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 比[1]
“……一切都会死亡。永生只属于母亲。而当母亲不在人世之后,她便留下还无人敢亵渎的对自己的回忆。对母亲的怀念能滋养我们的同情心,就像浩瀚的海洋滋养着地球上纵横交错的江河……”
这段话出自格达利之口。他说这段话时神情严肃。渐渐暗淡下去的黄昏以其忧郁的玫瑰色烟雾笼住他。老头说:
“在哈西德派[2]充满狂热气氛的楼房里,门窗都被打掉了,但它仍然像母亲的灵魂一样永生……尽管哈西德派的眼睛风一吹就流泪,但它仍然站在历史风暴的十字路口。”
格达利这样说道,在犹太教堂做完祈祷之后,他领我去莫塔莱拉比——切尔诺贝利王朝最后一位拉比家。
我和格达利沿着大街朝北走。白色的教堂在远处闪光,像是一片荞麦地。大炮的轮子在拐角处呻吟。两个霍霍尔[3]孕妇走出大门,颈上的项圈发出丁零丁零的响声,她们在长凳上坐了下来,一颗羞怯的星星在晚霞橙黄色的碎云中点燃起来了。寂静,安息日的寂静降落在日托米尔犹太人区歪歪斜斜的房顶上。
“就是这里。”格达利指着一栋山墙破损的高房子对我低声说道。
我们走进屋——死沉沉、空荡荡、像间停尸房的屋里。莫塔莱拉比坐在桌子旁边,被一伙精神病患者和说谎者围住。他头戴貂皮帽,身穿白长袍,腰间系一根绳子。拉比闭目而坐,干瘦的手指抓挠着自己黄绒毛似的胡须。
“从哪儿来,犹太人?”他微微睁开眼皮问。
“从敖德萨来。”我答道。
“是一座笃信宗教的城市,”拉比说,“我们的流亡之星,我们的灾难的不自由之泉!……做什么的,犹太人?”
“我在把奥斯特罗波尔的格尔什的游记改写成诗体。”
“一件伟大的工作,”拉比低声称赞了一句后,又合上了眼皮。“胡狼饿了会嗥叫,每个傻子都有足够的傻气去灰心苦闷,只有聪明人才会用笑声撕开生活的帷幕……你学过什么,犹太人?”
“《圣经》。”
“你寻找什么,犹太人?”
“快乐。”
“莫尔德海列普[4],”这位哈西德教派的长老抖了抖胡子说,“给年轻人在桌边让个座位,让他在这个安息日的夜晚和其他犹太人一道用餐,让他为自己还活着而没有死感到高兴,让他在邻座的人跳舞时击掌,让他喝酒,如果有人给他斟酒的话……”
莫尔德海列普跳到我跟前。这是个眼睑外翻的老丑,驼背小老头,身材不及十岁男孩高。
“咳,我亲爱的年轻人!”衣衫褴褛的莫尔德海列普说着向我使了个眼色,“咳,我在敖德萨认识了多少有钱的傻瓜蛋啊!我在敖德萨认识了多少穷苦的聪明人啊!请坐,年轻人,请喝一杯不是斟给你的酒……”
我们大家坐在一起了——精神病人、说谎的人和粗枝大叶的人。在角落里,一群宽肩膀的犹太人对着祈祷书发出哼哼声,他们既像打鱼人又像使徒。格达利穿着绿色常礼服靠在墙边打瞌睡,像是一只色彩斑斓的鸟儿。突然,我看见格达利身后站着一个青年,一个有一张斯宾诺莎[5]一样的脸盘、斯宾诺莎一样巨大的前额、修女的憔悴面容的青年。他吸着烟,身体瑟瑟发抖,活像一个被抓回监狱的逃犯。衣衫破烂的莫尔德海悄悄绕到他身后,猛地从他嘴里抢下烟卷,跑到我跟前。
“他是拉比的儿子伊利亚,”莫尔德海声音嘶哑地说,同时把撕裂的眼皮上的那块血淋淋的肉凑近我,“是个可恶的儿子,坏透顶的儿子,犟脾气的儿子……”
莫尔德海挥舞拳头吓唬了一下年轻人,并朝他脸上吐了口唾沫。
“天主保佑,”这时响起了莫塔莱·布拉茨拉夫斯基拉比的声音,他用自己那双僧侣的手把面包掰开,“以色列[6]神保佑,感谢您在人间各民族中选中了我们……”
拉比又对着食品祷告了一番后,我们便坐下进餐。窗外马嘶人叫,制造荒漠的战神在窗外大喊大叫。在沉默和祈祷时,拉比的儿子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卷。晚餐用毕后,我第一个站起身。
“我亲爱的年轻人,”莫尔德海在我背后扯了扯我的腰带低声问,“假如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凶恶的富人和贫穷的流浪汉外,再没有其他的人,那么那些虔诚的人该如何生活呢?”
我给了老头钱后走了出去。在大街上我和格达利分了手,我径直回到火车站。在火车站那边,在第一骑兵军的宣传列车上,等待我的是千盏灯火、无线电台的大显神通、印刷机持续不断的转动和给《红色骑兵报》的未写完的文章。
[1] 拉比,犹太教负责执行教规、律法并主持宗教仪式者的称谓,意为“老师”。
[2] 哈西德派,犹太教神秘教派之一,十八世纪上半叶发生在波兰、乌克兰的犹太人中,该派起源于反对官方犹太教(特别是拉比派)的派别运动。
[3] 霍霍尔,旧时对乌克兰人的蔑称,现为谑称。
[4] 列普,拉比的口头用语。
[5] 斯宾诺莎(一六三二—一六七七),荷兰唯物主义哲学家,无神论者。
[6] 以色列,《圣经》神话中犹太人的第三代祖宗,原名雅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