山神。三个组共同的山神则是“格日囊措”。在更大认同范围里,因受藏传佛教文化影响,山神被纳入藏传佛教诸神体系之中。4譬如,“龙头寺”庙会(藏传佛教)凝聚所有小姓沟中的羌族、藏族村寨民众。“雪宝顶”菩萨(藏传佛教与山神的混合)信仰,则凝聚小姓沟与松潘附近各沟的羌、藏族。这样的村寨认同与区分体系,除了以层层的山神祭祀来表达外,也由说明一群人共同来源的“历史”来强化。如同凝聚与区分各“家族”的“历史”一样,凝聚并区分各村寨人群共同起源记忆的,也经常是一些“弟兄祖先故事”。
北川白草河上游的片口,是明代“白草羌”的大本营,当地一位杨姓的羌族对我说起本家族的由来:
最早搬来的杨家,搬到来寿,那里长的树,杉树,把那开垦出来。原来还分上寨子、中寨子、下寨子……那还有三棵大柏树,三棵长在一起。说是杨家来时是三弟兄,为了纪念他们来,就种了三棵柏树。
三个杨姓弟兄建立三个寨子,这是各寨子的共同起源,同时也是寨中人群的共同起源记忆。关于“弟兄故事”在凝聚人群认同上的意义以及它与我们所熟悉的“历史”间的关系,是本书第二部分历史篇中的主要论题之一,在此不再赘述。
我们再回到与人类社会认同、区分相关的神明信仰问题上。在较汉化的羌族地区,山神信仰与“庙子”祭祀并存,或为庙子所取代,然而“神明”在认同与区分上的重要性却没有改变。一位汶川绵篪的人告诉我:
我们那有三个村,理平、簇头、沟头三个村。庙子有川主庙。簇头是川主庙,沟头是魁星庙,理平是乩仙庙……我们的山神叫“不住什”,沟头跟我们一样。理平和高东山还是一样,他们在一匹山上,“关都什”。我们这边是“不住什”。我们地点分开在,但都在一匹山上。簇头、沟头祭的是一样的山神,不同时间,各祭各的。求雨的时候,禹王庙和山王庙,三个寨子都要去。雪隆包,我们那沟里五个寨子都祭雪隆包。
在上述绵篪的例子里,理平、簇头、沟头是属于同一村落群的三个村子。在“庙子”的祭祀上,三个村子各祭各的。然而在“山神”祭祀上,簇头、沟头共祭一个山神,而理平与另一村落“高东山”共祭一个山神。在更大的范围里,理平、簇头、沟头共同祭禹王庙(求雨)与山王庙。绵篪沟中五个村子,共同祭祀的则是“雪隆包”山神(见图四)。由此例子,我们可以看出这两套信仰系统所凝聚与划分的人群不尽相同。在共同起源记忆上,簇头村有一老传说:过去有八弟兄来此插杖分业,建立八个老寨子,目前只剩下理平、簇头、沟头三个寨子。这个弟兄故事,与前述小姓沟埃期村的弟兄故事相同,解释“寨子”与寨中之人的来源。
图四 绵篪村寨与其守护神
在羌族地区,“汉化”迹象之一便是“同姓家族”认同超越或取代“村寨”认同,有时这也表现在山神信仰上。茂县永和沟甘木若村的一位老者,对我说本村各家的来源:
最早是小寨子李家……然后我们白家就从那高头下来。谢家是赖平、土门那过来的,时间没得好久,道光手头。居住不了,就到这来,来这开亲。谢、白二姓一个祖坟,以前是一个火坟。敬山神就各是各的,白家一个山神,谢家一个山神,李家一个山神,徐家一个山神,都在高山上。
在甘木若村内,大寨子与小寨子同坐落在一面山上,相隔只有百来米。两个寨子的人平时往来密切。小寨子主要是由李、谢、徐三姓家族构成,大寨子主要是白、谢二姓家族。在此,山神信仰不是以“寨子”为区分,而是以“姓”为别,一姓便祭一个山神。然而在“庙子”祭祀上,则川主庙、地母娘娘庙、牛王庙都是大家共同的。在更大的范围内,白虎山观音庙是永和沟各村寨人群共同祭拜之处。渭门云顶山因果祖师庙,则是永和沟与水磨沟等地所有村寨民众,包括沟口、渭门等地从前被认为是汉人的村寨民众,共同赶庙会的地方。在这些地区,如松潘小姓沟那样一层层由小而大、由近而远的山神不见了。通常各寨、各姓人们只祭一个山神;较大范围人群的凝聚,便依赖大小不等的“庙子”。
茂县水磨坪也是类似的例子。水磨坪有五个寨:二木若、水若、二里、里鱼、赖子。水若主要家族为吴、何两姓,都是由赖子寨搬来的,据称最早迁来的是两弟兄。水若景家的人,则自称是由二里搬下来的。里鱼寨的主要家族是王、马两姓。一个水若的吴姓居民告诉我当地祭山王菩萨的习俗。他说:
祭山神,山王菩萨,正月就要去……赖子寨跟我们一个山王菩萨,景家跟二里一个山王菩萨,水磨坪一部分人跟朱家坪的合一个山王菩萨。里鱼他们自己一个山王菩萨。没有五个组合起来的山王菩萨。合在一起的就是东岳庙。
显然,在此由于同姓的家族血缘记忆,使得“一个寨子一个山神”的传统无法维持。水若是个近河坝的新寨子,或因此,村民们很清楚寨中许多家族不是同一个来源。
茂县黑虎沟,也是“山神”与“庙子”两套信仰并存的地方。一位“二根米”的老人告诉我,黑虎一大队分为“二根米”与“鹰嘴河”,这两“族”与蔼紫关、耕读百吉、爬地五坡,合称“黑虎五族”。根据这位老人的说法,在本地,各家族或各寨皆有山神,各大队也各有自己的山神,又有大家共同的山神,都称“喇色”。他说:
“喇色”,就是土地菩萨。房子顶顶上中间有个“喇色”,顶顶上一个白石头。修房子,房子中间要有“喇色”。正月十五那天,整个旗子(按:准备个旗子),每户都有。每个寨子也有“喇色”,那是家族的,三个家族就三个“喇色”,各祭各的。不一定是家族,一个寨子几户祭一个“喇色”也可以。
他将“喇色”当作“土地菩萨”,显然是受汉人信仰的影响。祭拜汉人信仰中各神祇的“庙子”,也流行在黑虎地区。这位老人又告诉我,在黑虎五族中每一“族”都有自己的庙子。鹰嘴河台祭的是川主庙,二根米祭的是黑虎将军,蔼紫关人祭龙王,耕读百吉祭的是王爷,爬地五坡祭马王。全黑虎沟的人共同祭祀的则是“天台山大庙子”,里面祭的是“西藏的那些佛爷,有释迦牟尼,有观音,有玉皇,有元始天尊”。在“二根米”的庙子中,各家族还各有不同的神。如一位本地人说:
二根米,三个团团(按:三群人之意)。我们庙子,大庙子中间有三尊神。中间是龙王,这是黑虎将军,这是土主。任、余二姓上寨是土主;中寨就是严、王二姓,分的是龙王;下寨是黑虎将军。分了的。为什么分呢?赶会的嘛(按:大家赴庙会)。七月七土主会,六月十三龙王会,四月四日将军会。地界也这样分。这菩萨背后,朝这方向是中寨的;这菩萨背后是我们的;这菩萨背后是他们的。放羊、砍草都不能侵犯的。各大队各大队之间,就更不能过去。
上引黑虎的口述资料中,鲜明地透露了山神或庙子信仰的重要社会功能——为了资源竞争、划分而产生的族群认同与区分。黑虎人在当地一直以强悍著称,主要生态因素便是资源匮乏。因而他们以一层层“山神”与“庙子”,严格划分彼此的资源界线。
在上一章中,我们曾提及羌族地区严格的资源分配与分享体系。山神与庙子信仰,便反映并强化了此体系。家庭、家族、寨子,或几个寨子聚成的村子,或几个村或寨所构成的一条沟的人,都是一层层分享、保护共同资源的人群。寨子有本寨的草山(放牧之处)、林场(伐木之处),村子有几个寨子共同的草山、林场,都界线分明。各寨各村的山神菩萨与各种庙子,也就是这些界线的维护者。一位小姓沟的老人,对“山神菩萨”做了如下最恰当的诠释:
山界,我的土地是从那里到那里。山界界长,其他没有什么神秘的东西。祖祖辈辈,几千年、几万年留下来,这个不能忘,这个山坡是怎么传下来的。为什么要敬他?敬的目的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地盘……有近的界线,有远的界线;有近的菩萨,有远的菩萨。
一层层由小而大,由近而远的“神”,佑护各范畴人群的土地及其资源。定期的祭庙子或山神活动,可说是凝聚人群认同与强化人群区分的集体活动。在祭山神活动中,村寨里每一可分享资源的基本社会单位——家庭——都须派代表参加。在岷江上游地区,许多地方过去都有一习俗:在祭山神或拜庙子时要“点名”。每一家庭若有人参与,就在木头上作一刻记。缺席的家庭,会受到罚酒食或罚款的处置。因此无论是在“藏化”影响下将山神纳入藏传佛教诸神体系,或在“汉化”影响下混合山神与庙子,各地羌族的山神与庙子信仰都是在强化各个村寨与家族的认同与区分,以及确认每一家庭在本家族、本寨、本村与本沟资源共享体系中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