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这也算爱屋及乌吧
一、最是难捱黄昏后
咫尺天涯,书房那一道薄薄的板壁,竟如万里长城,生生拆开了这对干柴烈火般的新婚小夫妻。听着娘子那清晰的娇喘,张廷玉哪还有什么心思去读书?一颗心早已跳出了喉咙……
1688年10月的北京城,气氛很凝重。
乍看起来,北京城和过去没什么分别,和其他地方也没什么两样,但是,如果谁能够往乾清宫走一趟,去看看大清康熙皇上,便会发现,三十四岁的康熙,一张脸皮绷得几乎要裂了缝儿,两颗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冒出眼眶。皇上不高兴了,北京城的气氛能不凝重?也甭说北京城了,整个大清江山似乎都因为康熙的不高兴而变得毫无生气。
康熙的不高兴自然是有原因的。自十七世纪始,沙皇俄国利用我国明朝在东北势力的衰落和清朝入关南下之机,对黑龙江流域的侵略与日俱增。这些沙俄强盗,到处烧杀抢掠,奸淫妇女。康熙皇帝从十三岁起,就注意到了沙俄对中国的侵略。十八岁那年,康熙前往东北地区了解情况,并做好了驱逐沙俄的准备。有谁知,康熙二十岁的时候,爆发了以吴三桂为首的“三藩之乱”,康熙只得集中全副精力进行平乱。这一平就是整整八年。八年之后,民族英雄郑成功的后代在台湾要闹独立,康熙又只好再次将抗俄计划搁置一边。等收复了台湾之后,康熙发觉,沙俄强盗已经在黑龙江流域站住了脚,建立了尼布楚、雅克萨等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侵略据点。这时候要将沙俄侵略者赶出去,无疑有不小的困难。
好在康熙不是一个会被困难吓倒的皇帝。他做好了反击沙俄强盗的充分准备。终于,1685年6月,清军分水陆两路包围了雅克萨城,城内的侵略军头目托尔布津被迫出降。康熙取得了第一次自卫反击战的胜利。没料想,清军前脚撤离了雅克萨,托尔布津后脚就又带着侵略军卷土重来。康熙被迫进行第二次雅克萨之战。此战的结果是,托尔布津被清军炮火击中,不治而死,八百多名侵略军伤亡殆尽,清军眼看就要攻克雅克萨城堡。然而,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康熙却向东北前线的清军下达了停战的旨令。
康熙为什么要这么做?原因是大清朝内部又有人发动叛乱了。这次发动叛乱的人,是满清厄鲁特蒙古族准噶尔部头领噶尔丹。
噶尔丹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他在1671年杀死兄长僧格、夺取了准噶尔部的统治权之后,便频繁地对四周发动掠夺战争。一开始,噶尔丹还虚心假意地对大清朝廷表示臣服,可后来,他的胃口越来越大,要与大清王朝分庭抗礼了,并且,在沙皇俄国的暗中支持下,他竟然把叛军开到了距北京只有几百里的地方,大有取满清朝廷而代之之势。这样一来,康熙就只能先行解决满清与沙俄在东北的战事好腾出手来去平定噶尔丹的叛乱。而解决东北战事的最佳方法,就是尽快地与沙俄举行和平谈判。所以,在第二次雅克萨自卫反击战行将取得彻底胜利的时候,康熙给东北的清军下达了停战令。然而,沙皇俄国对谈判之事一拖再拖。更主要的,噶尔丹叛乱的气焰越来越嚣张。故而,在1688年金秋10月到来的季节里,康熙就只能独坐在乾清宫内心急如焚。他的脸上连一点点笑容的影子也是见不到的。
皇上的脸上没有笑容,那满朝文武就只能一个个地都紧绷着脸。不过,任何事情好像都有例外。在十月中旬的一天下午,翰林院学士张英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笑意再浅,终归是笑意。一个人笑了,大半是因为有喜事。张英的喜事是,他的儿子今天要结婚。
张英本来有七个儿子,可五儿子因病死得早,还剩下六个儿子。大儿子宫詹、三儿子廷璐和小儿子廷瓘当时留在老家桐城,二儿子廷玉、四儿子廷璂和六儿子廷瑑跟在他身边住在北京城里。今天要结婚的,是他的二儿子张廷玉。张廷玉要娶的女人,是当朝大司寇端恪公的六女儿姚氏。姚氏十六岁,张廷玉十七岁,正是如花似玉年纪。
结婚无疑是人生的一件大事。封建社会里人们把“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看作是人生的三大快事。既是大事,又是快事,理应要办得热热闹闹、红红火火。更何况,张英还在朝廷做事,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似乎更没有理由把二儿子张廷玉的婚事办得草率。
然而,事实上,张廷玉的婚事不仅办得十分草率,而且还十分冷清。偌大的张宅内,除了张家的主人和仆人外,几乎没有一个客人,甚至连表示吉祥喜庆的大红灯笼都难得见到。若不是洞房之内张贴有一双鲜红的“喜”字,谁都不会相信这家人正在办喜事。
连张英的妻子吴氏似乎都看不下去了。她凑到张英的跟前,先是叹了口气,然后低低地道:“玉儿这婚事……连小户人家也不如啊!”
再小户人家,只要娶妻,总会请一些亲朋好友来帮衬的。张英轻轻地道:“我昨日跟亲家谈过,亲家没什么意见。”
吴氏道:“亲家是没什么意见,可我担心玉儿会有什么看法。”
婚事办得如此草率,张廷玉如果真有什么看法好像也是正常的。张英略略思忖了一下道:“我去找玉儿谈谈吧。”
当时还是黄昏,张廷玉还没有入洞房。看张廷玉的妆扮,倒也有点新郎官的模样,一身新衣衫不说,胸前还别着一朵红花。红花是六弟廷瑑采来的,硬是别在了张廷玉的身上。
张廷玉已经吃过饭,本想立刻就奔入洞房去看看自己的新娘子是啥长相。年轻气盛,心情急迫也是很自然的事。可四弟廷璂和六弟廷瑑却好像不领会他的心情,非要将他拦在洞房外面问这问那。
廷璂问道:“二哥,你今天晚上结婚,高兴不高兴?”
张廷玉嘴一撇。“结婚的事情,我能不高兴吗?”
廷瑑问道:“二哥,二嫂子长得漂亮不漂亮?”
张廷玉没法回答了。新娘子姚氏他以前没见过。今儿个姚氏坐花娇前来,头上蒙着块红布,虽然张廷玉曾在一边偷看,可怎么看也看不清她的真面目,只看见她走路袅袅婷婷的,姿态很轻盈,也很动人。
廷瑑追问道:“二哥,你怎么不说话呀?”
张廷玉皱眉道:“六弟,你叫我说什么话?我又没见过你二嫂子的脸,我怎么知道她长得漂亮不漂亮?你要问,去问父亲母亲好了。”
廷瑑闭了口。张廷玉刚要转身走,那廷璂一把抓住问道:“二哥,要是二嫂子长得很丑,你还喜欢不喜欢她?”
张廷玉有点犯难了。问世间,有哪个男人想真心找一个“长得很丑”的女人为妻?
廷璂只比张廷玉小二岁,是个比较懂事的小男人了。他松了张廷玉的衣襟言道:“二哥,我刚才是问了玩的,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父亲母亲为你作的主,那二嫂子还不美若天仙?”
说完,廷璂就把廷瑑拉走了。剩下张廷玉站在洞房外面,一时没动身,面上还有些发呆。
廷璂廷瑑走了,张廷玉就该入洞房去看新娘子了。可是,廷璂刚才说的话却一直在张廷玉的脑海里盘旋。
是呀,要是新娘子姚氏长得非常难看,那以后的日子岂不是很难受?虽说是父母作的主,可大嫂子不也是父母作主嫁给大哥的吗?而大嫂子的相貌在张廷玉看来,至少是不敢太过恭维的。
想到大嫂子的相貌,张廷玉的心底不觉泛起了一丝冷意。渐渐地,这冷意浸遍了他的全身。他原先想入洞房的那种急切和激动就自然而然地消散了。他甚至都在想着这么一个问题了:我是进洞房呢还是不进洞房?
就在这当口,传来张英的话声:“玉儿,你过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张廷玉恭恭敬敬地走到了张英的面前。“父亲有什么吩咐?”
张英先是叫张廷玉坐下,然后言道:“玉儿,你对我说实话,我这般操办你的婚事,你可有什么意见?”
张廷玉赶紧起身道:“父亲为孩儿办事,孩儿哪敢有半点意见?只不过……”
见张廷玉欲言又止,张英便道:“有什么话,你直说无妨。”
张廷玉道:“孩儿只是觉得,结婚乃人生大事,应该热热闹闹的。孩儿这婚事,似乎有些冷清了……”
张英点点头,又让张廷玉坐下。“你说的没错。你这婚事,是过于冷清了。可你知道,为父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张廷玉摇摇头。“孩儿不知,请父亲训示。”
张英也在张廷玉的旁边坐下。“玉儿,你今日成婚,也就是大人了。有些国家大事,你也应该知道了……”
在张廷玉专注的目光中,张英娓娓地道出了两件事情。这两件事情便是上文中提到的大清与沙俄在东北开战的事和准噶尔部头领噶尔丹发动叛乱的事。不能说张廷玉对这两件事情一点都不知道,但由张英嘴里说出,而且还说得非常具体,这还是头一回。
张廷玉的心里多少有点疑惑:我的婚事与东北战事和西北噶尔丹叛乱有什么关系?
就听张英言道:“玉儿,为父如何不想把你的婚事办得体面、办得排场?可是,东北战事未定,西北又燃战火,当今圣上几乎是寝食难安……如此境况之下,为父哪还能将你的婚事大操大办?”
张英说着,还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是为了大清国事而叹还是为了张廷玉的婚事而叹。不过,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因为大清的国事而将儿子的婚事办得如此草率,这就表明了,张英对大清朝廷、对康熙皇上的确是忠心耿耿的。
张英接着道:“玉儿,为父不想瞒你,为父本想把你的婚事延期的……为父将此事禀明皇上,皇上笑对为父说:既然婚期早有预订,那就如期举行吧。皇上还对为父说,他很可惜,不能来喝你的喜酒了……”
从以上一段话中又可看出这么一点:张英当时虽然还不是大清朝廷中的重臣或权臣,但与康熙皇上的关系却绝非泛泛。这便是张廷玉日后能够踏上青云之路的一个十分坚实的基础。
十七岁的张廷玉,虽然一时之间还很难完全参透张英话中的忠诚,但却依然不由自主地被父亲的一腔真诚所感动。他缓缓地起身,缓缓地言道:“孩儿之事,让父亲如此操心,孩儿真是过意不去……”
张英宽厚地笑了笑。“玉儿,只要你对为父没什么意见,为父就很满足了!”又紧接着道:“好了,玉儿,天色已晚,你该入洞房了。”
于是张廷玉便向洞房走去,走得很慢,好像在想什么心思。张英也起身,准备离开。忽地,张廷玉转过身来,嘴唇动了动,似要说话。
张英以为张廷玉是有些胆怯了。少年男子,在新婚第一夜的时候似乎总是有些胆怯的。所以张英就用一种鼓励的语气道:“玉儿,入洞房就像上战场,需要勇气,更需要信心!”
张廷玉的脸蛋唰地就红了个遍。“父亲,孩儿不是这个意思,孩儿是想问一个问题……”
张英又以为张廷玉是想问有关男女床第间的事情。“玉儿,你母亲昨日不是找人跟你说过……”
“不是,”张廷玉忙着道,“孩儿不是想问这个问题……”
张英奇怪了。“你究竟想问何事?”
张廷玉吞吞吐吐地道:“孩儿想问的是,孩儿的这个妻子,容貌如何?”
张英不禁笑道:“玉儿,你只消转过身去,再走上几步,便会知究竟。”
张英的意思是:你只要走进洞房,揭开姚氏蒙面的盖头,就什么都清楚了。然而张廷玉却依然道:“孩儿……想请父亲告诉孩儿……”
见张廷玉挺认真,张英就面带微笑地吟了一首诗:“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又接着言道:“玉儿,去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哪!”说完,垂手而去。
张廷玉的脸上立刻就浮现出欢快的笑容,急转身,急跨步,几乎是一溜烟地便飘入了洞房。再看张廷玉的脸,那种美滋滋的味道,想掩饰都掩饰不住。
张廷玉变得美滋滋的了,当然是源于张英所吟的那首诗。若严格说起来,张英当着儿子的面吟这样一首诗多多少少有些不妥。因为那首诗是晚唐才子杜牧写的。杜牧有一回到扬州去玩,遇到一位年少的歌妓。这歌妓不仅有倾城倾国之色,且善解人意,因而颇得杜牧钟爱。离开扬州时,杜牧与那歌妓依依惜别,于是就写了那首《赠别》诗与那歌妓。前两句诗极写那歌妓美妙的身姿,后两句诗转宕一笔,用“春风十里扬州路”上的所有歌妓与那歌妓作比,从而得出一个结论:那年少歌妓的美貌无人能匹。
歌妓乃下贱之人。张英把歌妓同自己的儿媳妇相提并论,显然有失斟酌。不过,如果撇开“下贱”不论,张英用《赠别》一诗来形容自己儿媳妇的容貌,倒也恰如其分。因为,张廷玉妻子姚氏的美貌,的确能让所有的男人都目眩神摇。至少,张廷玉是这么认为的。
张廷玉飘入洞房之后,一眼就罩住了坐在床沿上的姚氏。姚氏的头上蒙着红布,浑身上下也都穿着红色衣衫。在张廷玉看来,她当时就像一团火,正在洞房里熊熊燃烧,烧得他口干舌燥,烧得他头昏眼花。他的步履都有些踉跄起来。
他就那么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姚氏的跟前。实际上,当时姚氏的身边还站有一个丫环。只是他视而不见。他的目光,全笼在姚氏的身上。好在那丫环很机伶,蹑手蹑脚地就走出了洞房。
洞房不算很大。灯光也幽幽的,与幽幽弥漫的的沉香十分吻合。张廷玉的手,一点一点地伸向了姚氏头上的红布。
客观地讲,张廷玉的手指是颤抖的。同样,姚氏头上的红布也在颤抖。这就表明,张廷玉当时很有些紧张,而姚氏的心里也很不轻松。少男少女头一遭干这种事,要是一点都不紧张,那才叫奇怪呢。
问题是,紧张归紧张,张廷玉的手还是一下子就将姚氏头上的红布给拽了下来。本来,张廷玉也想轻轻地、慢慢地揭那块红布,可因为手指太哆嗦了,一不留神,就将那块红布给拽掉了。
红布没了,姚氏的脸蛋就裸露在幽暗的灯光之下。张廷玉一眼就觉得,面前的这个新娘子,是天底下最美貌的女人。
而实际上严格地说来,当时的张廷玉,还并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美貌。他几乎从刚一生下地,就被父亲张英关在书房里读书。整日在书房里读书,又能见着几个女人?见的女人少了,也就没有什么比较了。没有比较,当然也就无所谓美丑了。
张廷玉之所以觉得姚氏长得绝美,乃源于他从书本上得来的知识。比如,他记得他曾经看过一首描摹女人美貌的诗,诗云:“秋波暗闪花含露,眉似春山月朦胧。面如敷粉红芍药,唇似丹珠玉芙蓉。身材窈窕长得俊,好似嫦娥出月宫。”
这首诗是从哪儿看到的,张廷玉记不清了。这首诗是谁写的,张廷玉也不记得了。张廷玉只是觉得,这首七言诗,简直就是在描摹形容姚氏。姚氏容貌如此,还不是天底下最美貌的女人吗?
一个男人,和天底下最美貌的女人呆在一起,自然要心动不已。张廷玉动心了。心一动,身体就跟着动。所以张廷玉的身体就自觉不自觉地往姚氏的跟前凑,一边凑一边还不停地吐着热气。那热气完完全全地喷在了姚氏的脸上。姚氏的脸红得就像是一只熟透了的桃子。
熟透了的桃子居然开口说话了:“相公,请让妾身服侍你……安寝……”
张廷玉先是一怔,继而激动地言道:“娘子,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十六岁的姚氏其实并不懂得多少床笫间的事,只是在来张家之前,曾有专人专门教导过她,她才从理论上知道了作为一个妻子应该做些什么。
理论和实践毕竟有一大截距离。故而,姚氏在为张廷玉宽衣解带的时候,不仅双手哆嗦不已,连两条大腿也在抖个不停。好不容易地她将张廷玉的上身卸了精光,但张廷玉的下身,她却几乎连碰都不敢碰。
张廷玉仿佛理解了她的心思。“娘子,你脱你的衣服吧。我自己的衣服我自己脱……”
姚氏下意识地“哦”了一声,慌忙脱卸自己的衣衫。毕竟是自己给自己脱衣服,她脱得很快,也脱得彻底。张廷玉目睹着姚氏的背脊,心潮却一如江涛般澎湃起来。一边澎湃,一边还不知足。“娘子,你……转过身来。”
姚氏很听话,一点点地转过身子。女人的风景大半在正面,而正面的风光又大半在胸前。所以,张廷玉的目光就完完全全地覆盖在了姚氏的胸处。那是一双还未完全成熟的女人的乳房。
张廷玉受不了了,也按捺不住了,猛地窜上去,抓住姚氏的两个乳房就又搓又揉。在姚氏低低的惊呼声中,张廷玉和姚氏一起翻滚在了宽大的床笫之上。
说起来,在这之前,张廷玉和姚氏并不相识,而且,对男女勾当,他和她也是第一次尝试,然而,在这洞房之内初次相见,他们却很有一种一见如故之感,更主要的,在床笫之上,他们竟然配合得那等默契。他从她的肉体中获得了莫大的乐趣,同样,她从他的肉体上也获得了莫大的快乐。这等境况,当属一种缘份,也实属难得。
因为都觉得快乐,又因为都很年少,所以张廷玉和姚氏就在床上翻来覆去地不想睡觉。等折腾得差不多了,俩人都有些睡意的时候,天色也就快要亮了。
就在天色刚刚亮的时候,也就是张廷玉和姚氏交颈叠股睡意正浓的当口,有一个人不紧不慢地踱到了洞房的门口。这人在洞房门边站下之后,曾略略犹豫了片刻,但最终,他还是举起了手,且敲响了门板。
敲门的声音不是很重,但很沉稳。机警的姚氏先听到的,忙轻推张廷玉,一边轻推一边轻唤道:“相公,快醒醒,有人敲门!”
张廷玉哪里能轻易醒来?一夜颠狂,骨头都快要散了架。他不仅没有睁眼,还本能地将姚氏重新揽入怀中,嘴里嘟哝了两声,也不知想要表达什么。
屋外的人似乎有点不耐烦了,叩门的声音加重了,还说起了话:“玉儿,天色不早,该起床了!”
唤“玉儿”的会是谁?姚氏慌了,一边努力从张廷玉怀中脱身一边照着他的耳朵叫道:“相公,醒醒,公公大人喊你呢!”
这一回,张廷玉的眼皮眨了眨。姚氏忙着又言道:“相公,公公大人叫你呢!”
张廷玉终于明白怎么一回事了,“啊”地一声,一骨碌爬起,也没敢仔细端瞧姚氏的身体,急急忙忙地就套上了衣衫。那边,姚氏的动作也不慢,张廷玉刚穿好衣裳,她就衣衫整齐地下了床。
小俩口在床边又互相为对方整理了一番,然后,张廷玉一边说着“父亲,孩儿这就为你开门”、一边领着姚氏向房门走去。
房门打开,门外不仅站着张廷玉的父亲张英,还站着张廷玉的母亲吴氏。张廷玉和姚氏恭恭敬敬地给父母请了安。之后,吴氏拉起姚氏的手,一边亲热地说话,一边亲热地离去。
张英自顾点点头。“玉儿,跟我来。”
张廷玉跟着父亲走进一间小客厅。张英叫儿子坐下,然后直直地盯着儿子的脸,似乎要从儿子的脸上看出儿子心底的秘密。
对张廷玉来说,昨天一夜的经历就是一桩秘密。所以,被父亲如此盯着观看,他便感到很是不自在。“父亲,你为何这般观看于我?”
张英没说话,还是盯着张廷玉的脸。张廷玉的脸上,睡眼惺松的,眼珠子通红通红。他还忍不住地打了个哈欠。一个哈欠,打得张廷玉满眼都是泪水。
张廷玉揉了揉眼。“父亲,你老是这么看孩儿,孩儿心里没底……”
张英忽然笑了。“玉儿,为父问你,昨夜过得如何?”
张廷玉也想笑。父亲哎,你一大早上把我喊起来,就是问这档子事啊!“父亲,孩儿说实话,孩儿昨日一夜,如坐春风,如沐春风,如御春风……”
“这就好。”张英静静地道:“你这么说,为父也就放心了。不过……”
“不过”是表示转折的。张廷玉一下子有点紧张起来。“请父亲大人……教诲。”
张廷玉笔直地站了起来。张英稳稳地坐下了。“玉儿,为父昨夜失眠,便翻看一本旧书。没料想,从旧书中拾得两首艳诗,你可有兴趣聆听啊?”
张廷玉一愕。往日,“艳诗”一类的书,张英是不许儿子们涉猎的。就是儒学宝典《诗经》中的一些情诗,张英也要给儿子们作十分理性的引导和分析。可今日,张英不仅自己看艳诗,而且还要吟咏给张廷玉听。张廷玉真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毛病。“孩儿……正洗耳恭听!”
张英面无表情地念诗了:“肉可消魂骨可怜,人生只恐不当前。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念罢,张英问道:“玉儿,你昨天夜里,可有此种感受?”
张廷玉垂手答道:“孩儿不敢欺瞒父亲。此诗所写,恰是孩儿昨夜心情……”
张英的脸上还是硬绷绷的。“玉儿,你再听为父吟第二首诗。”
第二首诗是:“红裙原是迷魂阵,况复柔魂不耐迷。终日昏昏君莫笑,已拚白骨委沙泥。”
吟罢,张英又问道:“玉儿,你听懂这首诗的意思了吗?”
张廷玉如何听不懂这首诗的意思?他十岁时,便读《尚书》、《诗经》,而且粗通大意。张英曾写过一首名为《玉儿十龄能诵尚书毛诗》的诗来记其事,诗云:“驹齿初龆发覆眉,可怜聪慧异群儿。已通典诰兼风雅,远胜而翁十岁时。退直疎慵畏简编,每呼稚子向灯前。老夫茶熟香温候,爱听豳风无逸篇。”十一岁时,张廷玉开始学写诗。一年之后,他屡有诗作出现。张英又曾赋诗纪念,其中有云:“喜看玉儿刚十二,也能提笔咏寒蓉。”十六岁时,也就是去年,正月,张廷玉在老家应童子试。四月,榜放,张廷玉在桐城所有考生中名列第六。年少气盛的张廷玉想参加当年秋天在江宁的乡试。张英却阻止了。张英阻止的理由是:张廷玉的知识功底还很浅,不可能通过乡试。张英的意思,要张廷玉再苦读两年书,然后再参加乡试。张廷玉心中虽有些不服,却也只能按父亲的主张做。
但不管怎么说吧,张廷玉通过了童子试,就是货真价实的秀才了。一个秀才,会听不懂张英吟诵的那首“迷魂阵”诗?张廷玉不仅听懂了父亲吟的那首诗,更听懂了父亲吟那首诗的用意。
当下,张廷玉躬身言道:“父亲,孩儿听懂了。父亲大人是在教训孩儿,一个男儿,不可沉溺于女色之中,不然,势必终日昏昏沉沉,老大一事无成!”
张英满意地点了点头。“玉儿,为父清晨即将你唤起,就是此番用意啊!”
张廷玉正色道:“父亲谆谆教诲,孩儿已铭镌在心!”
张英微微地一笑。“玉儿,为父也不是叫你做色空之人。圣人有云,食色性也。天下既然有男女之分,那就应该有男女之乐。只不过,乐而不淫,方是君子本色啊!”
张廷玉回答道:“父亲大人所言极是!”
张英接着道:“为父为你娶妻,一是让你身边有个服侍之人,二是让你为张家传宗接代。而最最紧要的,则是发愤读书、求取功名以光宗耀祖。玉儿可否明白?”
“孩儿明白!”张廷玉道,“孩儿这就去读圣贤书。”
这一天,从早到晚,除了吃饭,张廷玉都是把自己关在书房内读书。读的当然是儒家经典“四书五经”。因为清朝的科举内容仍然采用八股程式,且从“四书五经”中出题。凡欲通过科举走上仕途以博取功名的人,都要死啃这些儒家经典。不然,读的书再多,恐也无益。
白天捱过去了,夜晚就不可避免地来临了。当夜晚来临,当张廷玉和新婚妻子姚氏双双坐在新床上的时刻,张廷玉的心中便犯了难。父亲清晨的教诲犹在耳边回荡,而姚氏那香喷喷的肉体却又正在眼前晃荡。是谨记那回荡还是扑向这晃荡?
姚氏看出了张廷玉的为难。“相公,你好像……有什么心思?”
张廷玉轻轻喟叹一声。“娘子说的没错。为夫此刻,的确有进退维谷之感。”
姚氏吞吞吐吐地道:“相公可否说出心思……看妾身可否能为相公排解一二……”
张廷玉“唉”了一声道:“娘子啊,父亲大人告诫为夫不要为女色所迷惑,可为夫见了娘子就不免心猿意马。这……叫为夫何去何从又如何是好啊?”
姚氏先是低下头,后又抬起头。“妾身觉得,公公大人言之有理。妾身以为,这床笫间事切莫过分贪恋。否则,既有损相公身体,又可误相公功名大事。”
张廷玉的一只手本来是搂着姚氏的腰身的,听了姚氏的话后,他的手就不自觉地松开了,且言道:“娘子既如此说,那为夫与你就一人睡一头吧。”
张廷玉还真的爬到床的另一头去睡了。一开始,他的身躯动也不动,颇有一副心静如水的架式。只可惜,这是表面现象。他和她虽然各居一头,但彼此的身躯却是摩娑在一块的。少男少女同床,又是新婚,如何能做到心静似水?其实,张英的本意,也并非如此。如果张英本意如此的话,又何必为张廷玉成婚?惟一的解释,是张廷玉把父亲的言语理解得偏颇了。这似乎就麻烦了。
不过也并不太麻烦。张廷玉只在床上老实了一会儿,身躯就止不住地乱动弹了。动弹来动弹去,他的身体自然而然地动弹到了姚氏的身体之上。
姚氏当然也不可能睡着。她明知故问道:“相公,你不好好地睡觉,爬到妾身身上意欲何为?”
你说张廷玉意欲何为?他还有充足而正当的理由。“娘子,为夫忽然想起,父亲大人曾教导为夫,说为夫昨日娶娘子,目的是为了给张家传宗接代……”
既然是传宗接代,那当然就要行男女苟且之事了。于是姚氏便似无奈地言道:“公公大人的话,总是对的。”还迅速地补充了一句道:“相公的话,也不会错。”
既然都正确,那就该做正确的事了。好在有昨晚的经验做铺垫,他们已是轻车熟路,几乎没费任何周折便水乳交融在了一起。与昨晚略有不同的是,昨晚他们差不多颠狂了一宿,而这晚上他们只交战到半夜就鸣金收兵。收兵之后,张廷玉还似喃喃自语地道:“红裙原是迷魂阵,况复柔魂不耐迷。终日昏昏君莫笑,已拚白骨委沙泥。”
“红裙”究竟是不是“迷魂阵”,好像只有当事人张廷玉自己才清楚了。反正,从这一年的十月,到第二年的五月,大半年的时间,张廷玉是明显地瘦了。也不知道他是因为看书太用功才瘦还是因为他在姚氏的肉体上用情太深才瘦。或许,是因为二者兼而有之吧。
大半年的时间内,姚氏博得了张家上上下下的首肯和赞许。张英认为姚氏虽不知书但却达理。吴氏觉得姚氏既聪颖又贤慧。张廷玉的四弟廷璂和六第廷瑑更是把二嫂姚氏当作了自己亲姐姐看待。张家的主人们如此了,张家的仆人们还有什么话说?而实际上,姚氏对待仆人们的态度基本上是平等的。这多少让张廷玉有些不快。因为在张廷玉的眼里,仆人们总是下贱的,是小人。圣人有云: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难养”之人,还用得着对他们平等吗?不过,张廷玉也并没有把心中的这种不快对姚氏吐露,原因是,“圣人有云”中,和“小人”一并“难养”的是“女子”。姚氏恰恰是女子。更主要的,张廷玉又恰恰与姚氏伉俪情深。既如此,见到姚氏对仆人们客客气气的样子,张廷玉也就容忍了。
这一年(1689)的夏天,对张廷玉而言,是比较难受的。倒不是因为天热。天再热,张廷玉也能熬得住。张廷玉难受的是,刚到五月,张英就把他关在了书房内。也真的是关着,张廷玉吃喝拉撒睡,几乎全在书房内。说“几乎”,是因为每十天过后,张英允许张廷玉走出书房回去与妻子姚氏同床共枕一夜。一夜刚一过,张廷玉就又被关在了书房内。关在书房内的日子里,除了张英,其他的人,包括姚氏,谁都见不着张廷玉的面。而张英见张廷玉,一是为了送饭,二是为了辅导张廷玉的功课。
张英这么做,并不是为了惩罚张廷玉,张廷玉也没有犯什么明显的过错。原因说起来很简单,张英已作出决定,让张廷玉去参加今年的乡试。乡试在秋天进行,时间不多了。张英将张廷玉关在书房里,是让张廷玉进行强化学习。张英希望张廷玉能够一举通过乡试。
父亲的用意,张廷玉自然明了。对父亲的安排,张廷玉其实也没什么意见。不吃得苦中苦,又怎做人上人?然而,整日地关在书房里,张廷玉又确实很难受。说白了,张廷玉是因为姚氏而难受。
算起来,张廷玉与姚氏成婚才几个月时间。几个月时间,正是新婚夫妻情深意浓的时候。正情深意浓的当口,突然被硬生生地拆开,张廷玉能不难受?更难受的,是张廷玉在书房内,而姚氏就在书房之外,这么近的距离却不能相见,咫尺也就变成了天涯了。既然是咫尺天涯,张廷玉也就只能靠相思来排遣了。而相思又无疑是很折磨人的。
有一首小词专表相思的苦状,这里不妨抄录如下:“四百四病人皆有,只有相思难受。不疼不痛在心头,魆魆地教人瘦。愁逢花前月下,最怕黄昏时候。心头一阵痒将来,一两声咳嗽咳嗽。”
被关在书房里的张廷玉,虽无缘“愁逢花前月下”,但也“最怕黄昏时候”。过去,黄昏一到,夜晚就要来了,而夜晚一来,他便可以同娇妻一起被翻红浪了。可现在,黄昏依旧到,夜晚依旧来,他却只能踡在书房内,与孤灯书卷为伴,至多,他“一两声咳嗽咳嗽”而已。这叫张廷玉如何不越发地“魆魆”地瘦下去?
因为相思,因为难受,所以张廷玉就对每十天一次的与姚氏同床共枕的时光格外珍惜。见着姚氏了,张廷玉也不打话,只将她的身体紧紧地搂在怀里,眼窝里还湿湿润润的,竟有些许生离死别的味道。姚氏呢,自然也对张廷玉格外的关爱。甚至,她都对他充满了怜惜。不说别的,光他那越来越瘦的身体,就叫她唏嘘不已。他原本就很瘦,几个月的婚后生活,他越发地瘦了,而在姚氏看来,自被关进书房里之后,他简直就瘦得不成人样了。瘦到什么程度?他脱光衣服,肋下的骨头一根一根的,好像他的身体除了皮就是骨头了。
面对着如此瘦削的张廷玉,每次同他相逢姚氏几乎都处在一种矛盾状态中。一方面,她要劝说张廷玉,要好好学习,不要辜负了公公大人的期望;另一方面,她又要全力满足张廷玉在爱欲上的需求。尽管,看张廷玉瘦几几的模样,她实在不忍心因为自己的肉体而再耗去他太多的精力,但是,看到张廷玉对她肉体的那种如饥似渴的情状,她又更不忍心拂逆他的欲望。不仅如此,她还倾其所能地用自己的肉体来最大限度地给他快乐。而每次快乐之后,她却又不可避免地陷入一种深深的懊悔之中。
姚氏懊悔似乎还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张廷玉没什么心思学习了。与姚氏在一起的夜晚,他拼命地从她的肉体中吮吸快乐。而与姚氏分开之后,他就呆在书房内,一边回味着与她在一起的光景,一边期盼着十天之后的与她再次相逢。有时候,张英进书房来辅导功课了,看张廷玉的模样,一动不动的,听得忒认真,而实际上,张英讲了些什么他都不知道。这种状态下的张廷玉,能读好圣贤之书吗?如果张英知道究竟,肯定会反省自己的举措:把儿子硬生生地关在书房里,是否为明智之举?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对张廷玉而言,在书房里的每一天,似乎都度日如年;而对张英而言,时间却是流逝得太快。仿佛转眼间,七月上旬就来到了。
终于,有一天,张英打开了书房的门,招呼张廷玉道:“玉儿,你可以出来了。”
乡试一般都在每年的八月份举行。张廷玉虽然跟着父母住在北京城里,但还算不上是北京人。他的户籍在老家桐城。他要回老家参加乡试。从北京到安徽一带,两千多里路程,不提前从北京出发,那就要误了乡试的时间了。
离开北京的前一天晚上,张廷玉自然是和姚氏在一起度过的。不由分说地,他先是恣意地在她的肉体上轻薄狂荡了一番;之后,他一边抚弄着她的乳房一边皱着眉头道:“娘子,为夫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姚氏一惊。“相公此话何意?”
张廷玉道:“我预感到,我这次南下应试,大半将空手而归。”
姚氏急忙道:“相公切莫这样想。果如相公所言,公公大人岂不太过失望?”
“谁说不是呢?”张廷玉的声音很低。“父亲大人的一片良苦用心,被我糟踏了。我现在就想着,我恐怕要对不起父亲大人了!乡试不中,就无以踏上仕途。父亲大人该有何等的失望啊!”
姚氏嗫嚅着。“相公……也不要太悲观了。妾身以为,只要相公努力,就肯定会有收获的。”
“也只能这样了。”张廷玉的脸上不觉现出一缕苦笑。“为夫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说完,张廷玉还不轻不重地叹息了一声。叹息的尾音拖得很长,似乎张廷玉的心中颇有些后悔。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张廷玉会后悔些什么呢?
这一夜,张廷玉算是比较有克制,又抱着姚氏亲热了一回,便搂着姚氏缓缓地睡去。一觉醒来,已然天明。张廷玉要南下了。
其实,张廷玉南下并不是回老家桐城。他要去的地方是江苏省的省城江宁(今江苏省省会南京)。虽然说起来,清朝时乡试一般都在各省的省城举行,但因为江宁是当时东南地区的经济文化中心,所以安徽省区的秀才并不是到当时的安徽省城安庆应乡试,而是要赶到江宁去应考。
清朝的科举制度大致是这样的:初应考者称做“童生”,童生通过初级考试(县考、府考、院考)之后便取得了“秀才”资格。有了秀才资格,才能参加后面的乡试、会试和殿试的逐级考试。乡试、会试和殿试大致都是每三年举行一次。乡试一般在省城举行,考中的称做“举人”。取得举人资格后再参加会试。会试在京城举行,考中的称做“贡士”。有贡士资格的人最后再参加殿试。殿试由皇帝亲自主持。考中殿试的人分为三等,叫做“三甲”。一甲只取三人,依次叫做“状元”、“榜眼”和“探花”,赐“进士”身份及第,即可直接授翰林院官职。二甲也赐“进士”出身,三甲中人则赐“同进士”出身。考中二、三甲的人,可再考翰林院庶吉士,叫做“馆选”,考中后入翰林院读书,取得未来的做高官的资格,考不中者就另授其他低级别的官职。
说起来,清朝实行科举制度,是用来培养和选任官吏的。虽然清廷规定,满汉官员都要经过科举考试,但实际上,满人做官靠特权不靠科举,科举只是为汉人铺设的一道参加政权的阶梯。而张廷玉恰是汉人,所以,他此次南下应乡试,意义就非同小可。考中举人,无疑为他日后踏上仕途打下坚实的基础;反之,则无缘会试。不参加会试,就没有资格参加殿试。不参加殿试,想做官就没那么容易了。
张廷玉赴江宁时,只带了两个仆人。一个仆人负责担书,另一个仆人负责照顾张廷玉的起居。张英也没给张廷玉多少银子,够张廷玉在路上的盘缠及在江宁的花费也就是了。父亲平素比较节俭,张廷玉自然知道。
离开北京前,张廷玉的母亲吴氏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儿子去江宁应试会受什么委屈。张英没说什么话,只在与儿子作别时拍了拍儿子的肩。张廷玉能够感受到父亲手掌的份量。姚氏在送张廷玉出家门时,说了这么一句话:“妾身等相公凯旋归来。”张廷玉只是笑笑,没言语。
七月上旬从北京出发,匆匆忙忙地,七月底赶到了江宁。在江宁休息了几日,张廷玉便打起精神走进了会试考场。考完之后,一仆人壮起胆子问张廷玉道:“少爷考得如何?”
张廷玉平日很懒得跟仆人们说话,但这次有点例外。听了仆人的问话后,他淡淡地回道:“我也不知道考得如何。”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考完试后,就该返回北京了。回到北京,见到父亲。张英问道:“玉儿感觉如何?”
张廷玉诚惶诚恐地答道:“孩儿心中实在没底……”
张英“哦”了一声,也没说什么,自顾去了。复见到姚氏,姚氏没问张廷玉考试的情况,只是轻言道:“相公来回奔波几千里,肯定吃尽了劳苦,当好好休养身体为是。”
不知为什么,听了姚氏的话后,张廷玉非常感动。感动得他一把将姚氏搂入怀中,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张廷玉回到北京后一个月,江宁乡试榜发。榜上没有张廷玉的名字。消息传到张廷玉的耳中,张廷玉大叫一声,从椅子上跌坐到地上。不管怎么说,乡试落榜,对张廷玉是一次重大的打击。
张英没有责怪张廷玉。他找到张廷玉说:“这次乡试的结果,并没有出乎为父的预料。中举固然可喜,落选也不是什么坏事。你还很年轻。只要善于总结教训,发愤刻苦,下次乡试,你就一定会取得成功!”
张英显然是在安慰儿子。可越是安慰,张廷玉的心里就越是难受。而最让张廷玉难受的,还是姚氏对他说的话。
那是得知乡试落榜消息的当天晚上,张廷玉胡乱地吞了点饭,向父母道安之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里,和衣躺在床上,睁大双眼发呆。
一会儿,姚氏进得房来,坐在床沿,坐在张廷玉的身边,也不作声,只默默地看着张廷玉。她那眼神,分明有点怪。
如果只是坐在床边默默地看着张廷玉,也就罢了。反正,张廷玉心事重重地,也没怎么注意到她。可渐渐地,她的眼睛湿润了。再渐渐地,她落泪了。一开始,她落泪不多,泪珠落在床上,没发出什么声音。张廷玉也没有发觉。但后来,她眼泪越流越多,泪珠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沉重。泪珠砸在床上,几乎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张廷玉即使不想发觉好像也不可能了。
“娘子,”张廷玉忽地爬起身,“你这是怎么了?”
姚氏抽抽噎噎地言道:“妾身虽然不明事理,但妾身也知道,相公这次未能中举,都是妾身惹的祸……”
“娘子何出此言?”张廷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为夫此番落选,全怨为夫学业不精,这与娘子何干?”
姚氏看来是越哭越伤心。“相公此言差矣!想过去岁月,相公一心只恋着妾身,从而荒疏了学业。妾身曾闻听,红颜即是祸水。妾身还曾闻听: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相公学业不精,未能如愿以偿,岂不都是妾身之错?妾身之错如此,又岂可原谅?既然有错,又不可原谅,妾身只能请求相公重重地处罚。即使相公令妾身去死,妾身也毫无怨言……”
姚氏言语,情真意切。说完,她还跪在了床边,低头垂首,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慌得张廷玉赶紧从床上跳下来,将姚氏扶起,拥到了床上。
“娘子所言,令为夫羞愧难当。”张廷玉一边为她擦拭眼泪一边款款深情地言道。“为夫应试不中,乃为夫三心二意所致。果如娘子所言,因为床笫间情事使得为夫在学习时心猿意马,那也怪为夫意志薄弱,娘子又何错之有?”
姚氏幽幽地言道:“相公虽如此说,但妾身心中仍觉不安。如果没有妾身在此,相公又何能心猿意马?”
张廷玉缓缓地摇头道:“圣人云:食色性也。男女情事,圣人自不可免,何况廷玉乎?然而,君子好色而不淫,而我张廷玉却好色而淫之。这,才是为夫我此番未能中举的根本原因啊!”
姚氏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相公果真这么以为?”
“句句属实。句句发自肺腑!”张廷玉十分自然地搂紧了姚氏的身。“为夫已经痛定思痛,已经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
“真的吗?”姚氏连忙问道,“相公以后打算怎么做?”
张廷玉凝视着姚氏的双眼,抑扬顿挫地说出了十四个字:“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姚氏还没来得及表态呢,张廷玉就又紧接着言道:“当然,娘子的身体,不在窗外事之列。”
说着话,他的一只手就伸到了她的衣内,并准确地爬到她的一座乳丘上蛰伏着。她不觉蠕动了一下身躯。“相公莫非就是这般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吗?”
张廷玉嬉笑着回道:“与娘子玩耍之时,为夫便一心只想着玩耍了!”
姚氏还能说什么?只得迫不及待地宽衣解带,与张廷玉重叠在了一起。不过,在张廷玉即将进入她身体的一刹那,她却挣扎着言道:“但愿相公在苦读圣贤之书时,也能一心只想着苦读……”
“那是自然。”张廷玉一边昂首挺胸地开进她的体内一边信誓旦旦地言道。“玩耍就得尽情地玩耍,而苦读就当专心地苦读!”
不知道此番言语是不是张廷玉对过去生活的总结。过去,她确乎玩也没玩好、书也没读好。现而今,他要读书玩耍两不误了。
虽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但是,乡试不中后的张廷玉,却似乎真正地做到了言行的一致。他也不需要父亲逼了,而是主动地把自己关在了书房内,只在饿极了困极了的时候,他才走出书房吃饭睡觉。因为他吃饭睡觉没有准时,所以伺候他吃饭睡觉的重任就落在了姚氏的身上。本来,张廷玉的母亲吴氏也想分担一些这种任务的,可所有的事情都被姚氏安排得异常周到细致,吴氏根本就插不上手,最后只得含笑作罢。
不管张廷玉什么时候走出书房,姚氏总准备好了热饭热菜恭候着他。也不管张廷玉什么时候回到卧房休息,姚氏又总是会在床边脉脉含情地迎候着他。一天如此,一个月还是如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姚氏简直成了张廷玉的一种慰籍、一种寄托,更是一种动力。
给张廷玉带来莫大的学习动力的,除姚氏之外,还有康熙皇帝。
那是一天下午,张廷玉和父亲正在书房里研习《尚书》。因为学习得太入神了,有一个人走进了书房,张廷玉和父亲都没有发觉。那人饶有兴致地站在了张英父子的身后,静静地看着,静静地听着,也不言语。好一会儿,还是张英无意中回头,才发现身后的不速之客。
这一发现可不得了。张英慌忙伏地磕头:“微臣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乞望恕罪!”
原来,悄没声息走进张英家书房的人,乃当今康熙皇上。张廷玉虽没见过康熙,也因为看书太专心没能听清张英惶惶恐恐的话,但见张英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叩头,却也明白了来者是谁。试想想,能让张英行如此大礼的人,还能是谁?
张廷玉没敢直起身,屁股只在椅子上一滑,便跪在了张英身后。跪地之后,张廷玉学着父亲的样,只顾磕头,本也想喊几声“万岁”的,可因为太紧张了吧,“万岁”二字怎么也冲不出他的喉咙。
一身微服的康熙满脸都是笑容。“张爱卿速速平身,这里又不是朝廷,你不必多礼。”
看模样,康熙的心里非常高兴。而实际上,康熙也的确非常高兴。这一年(1689)的7月24日,大清帝国与沙皇俄国终于在尼布楚签订了《尼布楚条约》。《条约》的签订,意味着大清与沙俄在东北的战事暂告结束。尽管由于准噶尔部噶尔丹叛乱的原因,大清在签订《尼布楚条约》时作了重大的领土让步,把本来属于中国的尼布楚划归了俄国,但总起来看,《尼布楚条约》还是属于一个平等条约的。更主要的,结束了东北的战事,康熙就可以集中力量去对付搞分裂的噶尔丹了,而且,平叛的准备工作正顺利地进行着。
康熙就是因为心里高兴才微服走出紫禁城在大街上闲逛的,闲逛来闲逛去就闲逛到张英的家里来了。皇上大驾光临,张英还不受宠若惊?故而,虽然爬起了身子,张英也还是因为太过激动而止不住地浑身颤抖。张廷玉呢,瑟瑟地躬身在父亲的背后,垂下的头颅连动都不敢动。
康熙接下来说的一番话,就更让张英惊喜万分。“张爱卿,去年的十月,你向朕提起过你二儿子廷玉的婚事。但不知你二儿子廷玉,可是此刻站在你身后之人啊?”
日理万机的皇上竟然还能记得张廷玉结婚这件琐事,对张英来说,这该是多么大的荣幸啊!
张英一把将张廷玉拽到了自己的身边。“启禀皇上,这不肖之人,正是微臣二子张廷玉……”
康熙上前一步,似是要看清张廷玉的面貌,可张廷玉的头几乎要碰到了前胸,连鼻尖儿都不容易看到。
“张廷玉,”康熙微微一笑,“你为何不抬起头来?”
皇上的话就是圣旨。张廷玉只得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当张廷玉的面孔完全映入康熙的眼帘后,康熙似乎就笑得更欢了。
“张爱卿,”康熙看着张英。“张廷玉的相貌与你如此仿佛,你怎能说他是不肖之人?”
“皇上圣明!”张英连忙道,“犬子廷玉的相貌确实与微臣十分相像……”
张英的脸略长,张廷玉的脸也略长。张英的身材很细长,张廷玉的身材也很细长。
康熙先是将张廷玉仔细地端详了一番,然后把目光投在了张英的脸上。“张爱卿,在朕看来,你这儿子不仅与你长得极为相像,且骨格清奇、聪颖异常,只需细加调教,他日必成大器、必为大清之栋梁!”
“叩谢吾皇陛下恩奖!”张英率先伏地。张廷玉紧跟着跪下。接着,父子二人就步调一致地向康熙磕起头来。
“贤父子都起来吧。”康熙做了一个手势。“朕本想在此补喝张廷玉一杯喜酒,但国事缠身,朕只能告辞了!”
三十五岁的康熙,的确有很多事情要办,话一落音,他就风风火火地走了。等张英父子慌慌张张地赶到宅门外跪送时,康熙已经不见了踪影。
康熙走了,张英和张廷玉在宅门外跪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才相继爬起身。刚一爬起身,张英便问张廷玉道:“你记住皇上说的话了吗?”
“记住了!皇上夸孩儿骨格清奇,他日必成大器,必为大清之栋梁。”
“记住就好。”张英目光炯炯地望着儿子。“你若不发愤刻苦,成就一番事业,那你就不仅愧对张家列祖列宗,更愧对当今圣上!”
张廷玉回答道:“孩儿从此决不敢懈怠分毫!”
康熙的到来,尤其是康熙的那番话,无疑给了张廷玉以巨大的鼓舞。从此,他学习更加勤奋,几乎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虽然吴氏、姚氏等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对张英来说,却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除了吃点饭、睡点觉以外,其余的时间张廷玉都用来学习了。这样的日子是很清苦的也很单调。而单调的日子又总是过得很快。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眼看着乡试的那一天又要来到了。张廷玉的学习便越发地刻苦了。
张廷玉只顾着看书学习,家中的任何事情他都不闻不问。这也难怪,如果他问及家中发生的事情,恐怕就不能专心致志地学习了。比如,在这期间,家中曾发生了一件与他有关的小事。虽然是小事,但如果他知道了,就肯定会要分心的。
那是一个晚上,张廷玉还在书房里用功。吴氏闲着没事,就走进了张廷玉的卧房。姚氏本坐在床沿的,见婆婆进来,赶忙起身相迎。虽然姚氏的脸上挂着笑,但细心的吴氏还是看出,姚氏的眼窝红红的,像是刚刚才哭过。
“你这是怎么了?”吴氏拉着姚氏的手,重新坐回床边。“心里有什么委屈,快对婆婆说。”
“儿媳……并无什么委屈。”姚氏强颜欢笑。也真的是强颜欢笑,红红的眼窝里,分明有了晶莹的泪水。
吴氏似乎明白了。定是那玉儿只顾着用功看书从而冷落了儿媳。女人的心,好像总是相通的。
“好媳妇,”吴氏轻抚着姚氏的手。“听婆婆一句话:等玉儿中举之后,他就有很多的时间来陪你了。”
“婆婆……”姚氏轻呼一声,一头扑入吴氏的怀中。
见此情状,吴氏更认为自己是想对了。“好媳妇,婆婆这就去对玉儿说,叫他每天都抽出一点时间来陪你。”
吴氏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随着乡试日期的日益临近,张廷玉常常就夜宿在书房里而不归于姚氏身边了。上一次乡试前,张英逼张廷玉这么做。现在,张廷玉主动这么做了。这样做的结果,当然是姚氏要常常地独守空房。对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妇来说,独守空房的滋味自然是不好过的。吴氏是过来人,这种滋味她当然有体会。
然而吴氏想错了。姚氏虽也是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感的女人,但正如张英对她所评价的那样,她虽不知书但却达理。张廷玉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她尽管看了心疼,却也没什么怨言。她之所以独自在房中落泪,那是由于别的原因所致。
吴氏起身,准备去找张廷玉说说。姚氏连忙抓住了吴氏的手。“婆婆大人且慢!”
跟着,姚氏就向吴氏诉说了一番言语。一番言语诉说下来,吴氏不禁唏嘘言道:“……真是老身的好儿媳啊!”
原来,姚氏伤心落泪是源于她自身。她对吴氏说,她来张家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可从未为张家添一缕香火。也甭说什么香火了,连一个女儿也未能生下。她怨恨自己的肚皮不争气,几年工夫,一次也没有隆起过。所以她就觉得对不起张家、对不起张廷玉。所以她就伤心、就独自落泪。
姚氏还哭哭啼啼地向吴氏提了一个建议,建议公公婆婆给张廷玉纳妾。不然,她以为,要是张廷玉断了后,她就成了张家的罪人而永世不得心安了。
这样的贤慧媳妇,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吴氏一时很是感动。“好媳妇,老身这就去找你公公商量给玉儿纳妾之事。”
显然,对姚氏的建议,吴氏是赞同的。而且,吴氏还以为,张英肯定也会赞同的。因为吴氏记得,有一句话张英常挂在嘴边。这句话便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谁知见了张英的面,吴氏刚把姚氏的建议说罢,张英就几乎发怒道:“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这种时刻,能为玉儿纳妾?”
吴氏并不算老,才五十来岁,远没有到老糊涂的年纪。所以,张英说过话之后便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对妻子耍态度。毕竟妻子也是一番好意,而且,这建议还是姚氏提出来的。
“夫人,”张英放缓了语气。“你想过没有,玉儿上次为何未能中举?在我看来,是因为他太年轻了,太过记挂床笫之事了。现在,他好不容易地从床笫之中解脱了出来,如果此时此刻为他纳妾,那他这两年来的所有努力和勤奋,岂不都付诸了东流?”
张英的意思是,张廷玉上次未能中举,就是因为太过迷恋姚氏的肉体了,现在,对张廷玉而言,姚氏的肉体已不再那么新鲜,如果这种时候给张廷玉纳一个肉体新鲜的小妾,那张廷玉就极有可能重蹈覆辙。
吴氏虽明白张英的意思,但嘴里却言道:“儿媳的一番苦心,你也不能不考虑。”
在那种社会里,也甭说那种社会了,在任何社会里,一个女人如果不能怀孕生育,那都是一种莫大的精神压力。
“这样吧,”张英最后道,“我去找儿媳谈谈。”
公公找媳妇谈这种事,好像不大好开口。但张英还是在姚氏的面前开了口。“贤媳,你婆婆把你的意思都告诉老夫了。你对张家的心意,老夫心领了,且感激不尽。不过,贤媳也该知道,对玉儿而言,现在最紧要的任务就是集中精力学习。如果此时为他纳妾,则势必会分散他的精力啊!”
姚氏施礼道:“一切但凭公公大人做主!”
张英点点头。“贤媳,待玉儿中举之后,再为他纳妾不迟。”
这件小事就这么过去了。张廷玉沉浸在书本里,一无所知。而姚氏常常一边抚摸着自己扁平的肚皮一边黯然神伤。
公元一六九三年七月,二十二岁的张廷玉再度南下赴江苏省城江宁应乡试。与上次赶考不同的是,这一回,张廷玉显得信心十足。临行前,他在卧房里对姚氏这样言道:“过去的三年,为夫没能好好地陪你玩耍,待这次南下归来,为夫一定在床上对你加倍补偿!”
姚氏脉脉含情地道:“妾身期盼着这一天的早日到来。”
这一天很快就到来了。两个月后,张廷玉风尘仆仆地从江宁返回了北京,人虽有些憔悴,但精神很好。当晚,他兑现了对姚氏的许诺,与姚氏在床上大战了七八个回合,侍弄得姚氏简直乐不可支。直到天明二人才相拥着睡去,也没人来打搅他们。
又是一个夜晚,张廷玉与姚氏又在床上激战了数合,待天明时分,二人搂抱着准备入梦了。可就在这时,有人敲门。张廷玉还没来得及答话呢,敲门之人就推门走了进来。走进来的人是张英。
父亲如此冒失地闯进儿子和儿媳的卧房(尽管卧房的门没有拴死),似乎是很失礼的。更何况,当时的张廷玉和姚氏的身上几乎还寸缕不挂。虽然见张英进来,张廷玉和姚氏都慌忙用被子裹住了身躯,但一眼看过去,张廷玉和姚氏的窘态还是毕露无遗的。
可张英不顾,一步步地走到了床边,目光直盯在张廷玉的脸上。对张英而言,他是有充足理由闯进儿子和儿媳的卧房的。
“玉儿,”张英说话了。“江宁乡试榜发了,共有一百人中举。”
“父亲,”张廷玉忙问,“孩儿考中第几名?”
张英答道:“你排在一百名之后。”说完,就缓缓地走了。
张廷玉一下子就呆住了。排在一百名之后,就意味着又未能中举。这种现实,叫张廷玉如何能接受?
“这,这怎么可能?”张廷玉直视着姚氏,却又似在喃喃自语。“我怎么……又没有考中?”
姚氏感到了一阵恐慌,因为张廷玉的目光里,既充满了震惊,更充满了异样。而这“异样”,在姚氏看来,就是一种叫“绝望”的东西。
“相公,”姚氏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安慰张廷玉。“这次没考中,下次再考……也就是了。”
“还有下次吗?”张廷玉身子一软,就瘫在了床上。“我辛辛苦苦了三年,到头来,却换得了这么一种结局。我张廷玉,还有什么脸面再见人?”
“相公千万不要这么想,”姚氏伏在了张廷玉的身边。“妾身听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妾身还听说,马有失蹄,人有失手。相公这次未能中举,只是失手而已……”
但张廷玉不再说话。软绵绵的身体,似乎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唬得姚氏只能匍匐在床上,连大气都不敢哈。
从得知又未中举的那一刻起,一连十多天,张廷玉都呆在卧房内,甚至都没有下过床,好像真的是无脸见人了。吴氏看着心疼,就劝张英去跟张廷玉谈谈。张英没好气地道:“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是他小子自己不争气,怨不得别人的。让他这么好好地反省反省,也不是什么坏事!”
张廷玉不出卧房,吃喝拉撒睡就全靠姚氏来侍弄。有时候,姚氏倒也省心,把饭菜端到张廷玉身边,他也就自己吃了。可有时候,即使她把饭菜送到他的嘴边,他也不开口,这便让姚氏十分地难过了。
最让姚氏难过的,是一天早晨。她下了床,走到厨房,亲手弄制了一道可口的早餐,然后端着准备给张廷玉吃。可当她重新走回卧房时,她不禁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一根白布条,将张廷玉的身体悬在了卧房当中。张廷玉上吊寻短见了。
“啪”地一声,姚氏手中的饭盘碎落到地面上。就是这声“啪”惊醒了姚氏,她立即大呼小叫起来:“来人啊!来人啊!”
张英来了,吴氏来了,张廷玉的四弟和六弟也来了。还有丫环仆人什么的,将张廷玉的卧房站得满满当当。大家七手八脚把张廷玉放了下来。再看张廷玉的脸,面如死灰,似乎已经断了气。
第一个发出哭声的,是姚氏。姚氏没敢把哭声放大,似是怕惊动了别人。而跟着哭起来的吴氏就没那么多的顾忌了,只管咧开嘴、亮开喉肆意地嚎啕,一边嚎啕一边还伤心地诉说心愿:“玉儿啊,你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走上这条绝路啊……”
吴氏这么一哭,房内的悲伤气氛就达到了高潮。可就在这时,张廷玉的六弟张廷瑑却大叫了起来:“母亲和二嫂都不要哭了!二哥没有死。他的眼睛睁开了!”
一下子,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直直地射在了张廷玉的脸上。可不,张廷玉的双眼的确是慢慢地睁开了。睁开眼之后,张廷玉的脸上满布疑惑:“我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相公……”见张廷玉死去活来,姚氏也就顾不得有那么多人在场了,大呼一声,便扑在了张廷玉的身上。
吴氏则转啼为喜,一边抹眼泪一边颤颤巍巍地道:“这就好,这就好……”
而张英却冲着众仆人大吼了一声道:“你们都给我出去!”
本来,见张廷玉人事不知地躺在地上,张英的脸上很是忧戚。现在,张廷玉活过来了,张英脸上的忧戚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一种极度的不满和愤怒。
张英赶走了仆人之后,又冲着张廷玉大喝了一声道:“玉儿,你给我站起来!”
张廷玉倒也听话,慢慢地向上挣着身子,但因为身体太虚弱,爬起来很吃力。姚氏见状,赶紧上前搀扶。终于,张廷玉勉勉强强地站直了身,还叫了一声“父亲”。
大出众人意料的是,张英大踏一步,抡起右掌,又抡起左掌,左右开弓,“噼里啪啦”地一连抽了张廷玉十几个嘴巴,一边抽一边还咆哮道:“没出息的东西!丢人现眼的东西!你这样死去,对得起谁?”
张英的巴掌太重,抽得张廷玉摇摇晃晃地又栽倒在地。姚氏本能地想去扶。张英喝道:“谁也不许扶!他自己跌倒,就让他自己爬起来!”
张廷玉还真的自己爬起来了。爬起来之后,他仰着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张英,口齿十分清楚地言道:“父亲,孩儿知错了,你就重重打我吧……”
张英的巴掌又抡了起来,可渐渐地,他的手臂垂了下去。跟着,张英的眼窝一红,轻轻地言了一句道:“玉儿,看书去吧!”言罢,沉甸甸地走出了房间。
张廷玉对着张英的背影说了一句道:“父亲,孩儿这就去看书。”说着,跟着张英也走出了卧房。
看来,张英那十几个大嘴巴,打醒了张廷玉。有一句古话,叫做“知耻而后勇”。张廷玉知耻了,也就勇气倍增了。
自“上吊风波”之后,张廷玉变得沉默寡言了。吃饭时不说话,走路时不说话,张英辅导他功课的时候,他只静静地聆听,一言不发。甚至,他与姚氏干那种事情的时候,也不轻易说一句话。
然而有一天黄昏,张廷玉却主动找张英说起了话。他是这样对张英说的:“父亲,孩儿想离开京城,回老家去!”
张英没怎么感到意外,只是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张廷玉回道:“如果父亲同意,孩儿想明天就起程。”
张英点点头,紧接着问道:“你打算和谁一起回去?”
张廷玉答道:“孩儿想独自回老家。”
张英又点点头,最后道:“玉儿,就这样吧。”
当晚,张廷玉在床上表现得异常活跃,活跃的程度,一点也不亚于新婚之夜。姚氏实在忍不住,就轻声言道:“相公,恕妾身多嘴,你今天心里,好像有什么事……”
张廷玉这才把明天要回老家的决定说了出来,还强调说:“下次乡试,我要是再不能中举,我就永远不回京城来了!”
张廷玉是在自己跟自己较劲儿。姚氏心中虽有很浓重的失落,但还是撑起身子道:“相公既然明日要远行,那就让妾身去为相公收拾衣物行李。”
说着话,姚氏光着身子便要下床。张廷玉一把从背后抱住她的腰身道:“不劳娘子动手,自有母亲收拾。再说了,老家里什么也不缺。我明天揣点银子就可以上路了。”
姚氏缓缓地转过了身子。微弱的灯光下,她从未生育过的躯体越发变得楚楚诱人,尤其是胸前的一对乳房,比过去更丰满、更挺拔。
然而,张廷玉发现,她的双眸里已经贮满了泪水。“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相公,”她的手指伸向前,在他的躯体上深情地抚摸着。“你回老家,不是一天两天,寒来暑往的,你可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他抑止不住内心的激动,死命地将她的身体嵌入到自己的怀中。“娘子请放宽心,老家有我的大哥大嫂,还有我的三弟和七弟,他们都会好好地照顾我的。”
既如此,姚氏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她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火热的肉体来慰籍他那一颗即将远行的心。
第二天早晨,张廷玉带着父母及姚氏等人的牵挂,带着简单的行李,独自一人踏上了回老家的路途。一个人赶路,虽有些冷清,但无羁无绊的,速度较快。二十来天时间,他就赶回了桐城老家。张廷玉的老家就在桐城城内。
张廷玉的三弟廷璐和七弟廷瓘看见张廷玉回家异常地高兴。大哥宫詹见着张廷玉虽也很高兴,却多少有些奇怪。他问张廷玉道:“二弟,你不在繁华热闹的京城好好地呆着,跑回这偏僻的小县城来做甚?”
张廷玉回道:“大哥,我只是想换一个读书的环境。”
宫詹撇撇嘴。“二弟,什么环境不能读书?我看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大哥的话,张廷玉一时没听懂。但张廷玉听得出,大哥的心中似有不少的怨气。不过,在张廷玉看来,心中怨气最多的,好像还是大嫂。大嫂的相貌虽不怎么样,但在张廷玉的印象中,大嫂的脸上是时常带着笑容的。可自他回桐城老家之后,他好像一次也没看见大嫂笑过。
渐渐地,张廷玉才知道,大嫂心中确有很多的怨气。这怨气来自大哥的身上。大哥几乎天一黑就出家门,到第二天早晨才回家。也就是说,大哥几乎从不跟大嫂在一起睡觉。大哥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妓院里度过。如此一来,大嫂有怨气也就是自然的了。而大哥也的确有怨气,因为桐城太小,妓馆不多,妓馆里的女人也着实不够档次。
宫詹曾在张廷玉的面前说:“要是父亲能让我去京城,那该有多美!”
宫詹显然对北京城充满了向往。而张英却偏偏将他留在桐城,叫他管理张家的房产和田产。这对宫詹来说,无疑是一件苦恼的事。不过,张家在桐城的产业叫宫詹管理得倒也井井有条。
对大哥和大嫂之间的事,张廷玉自然不便过问,也无权过问。他回桐城是来念书的。除念书外,其他的事他一概不问。
像在北京城一样,张廷玉回桐城后,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内。老家的书不比在北京城少。张廷玉不愁没书读。对张廷玉如此刻苦地学习,宫詹似乎很是有些不解。他曾这么对张廷玉道:“二弟,你这般不要命地用功,值得吗?”
但兄弟毕竟手足情深。宫詹虽这么说话,对张廷玉的照顾却也周到。他指派两个仆人,专门负责照料张廷玉的起居。张廷玉在老家的生活,至少也是衣食无忧的。尽管时不时地,张廷玉的心中会泛起对父母对妻子等人的思念,但这种思念,还不足以影响他的学习。
经常到张廷玉书房里走动的人,是三弟廷璐。廷璐只比张廷玉小一岁。在张廷玉看来,三弟对学习很感兴趣,且悟性也较高。所以,张廷玉在自己学习的同时,还时不时地辅导三弟的学业。所谓“教学相长”,兄弟俩人关在书房里共同学习,自然也就共同提高了。
真的是寒来暑往、一年又一年。仿佛不知不觉地,乡试的日子就又临近了。这是1696年的7月。张廷玉已经二十五岁了。
从桐城到江宁,约有一千多里路程。本来宫詹是叫几个仆人陪张廷玉去赶考的,可张廷璐非要跟二哥去江宁。最后,在征得了大哥的同意后,张廷玉一个仆人也没带,只带着三弟廷璐前往江宁。
一路上倒也顺利。到达江宁后,正好是八月初。不知为何,就在乡试的前几天,张廷玉忽然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且还有点发烧。这可把张廷璐急坏了,忙着要去找医生给二哥看病。张廷玉阻止道:“三弟,我没有病,用不着找大夫。一切都等考完试后再说。”
张廷玉就这么走进了乡试的考场。在客栈里等候的张廷璐,心急如焚。好不容易地,张廷玉返回了客栈。张廷璐发觉,二哥走路的姿式很是有点不对劲,东一脚西一脚地,像是喝醉了酒。张廷璐赶紧上前搀扶,这才发现,张廷玉的脸白得就像是一张考卷。用手去摸张廷玉的额,额上的热度,差点烫破了张廷璐的手指。
张廷玉病了,而且是大病。慌得张廷璐连忙满城去找医生。好在大哥给的银两充足,张廷璐不必为钱发愁。前前后后,张廷璐一共找了七八个医生,还算不错,三天之后,张廷玉的高烧退了,只是身体太过虚弱,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
老是呆在江宁城也不是个办法。张廷璐征得二哥的同意后,就雇了一条船,和二哥一起回家乡。江宁城就在长江边上,长江沿岸城市很多,每到一个城市,张廷璐就让船靠岸,自己上岸去找医生给二哥看病。逆水行舟本来就慢,又这么走走停停的,一天也赶不了多少路。从江宁到铜陵,不过五六百里水路,张廷玉和张廷璐却走了大半个月。
从铜陵上岸,张廷璐又雇了一辆马车向西去。桐城在铜陵以西二百多里处。这二百多里,张廷玉和张廷璐又花去了五天时间。等回到桐城老家,已经是九月上旬了。
张廷玉回到桐城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是:“应是发榜的时候了……”
大哥宫詹却皱着眉头道:“二弟,什么发榜不发榜的?你先把身体养好再说吧。”
然而九月份毕竟是乡试发榜的时候。见张廷玉整日躺在床上发呆,宫詹心中又有些不忍。他对廷璐道:“你去找人多方打听,看你二哥是否考中了!”又补充道:“考中也好,没考中也罢,有个准信儿,你二哥就不那么急了。不然,他整天想这想那的,终归想出更大的毛病来。”
宫詹所说的“准信儿”终于来了。那一天,张廷玉试图从床上起来,可头晕晕的,身子软软的,很难爬起身。张廷玉便叫在一旁伺候的七弟廷瓘扶自己一把。他还自言自语地道:“这么多天了,真想出去走上一走……”
就在这当口,张廷璐如风如火地扎了进来。看张廷璐的脸,通红通红的;看张廷璐的嘴,抖抖颤颤的。可一时间,张廷璐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张廷瓘急了。“三哥,发生了什么事,你倒是说话啊?”
张廷璐开口了。“二哥,报喜的人刚才来了。你中举了,而且是第一名!”
张廷玉本来在七弟的搀扶下已经站直了身,可听了三弟的话后,他双腿一软,竟然跌坐在了地面上,而且,炽热的泪水夺眶而出。
张廷瓘大为诧异道:“二哥,你为什么哭了?”
张廷玉没说话。等廷璐廷瓘将他扶到床上坐定后,他才轻轻地说了一句话:“真是工夫不负有心人啊……”
二、朕见卿子如见卿
康熙皇帝的态度很坚决:“既然老爱卿去意已决,朕也不好强人所难,只是,你那个儿子廷玉,可不能带回老家去!朕要他留在京师,就住在你那所大宅子里,好好地给朕读书,大清国还要用他呢……”
十八岁参加乡试,直到二十五岁才考中举人。这个中的酸甜苦辣,也只有张廷玉自己才能深切地体会了。
京城信至。张英在信中嘱咐张廷玉:一定要把身体完全养好了才能回京。
十月份,张廷玉的身体基本恢复了。可大哥不让他走,说是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健。大哥对他说:“从这里到京城,路途遥远,你身体这么虚,要是在路上颠出毛病来,父亲大人岂不要怪罪于我?”
张廷玉尽管很想马上就回到京城,但又觉得大哥的话也自有道理,所以便耐下性来,暂留桐城,整日地辅导三弟和七弟的功课。一直到十一月底,宫詹才决定让张廷玉回京。等张廷玉马不停蹄地赶到北京城时,1696年差不多走到了尽头。
已是举人身份的张廷玉回到北京的家中,受到了全家人的热烈欢迎。四弟廷璂和六弟廷瑑高兴得差一点就将张廷玉的身躯抛向了空中。吴氏拉着张廷玉的手,左看右看、上瞧下瞧,似乎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了。张英表现得比较含蓄,只冲着张廷玉笑了笑。但张廷玉知道,父亲这笑容中是包含许多内容的。而那姚氏,尽管没有明明白白地凑到张廷玉的身边,但她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却明明白白地把自己满腔的相思和激动倾诉了出来。
张廷玉到家是黄昏时分。吃罢晚饭,他问张英道:“孩儿已经回来了,父亲可有什么训示?”
张英摆摆手。“任何话都留在明天谈。现在,你赶紧回你的房。你媳妇在等你呢!”
知子莫若父。张廷玉向父亲道了安,便一溜烟地向自己的卧房跑去。跑到卧房门口,他又觉得这样奔跑有失雅观,若是被下人看见了,定会在背地里议论自己。故而,他就强压着怦然的心跳,一步一步地踱进了卧房。
卧房里散发着十分柔和的光线,还散发着一缕一缕的幽香。熊熊炉火,赶走了大自然的寒冷。置身卧房之中,就像是来到了明媚的春天。这一切,显然是姚氏精心准备的。
可爱的姚氏在哪儿?她躺在床上,身上遮着一层如火的棉被。当张廷玉一步步地向她靠近时,她的双脚正一点点地将身上的棉被向下蹬去。他几乎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就扑到了她的身上。人们常说:小别赛新婚。张廷玉和姚氏,分别了两三年光阴,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
过了一会儿,俩人都有些力气了,就把被子裹好,然后搂抱在一起向对方倾吐着离情别意。这既是一种缠绵,也是一种休息。待体力真正恢复了,俩人便又一起投入战斗。
战斗总不会是无休无止的。半夜时分,他感到累了。她考虑到他连日奔波,若再继续战斗下去必有损于他的身体,于是便委婉地建议休战。他表示同意,因为来日方长,也不就急这一夜。接着,他拥着她的身体,她枕着他的肘弯,俩人开始平心静气了。
这当口,她想起一件事来。实际上,这件事一直在她的脑海里萦绕,只不过现在想把它说出来而已。什么事?她想建议他尽快地纳个妾。
然而,她没能把有关纳妾的事情说出口。不是她不好意思,是因为他先说出了一件事。他说出了一件事之后,她就强迫自己闭了口。
他说出的是这么一件事:“娘子,我要跟父亲说,我要参加会试!”
会试一般都在乡试之后的第二年的二月举行。算起来,离会试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姚氏以为,如果在这个时候提起纳妾之事,那显然是不妥当的。
所以姚氏就改口道:“妾身预祝相公早日成为贡士!”
张廷玉亲了亲姚氏的脸颊道:“我一定不会让娘子失望的。考中贡士之后,我就可以参加皇上主持的殿试了。如果我能取得进士身份,那我就可以踏上仕途了!”
说着说着,张廷玉的眼前便出现了一条绵绣前程。第二天天刚亮,他就急急忙忙地起床去找父亲。见着张英,他便迫不及待地言道:“父亲,孩儿想参加会试。”
“好啊!”张英眉开眼笑。“为父也正想同你谈这事呢。依你现在的功底,通过会试料也不难。”
张英父子都对即将到来的会试充满了信心。似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张廷玉不仅未能如愿考中贡士,甚至都未能踏进会试的考场。原因是,大清朝1697年2月会试的主考官,不是别人,偏偏是张英。按照大清朝科举回避制度,张英做主考官,张廷玉就不能参加会试。
张英做会试主考官,是康熙皇上钦点的。能被皇上任命为会试主考大人,固然是张英的莫大荣幸,但对张廷玉来说,则意味着还要等三年才有机会参加会试。这对于雄心勃勃的张廷玉而言,大大小小也是一种挫折。
张英理解张廷玉的心情。就在会试即将举行的时候,张英对张廷玉道:“玉儿,你媳妇来张家多年,还从未回老家看看呢。你就带你媳妇暂去桐城吧。”
张英是想叫张廷玉回桐城散散心。张廷玉自然明白父亲的心意。“父亲大人的话,孩儿敢不听从?”
和张廷玉一起回桐城的,除姚氏外,还有六弟张廷瑑。在张英看来,他的几个儿子当中,二儿子张廷玉是最有发展前途的,其次便是三儿子廷璐和六儿子廷瑑。所以,张英就嘱咐张廷玉回桐城之后,当抽出一定的时间来辅导廷璐和廷瑑的学业。张廷玉自然乐于从命。
张廷玉这次回桐城与上次回桐城有很大的不同。上一次,学业紧迫,姚氏又不在身边,生活应该是很清苦的,至少也是颇为寂寞的。这次好了,没有多少学业上的压力了,姚氏还傍在身边,生活过得既恬淡又充实。故而,张廷玉就把很大一部分精力和时间用在了辅导三弟和六弟的学习之上。当然,他自己的学业,总也不敢懈怠。
然而,有一句民谚恰恰而不幸地应验在了张廷玉的身上。这句民谚是:好景不长。张廷玉再次回到桐城后的第二年(1698)秋天,他的妻子姚氏突然病倒了。
姚氏的病发确实很突然。那天黄昏,她为张廷玉打洗澡水,一个不小心,连人带水桶都摔在了地上。桶里的热水并没有烫着她。可就是跌了这么一跤,她就从此瘫痪了。
姚氏瘫在床上,张廷玉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凡桐城境内境外能找到的医生,张廷玉都找来了。可没有一个医生,能使姚氏重新站起来。姚氏的双脚和整个下半身,几乎连一点知觉也没有。万幸的是,她的双手还能动,说话虽没有以前清楚,但张廷玉大致还能听懂。
一个人瘫痪在了床上,就得要人悉心地服侍。大哥宫詹特地买了两个丫环来服侍姚氏,却被张廷玉拒绝了。张廷玉对大哥说:“我的媳妇,我自己服侍!”
张廷玉不只是这么说。他真的开始全心全意地照料姚氏了。为姚氏喂饭,为姚氏抹身……他曾听一个大夫说,经常地按摩姚氏失去知觉的部位,对恢复姚氏的身体有好处。于是他就天天去按摩姚氏的两条腿,甚至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也将她的两条腿抱在怀中,企图利用自己的体温来使她的两条腿恢复知觉。尽管他所有的努力都没有起到什么明显的效果,但是,他真情实意的一举一动,却常常感动得她泪如雨下。而这种感动,便又有形无形地延长了她的生命。
有时,见张廷玉按摩得汗流浃背,姚氏就一边抹泪一边劝他道:“相公,妾身不行了,你不要白费力气了,你还是留些精力去看书吧……”
自姚氏病倒之后,张廷玉就基本上丢下了书本。“娘子这是说什么话?”他有自己的看法,“你病成这样,我哪还有什么心思看书?”
于是姚氏就感到自己已经成为张廷玉的累赘了。自己存活一天,就荒废了张廷玉的一天学业。所以,有那么一天,趁张廷玉不在房内,她摸出不知从哪儿弄到的一把小刀,割开了手腕。看着殷红的血一股股地流出体外,她竟然觉着了莫大的欣慰。她以为,自己死了,不仅解脱了张廷玉,同时也解脱了她自己。
然而,姚氏没有死成。她把手腕割开没有一会儿,张廷玉就回来了。打这以后,她再也不敢轻易地自寻死路了。不是她自杀不成变得胆怯了,而是张廷玉对她说了这么一番话:“娘子,你以后若是再无端地寻死,那为夫也就不活了!”
她可以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但却不能不去珍惜张廷玉的生命。这才是真正的夫妻。更何况,她仿佛蓦然想起,她现在还不能轻易地就去死。她有一桩大事情没有办。或者说,她有一桩心愿没有了。她要趁自己头脑还算清楚的当口,抓紧时间去了却这桩心愿。
这便来到了1699年的正月。一天中午,张廷玉正在屋内喂姚氏的饭。这期间的姚氏,双手已逐渐失去知觉,大小便差不多完全失禁,就是大脑也时而清晰时而糊涂。服侍这样的一个病人,无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张廷玉一如既往地细心地照料着姚氏。
大嫂走进屋来,说是大哥叫张廷玉去一趟。张廷玉把饭碗交给大嫂,同姚氏打了个招呼,就走出房,在堂屋里见着了大哥宫詹。宫詹的身后不远处,站有一位十六七岁光景的姑娘。
那姑娘张廷玉不认识。他也只是瞟了她一眼然后便问宫詹道:“大哥唤我何事?”
“当然有事。”宫詹的脸上笑嘻嘻的。“二弟,你是举人,用你举人的眼光来看,我身后的这位姑娘容貌如何?”
张廷玉虽不知道大哥的用意,但也还是用目光将那位姑娘打量了一番。那姑娘肌肤特别白,而且在张廷玉看来,她的身上还自有一种气质。有诗为证:“窄窄弓鞋雅淡妆,恍如神女下高唐。肤争瑞雪三分白,韵带梅花一段香。”
“大哥,”张廷玉收回了目光。“这姑娘看起来很美。”
“这就成了!”宫詹眉飞色舞的。“二弟,今天晚上就入洞房吧。”
张廷玉很是莫名其妙的。“大哥,你说……谁跟谁入洞房啊!”
“还能有谁?”宫詹嘴一咧。“当然是你二弟和这位姑娘入洞房了!”
“大哥且慢,”张廷玉慌忙向宫詹的面前凑凑。“大哥对我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可是,这种事情,大哥事先应该通知我一声。我娘子正卧病在床,我现在哪有什么心绪纳妾?我以为,大哥此时做这种事,似乎有失斟酌……”
“哟,二弟。”宫詹瞪大了眼。“你媳妇到现在都没告诉你?”
“这,”张廷玉觉出蹊跷来了。“大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去年冬天的时候,那姚氏就悄悄地拜托宫詹到外面去买一个女人回来给张廷玉为妾。姚氏还嘱咐宫詹两点,一是此事暂时不要让张廷玉知晓,二是一定要买一个清纯秀丽的女人。可以说,宫詹没辱姚氏之命。
“娘子……如何能做这种事情?”张廷玉撇下大哥,急急地返回到姚氏身边。恰好,大嫂已经喂完了饭,正在给姚氏擦嘴。见张廷玉进来,大嫂就默默地离去了。
张廷玉本想责备姚氏几句的,可瞥见姚氏瘦削的脸,他又于心不忍,话到嘴边,便强行咽下去了。
谁知姚氏率先开了口。看来,她此刻的大脑异常地清楚。“相公,大哥为你买来的女人,你可否中意?”
“娘子,”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你为何要瞒着我做这种事?”
“相公息怒。”她居然还能笑,只是笑得很苦涩。“妾身并非诚心想瞒着相公。妾身有这个念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妾身虽然有幸做了张家的媳妇,可这么多年来竟然未能为张家添个一男半女……妾身深感惭愧和不安。早在相公中举之前,妾身就与婆婆大人谈起过此事。公公大人的意思是,待相公中举之后再谈此事不迟。现在,相公已经中举,而且,妾身也将不久于世了。如果妾身能在死去之前,亲眼看见相公纳妾之喜,那妾身即使马上别相公而去,也足以含笑九泉……”
张廷玉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将姚氏的头颅紧紧地搂在怀里,抑止不住的热泪成串成串地落在姚氏的脸上,又和着姚氏的热泪,落在她的身上,也落在了他的身上。
她眼泪巴巴地恳求道:“相公,请不要让妾身失望……”
张廷玉最终答应了姚氏的请求。这是她一生当中最后的要求了,他如果不答应,也未免太绝情了。另外,当地有一种“冲喜”的说法。意思是,张廷玉纳妾之“喜”,也许能“冲”好姚氏的病。张廷玉尽管不太相信这种说法,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似乎也是张廷玉同意纳妾的一个理由。
纳妾的仪式自然简单。由于父母不在这里,便按照“长兄为父、长嫂为母”的惯例,张廷玉和那位买来的姑娘,草草地妆扮一番,冲着大哥大嫂拜了两拜,纳妾仪式就几乎结束了。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在拜过了大哥大嫂之后,张廷玉又将那买来的姑娘拽到了姚氏的床边,令她跪拜姚氏。买来的姑娘不敢违拗,恭顺地对着姚氏跪在了地上。可惜的是,姚氏的大脑又糊涂了,未能记清这动人的一幕。
直到这时,张廷玉才搞清楚他新纳的这个小妾也姓吴,与他的母亲同姓,乃金陵人氏。为叙述的方便,暂称张廷玉的这个小妾为张吴氏。
仪式都结束了,张廷玉就该与张吴氏入洞房了。但因为牵挂着姚氏的身体,张廷玉想留在姚氏的身边作陪。他对宫詹道:“大哥,反正那女人已经是我的妾了,进不进洞房也就无所谓了。”
“二弟,那怎么能行?”宫詹不同意。“你入洞房不是去寻欢作乐的。你是去为你媳妇冲喜的,你不入洞房,又何喜可言?”
是呀,万一进得洞房去与那张吴氏欢乐一番就能“冲”好姚行的不治之症呢?哪怕这种可能只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他张廷玉也是没有理由放弃的。
在大哥的目光注视下,张廷玉缓缓地走进了洞房。这是他平生第二次走进洞房了。前一次,他欣喜若狂。而这一次,他却很是无奈和感伤。至少,从他愁容满面的表情上,是看不出什么高兴劲儿的。
洞房里到处都是红色。红灯笼,红罗帐,红被褥……那张吴氏从头到脚也都是红的,也许,红色越多,喜庆的气氛就越浓,“冲”好姚氏病体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然而,张廷玉好像不这么看。那满屋的红色,在他看来,似乎都是热乎乎的鲜血,而且是从姚氏的手腕处流出来的鲜血。被姚氏的鲜血包围着、压迫着,张廷玉还不感到窒息、难受?
窒息了、难受了,就要想办法发泄。以前,张廷玉找不到发泄的对象,只能将这种窒息和难受埋在心里。而现在,他发泄的对象有了,那张吴氏正怯生生地站在床边。买来的女人,就像是买来的一匹马,理应任由张廷玉骑、张廷玉打的。
“小贱人!”张廷玉突然大喝一声。“本老爷已经来了,你为何还不过来伺候?莫非要老爷我过去伺候你吗?”
张吴氏被张廷玉喝得浑身打了个机伶。“贱妾……这就来伺候老爷!”
张廷玉和姚氏,一个是“相公”,一个是“娘子”。而张廷玉和张吴氏,却一个是“老爷”,一个是“贱人”。姚氏和张吴氏在张廷玉的心目中,当不可同日而语矣!其实这也难怪,姚氏是张廷玉明媒正娶的“正房”,而张吴氏则是张廷玉用钱买来的“偏房”。既然是“偏房”,自然就没有什么地位可言了。
张吴氏哆嗦着身躯好不容易地走到了张廷玉的跟前。她没有想到的是,迎接她的是他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这记耳光,差点将她打趴下。
“贱人!”张廷玉又骂了一句。“看你这磨磨蹭蹭的样子,是不是对老爷我心存不满啊?”
就是借给张吴氏一个胆子,恐怕她都不敢对张廷玉心存不满。“贱妾知错了……贱妾这就伺候老爷上床……”
张吴氏何错之有?张廷玉不管这些。反正,骂了她两声,又打了她一个耳光,张廷玉觉得自己的心绪平静了不少。看来,张吴氏是张廷玉的一个很好的出气筒。
张廷玉重重地坐在床边。张吴氏不敢坐,只能怯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连头也不敢抬。
“小贱人,”张廷玉换了一种教训的口吻。“你既然成了老爷我的小妾,那就要懂得一些规矩!”
什么规矩?就听张廷玉字正腔圆地言道:“你未嫁之前,当顺从父兄,你嫁了之后,就必须无条件地顺从于我。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张吴氏慌忙答。“贱妾听明白了!”
张廷玉上面的话,乃源于《礼记》中的“三从”:嫁前从父从兄;嫁后从夫;夫死从子。因为张廷玉还健在,又没有什么儿子,所以他就省略了最后一层意思。
光是“三从”还不够,张廷玉又搬出了《仪礼》当中的两句话:“父者,子之天也;夫者,妻之天也。小贱人,从今往后,本老爷就是你的天了!你明白吗?”
“贱妾明白。”张吴氏赶紧回答。
“你明白什么?”张廷玉似乎不相信。
“贱妾明白的是,”张吴氏诚惶诚恐。“老爷无论叫贱妾干什么,贱妾都得照办。”
张廷玉从喉咙里发出“呃”地一声,然后仰面倒在了床上。该发泄的,他似乎都发泄了,剩下的,好像就是无边的空虚了。空虚到什么程度?他都忘了她来这里干什么的了。
亏的是那张吴氏提醒了他。她不敢冒冒失失的上床。她只是往床边拢了拢,然后小心翼翼地言道:“老爷,请让贱妾为你宽衣……”
张廷玉想起来了。他的身份是新郎官,他来这里是为姚氏“冲喜”的。想到此,他一骨碌爬起身。“小贱人,我不要你宽衣。你快把你的衣服脱了!”
可怜的张吴氏,就那么站在地上,抖抖索索地卸光了衣衫。正月时候,该有多寒冷?虽然生有火炉,但张吴氏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温暖。她不仅冷得要命,更恐惧得要命。
张廷玉跳下地来,先将张吴氏按在床上,然后就狠狠地扑在了她的身上。
却说张廷玉纳妾之“喜”之后,那姚氏的病不仅没有任何起色,反而明显地加重了。本来,姚氏的大脑还时而糊涂、时而清楚,可自张廷玉纳妾之后,她的大脑就再也没有清醒过,偶尔吐出来几句话,谁也听不懂。张廷玉便越发地悲伤了。
悲伤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这一年(1699)2月,也就是张吴氏成为张廷玉小妾之后的一个月,张英从北京城寄回来一封信。信的字数不多,但内容却十分沉重:张廷玉的四弟张廷璂不幸病死。张廷璂比张廷玉小两岁,死时才二十六岁。
兄弟死了,家人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不说别人,就说宫詹吧,以前每晚上都要在妓院里度过,可那阵子,他却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遥对京城里的四弟的亡魂默哀。
有句俗话说:屋漏又遭连夜雨,船破偏遇顶头风。还有句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张廷玉等人都还沉浸在四弟之死的悲哀中呢,更大的悲哀又向张廷玉袭来。三月初五,也就是张廷璂死后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在床上瘫痪了大半年之久的姚氏,终于撒手西去,享年二十七岁。
姚氏的死,对她本人来说,应该是一种莫大的解脱。但正是这种莫大的解脱,却把张廷玉抛入了更痛苦的深渊。
张廷玉痛苦到什么程度?很难形容。这里引用张廷玉晚年自订的《张廷玉年谱》中的一小段话来略略说明张廷玉当时的沉痛心情:“三月初五日,姚夫人卒。夫人贤孝端庄,奉两大人命,总理家政十二年,事事合礼法,余倚之如左右手,一旦失贤内助,颠倒彷徨,不止安仁之恨也。”
不说别的,单“颠倒彷徨”四个字,就不难想象出张廷玉失去姚氏后的痛苦情状了。不止张廷玉如此,姚氏之死,对张英夫妇也是一次不小的打击。据《张廷玉年谱》载,姚氏之死的消息传到北京后,张英夫妇“伤感备至”,张英还“亲制哀辞,以表妇德”。可见,姚氏在张家确是一个极受欢迎的人。
然而,死者长已矣,存者常戚戚。姚氏死了,一了百了,而张廷玉却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中不能自拔。他整日恍恍惚惚,干什么事情都走神,更不用说看什么书了。
宫詹见张廷玉这副模样,很是担心。如果父母钟爱的二儿子在桐城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他宫詹是要负责任的。所以,宫詹就写了一封信,着人送往北京,请父亲拿主意。
不久,张英的回信抵达桐城。信中,张英叫张廷玉“独自回京”。
张廷玉是这一年的秋天回到父母身边的。姚氏之死的阴影依然笼罩着他。吴氏见儿子整天没精打采、神思飘忽,很是不安。张英劝慰吴氏道:“没什么要紧。过段时日,玉儿就会回过神来了。”
可过了一个月,又过了一个月,张廷玉的“神”好像还没有回过来。张英终于也有些焦急了。
“玉儿,”张英轻轻地问张廷玉。“明年是会试之年,你想应试吗?”
“想。”张廷玉的声音,比张英还要轻。
“既然想应试,”张英用的是一种商量的口吻。“那就该好好地看书了。”又补充一句道,“离会试只有三、四个月的时间了。”
张廷玉点点头。“父亲说的对,孩儿这就去看书。”
张廷玉终于又走进了书房。可张英发觉,张廷玉的手里虽然常常捧着书本,但张廷玉的眼睛却常常看着别处,且目光茫然。
“玉儿的心根本不在书上。”张英无奈地对吴氏道,“他这种状态,如何能通过会试?”
“要不这样吧,”吴氏建议道,“拿些银子出来,给玉儿捐个官做。有事做了,玉儿的精神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不,”张英立刻道,“不能给玉儿捐官。玉儿前程远大。若现在给他捐了官,那他日后就很难成就一番事业了!”
清朝的捐官制度(又称捐纳),当始于康熙朝。康熙因为要平定吴三桂为首的南方“三藩之乱”,苦于军费不足,便首开捐官制度以弥补。有人统计,康熙开捐官之例三年内,捐出知县之职五百余,而捐入银钱二百余万两。这批银两,对康熙最终平定“三藩之乱”也的确起到了显著的作用。
不过,用钱捐来的官职,不可能很大。对“望子成龙”的张英来说,绝不会满足张廷玉只做一个知县一类的官。他要张廷玉通过科举考试,一步步地登上青云之路。
“可是,”吴氏低低地道,“玉儿已经没有心思看书了,这该如何是好?”
张英重重地道:“玉儿不会永远消沉的!”
似乎还真的让张英说对了。从这年冬天开始,张廷玉的精神有了明显的好转,吃饭和睡觉比较正常了,书也能够看得下去了。吴氏见了,悬起多高的心便慢慢地往下落。
张廷玉之所以振作了不少精神,内在因素固然重要,但有一个外在因素,也应该是他能够振作起来的很重要的动力。
什么外在因素?这年的11月份,张英拜文华殿大学士,兼“南书房行走”。
清朝自顺治十五年(1658)仿照明王朝,实行内阁制度。在此之前,清朝的最高权力机构叫做“议政王大臣会议”。担当议政王大臣的,都是满人。权力集中在这一撮王公贵族手中,显然不利于专制统治的需要。这样,内阁制度就应运而生了。“内阁”成了满清皇帝之下的最高权力机构。担任内阁大臣的,除满人外,还有不少汉人。这反映了满清统治由竭力维护满族祖制势力的形式向倾向于援用汉族历来政治统治形式的转变。
大学士兼内阁大臣衔。所谓“内阁”,其实是四殿二阁:中和殿、保和殿、文华殿、武英殿和文渊阁、东阁(乾隆时减去中和殿,增加体仁阁,遂成三殿三阁之制)。起初,大学士官阶并不高,仅为五品(雍正时擢升大学士为一品),但大学士却有草拟诏旨之权,可谓是勋高位极。而“内阁”作为政府的一个正式机构,位置排在六部之上。
不过,到了康熙时期,康熙认为权力分散于内阁,对自己集权不利,于是就于康熙十六年(1677)选调一些翰林官员入乾清宫南书房当值,这些人被称做是“南书房行走”。“南书房行走”除了陪皇帝做诗写字外,也秉承皇帝意志拟写谕旨、发布政令。实际上,有了南书房之后,内阁大臣就没有什么实权了。需要提出的是,到了雍正年间,因与准噶尔部作战,为了紧急处理西北军务,雍正在紫禁城的隆宗门内设立了军机房(后改为军机处)。军机处设立之后,南书房便又形同虚设了。
张英授文华殿大学士,又入“南书房行走”,这就表明,他不仅成了清廷的一位重臣,更成为了康熙皇上的一名亲信。因为,南书房不是一般的人能够进入的,只有皇帝真正信得过的人才能任“南书房行走”。
张廷玉忘不了那一天的情景。张英早朝回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似乎偌大的一所宅第,已经容不下他了。中午吃饭,他硬是拉着张廷玉喝酒,而且一口气喝了七八杯。喝过酒之后,他又是吟诗又是唱曲,六十大几的人了,竟然像一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起来。
是呀,能够成为康熙皇上的信臣,张英没有理由不“老夫聊发少年狂”一回。张英的这种近乎忘形的情绪,无疑深深地刺激和感染了张廷玉。正是这种刺激和感染,使得张廷玉暂时从姚氏死亡的阴影中挣出,开始把心思放到书本上了。
会试的时间好像说到就到。1700年2月,二十九岁的张廷玉和近千名贡士一起参加了在京城的会试。这次会试的试卷改阅得很快。半月后,会试榜发。张廷玉名列第四十五名。
张廷玉很是有些惭愧。他对张英说:“父亲,孩儿不争气,排名太靠后了……”
张英忙着安慰儿子道:“近千名考生,哪个不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你能如此,为父已经很满意了!”
更何况,姚氏之死的阴影一直笼罩着张廷玉。张廷玉能够一举顺利地通过会试,实属不易。
“玉儿,”张英又鼓励张廷玉。“再加把劲,好好地在皇上面前表现一回。”
张英话中的“在皇上面前”,指的是由皇上亲自主持的殿试。殿试与会试之间,一般只间隔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会试榜发之后,张廷玉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内。张英偶尔地进书房,是给张廷玉指点功课的。吴氏偶尔地进书房,是给张廷玉端饭送菜的。其他的人,甭说是进书房了,就是打书房门外经过,也得屏住呼吸、踮起脚尖。有一回,一个女仆不小心在书房外面摔碎了一只茶杯,惊动了张廷玉。要不是吴氏心软,再三说情,那女仆恐怕就要被张英活活打死了。张英虽饶过了那女仆的性命,但气愤难平,最终将她卖与了一家低级妓院。
三月份,张廷玉走进了殿试考场。一开始他的心里还比较轻松,可不知为何,当看见康熙皇上的身影时,他不禁忐忑不安起来。他的耳边,老是回响着康熙曾对他父亲说过的话:“张爱卿,在朕看来,你这儿子不仅与你长得极为相像,且骨胳清奇、聪颖异常,只需细加调教,他日必成大器、必为大清之栋梁!”
张廷玉一边答卷一边居然在想着这么一个问题:假以时日,我真的能够像父亲一样成为朝中重臣吗?
三月底,殿试榜发。张廷玉不仅未能进一甲,连二甲也未进,勉强进了三甲,还排在第一百五十二名。
张廷玉跪在张英和吴氏的面前道:“父亲、母亲,孩儿不才,辜负了你们二老的期望,你们就重重地惩罚孩儿吧……”
吴氏心疼,忙着把张廷玉扶起来。“玉儿,只要你尽了力,也就是了。”
“是啊,玉儿。”张英也道,“只要你尽力而为了,我们是不会怪罪你的。”顿了顿,又道:“玉儿,你还是安下心来,好好地看书吧。”
考中二甲、三甲的人,可以再考翰林院庶吉士,考中后入院读书,就取得了未来做高官做大官的资格了,如果考不中庶吉士,那就只能做低级官吏了。也就是说,张廷玉虽只考中了三甲,却也还有做大官的可能。张英叫张廷玉“安下心来”、“好好地看书”,显然是叫张廷玉把这种可能变成现实。
张廷玉也知道,如果不能入翰林院读书,那以后想再做大官,恐怕就不是易事了。故而,他也就只能安下心来,认认真真地看书了。他还赌气似的对张英道:“父亲,如果这次不能如愿,那孩儿就不活了!”
张英知道张廷玉讲的是气话,不仅不以为意,反而觉得儿子有志气。但吴氏却恐慌得不得了。一年前刚刚死了四儿子,如果二儿子再有个什么好歹,她恐怕也就活不下去了。
然而,四月份的时候,事情突然有了转机。那是一天下午,康熙突然走进了张英的家。
康熙这次走进张英的家,似乎是专为张廷玉而来的。他问张英道:“朕听说,你的二儿子这次殿试不太理想,是也不是?”
“是,是。”张英慌慌张张地道,“皇上如此牵挂犬子,真叫老臣汗颜。都怪老臣教子无方、有负圣恩,乞望皇上恕罪……”
“爱卿此言差矣!”康熙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据朕所知,张廷玉的爱妻在一年前不幸故去。这等打击,张廷玉一时如何能化解?带着沉重的心思去应考,张廷玉又如何能考得理想?”
康熙这么说,似乎对张廷玉失去姚氏之后的心情非常理解。而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康熙有过与张廷玉相类似的经历。康熙的第一个皇后孝诚皇后,是辅政大臣索尼的孙女,与康熙甚为恩爱。但不幸的是,在康熙十三年(1674)的时候,孝诚皇后因生产皇二子胤礽而难产死去。康熙极为悲痛。由此,康熙虽然又立了皇后,但再也找不着与孝诚皇后之间的那种融融洽洽的深情了。实际上,自孝诚皇后死后,康熙对待后宫里的任何女人,好像都没有什么真情实感了。正如唐代大诗人元稹所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也正因为孝诚皇后的缘故,康熙在她死后的第二年,即立皇二子胤礽为大清太子。康熙万没想到的是,就是这个皇太子胤礽,给他的晚年生活增添了无穷无尽的烦恼和痛苦。当然,这是后话。
康熙与孝诚皇后之间的事情,张英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问题是,康熙对张廷玉和姚氏之间的事情,好像也非常了解,这就使得张英不能不大感意外和惊喜了。
“皇上圣明!”张英伏地。“皇上如此关爱犬子,老臣真是无地自容啊!”
“爱卿平身。”待张英爬起身之后,康熙言道:“张爱卿,从明日起,你就把张廷玉带到翰林院去读书吧。”
皇帝的话就是圣旨啊。康熙的意思是,张廷玉不用再考就已经是翰林院的庶吉士了。
“皇恩浩荡!”张英再次跪地,一边磕头一边呼号。“谢主龙恩!”
“好了,爱卿。”康熙的语调听起来很平淡。“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情,你就不要如此谢朕了。”
对至高无上的皇帝来说,任何事情好像都不会太大。然而,对张英而言,张廷玉能够直接入翰林院读书,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情,至少,该卸去他张英和张廷玉多少心理上的压力啊。
等张英再次爬起身,康熙言道:“爱卿,朕叫张廷玉入翰林院,是让他专门学习清书的。大清朝开国多年,其间发生了许许多多的大事,这些大事都应当如实地记载下来。另外,朕发觉,已有的清书当中,颇多舛错,也应当重新编撰。这些任务,朕都等着爱卿之子张廷玉去完成呢!”
编撰清书、修正清书,非寻常人所能为,不是皇上信臣、没有真才实学者不能为之。看来,康熙已经安排好了张廷玉的未来生活。而张廷玉一生所走过的道路,也恰如康熙所安排。
康熙离开了张英的家。许久,张英都还沉浸在康熙前来的莫大喜悦中。后来,张英将此事告诉张廷玉时,曾语重心长地叮嘱道:“玉儿,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了皇上的信任啊!”
“父亲放心,”张廷玉回道,“孩儿从此决不敢再有半点懈怠!”
跨入翰林院,虽具有了做高官的资格,但并非一定就能做上高官。所有的庶吉士,学习了一段时间之后,要接受皇上的检查(也就是考试,谓之御试),学习成绩优异的,自然委以重任,学习成绩不行的,就将从做高官的行列中淘汰下来。张廷玉说“从此决不敢再有半点懈怠”,也就是这个道理。
不管怎么说吧,张廷玉能够轻松地入翰林院,对张家所有的人来说,都似乎了却了一桩心事。而且,张英本就在翰林院供职,这就为张廷玉学习清书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每天早晨,张英走出家门,张廷玉也走出家门。张英是去上朝,张廷玉是去读书。张英上朝之后,虚应一番例行的公事,便转到翰林院看张廷玉读书。中午时分,父子二人双双回家吃饭,而那吴氏,早在家门口笑脸迎接。一句话,张英家的生活变得非常规矩、非常有条理起来。
生活稳定了,吴氏便转开了心思。她对张英言道:“玉儿近年来够清苦的,现在好了,终于有眉目了,是不是该把那女人接到京城来了?”
女人的心毕竟是细腻的。吴氏如果不提起,张英几乎都忘了那档子事:张廷玉在桐城还有一个小妾张吴氏。
其实呢,也不能说张英太粗心。总起来看,男人都是好色的。如果世上真有不好色的男人,那张英绝对是其中的一个。张英一生,只有吴氏这么一个妻子。在那么一个社会里,像张英这种身份地位的人,有几个不是三妻六妾的供养着、享乐着?张英终身只与一个妻子相厮守,实属难得。更难得的是,张英几乎从未涉足过花街柳巷。他自己不好色,当然会淡忘了那个张吴氏的事。不过,自己不好色是一回事,关心儿子的私生活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夫人,”张英问吴氏,“你认为什么时候把那女人接到京城来比较合适?”
“还什么时候?”吴氏的声音低低地。“每天晚上,我看见玉儿一个人躺在床上,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吴氏的眼泪都差点要掉下来了。“好了,夫人。”张英赶紧道,“我这就写信叫那女人赴京,行了吧?”
“我去告诉玉儿,”吴氏急急地。“先让他高兴一下。”
“不,不。”张英摆摆手。“暂时不要告诉玉儿。等那女人突然来了,玉儿肯定会惊喜万分的。”
张英夫妇还真的将此事瞒住了张廷玉。殊不知,张廷玉见了那张吴氏,真的会惊喜万分吗?
那是这一年(1700)夏暮秋初的一个傍晚,张廷玉独自从翰林院回到了家。他本是和父亲一起走的,可走到半道,父亲被他人邀去喝酒了。张英位高权重,奉承他的人自然不少。
吴氏还像往常一样在家门口迎接。只是,张廷玉觉得,母亲今日脸上的笑容好像特别的灿烂。张廷玉也没太在意,跟母亲说了父亲去喝酒的事,就迈进了家门。
进家之后,张廷玉才感到母亲的举止有些蹊跷。他想坐下歇会儿,可她却一个劲儿地催他吃饭。他的饭碗还没丢呢,她又催他去洗澡。他刚刚洗完了澡,她就催他去睡觉了。
“母亲,”他有些不乐意,“天刚刚擦黑,叫孩儿如何能睡得着?”
吴氏却道:“玉儿,你看了一天书很累,该早点去休息。”还深情地补充了一句道:“玉儿,可要听话哦!”
这样一来,张廷玉就只能乖乖地朝卧房走去。他是个很孝顺的孩子。他不可能违逆母亲的话。
卧房的门虚掩着。卧房里早已亮起了灯。灯虽不太明亮,却很柔和。张廷玉走进卧房,习惯地反手将门掩上,再那么抬头一望,他的脚步就不禁打住了。确切说,当时的张廷玉是呆住了。
床边站有一个女人。那女人的发型,那女人的穿戴,张廷玉都异常地熟悉,因为那是姚氏的发型、姚氏的穿戴。
“娘子!”张廷玉呆了片刻,猛然向前扑去。“娘子,真的是你吗?”
当然不可能是姚氏。姚氏早已死了。死人是不可能复活的。死人能复活,只有在神话故事里发生。而张廷玉的生活里,没有神话。
那女人只可能是张吴氏。当扑到她的近前、看清了她的面貌后,张廷玉的双脚便又硬生生地打住了。
“小贱人!”张廷玉简直是火冒三丈。“你,你竟敢穿我娘子的衣衫?”
还算不错,张廷玉只是用手点着她的鼻子,并未出手揍她。饶是如此,她也被吓得浑身栗栗直抖。
“老爷息怒……”张吴氏“扑嗵”一声给张廷玉跪下了。“老爷息怒,容贱妾解释……贱妾奉公爹大人之命,今日下午至家。至家之后,婆母大人即命贱妾吃饭、沐浴,然后又命贱妾穿上这套衣衫在此恭候老爷的归来……贱妾纵有狗胆,也不敢擅作主张,请老爷明察……”
原来是这么回事。吴氏的本意,是叫张吴氏穿上姚氏的衣衫,好让张廷玉高兴一回。没成想,她这一番好意却勾起了张廷玉心中的隐痛,使张吴氏差点遭受皮肉之苦。如果吴氏知道这一结果,恐会懊悔不迭呢。
张吴氏依旧在地上跪着。张廷玉又生气了。“小贱人,爬起来!”
张吴氏老老实实地爬起身,规规矩矩地垂手站着。而张廷玉的火气依然在蒸腾。“小贱人,呆站着干什么?你也配穿我娘子的衣裳?还不快把它脱下来?”
“是,老爷,贱妾这就脱……”
这样的季节里,身上的衣服是不会太多的。尽管张吴氏慌慌张张的脱得很不利索,但没过多久,她就几乎赤裸裸地站在张廷玉的面前了。
她也就十七八岁光景。如果女人真是一朵花的话,那像她这般年纪的女人,便是最艳丽最芬芳的花朵。
花朵都是有花瓣的。女人也有花瓣:乳房、大腿……张廷玉原先的火气还没有完全消散,又一股更大的火气以不可阻挡之势迅疾地烧遍了他的每一个毛细血管。这是一个男人的欲望之火。
虽然,张廷玉也并非那种非常好色之人,但是,他毕竟已有好长时间没沾过女人的边了。他正当年轻力盛之时。这样的一个男人,面对着那样一个女人,而且那女人还是这男人的小妾,那么,这男人对那女人做出一些顺理成章的事情,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张廷玉几番“巫山入梦”之后,惬意地沉沉睡去。剩着那张吴氏,一边咬紧牙关强忍着周身的痛楚(她的双乳及大腿边,竟然被张廷玉抓抠出好几道血印,更严重的,她的一颗乳头,差点被张廷玉的牙齿咬掉),一边暗暗地落泪。可也只是落泪而已。
不难看出,打在桐城纳张吴氏为妾时,张廷玉就对她没什么好感了。尽管张吴氏的容貌和身材全然不乏可圈可点之处,但在张廷玉的心目中,她充其量只是在床上慰藉他的一件工具。对于她,他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毫无怜惜可言。
张廷玉如此,张英好像也是如此。虽然张英不可能像张廷玉那样动辄就对张吴氏打驾,但张英见着张吴氏,也从来不会给出什么好脸色的。在张英心目中,为人妾者,本来就该低人一等。
只有吴氏对张吴氏还算不错。这许是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都是女人,犯不着为难对方;另一个原因,都姓吴,五百年前曾是一家,至少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字。打个不甚恰当的比喻,就张吴氏而言,如果张家是一片沙漠的话,那吴氏就是这片沙漠中的绿洲。也只有在吴氏的面前,张吴氏的头颅才敢稍稍地抬起,走路的脚步才敢稍稍地放重。也许,只有张吴氏这样的人,才能真正地诠释这么一句老话:做女人难!
做女人确实不容易,但做男人也很不轻松。1701年10月,张英刚刚过完自己的七十大寿,就患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说不大,是因为这病对张英的性命并无大碍;说不小,是因为这病好了之后,张英的身体明显地不如从前了。有时候,稍稍走上一段路,他就会累得气喘吁吁,连话都说不成句子了。
“夫人,”张英对吴氏道,“我的精力已经不济了,看来不再适合呆在京城了。”
“那就向皇上告老还乡吧。”吴氏似乎对京城并无多少留恋。“你我这两副老骨头,还是埋在故乡好。”
张英本就有了回乡的念头,只是虑及张廷玉的前程,他才有些犹豫的。吴氏虽然更舍不得张廷玉,但在回乡这件事情上,她的态度却很坚决。也许,叶落归根的思想,她比张英还要根深蒂固。
“玉儿也大了,”张英似乎在找他应该回乡的理由。“他应该能照料自己了。”
诚然,张廷玉已是而立之年的人了。这个年纪的男人,自然会比过去成熟。
于是,在一次早朝之后,张英单独谒见了康熙,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告老还乡的想法。康熙很是吃惊。“爱卿真的要舍朕而去?”
“皇上言重了!”张英连忙解释。“皇上待老臣恩重如山,老臣如何情愿离开皇上?只是,老臣已然古稀,且精力颓废,不仅不再能为皇上分忧,反而成了皇上的一种负担。因此,老臣整日惶恐不安……乞请皇上恩准,让老臣回乡了却残生……”
康熙虽然很是不忍,但又觉得,张英所言也是事实。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还呆在朝中作甚?张英所为,正是忠臣所为。
“也罢,”康熙叹了口气。“爱卿既然去意已决,朕也就不勉强留之。何况,老归故里,也是人之常情。”
张英三呼“万岁”后言道:“皇上,老臣现在寄身之处,是皇上当年着内务府拨给老臣的宅第。老臣即将告老还乡,这处宅第,当不日交还内务府……”
内务府虽然是掌管宫廷事务、照料皇帝生活的,但朝廷大臣的衣食住行,也在它的管理范围之内。
“爱卿,”康熙略略有些惊讶。“你交还了那所宅第,你的儿子张廷玉又住在何处?”
张英回道:“犬子廷玉不过是翰林院的一名学生,岂有资格配享那么一所宅第?况犬子廷玉目前尚无子嗣,随便租几间民房,便可安身。”
康熙摇了摇头。“爱卿啊,你一腔忠诚,天地可鉴。不过,你要求回乡,朕准,但你要求交还宅第,朕却不准。”
张英叩首道:“请皇上三思……”
“不用三思了,”康熙的态度很坚决。“那所宅第,朕就赐予张廷玉居住。朕见卿子,如见卿也!”
好一句“朕见卿子,如见卿也”!皇上对他张英如此情深义重,如果他张英再言“交还宅第”一类的话,那就不仅不识好歹,且也有虚情假义之嫌了。
张廷玉得知父亲告老还乡的消息后,心里十分难受。“父亲,”他问张英,“孩儿目前功未成名未就,你突然要离开京城,那孩儿以后怎么办?”
“玉儿啊,”张英语重心长地回答。“为父已经老了,不中用了,不能再为你做什么了。再说,为父即使还未老,也总不能跟在你身后一辈子吧?功成名就之事,全靠你自己努力奋斗。为父纵然能帮你,也只不过是帮衬而已。”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父子之间也是如此。张廷玉心里虽不好受,却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庆幸的是,康熙给了张廷玉三个月的假,让张廷玉送父母回桐城。
张英夫妇是1702年2月离开北京城的,有张廷玉等人在身边陪着,他们南下的旅途倒也有说有笑。三月初,一行人抵达桐城。张英的几个儿子得知消息,早在城外迎候。也不止是张英的几个儿子了,桐城县令率一干衙役用两顶轿子硬是将张英夫妇抬进了城内。而张廷玉见着久别的大哥、三弟、六弟和七弟,自然也高兴万分。
因为父母回到了桐城,所以张廷玉就想在老家多呆些日子。反正皇上给了三个月假期,即使花二个月时间在往返路途上,他张廷玉也能在桐城呆上一个月。然而,刚到老家没几天,张英就找着张廷玉言道:“玉儿,我和你母亲都已经平安地回来了,你也就可以返回京城了。”
“父亲,”张廷玉言道,“孩儿不想这么快就回去,孩儿想在家多陪二老几天……”
张廷玉的心思,张英自然知道。这一别,何时再能相见,就很难说了。“玉儿,”张英缓缓地言道,“为父何尝不想与你多聚些时日?可你不要忘了,皇上选你入翰林院读书,是对你抱有很大希望的。你在此多逗留一天,就多耽搁一天的功课。玉儿明白为父的意思吗?”
“孩儿……明白。”张廷玉的声音很低。“孩儿这就收拾收拾回京城。”
“玉儿,”张英又叮嘱道,“从今往后,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了。”
张廷玉郑重地答道:“孩儿不会让父亲大人失望的。”
就在张廷玉回北京前的那个晚上,大哥宫詹悄悄地找到了张廷玉。“二弟,”宫詹的表情有些神秘兮兮的。“我不想呆在这里了,我想跟你一起到京城去。”
宫詹早就想去北京见识一番了。张廷玉还知道,现在父母回来了,如果大哥不离开这里,那大哥过去的那种饮酒狎妓的生活就无疑会受到很大的限制。父母不在,大哥说了算,父母回来了,大哥就不能由着性子玩乐了。更何况,父亲对饮酒狎妓之事还极为反感。
“大哥,”张廷玉言道,“你要去京城,小弟欢迎。小弟正愁身边没个伴儿呢。可是,这种事情,小弟作不了主。你应该去问问父亲母亲,看他们怎么说。”
“只要二弟同意就行了。”宫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担心二弟对我去京城会有什么看法。”
“大哥这是说哪里话?”张廷玉连忙道:“大哥要去京城,小弟岂敢阻拦?”
不过,说心里话,张廷玉对大哥的所作所为是多少有些看法的。而且,张廷玉还以为,父母很可能不会同意大哥去京城。然而,张英找到张廷玉言道:“明日,你大哥和你一道回京城。”
后来,张廷玉才知道,父亲一开始确实不想让大哥去北京,怕大哥去了会影响他的学业,但母亲不这么看,母亲认为他一个人呆在京城太过孤单,大哥去了正好与他作个伴儿,父亲最终改变了主意。
张廷玉始料不及的是,正是由于父亲最终改变了主意,才过早地断送了他大哥的性命。
四月上旬,张廷玉和大哥由桐城赶到了北京。一路上,宫詹的情绪特别地高涨,仿佛他此番将要去的,不是什么京城,而是天堂。
宫詹问张廷玉:“二弟,京城里的妓馆多不多?妓馆里的女人漂亮不漂亮?”
张廷玉回答:“大哥,我又没去过那种地方,我怎么知道多不多、漂亮不漂亮?”
“二弟,”宫詹睁大了眼。“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大哥,”张廷玉也睁大了眼。“我为什么要跟你开玩笑?”
“你,”宫詹疑疑惑惑的,“你长这么大,一次妓馆都没有去过?”
“从未去过。”张廷玉回答得很干脆。“我整日读书,哪有时间去逛那种地方?再说了,我对那种地方也不感兴趣。”
“二弟,你是在口是心非吧。”宫詹摇起了头。“世上还有对那种地方不感兴趣的男人?我看呀,不是你没有时间去逛那种地方,而是父亲看得紧、管得紧,你不敢去那种地方而已。”
张廷玉只是笑笑。他不想再就这个问题同大哥深入地谈下去了。然而,宫詹却眉飞色舞地言道:“二弟,你知道我到了京城之后要干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吗?”
见张廷玉笑而不语,宫詹便自顾言道:“我要干的第一件事是,揣一把银子,逛窑子去!”
窑子者,妓院也。“大哥,”张廷玉不能不说话了。“你在离开老家前,亲口答应过父亲的,你到了京城之后,就与我一起研习清书……”
“二弟,”宫詹歪了歪嘴。“我要是不答应父亲,父亲大人会让我跟着你来京城?”
“可是,”张廷玉不觉皱起了眉。“大哥,你来京城,总不能天天都逛窑子吧?”
“二弟放心。”宫詹拍了拍胸脯。“大哥这次来,带了足够的银两,就是大哥我天天睡在窑子里,银子也是花不完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廷玉赶紧道,“我的意思是,大哥应该利用时间多看书,日后也好给自己挣个功名……”
“哈哈哈……”宫詹大笑起来。“二弟,人各有志,岂能勉强?你挣你的功名,我逛我的窑子。我们两不耽误!”
张廷玉默然了。这次默然,倒不完全是因为他不愿跟大哥谈下去了。有一种很奇怪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他忽然觉得大哥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如果,世上的人都去挣功名,又哪有那么多的功名好挣?还有,如果世上的男人都不去逛窑子,那窑子里的窑姐啊窑妹啊岂不都无事可干了?看来,还是大哥说的对,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大哥想去逛窑子,就由着他去逛好了。
果然,到达京城的当天晚上,宫詹就揣了一大把银子逛妓院去了。张廷玉曾劝阻道:“大哥,你人生地不熟的,还是在家呆着吧。”
“二弟休要担心。”宫詹拍了拍腰间鼓鼓的地方。“有银子在身,就没有大哥我找不到的地方!”
宫詹就这么走了。剩着张廷玉,回到自己的卧房,与那张吴氏有滋没味地亲热了一回。亲热过后,张廷玉突然想起了这么一个问题:那妓院,究竟会是一副什么模样?
第二天早晨,张廷玉去翰林院读书的时候,还没见着大哥的人影。一直到中午,张廷玉回来吃饭了,才看见大哥懒懒地躺在床上。
一见着张廷玉,宫詹就“嗖”地从床上窜下了地。“二弟,真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啊!”
“大哥此话怎讲?”
“京城的婊子就是跟桐城的婊子不一样!”
“是吗?”张廷玉似乎饶有兴致的。“如何个不一样法?”
宫詹说得唾沫星子四溅。“桐城的婊子只会受男人摆布,而京城的婊子却很会摆布男人。还有啊,京城的婊子在床上的花样也比桐城的婊子多得多……一句话,大哥我昨天晚上,可真是大开眼界了!”
张廷玉不禁有些纳闷:男女在床上干那种勾当,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不过纳闷归纳闷,说出来的话却是:“大哥,你就继续大开你的眼界吧!”
从此,宫詹每天几乎天一黑就出去,到第二天中午才回来,吃点饭,睡一觉,晚上就又逛妓院去了,生活很是有规律。张廷玉呢,生活也很有规律,白天,除了在翰林院读书,就是回家来吃饭;晚上,高兴了就同张吴氏来点床上小娱乐,不高兴了便倒头就睡。家里家外的生活琐事,自有张吴氏带着几个仆人去干,用不着他张廷玉多操心的。
然而有一天,宫詹的生活规律发生了变化。什么变化?变化得没有什么规律可言了。有时,他早晨回来,有时,他下午回来,更有时,他一连几天不沾张廷玉的边儿。张廷玉的心里便犯起了嘀咕:“大哥这是怎么了?”
张廷玉本不想多管大哥的闲事。翰林院里的庶吉士们,一个个都在发愤地学习,他不想因为去过问大哥的闲事而耽误了自己的学业、从而耽误了自己的前程。可是,有一天早晨,他出门的时候,正好碰见宫詹打外面回来,于是就忍不住地问道:“大哥,你这阵子,都在忙些什么啊?”
“没忙什么。”宫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揉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我还和过去一样,除了在饭馆里喝酒,就是在窑子里嫖女人。”
是啊,除了喝酒嫖女人,宫詹又能干些什么呢?但张廷玉隐隐约约地有一种感觉,大哥除了逛酒店泡窑子之外,好像还在干着别的什么事情。
不过,张廷玉没有追问下去。他只是这样对宫詹言道:“大哥,京城不比桐城。京城地大人多,大哥外出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哦!”
“知道了。”宫詹抬了抬眼皮。“我不会出事的。”
终于有一天,张廷玉知道了宫詹究竟在干什么事。那是一天黄昏,他从翰林院出来正往自家走。走到半路上,他被宫詹拦住了。宫詹的手里提溜着一个大布袋,大布袋里沉甸甸的,而宫詹的脸上,则是一派明媚的笑容。
“大哥,”张廷玉问道,“你站在这干什么?”
“我在这等你啊,”宫詹笑嘻嘻的。“我等了你足有一个时辰了。”
张廷玉不明白。“大哥等我何事?”
宫詹回道:“我今晚请你喝酒。”
“喝酒?”张廷玉睫了睫眼。“大哥为何要无缘无故地请我喝酒?”
“怎么会无缘无故?”宫詹拉起张廷玉的胳膊就走。“我请你喝酒当然是有缘故的。”
大哥一片盛情,况且还有“缘故”,张廷玉自然就不好拒绝了。跟着宫詹,走进了一家酒店,屁股刚一落座,张廷玉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大哥,快说,你今日为何要请我喝酒?”
宫詹指了指身边的那只大布袋。“二弟,你先掂量掂量它有多重。”
张廷玉拎了拎布袋。“怕有好几十斤吧?里面装的是什么?”
宫詹叫张廷玉打开布袋瞧瞧。布袋打开了,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大哥,”张廷玉轻呼道,“你怎么能够随身携带这么多银子?若是遇上歹人打劫,该如何是好?”
宫詹“嘿嘿”一笑道:“二弟,这些银子都是别人的。”
张廷玉大吃一惊。“你,你做了打劫的勾当?”
“二弟说哪里去了。”宫詹将布袋口扎紧。“我怎么会去做那种伤天害理的勾当?这些银子,都是大哥我赢回来的。”
张廷玉一惊未平、一惊又起。“大哥,你……赌博了?”
“是呀,”宫詹不想隐瞒。“在这之前,大哥我每赌必输,一连输了十几场。今天,大哥我终于赢了,心里一高兴,就喊二弟你来这儿喝酒了。”
“大哥,”张廷玉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你难道忘了?父亲他老人家平生最恨的,就是赌博!”
“我没忘。”宫詹不以为然的。“若是在桐城,我当然不会去赌,也不敢去赌,叫父亲大人知道了,非打折我的双腿不可。但现在,父亲在桐城,我在京城,无论我怎么赌,父亲都不会知道。除非,二弟你写信告诉父亲……”
宫詹说完,直直地盯着张廷玉。张廷玉慌忙言道:“大哥,我怎么……会写信告诉父亲?”
“这不就成了吗?”宫詹咧了咧嘴。“如果二弟是个多嘴多舌的人,我还会主动地将赌博之事告与你?”
“大哥……说的也是。”张廷玉犹犹豫豫地。“不过,小弟以为,赌博终究不是一件好事情……”
“好了,二弟。”宫詹拿起了酒壶。“你说的道理我懂。不过现在,我们什么都不要说了,一门心思喝酒吧。大哥我虽然读的书没有你多,却也还记得诗仙李太白好像曾写过这么两句诗: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宫詹赢了数百两银子,自然十分地得意。然而张廷玉的心里却犯了难:大哥参赌之事,要不要告诉父亲?如果不告诉,则失去了一个“孝”字,但如果要告诉,却又失去了一个“义”字。人谓“忠孝”不能两全,看来,张廷玉是“孝义”不能两全了。
菜已上齐,宫詹也早已将酒斟好。张廷玉一咬牙一跺脚、高高地举起了酒杯:“大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有愁明日忧!大哥既如此盛情,小弟就先饮为敬!”
张廷玉还真的将一杯酒“咕嘟”一声倒进了嘴里。也许,火辣辣的酒能够将那“孝”字“义”字的问题一起冲到肚子的旮旯处掩藏起来。
“好!”宫詹大叫一声,叫得邻桌的人都不禁朝这里张望。“难得二弟有如此爽快。今日,大哥我就陪二弟好好地喝上几壶!”
还喝上几壶呢,两壶没喝完,张廷玉的眼就开始迷离起来。他平素不怎么喝酒,且酒量也实在有限。
“大哥,”张廷玉用手捂住了空酒杯。“小弟我……要回家了。小弟我明日还要读书呢。”
“好,我们这就走。”宫詹倒也干脆,付了酒钱,背起银子,拉着张廷玉就离开了酒店。确切讲,张廷玉是宫詹搀扶着才走出酒店的。
京城的风光总是灯红酒绿的。虽是夜晚,大街道上的行人也络绎不绝。张廷玉的大脑昏昏沉沉的,只深一脚浅一脚地傍着宫詹挪步。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宫詹停下了步子。
“大哥,”张廷玉迷迷糊糊地。“我们到家了吗?”
“到家了。”说完,宫詹就拽着张廷玉的胳膊朝一扇门里进。就在这当口,一阵凉风吹过,张廷玉略略有些清醒了。
“大哥,等等。”张廷玉觉着,眼前的这扇门,不像是自家的大门,自家的大门旁没有两只红灯笼,而且红灯笼上还有“怡红院”三个醒目的大字。
“大哥,”张廷玉的酒劲儿又涌上来了,忍不住地打了一个酸嗝。“这……是何处?”
宫詹凑在张廷玉的耳边。“二弟,这是温柔乡,令男人神魂颠倒、乐不思蜀的地方。”
张廷玉终于明白过来。“大哥,你为何把我带到这种地方?”
宫詹笑道:“二弟忘了?你曾亲口对我说,你长这么大,还一次没有到这种地方来过。今日,大哥就带你到这种地方来见识见识。”
“不,不。”张廷玉下意识地向后退,退得趔趔趄趄的。“大哥,这种污秽之地,我一个读书人怎能涉足?”
“污秽之地?”宫詹扶稳了张廷玉的身子。“二弟此言差矣!这并非什么污秽之地,这实是男人的消魂之所啊!”
“这……真的是消魂之所?”张廷玉好像有点心动了。“不……君子当洁身自好,怎能图一时欢娱而玷污了清白之躯?”
“二弟所言又差矣!”宫詹此时却也不着急。“二弟不是自诩为君子吗?可君子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为时,有所不为即谬也。有所不为时,有所为亦谬也。二弟此时当有所为却有所不为,岂不谬乎?”
张廷玉的大脑糊里糊涂的,一时没听懂宫詹的话。“大哥……此话何意?”
“我的意思是,”宫詹很耐心。“你说这里是污秽之地,我说这里是消魂之所,我们各持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既如此,那二弟何不亲自实地考察一番?若果如二弟所言,这里是污秽之地,那二弟以后就绝不再来,如果这里如大哥所言,确是男人消魂之所,那二弟以后就尽可以常来常往了!二弟以为如何啊?”
宫詹这一番话,还真的说动了张廷玉的心。“大哥所言……确有道理。”
于是,张廷玉就踉踉跄跄地跟着宫詹走进了“怡红院”。刚一进门,花枝招展的老鸨就迎住了宫詹,还热络地挽起宫詹的手,嘘寒问暖。显然,宫詹是这里的常客。
宫詹从布袋里掏出一大把银子塞入老鸨的怀里,先指了指张廷玉,又轻轻地嘱咐了几声。老鸨立刻就尖起嗓门吆喝道:“小桃红,快来呀,快扶张二爷上楼去!”
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女人来。这女人乍一看很年轻,但因为脸上的脂粉搽得太厚实,又使人很难猜出她的实际年龄来。她当然就是老鸨口中的小桃红了。
老鸨吩咐小桃红道:“这张二爷没多少经验,你要费些精力伺候他。”
“妈妈放心,”小桃红一脸的媚笑。“女儿一定伺候得这位张二爷如仙如幻、终生难忘!”
小桃红口中的“张二爷”只能是张廷玉。张廷玉几乎从跨进“怡红院”的大门时,就有了一种身不由己的感觉。所以,小桃红搂着他的腰身往楼上走的时候,他还似笑非笑地冲着大哥点头道:“好,好,真是好极了……”
来到楼上,小桃红推开一扇门,率先走进去,然后殷勤地招呼张廷玉道:“二爷,快请进来啊!”
张廷玉费力地抬了抬眼皮。“入一扇门内,又何难之有?”
张廷玉摇头晃脑地走进了屋。一股很难说得清道得明的香气浓浓地向张廷玉袭来。张廷玉似乎不能承受这股浓香,大脑一发晕,身体一晃荡,差点栽倒。亏得小桃红在一旁及时扶持,张廷玉这才勉勉强强地立住了脚。
“二爷,”小桃红的语调听来充满了关切。“你还是早点上床歇息吧。”
“然……也!”张廷玉眯缝着眼,一屁股坐在床上,又“嘭”地一声倒下了身子,口里还咕噜道:“又困又乏、又晕又昏,此时不睡,更待何时?”
张廷玉似乎把妓院当作是自己的家了。既不是家,他想睡又谈何容易?老鸨收了宫詹的银子,小桃红就要热情地服务。这便叫“职业精神”。
“二爷,”小桃红把“爷”字的音拖得长长的,十分缠绵,十分煽情。“你只管这么躺着。剩下的事情,全由小桃红来做。”
身下的床倒也软和,只那一股股浓烈的香气,薰得张廷玉怎么也睡不着。不仅睡不着,连眼睛也合不上,这样一来,小桃红所做的一切,张廷玉就只能尽收眼底了。
小桃红先是脱衣服,脱得很慢,脱下一件衣服后,还故意拿在手里悠两下,然后才轻抛在地上。她每抛一件衣裳,张廷玉的眼睛就不自觉地眨一下。等她把身上所有的衣裳都抛完的时候,张廷玉的眼珠子就凝固不动了。
不是说这个叫小桃红的女人身材有多么美。实际上,在张廷玉看来,小桃红的身材是远远比不上他的小妾张吴氏的。
接下来的情景,就不宜用笔墨来形容了。反正,小桃红用她的身体,包括她的唇舌和双手,尽心尽力地侍弄着张廷玉。而张廷玉也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真正的魂荡魄酥。
等张廷玉真正地苏醒过来,已是第二天的凌晨了。张廷玉想起了读书的事。他猛然爬起来,顾不得头晕目眩,匆匆忙忙地穿衣套裤。
那小桃红翘起上半身,双手勾住张廷玉的脖子,浪声浪气地问道:“二爷这就要走?”
张廷玉使劲儿掰开小桃红的手。“我要去读书。”
“二爷原来是读书人啊!”小桃红的语调甜甜蜜蜜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
张廷玉慌慌张张地下了床,就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低头哈腰朝门口走去。他本想径直走出门去的,可不知为何,走到门边时,他突然停下脚步,而且,他还不自觉地回过头,直直地去看那小桃红。
小桃红欠起裸露的身子,一边向张廷玉抛媚眼一边亲热地言道:“二爷可要常来哟……小桃红在这里恭候二爷呢……”
张廷玉几乎是狼狈地逃出了“怡红院”。好像是有人跟他打招呼,他没搭理。大哥宫詹肯定还在妓院里,他也不顾了。他本想直接去翰林院的,可出了“怡红院”之后,他才发现,离天亮还早着呢。他不禁犹豫了一下,最终瑟缩着身躯向自家走去。
进得家来,走入卧房,那张吴氏本能地惊醒了。“老爷……回来了?”
张廷玉没理张吴氏,“咕咚”一声倒在床上,头虽一阵阵地眩晕,但眼前却浮现出这么一副画面来:小桃红坐在他的腿上,正前后摇摆、上下颠簸……
“爱妾,”张廷玉唤张吴氏的声音第一次这么轻柔。“你速速卸去衣衫,然后坐到老爷我的腿上来。”
简言之吧,张廷玉是想把在妓院里学到的新课程再温习一遍,让张吴氏学小桃红的样,骑在他的身上颠狂一回。张吴氏敢不这么做?
尽管小桃红在妓院里教会了张廷玉许许多多的床上技巧和玩耍花样,但张廷玉却固执地以为,让女人在自己的身上颠荡,是所有技巧和花样当中最美妙的一种。
只不过,美妙是美妙,却耗去了张廷玉太多的精神。这一天,无论是上午还是下午,张廷玉看书的时候,眼皮子老是打架,而且呵气连天。一天下来,他几乎连一个字都没有记住。
张廷玉感到有些害怕了,也开始有些后悔了。老是想着男女情事,这样下去,还怎么得了?他不禁想起一句很粗俗的话来:女人腰下一把刀。看来,他张廷玉是被女人腰下的那把刀给砍中了。
然而,张廷玉害怕也好、后悔也罢,要不是在他大哥宫詹的身上发生了一件事情,他就很有可能还会去“怡红院”里找那个小桃红,再领略一番那种如痴如醉的滋味儿。似乎,男人干那种勾当,也会上瘾的。
在宫詹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年(1702)9月,宫詹病倒了。
人吃五谷杂粮总是要生病的。但是,宫詹的病让张廷玉看了却感到十分地恐惧。宫詹的下身起了许多疙瘩,疙瘩都烂了,朝外流脓、流血。宫詹连从床上站起来都十分地困难。
张廷玉忙着找医生给大哥看病。一共找了有十来个医生。可每个医生在看了宫詹的病体后都无奈地摇摇头。有个医生在临走时对张廷玉道:“准备后事吧。”
一开始,张廷玉不知道大哥患了什么病。最终,张廷玉明白过来,大哥患的是“花柳病”,而且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了。
宫詹最后的情状很惨。他下身的那个玩艺儿,几乎全被烂掉了。那阵子,张廷玉极度的恐慌。他生怕自己的那个玩艺儿也会像大哥那样起红疙瘩、流脓流血。有一次,他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下身的那个玩艺儿腐烂掉了。梦醒之后,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忙着低头看胯下,待看清那玩艺儿还完好无损时,他兀自颤栗不已。
恐慌归恐慌,张廷玉也还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当那个医生告诉他“准备后事吧”,他便火速派人给父亲送去了一封信。在信中,他没敢说出事实真相,他只是告诉父亲,大哥患了重病,恐不久于世了。他还在信中说,他准备护送大哥的遗体回桐城。不管怎么说,宫詹是张家的长子,死后理应安葬在故乡。
张英的回信很快就传到了张廷玉的手里。张英在信中嘱咐张廷玉,他已经派人去接宫詹,要张廷玉安下心来好好地读清书,因为距皇上御试庶吉士的日子只有几个月了。张英还在信中提醒张廷玉:能否顺利地踏上仕途,就看这次御试考得如何了。
张英固然言之有理。可大哥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叫张廷玉又如何能“安下心来”好好地读书?更何况,宫詹得的还是那种病,张廷玉不仅不能安下心来,反而还整天提心吊胆的。妓院里一夜风流,竟然落得如此结局,张廷玉如果有先见之明,恐怕就是拿棍子在后面撵,他也不会跨进“怡红院”大门的。
宫詹一直拖到十月底才痛苦地死去。死前,他艰难地对张廷玉道:“二弟,我现在才明白,一切都是空的……”
因为这一年的北京城特别地冷,所以张廷玉就把大哥的遗体一直摆放在家中,等候父亲派人来接。当然不光是遗体,遗体的外面是一具锃亮的红木棺材。张廷玉还特地在棺材里丢了一些银两,似乎是想让他的大哥带到阴间去花。
11月初,张英派的人抵达北京城。宫詹的尸棺被车拉走的时候,张廷玉的眼泪打湿了衣衫。不过,他只是流泪,并没有哭出声。宫詹的死,张廷玉似乎也是有责任的。
一直到这年的年底,张廷玉都沉浸在大哥之死的悲痛中。兄弟手足情深,张廷玉悲痛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有一点不太自然的是,曾经有一段时间,张廷玉把小妾张吴氏赶到了别的房里,自己单独就寝。为什么?他怀疑自己恐怕也染上了“花柳病”。他以为,一个男人要是患了这种病,就再也不能干那种男女勾当了。既如此,那张吴氏还躺在他身边岂不是多余?不仅是多余了,简直就是在讽刺他的无能。
张廷玉这种状态,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他有心理障碍了。如果张廷玉一直就这么障碍下去,那他以后的仕途恐怕就岌岌可危了。
一个似乎很偶然的机会,使张廷玉彻底地摆脱了这种障碍。换句话说,这个看似很偶然的机会,使张廷玉真正地从“花柳病”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晚上,张廷玉独自躺在床上,心里很烦闷。想睡,睡不着;不想睡,又不愿起身。和着衣裳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下了床。可下了床之后要干什么,张廷玉不知道。
几乎是下意识的,张廷玉走出了卧房。卧房里亮着灯,而卧房外却黑魆魆的。黑魆魆的环境使张廷玉觉得很不舒服。他想叫仆人把屋内的灯都点上。就在这当口,他看见了一线光亮。
一扇屋子的门没有关严实,那线光亮就是从那儿透出来的。一时间,张廷玉都记不清了,那间屋子里究竟住着何人。于是乎,他就皱着眉头朝那线光亮走去。
来到近前,张廷玉伸头瞅了瞅,明白了,被他赶走的小妾张吴氏就住在这间屋里。
张吴氏点着灯在屋内干什么?她准备洗澡。她的面前,摆放着一大木盆热气腾腾的水。
当时是冬天,虽然屋内生有炭火,但气温也依旧是很低的。张吴氏为何在这么一个晚上要洗澡?不知道,反正是一种巧合。她准备洗澡,偏偏被张廷玉看见了。
她先是用手摸了摸盆里的水,接着理了理头发,然后便开始脱衣裳了。
晚唐有一个诗人叫韩偓的,曾写过一首名叫《浴》的诗,如果把这首诗拿来形容当时张吴氏沐浴的情状,似乎非常地恰当。诗云:“再整鱼犀拢翠簪,解衣先觉冷森森。教移兰烛频羞影,自试香汤更怕深。初似洗花难抑按,终忧沃雪不胜任。岂知侍女帘帏外,剩取君王几饼金。”
韩偓的这首诗写得很生动,也颇富情趣。有所不同的是,当时并无什么“侍女”,也无什么“君王”,当时门外只有一个张廷玉,正勾着脖颈在仔细观瞧。
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就可想而知了。事罢,张廷玉气势汹汹又得意洋洋地冲着张吴氏喝道:“小贱人,看见了吗?老爷我根本就没有病!”
这起“洗澡风波”过去后,直接导致了两个结果,一个结果是,张吴氏又回到了张廷玉的身边,另一个结果是,张廷玉也真的安下心来苦读清书了。
这就来到了1703年的3月初。一天中午,三十二岁的张廷玉正一边吃着饭一边看着书。再过一个月,就是庶吉士御试的时间了。成败与否,在此一举。张廷玉只能把能利用的时间都利用起来看书了。
就在这当口,那张吴氏气喘吁吁地向张廷玉走来,一边走一边“呼哧呼哧”地言道:“老爷,公爹大人来了!”
父亲到京城来了?张廷玉不敢相信。甭说父亲一大把年纪了,即使父亲真的要来,事前也肯定会给他写信。然而,一个明明白白的声音却传到了张廷玉的耳里:“玉儿,为父看你来了!”
说这话的人,不是张英是谁?随着话声,张英满脸含笑地出现在了张廷玉的面前。
“父亲,”张廷玉又惊又喜,忙着迎上去。“你老人家怎么到京城来了?”
张英自豪地“哈哈”一笑。“玉儿,是皇上叫为父来看你的!”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这年(1703)的正月,大清皇上康熙南巡阅视河工。康熙一生中,曾多次南下。南下的目的主要有二,一是巡视河务,二是巡视漕运。
康熙无疑是满清皇帝中极有作为的一个。除了平定“三藩”、收复台湾、抗击沙俄、粉碎噶尔丹叛乱等一系列足以让他彪炳史册的大事外,他在治理河道方面,也卓有成效。据有关史书记载,康熙十几岁的时候,就把“河务”、“漕运”与“三藩”一起作为三件大事写在宫廷的柱子上,以便每天看到、时时思考。只要时间允许了,他就乘船南下巡视。不像他的孙子乾隆,虽也屡次下江南,但除了花天酒地之外,似乎并没有做过什么实事。
康熙正月离开北京,沿大运河南下,一路上辛勤考察河务自不必说。二月初,抵达江苏淮阴。本来,康熙也就准备巡视到淮阴后便北归。朝中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回去处理,待日后时间充裕了,再继续南下不迟。
就在康熙即将离开淮阴准备北归的当口,有人禀报:大学士张英在淮安接驾。
康熙大喜。他有整整一年时间没见张英的面了。他当即传旨:继续南下。他还对左右言道:“朕要看看张爱卿是否变了模样。”
不要以为想去见见张英,康熙就淡忘了朝中的大事。实际上,从淮阴到淮安,中间只有三四十里的水路,半天时间便足以到达。
康熙和张英这对君臣在淮安相聚了。张英虽已告老还乡,但官品和“大学士”的身份却也还在,故而他仍是康熙的一个臣子。
当得知张英是沿长江而下、然后在镇江拐入大运河北上至淮安时,康熙大为感动。“爱卿,这一路行程何止千里?你年事已高,如何经得住这般颠簸?”
张英回道:“为见皇上,安敢辞千里烟波?即使赴汤蹈火,老臣也在所不惜!”
这就是忠臣之举啊。不过,见了张英之后,康熙不仅十分高兴,还十分地欣慰。因为,一年前,张英离开京城的时候,身体状况多少有些糟糕,而一年后的今天,张英的头发虽有些花白,但精神状态极佳。是无官一身轻,还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康熙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来:“张爱卿,朕与你已经一年未见,如此说来,你与那张廷玉岂不是也有一年时间未能相见?”
“皇上所言极是。”张英回道,“每每想起他,老臣都牵挂不已。”
“既如此,”康熙笑道,“那爱卿就与朕一道回京城如何?”
“谢主隆恩!”张英慌忙叩首。就这么着,张英与康熙一起沿大运河北上进了北京城。
看见父亲身体十分地硬朗,张廷玉自然非常高兴。同样,看见儿子一边吃饭一边还在用功读书,张英的心里也异常地欣喜。
尽管张英很想在张廷玉的身边多呆些日子,但又怕因为自己的存在使得儿子分心、从而影响了儿子的学习,所以在京城逗留了十来天之后,张英就去向康熙谢了恩,然后带着康熙的一些赏赐回了桐城。
临走前,张英留给张廷玉一封密函。张英嘱咐张廷玉道:“玉儿,如果此次御试你考得好,被皇上封为朝官,那你就可以打开密函观瞧;反之,你就一把火将密函烧掉。”
张英留下了一个悬念给张廷玉。那薄薄的信封里面会装些什么内容?父亲有什么紧要的话不能当面说而非要写在纸上?还有,为什么只有做了朝官之后才能启开密函?
一般人对悬念总是充满了好奇的。好在张廷玉并没有沉浸在好奇之中。相反,他把这种好奇转化成了学习的动力。因为,只有好好学习才能在即将到来的御试中考出好成绩,而只有成绩特别优异才能被皇上封为朝官,也只有被封为朝官之后才能打开那封密函、才能释解父亲留下的悬念,否则,那悬念恐怕就永远都是悬念了。
四月中旬,张廷玉参加了康熙亲自主持的庶吉士考试。结果,张廷玉获御试清书一等第一名。
五月下旬,也就是北京城一年四季当中最热的那个时候,康熙圣旨下:授张廷玉为翰林院检讨。
这翰林院检讨虽不是什么显赫的职位,但毕竟也是朝中之臣了。从此,张廷玉便正式踏上了仕途。
当上翰林院检讨的当天晚上,张廷玉硬是被几个翰林院的同僚拉到了酒馆里,说是要为张廷玉贺喜。虽是贺喜,酒钱却要张廷玉掏。张廷玉当然不会在乎那几个酒钱。终于如愿以偿地做上了朝官,掏几个酒钱又能算得了什么?与同僚们共饮的时候,张廷玉的心里就甭提有多么高兴了。
高兴是高兴,但因为心里总牵挂着父亲留下的那道密函,所以张廷玉怎么也不敢放开肚量喝酒。更何况,他盛酒的肚量本来就小得可怜。
喝过酒之后,还出现了这么一个小插曲。几个同僚向张廷玉建议到大街上“随便转转”。张廷玉刚刚做了官,不想扫大家的兴,也就点头同意了。张廷玉万没想到的是,他们“随便转转”,竟然转到了一个令他“终生难忘”的地方。什么地方?怡红院。
几个同僚怂恿张廷玉进怡红院“随便玩玩”。张廷玉看到“怡红院”三个大字就不禁哆嗦起来,脸色白得就像是冬天里的雪。同僚们觉得很奇怪,就问张廷玉是不是病了。张廷玉一边将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摸出来递与同僚一边讪讪笑道:“我的身体……确实有点毛病。你们进去随便玩吧,我请客……”说完,掉转身子甩腿就跑,跑得他那几个同僚一个个目瞪口呆。其中一个同僚还将信将疑地言道:“他也许……真的有什么毛病。”
一直跑到家里,跑到小妾张吴氏的身边了,张廷玉依然是惊魂未定。说惊魂未定也许有点夸张了,但心有余悸还是差不离的。至少,看到“怡红院”三个字,张廷玉的心确实很虚。
惊魂稍定之后,或者说,等心里稍稍有些踏实了,张廷玉就马上想起了父亲留下的那道密函。急急地拿出那道密函,急急地启开那道密函,张廷玉的两道目光,直直地朝着那道密函射去。
密函者,信也。信里有什么?一张纸。纸上有什么?六个字。哪六个字?“一忠二愚三贤”者也。
张英留下这六个字是何用意?为什么要求张廷玉做了朝官之后才能观看?张廷玉是聪明人,他看到那六个字后,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张廷玉以为,这六个字是父亲为官几十年的经验总结。确切说,父亲在朝为官几十年,一直是按照这六个字来行事的。这就是所谓的经验。现在,父亲他老人家不在朝廷了,他的玉儿入朝为官了,所以他就把毕生积累的成功经验用六个字概括来传示他的玉儿。他的心愿昭然若揭:只要他的玉儿按这六个字去做,就一定会像他一样飞黄腾达。
张英向张廷玉传授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为官之道?看起来,张英留下的那六个字一目了然,但实际上,张廷玉仔细地琢磨了一番之后,却发现那明明白白的六个字背后,隐藏着十分深奥的内容。
深奥在何处?深奥就深奥在,那六个字的顺序该如何排列。
单从字面上看起来,那六个字其实就是三个字:忠、愚、贤。这三个字的含义并不难理解。忠者,对皇帝忠心不二;愚者,千万不要表现得比皇上聪明;贤者,自己一定要有真才实学。一个朝臣,只要具备了“忠、愚、贤”三个条件,就不愁自己没有一个锦绣前程了。而张英,正是在这三个条件的指导下,才一步步地登上了“大学士”的高位。
可问题是,那“一忠二愚三贤”中的“一、二、三”三个数字该如何理解。是表示三个条件的主次顺序、还是仅仅表示三个条件的并列内容?若是前者,似应用“忠一愚二贤三”的形式表示;若是后者,那张英就给张廷玉出了一道不大不小的难题了。因为,什么时候该忠?什么时候该愚?又什么时候该贤?
表面上看起来,“忠”字好像不是一个问题。做臣子的,自然要对皇上忠心耿耿。但问题在于,皇上是喜欢“愚忠”还是喜欢“贤忠”?如果再深入一些去探讨,便会发现,“忠”字和“愚、贤”二字也并非联系那么紧密的。“忠”字侧重于情感和思想,而“愚、贤”则侧重于本领和态度。三者其实是互相独立的个体。
也许正是因为三者是互相独立的吧,张英才没有给张廷玉留下明确的答案。更也许,连张英自己,都不清楚“忠、愚、贤”的顺序究竟该如何排列。对张廷玉而言,这无疑是一个令他很头疼的问题。
但是,头疼归头疼,躺在张吴氏身边的张廷玉,面对着父亲留下的那六个字,心里却着实万分欣喜。欣喜的原因有二:一,他没有辜负父亲的殷殷期望,终于入朝为了官;二,父亲留下的那六个字,的确是至高至明的为官之道。要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进而成就一番事业,不忠显然是不行的,而不愚不贤也显然是不行的。父亲留下这等宝贵的经验,他张廷玉焉能不好好地继承?
说张廷玉躺在张吴氏的身边,并不十分准切。事实是,张廷玉的头颅是枕在张吴氏的胸上的。那么炎热的天气,张吴氏的身上能穿多少衣衫?张廷玉的后脑勺嵌在张吴氏的双乳之间,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张廷玉是一个很会享受生活的人。尽管他学习异常地刻苦,但并不是一个书呆子。
因为心中太过欣喜了,所以张廷玉对张吴氏的态度也就平添了几分亲切和温柔。且看他,微微地抬起头来,且听他,轻轻地对张吴氏言道:“爱妾,起来,骑在老爷的身上……”
当张吴氏顺从地坐在他的双腿上、当他的身体倏然进入她身体的那一刹那,他不禁想起一个地方又想起一个人来。那地方叫怡红院,那个人叫小桃红。
虽然怡红院曾给张廷玉留下了十分沉痛的回忆,但小桃红却教会了张廷玉许多人生的乐趣。这种乐趣,不是张廷玉苦读清书就能够读懂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张廷玉在怡红院里的一夜经历,无疑是大大地丰富了他人生的内涵。
五月底,也就是张廷玉当上翰林院检讨没几天的时候,康熙皇上一旨令下:着翰林院检讨张廷玉修撰《亲征平定朔北方略》一书。
何谓“亲征平定朔北方略”?简单地说就是,康熙叫张廷玉写一本关于他康熙是如何平定噶尔丹叛乱的书。
叫张廷玉入翰林院读清书,是康熙的主意。现在,叫张廷玉写一本关于他康熙的清书,同样是康熙的主意。由此不难看出,许是因为张英的关系吧,康熙一开始便对张廷玉充满了期望和信任。
然而,对张廷玉而言,对张廷玉以后的仕途而言,写《亲征平定朔北方略》一书,却是一个严峻的考验。写得好,固然可喜;但写得不好,前途恐怕就莫测了。关键的问题在于,如何写康熙皇上才会认为写得好?
张廷玉不禁又拿出父亲留下的那六个字,仔细地揣摩起来。
三、伴驾南巡沐圣恩
康熙皇帝龙颜震怒:“将这祸国殃民的江苏巡抚拉出去斩了!”正当侍卫们架起那背时的官儿往外走的时候,张廷玉恰到好处地喊了声:“且慢!”康熙一脸疑惑:“难道爱卿还要代这狗官求情不成?”
康熙皇上平定噶尔丹叛乱的过程大致是这样的:
1689年,康熙与沙皇俄国签订了《尼布楚条约》之后,就开始积极地准备平定噶尔丹叛乱了。1690年6月,康熙御驾亲征,但因为途中生病,他未能到达前线。八月,清军与噶尔丹叛军在乌兰布通遭遇。清军在裕亲王福全的统帅下,一举击溃噶尔丹的精锐之师驼军,噶尔丹狼狈逃跑。1695年,在沙皇俄国的暗中支持下,噶尔丹死灰复燃,又拼凑了数万兵马沿克鲁伦河大举南犯,扬言要打进北京城,做满清的皇帝。康熙决定第二次亲征。他命令曾在抗击沙俄侵略者的战斗中立下赫赫功勋的将军萨布素为东路军总指挥,正面迎击噶尔丹叛军,命大将军费扬古为西路军统领,兵出宁夏,包抄噶尔丹的后路,他自己则亲率禁卫军为中路,策应东西二路兵马。没料想,噶尔丹叛军避开了萨布素,与康熙所率的中路军在克鲁伦河附近狭路相逢。当时,叛军数量远远多于康熙所率的清军,但康熙却命令清军就在叛军的正对面扎营。噶尔丹先自胆怯,率部西撤。康熙率军一路穷追。当叛军逃到昭莫多时,与费扬古统领的西路清军相遇。不久,萨布素率领的东路清军又及时赶到。康熙指挥三路清军围歼噶尔丹叛军。昭莫多一役,叛军几乎全军覆灭,但在噶尔丹妻子的舍命掩护下,噶尔丹得以率数骑死里逃生。康熙着人命噶尔丹限期到北京投降,但遭噶尔丹拒绝。于是,1697年,康熙又进行了第三次亲征,并自誓:不彻底消灭噶尔丹,永不回京。在康熙沉重的追击下,噶尔丹叛军落到了“居无庐、出无骑、食无粮”的凄惨境地。叛军官兵纷纷投降。最后,众叛亲离的噶尔丹在走投无路的绝境下服毒身亡。康熙的平叛战争胜利地结束。
平定噶尔丹叛乱,对康熙而言,不仅仅只是一场军事上的胜利。噶尔丹在沙皇俄国的支持和怂恿下,妄图将中国的西北从中国分裂出去。故而,康熙消灭了噶尔丹,也就是粉碎了一起分裂祖国的阴谋,从而维护了中国的领土完整。在这个意义上说,康熙平定噶尔丹叛乱,与他收复台湾、抗击沙俄是同等重要的。如此可歌可泣的事情,当然值得把它记录下来。这也许就是康熙叫张廷玉修撰《亲征平定朔北方略》一书的很重要的原因。
《亲征平定朔北方略》一书,说好写也好写,说不好写也不好写。说好写,是因为事实俱在,只要如实地记录下来也就是了。说不好写,是因为张廷玉觉得,如果仅仅如实地记录,康熙皇上未必喜欢。
难就难在这里:怎么样写才能讨得皇上的欢心?
对皇上大加吹捧,自然是必要的。而事实本身,也的确给张廷玉提供了大加吹捧的丰富的材料。但问题是,一味地加以吹捧,皇上就一定会喜欢吗?
大加吹捧,是“忠”的表现,但在大加吹捧的基础上,如果只是如实的记录,则又只能是一种“愚”的体现。可在父亲留下的密函中,还有一个“贤”字。莫非写这本书的时候“贤”字就可以丢弃不要吗?
张廷玉捧着父亲留下的那六个字,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最终,他确定了写这本书的思路:以“忠”字为基础,但重点却落在一个“贤”字上,至于“愚”字,则大可不必过多地考虑。也就是说,张廷玉决定了,在写《亲征平定朔北方略》一书时,要写出自己的看法,尤其要写出自己的见识,从而体现出自己是一个“贤”能的人。
如何个“贤”法?举一例说明。康熙1690年第一次亲征时,清军虽然重创了噶尔丹的叛军,但并未大伤叛军的元气,而且还让噶尔丹成功地带大批叛军逃离。致使数年之后,噶尔丹又得以能够卷土重来。张廷玉在书中写到:如果第一次平叛战斗就能够取得决定性的胜利,那么,彻底粉碎噶尔丹的叛乱就用不着花费七八年的时间了。接着,张廷玉在事实的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第一次平叛之所以未能取得预期效果,除了清军对地形不太熟悉等客观条件外,还有主观的人为的因素。张廷玉认为,这主观的人为的因素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圣上不幸染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清军官兵的士气;二,清军主帅裕亲王福全王爷在与叛军作战前有轻敌麻痹思想,未能完成对噶尔丹叛军的合围。
张廷玉如此写书,不仅要具有过人的胆识,而且也很累。从1703年6月,到1704年8月,张廷玉呕心沥血了一年多,《亲征平定朔北方略》一书方告完工。
书写好了,就要呈给康熙皇上御览定夺了。张廷玉的心不禁忐忑不安起来。如此写法,皇上会喜欢吗?如果不喜欢,岂不是自讨没趣?自讨没趣事小,若因此而耽误了自己的前程,那就绝非是什么小事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张廷玉甚至想重写此书。但最终,他还是将业已完稿的《亲征平定朔北方略》一书呈给了康熙。
书到了康熙手中之后,一连两个月,张廷玉没有得到有关此书的任何消息。虽然在朝中、在翰林院里,张廷玉不乏与康熙见面的机会,但康熙就像是忘了,闭口不提这档子事。这样一来,张廷玉的心里就真的变成没着没落的了。
有那么一天,张廷玉在家闲得无聊,便有心没心地逗女儿玩。这女儿是张吴氏在一年前生的,刚刚会蹒跚走路。
记得这女儿刚刚生下地的时候,张廷玉对着张吴氏很是发了一通火:“没用的小贱人!为何不给老爷我生下一个儿子来?”
唬得张吴氏赶紧言道:“老爷训的是!贱妾没用、贱妾无能……贱妾向老爷保证,贱妾下次……一定给老爷生一个儿子……”
张廷玉确乎对女儿很不看重。在他晚年所编的《张廷玉年谱》中,他的女儿们,没有一个有明确的名字,连乳名儿都没有记载。
但女儿的身体里也毕竟流淌着他张廷玉的血液。虽说不上怎么喜欢,却也说不上怎么讨厌。在心绪不好、心绪不宁的时候逗逗女儿玩耍似乎也是一种不大不小的乐趣。而女儿刚会走路的时候,又似乎是最好玩的时候。
张廷玉逗女儿玩正逗得起劲儿呢,宫里的一个太监匆匆走来,说皇上有旨,叫张廷玉马上去畅春园见驾。张廷玉不敢怠慢,丢下女儿就赶往畅春园。
畅春园不知修建于何时。康熙下江南时,对江南的灵山秀水发生了很大的兴趣,于是就命人在北京西郊、原明朝武清侯李伟的清华园旧址上,修建了畅春园,作为他“避喧听政”的地方。有人推算,畅春园大概是康熙二十九年(1690)以前完工的。从康熙四十年起,清廷在北京西郊建造了很多的园苑,著名的圆明园就是其中之一。圆明园兴建之后,畅春园就成为圆明园的一个花园了。
张廷玉一边往畅春园赶一边在心里嘀咕:皇上今日召我,所为何事?嘀咕来嘀咕去,张廷玉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皇上召我,一定与那本书有关。这么想着,张廷玉原先匆匆的脚步就有些沉重起来。
出乎张廷玉意料的是,到了畅春园见了康熙之后,康熙根本就没谈有关那本书的事。康熙问张廷玉道:“爱卿,你父亲近来身体可好?”
“还算不错。”张廷玉一老一实地回答。“父亲日前来信说,他一顿尚可吃上两碗饭。”
“这就好。”康熙微微一笑。“你父亲比朕强。朕一顿很难吃上两碗饭呢。”
张廷玉道:“父亲在信中,说他非常思念皇上,总想再见上皇上一面……”
“朕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康熙轻叹一声。“爱卿,朕也十分想念你的父亲啊!”
康熙说得很动情。这让张廷玉很是感动。可感动之余,张廷玉又很是纳闷:皇上召我来,就为了问父亲的近况?
接下来,就更让张廷玉觉着云山雾罩了:康熙皇上竟然带着他观赏起畅春园内外的景致来。虽然畅春园内外的景致十分迷人,康熙的兴致好像也特别地高,可张廷玉却只能强打精神、强作欢笑。不管怎么说,能跟在皇上身后信步游览,总是一件莫大的幸事。
张廷玉去畅春园是上午。整个一上午,他就那么陪着康熙在畅春园内外转悠。康熙皇上已经五十岁了,但精神和体力都十分旺盛,转悠了小半天,似乎一点也不知道累。而三十三岁的张廷玉,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疲劳。
中午,康熙叫张廷玉陪他吃饭。能跟皇上在一块儿用餐,无疑又是一件大幸事。给张廷玉留下极为深刻印象的是:康熙的饭菜,十分地寻常,而且几乎不喝酒。
吃过饭之后,康熙终于把张廷玉打发走了。离开了康熙,张廷玉无疑感到了莫大的轻松,但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团疑云却越来越浓重:皇上召我,就为了与我信步闲聊、外加赏赐一顿午饭?
被浓重的疑云包裹着,张廷玉的心情自然不好。在康熙面前,他这种心情当然不敢表露,可一回到家中,他这种心情就明明白白地挂在脸上了:脸拉得老长老长的,脸色铁青铁青的。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是谁欠了张廷玉八百吊钱没有还。
张廷玉如此脸色,那张吴氏自然很是害怕,做什么事情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个不小心便给自己招来无妄的祸端。小心翼翼到了什么程度?晚上,她安顿好了女儿之后,悄悄地走到床边,却不敢轻易地上床了,只怯怯地望着躺在床上的张廷玉,似是在等待着他的指示。没成想,她如此谨慎,还是惹恼了他。
“小贱人!”他大叫道,“你在地上磨磨蹭蹭的,是不是讨厌跟老爷我睡在一起了?”
“贱妾……这就上床伺候老爷。”她像一只猫似的,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床。
肆意地发泄了一通之后,张廷玉却清醒起来。他现在敢肯定,皇上白天的召见,实乃大有深意。这“深意”,还定与那本书有关。既已那本书有关,也就与他的前程大有干系了。
果如张廷玉所料,第二天早朝的时候,康熙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大大地赞扬了张廷玉所编撰的那本《亲征平定朔北方略》一书,并当场授张廷玉“南书房行走”,赐四品顶戴,还赏给张廷玉两颗宝珠和一张御写的大红“福”字。
因为一本书,张廷玉得到了康熙皇帝的赏识。而能够入“南书房行走”,也就等于是成了康熙皇上的亲信了。荣幸之至,张廷玉自然在梦里也会笑醒的。
因为太高兴了,张廷玉就把康熙赏赐的两颗宝珠给了张吴氏一颗。张吴氏双手捧着那颗宝珠时,激动得竟然说不出话来。
不过,张廷玉并没有因为太过高兴就失去了理智。他知道该如何和皇上相处了。对康熙皇上,第一要“贤”,第二是“忠”,最后才是那个“愚”字。张廷玉觉得,康熙皇上最看不惯的人,便是“愚”人。
但是,一味地卖弄“贤”能,也不是为臣之道。张廷玉认为,对待康熙皇上,最好的方法,是将“忠”和“贤”二字紧密而有机地结合起来。
1705年2月,康熙决定再次南下巡视河工(康熙一生共六次南巡)。因为张廷玉已经在“南书房行走”,成了康熙的亲近之人,所以张廷玉就成为了康熙南巡的随从之一。
虽是随从,但张廷玉也不敢怠慢。恰巧,张廷玉与康熙同乘一条船南下。张廷玉知道,这是皇上对他的莫大信任。所以,张廷玉在南下的途中,就更为兢兢业业,一丝一毫也不敢疏忽懈怠。
举个例子说吧,有一天夜里,至少已是三更时分了,不知为何,康熙走出了自己的船舱。当时星月都很朦胧。朦朦胧胧的光线中,康熙发觉,好像有一个人正坐在船舷边。那人不可能是侍卫。侍卫都在别的船上。康熙的御船上,只有妃子、太监和少数几个信臣。
那人看见康熙走来,慌忙起身。看他细细长长的个条,康熙就知道这是张廷玉。
“张爱卿,”康熙很是惊讶。“这等时分,你坐在这里作甚?”
“启禀皇上,”张廷玉恭敬地回道,“微臣坐在这里,是观察周边的动静。若动静稍有异常,微臣好及时给皇上提个醒。”
实际上,康熙御船的周围,早已被警戒得水泄不通。张廷玉这么做,未免有些多余了。但是,在惨淡的星月映照下,细细长长的张廷玉低头哈腰地站在康熙的面前,康熙依然十分感动。
“爱卿,”康熙不禁拍了拍张廷玉的肩膀。“如此天气,又如此夜深,你坐在船舷又如何经得起寒侵冷袭?”
你猜张廷玉是怎么回答的?“只要想起皇上,微臣就热血沸腾,那风寒夜冷便会自动地别微臣而去!”
皇上的功用竟是如此地强烈,康熙能不感叹唏嘘?不过,作为皇上,理应要爱护自己的臣子。
“爱卿啊,”康熙的语调十分地亲柔。“你听朕说一句话,从明晚开始,如果你还固执地坐在这里,那朕就把你赶到别的船上去。你听明白了吗?”
“微臣明白!”张廷玉回道,“从明晚开始,微臣就老老实实地在自己的船舱里休息!”
“这就对了!”康熙微笑着点了点头。“朕此次南下,路途迢迢,定会发生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所以,朕要保持充沛的体力,爱卿同样也要保持充沛的体力啊!”
还真的让康熙说对了。他此次南巡,的确遇到了许多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康熙的船队沿京杭大运河一直南下。不一日,船队渡过长江,抵达江苏省的一个小镇丹徒。丹徒镇是长江与江南运河的交汇处。康熙过去下江南时,也曾经过丹徒。那时候的丹徒,人口稠密、异常的繁荣。可这一次,康熙进得丹徒镇来,举目一望,见到的却是家家凋敝、几无人烟的景状。
康熙大为诧异。“这是为何?”
跟在康熙身后的张廷玉,忙着亲自去找当地的老百姓。好不容易的,找着了几个当地的居民。一打听,却原来江堤失修,江水经常冲垮江南运河,江南运河的水漫入丹徒镇中,镇中的居民只得四处逃散。也甭说丹徒镇了,镇外方圆数十里内的老百姓,也大都迁移别处。站在镇内朝镇外眺望,几乎是一片荒凉。
康熙大为震怒:“这都是江苏巡抚的责任!朕不将此事处理妥当,决不罢休!”
清朝地方政权机关有省、道、府、县四级。省是地方最高一级的行政组织。管辖数省的官叫总督,为从一品。管辖一省的官叫巡抚,为正二品。省下是道。不过道并非行政区。管一道的官叫道员,道员是因事派遣的差使,本身无品级(乾隆时期,道有了明确的管辖范围,道员为正四品官)。道下为府,最高长官叫知府,从四品。府下为县,管理一县的官叫知县,正七品。
康熙以为,丹徒小镇之所以人烟稀少,乃是因为江苏巡抚不理政事、不思整修江河所致。而康熙南下,主要的目的就是巡视河务和漕运。所以康熙就要找那个江苏巡抚算帐。
康熙传谕:船队向西,直趋江宁。
江宁是当时江苏省的省会,在丹徒以西约二百里处。但因为走水道,又因为这一段的长江比较曲折,所以康熙的船队走了好几天才到达江宁。
江宁就在长江的南岸。船队抵达江宁时,正是夜半。康熙问张廷玉道:“爱卿,依你所见,那江苏巡抚现在何处?”
张廷玉略略思忖后道:“微臣虽不知道那江苏巡抚现在何处,但依微臣愚见,那巡抚大人此刻也许正在寻欢作乐。”
康熙重重地点了点头道:“爱卿所言,正是朕之所想。如果那江苏巡抚一心为公,丹徒镇的百姓就不会流离失所。”
康熙又对张廷玉言道:“爱卿与朕去走上一遭,看那些巡抚大人是如何寻欢作乐的。”
于是张廷玉就带了数十名侍卫簇拥着康熙上了岸。因为是深夜,加上康熙南巡时严令禁止各地官吏大张旗鼓地迎驾接驾,所以康熙带着张廷玉等人来到江宁了,走在江宁的大街上了,也并无什么人知晓。康熙还谕令张廷玉等人:能不惊扰百姓就尽量不要惊扰。
张廷玉在征得康熙的同意后,派出两名侍卫,冒充是湖广总督的亲兵,去察寻江苏巡抚的行踪。一会儿工夫,那两名侍卫回来禀报:江苏巡抚正在“万花楼”内饮酒。
“万花楼”这名字,一听便知是男人寻欢作乐的去处。康熙勃然大怒道:“堂堂朝廷二品命官,竟然去那等下贱地方饮酒,岂不有辱朕之大清颜面?”
张廷玉赶紧吩咐十多名侍卫道:“你们快去万花楼下监视,千万不要让巡抚大人走脱了!”
吩咐完毕,张廷玉却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如果皇上知道我曾去“怡红院”里与那小桃红一夜风流的事,心中又会作何感想?看来,像“怡红院”和“万花楼”一类的是非之地,还是不去为妙。
没多久,张廷玉和康熙就站在了“万花楼”外。“万花楼”是一幢木制的三层建筑。上百只大红灯笼把“万花楼”妆扮得艳丽多姿。这样的一种风景,即使在北京城里,也不多见。至少,在张廷玉的眼里,这“万花楼”实在是比“怡红院”气派得多,也富贵得多。
张廷玉不禁脱口言道:“江宁真不愧为六朝古都啊!”又觉得此时说此话未免不妥,忙着补充了一句道:“看来,这巡抚大人也真的会享受。”
“张爱卿,”康熙的语气显然很冷。“朕与你去看看这巡抚大人是如何享受的!”
“万花楼”内站着十多名公差模样的人。不用说,这十多名公差也是那江苏巡抚的手下。见微服的康熙和张廷玉等人走进了万花楼,十多名公差一起围上来拦阻,其中一名公差还耀武扬威地喝道:“此楼今日已被巡抚大人重金包下,闲杂人等一律不许入内!”
康熙仿佛自言自语地道:“宁可千金买笑,也不愿花些许精力去整治丹徒水患,是可忍孰不可忍?”
张廷玉冲着身后的侍卫使了个眼色。十多名侍卫立即冲过去,迅速地将那十多名公差制服。巡抚的公差,怎敌得过皇上的宫廷侍卫?
一名侍卫禀报:江苏巡抚正在二楼的一间屋子里饮酒。
康熙甩开大步,“噔噔噔”地就上了二楼。张廷玉紧跑两步,才勉勉强强地跟上了康熙。来到二楼之上,见一间洞开的屋子内,红烛缭绕,美女如云。红烛簇拥着美女,美女簇拥着一个男人。这男人年纪与康熙相仿佛,左腿上坐着一个美女,右腿上也坐着一个美女,两只手还在另外的两个美女身上乱摸。康熙站到屋门口的时候,一个美女正端着一杯酒往那男人的唇边送。
康熙突然高声言道:“美酒盈杯,美女在怀,巡抚大人真会享受生活啊!”
康熙的声音不仅高亢,且穿透力也极强,江苏巡抚马上就听到了。可不知是因为康熙穿着便装呢,还是因为酒已喝多的缘故,那江苏巡抚只是觉得康熙很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所以,江苏巡抚就怔怔地看着康熙,既没动弹,也没言语。
张廷玉即刻吆喝道:“圣上驾到,江苏巡抚还不快快迎驾?”
听到“圣上”二字,江苏巡抚顿时恍然大悟过来。天哪!站在屋门口的,竟然是当今皇上。只见他,双手推开身边所有美女,双膝“咕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他头颅磕地的声音比双膝跪地的声音还要响亮。“不知圣上驾到,微臣该死……乞请圣上恕罪……”
十数名美女早被侍卫们带走了。屋内,只剩下康熙、张廷玉和江苏巡抚了。几名忠实的侍卫,笔直地站在门边,以防不测之事发生。
“巡抚大人,”康熙的声音十分威严。“朕且问你,你在这里花天酒地,可知二百里外的丹徒小镇上,老百姓早已背井离乡?”
江苏巡抚的头怎么也抬不起来。康熙威严的话语就像是一副千斤坠,重重地压在他的头颅上。“……丹徒小镇之事,微臣全然不知……”
“大胆!”康熙发火了。“江苏巡抚,你作为一省最高长官,理应将百姓的安危挂在心间,可你只顾自己醉生梦死,全然不顾百姓死活,你……朕还留你何用?”
江苏巡抚吓呆了,一个劲儿地叩头。“微臣知错了,不,微臣知罪……不,微臣罪该万死……”
但康熙不想再和江苏巡抚啰嗦了。“来人啊!将这祸国殃民的江苏巡抚拉出去斩了!”
“祸国殃民”是康熙给江苏巡抚扣的帽子。谁戴上这顶帽子,就等于是死期到了。但张廷玉不这么看。张廷玉以为,康熙要斩江苏巡抚只是太过愤怒所致。张廷玉还以为,如果像江苏巡抚这样的官都应斩首,那大清天下恐怕就没有多少官吏可以活在世上了。既如此,作为“贤”臣,就理应向皇上提醒这一点。
故而,在两名侍卫就要将江苏巡抚押出屋子的当口,张廷玉先是叫了一声“且慢”,然后对着康熙施礼道:“启禀皇上,微臣有几句话要说……”
康熙不觉“哦”了一声。“张爱卿有何话语要对朕言说?”
“皇上,”张廷玉的声音不高,却也不低。“微臣以为,这江苏巡抚如此夜深还在这里寻欢作乐,且对丹徒百姓的民生漠不关心,委实罪不可恕。但微臣同时又以为,这江苏巡抚虽然有罪,可罪不当诛……”
“是吗?”康熙的怒气有些消减。“张爱卿,你说这江苏巡抚罪不当诛,是何理由啊?”
“回禀皇上,”张廷玉似乎已经成竹在胸。“微臣的理由有二:一,据微臣所知,丹徒小镇直归镇江府管辖,所以,丹徒百姓流离失所之事,镇江府当负主要责任,而江苏巡抚只有失察之过;二,在微臣看来,江苏巡抚虽难逃罪责,却已有悔罪表现。微臣以为,江苏巡抚当从轻发落……”
康熙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又看了看江苏巡抚,再沉默片刻,然后问张廷玉道:“依爱卿所见,朕当如何发落这位江苏巡抚啊?”
张廷玉顿了一下道:“依微臣愚见,不如让这位巡抚大人戴罪立功……”
至于如何个戴罪立功法,张廷玉就没有往下说了。他以为,做臣子的,再“贤”也得有个度,如果把不该说的话也说出来,那就近于“狂妄”了。任何一个皇帝,哪怕他思“贤”若渴、从善如流,终也不会喜欢“狂妄”之臣的。
康熙在思考了。他显然在思考“戴罪立功”这四个字。思考完毕,他叫侍卫放了江苏巡抚,然后重重地言道:“江苏巡抚,你听好了,朕命你即刻赶往镇江府,与镇江知府一起去治理丹徒水患。如果在三月之内有明显成效,朕就将你和镇江知府各降一级任用。反之,朕就将尔等统统撤职查办!”
“谢主隆恩!”江苏巡抚的头磕得震天价地响。虽然治理好了丹徒水患也要降级任用,但能保住脖子上吃饭的家伙,对江苏巡抚而言,就已经是万幸了。
江苏巡抚连夜连跑往镇江去了。离开江宁前,他曾瞅了个机会对张廷玉道:“张大人救命之恩,没齿不忘……”
张廷玉淡淡一笑道:“此乃皇恩浩荡,张某又何功之有?”
镇江府其实就在丹徒小镇以西二十来里处。江苏巡抚即使是马不停蹄地赶路,恐也得在两天之后才能赶到镇江。这里搁下不提。
且说康熙处理完了江苏巡抚的事情后,已是第二天的凌晨时分。康熙觉着了疲倦,准备休息了。就在这时,一大臣来报:“大学士张英在江对面的浦口迎驾。”
张廷玉闻言微微一惊:父亲他老人家怎么在这个时候来到了浦口?
康熙却喜形于色地吩咐左右道:“告诉张英,叫他不要过江,朕这就过江去见他!”
浦口是个小镇,与江宁只一江之隔。康熙过了江,见着张英,张廷玉方才明白:父亲闻听皇上南巡,急急地从桐城赶往长江边,然后乘船顺江而下,父亲本想赶到镇江一带候驾的,可前些日子,长江里风大浪高,很不适宜航行,这就耽误了不少行程,巧的是,父亲匆匆赶到浦口的时候,见对岸江面上浮着许多大船,一打听,知是皇上的船队,于是就赶忙派人过江禀奏。
康熙先是仔细地询问了张英的身体状况,然后当着张廷玉的面,把有关江苏巡抚的事情告诉了张英。末了,康熙笑容满面地望着张英道:“在朕看来,张廷玉行事十分地缜密。真不愧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康熙在夸赞张廷玉的同时,顺便把张英也夸赞了一番。张英自然是感恩不尽。说话间,天已放亮。康熙便又与张英父子在一块吃了早饭。君臣之间确实融洽无比。
吃罢早饭,张廷玉向康熙建议道:“皇上急着赶到江宁,一夜未眠。微臣以为,皇上当在此小憩片刻,然后再东去不迟……”
听说皇上一夜未眠,张英也忙着劝康熙休息。康熙望着张英道:“朕想与你好好地叙谈叙谈呢……”
张英赶紧道:“老臣能亲眼目睹龙颜,心已足矣!若是因为老臣而有损龙体安康,老臣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康熙最终点了点头道:“也罢。朕这就去休息,你们贤父子就利用这机会好好地说说知心话吧。”
康熙要去休息了,随行的几个妃子便一起围了上去。张英父子也要相送,康熙制止了。倏地,康熙问张廷玉道:“爱卿,自你贤妻仙逝之后,你可曾再为婚娶?”
“回皇上的话,”张廷玉答道:“六年前,微臣回故乡桐城时,由先兄作主,曾纳过一房小妾……”
“哦……”康熙点了点头。“朕曾经听说过此事,只是不慎忘了。”
康熙转身要离开了。突地,他又转回身来,笑容可掬地看着张英道:“老爱卿,朕常听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但不知此话是何含义啊?”
“禀皇上,”张英哈了哈腰身。“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语,古已有之,说的是:苏州杭州一带,山色绝美,水色也绝美……”
这一点,康熙自然知晓。北京西郊的畅春园,就是他命令工匠们模仿江南的秀丽山水而建造的。只不过,康熙想问的似乎不是这些。
“老爱卿,”康熙的脸上依然挂着笑。“你说的没错,苏杭一带,山色绝美,水色也绝美,但不知,苏杭一带的女色又如何啊?”
年迈的张英,还以为康熙此番南下恰恰动了淫心,一时不禁有些迟疑起来。“禀皇上,老臣以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苏杭一带,既然山色水色绝美,那女色自然也当绝美。更何况,很久以来,便有苏杭出美女之说……”
“这就是了。”康熙的目光,慢慢地挪到了张廷玉的脸上。“朕此番去苏州,一定要物色一名绝色女子,赏与爱卿为妾。”
皇上的话都不是说了玩的。张廷玉还没来得及谢恩呢,康熙就大笑而去。张英不禁欣喜地言道:“玉儿,为父已经看出,你在皇上的心目中已有了一席之地……”
“孩儿也有同感。”张廷玉不无自豪地道。“皇上视孩儿,恩爱有加!”
“是啊,玉儿。”张英轻轻地道,“不过,在为父看来,你以后行事,还须倍加谨慎、倍加小心才是啊!”
张廷玉一怔。“父亲此话何意?”
“为父觉得,”张英若有所思的样子。“昨天晚上的事情,你在皇上的面前,话说得似乎有些多了……”
张廷玉听出了父亲的话外音。张英的意思是,昨天晚上皇上要斩江苏巡抚,张廷玉不该为之求情。
“父亲,”张廷玉静静的。“你留给孩儿那六个字,孩儿如获至宝。不过,在孩儿看来,那六个字当灵活应用……”
张英没说话,只深深地凝望着自己的儿子。张廷玉接着言道:“孩儿觉得,当今圣上英明无比,孩儿没有理由一味地忠、一味地愚,孩儿只有充分发挥自己的贤能,才能真正博得皇上的赏识。”
张英说话了。“玉儿,你,真的这么自信?”
张廷玉慌忙道:“孩儿无知,请父亲大人指教。”
张英默然。半晌,张英抬起头来道:“玉儿,也许你是对的。也许,为父已经老糊涂了……”
“父亲切莫这么说。”张廷玉赶紧言道,“父亲叫孩儿倍加谨慎、倍加小心,孩儿当永记在心间!”
“是呀、是呀!”张英喟叹道,“为父以为,任何时候,谨慎小心都不会有错的。”
张廷玉本来也很困,但同父亲在一起说话,就睡意全无了。说着说着,仿佛是不知不觉间,一个上午就过去了。康熙起床了,张廷玉和父亲也就要告别了。
已是风烛残年的张英,大老远地从桐城赶到浦口来迎驾,仅这番忠诚,康熙就难以忘怀。所以,临别前,康熙赏赐了张英许多金银珠宝。感动得张英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返回桐城。
康熙的船队沿着长江向东进发了。不几日,抵达镇江附近。那江苏巡抚和镇江知府等一干官员慌慌张张地从丹徒赶到镇江迎驾。康熙也没理睬他们。只是到了丹徒之后,见数百名地方官吏都在整修江堤,康熙才淡淡地对江苏巡抚和镇江知府等人言道:“待朕从苏州归来,再行定夺对尔等的处置。”
张廷玉却暗暗地对江苏巡抚言道:“大人仅仅整修江堤还不够,还得设法把这里的老百姓找回来,尽可能地恢复往日的繁荣景象。如此,待皇上从苏州归来,必然龙颜大悦。龙颜大悦了,大人的前程恐也就无虑了。”
江苏巡抚对张廷玉心悦诚服地言道:“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搁下江苏巡抚等一干官吏不说。且说康熙的船队从丹徒拐入江南运河之后,便缓缓地朝着苏州方向驶去。康熙一边走一边详细地察看运河状况,所以船队的航行速度就非常地慢。从丹徒到苏州,大约有五百多里水路,康熙的船队,差不多航行了一个月。
远远地,能看见苏州城了。康熙吩咐一个太监道:“去告知苏州知府一干人等,不必前来迎驾,只需各司其职也就是了。”
那太监匆匆地衔旨而去。康熙转问张廷玉道:“爱卿专研清书,不知对明史可有研究?”
张廷玉躬身答道:“微臣奉皇上之命,专习清书,不过,微臣在闲暇之时,也曾浏览过列朝列代之兴衰。就明史而言,微臣略知一二。”
“是吗?”康熙似乎有些不相信。“爱卿既然对明史略知一二,那朕且问你,你可知就在这苏州城,曾发生过一起重大的战事?”
张廷玉答道:“据微臣所知,那明太祖朱元璋在未登基称帝前,曾在这苏州城与那张士诚进行过一场殊死的较量。那时候的苏州城,是张士诚的东吴都城,名叫平江府……”
康熙不禁夸赞道:“爱卿果然博学多识啊!”
元末社会动乱,各地割据势力纷起,且称帝称王的大有人在。当时的群雄当中,有三股势力最强。一股是占据了南京的朱元璋,一股是南京以西的陈友谅,另一股便是南京以东的张士诚。朱元璋在李善长、刘基及徐达等人的辅佐下,先置东边的张士诚于不顾,集中兵力在江西的鄱阳湖与陈友谅展开生死大决战。鄱阳湖一役,陈友谅战死,朱元璋西线之忧彻底解除。然后,朱元璋掉过头来,对张士诚进行蚕食侵吞,最终,将张士诚的势力完全压缩在了苏州城内。朱元璋对张士诚的最后一战便在苏州城内外打响。
“爱卿,”康熙又问张廷玉。“你可知那张士诚的最终结局如何?”
张廷玉回道:“朱元璋的大军攻破了苏州城,张士诚藏于暗室之内,可由于部下的出卖,张士诚被押送到朱元璋的面前。朱元璋叫张士诚投降,张士诚拒绝。朱元璋一气之下,命手下用乱棍将张士诚活活打死。这还不算,最终,张士诚的尸体被朱元璋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是呀,”康熙的面上,似有些伤感。“想那张士诚,几乎英雄一世,可到头来,连个囫囵尸首都未能留下。”又转问张廷玉道:“爱卿,你说,朱元璋用乱棍将张士诚活活打死也就罢了,可又用一把火将张士诚的尸骨烧成灰烬,朱元璋这么做,是不是太残忍了?”
“回皇上,”张廷玉言道,“朱元璋本就是一个生性残忍之人。棍打张士诚、火烧张士诚,只不过是他残忍本性的又一次暴露而已。不过微臣以为,就张士诚而言,几乎英雄一世,可最终身死人手,完全是他咎由自取,也实在怨不得朱元璋有多么的残忍。”
康熙略略惊讶道:“爱卿何出此言?”
张廷玉言道:“据微臣所知,那陈友谅曾屡次约请张士诚从东西两面夹击朱元璋,但张士诚就是不答应。原因是张士诚当时占据的地盘多为富庶之地,所以他就只顾享乐、不思进取,坐视陈友谅灭亡。结果,他也就只能自取灭亡了!”
“说得好啊,爱卿!”康熙不禁拍了一下巴掌。“只顾享乐、不思进取,最终只能自取灭亡……爱卿,你说的是至理明言啊!”
“皇上太夸奖微臣了。”张廷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微臣粗读明史、信口开河,皇上若不取笑微臣,微臣便满足矣!”
“哈哈哈……”康熙爽朗地一笑。“张爱卿,若朝中文武个个都如你一般富有见识,那朕岂不就日日高枕无忧了?”
不难看出,康熙对张廷玉不仅信任有加,更欣赏有加了。即信任,又欣赏,张廷玉还怕没有一个锦绣前程?
苏州是康熙此番南巡的终点站。康熙到苏州的目的,倒不是为了巡视什么河务。他主要是想饱览秀丽的江南风光的。尽管他在北京西郊陆陆续续地兴建了一些仿照江南景致的园林,但江南景致的韵味却是无论如何也仿照不出来的,只有实地观赏才能领略江南固有的内蕴。康熙虽是个实干家,但对于大自然的美景,却也情有独钟。
康熙在苏州的日子里,主要是向东游玩的。苏州以东数十里处,从北至南,分别有阳澄湖、澄湖和淀山湖等水域。湖虽然都不大,但玲珑别致的湖光山色,却常常令康熙流连忘返。
苏州以西数十里,便是著名的太湖。太湖景致,自然独特。苏州知府曾建议康熙到太湖里一游。康熙却言道:“朕已和无锡知县说妥,朕北归至无锡时,再游太湖。”圣意如此,苏州知府只得讪讪作罢。
忽一日,康熙对张廷玉言道:“爱卿,一连十数日,朕与尔等都是在城外游玩。这苏州城是何模样,朕似乎还不知道呢。”
张廷玉忙道:“微臣就陪皇上在这苏州城内逛上一逛。”
于是,康熙和张廷玉就换上老百姓的衣衫,瞒着众人,悄悄地溜出了苏州府衙。殊不知,就是这么一逛,却逛出一桩不大不小的事端来。不过,对张廷玉而言,却逛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收获:他得到了一个小妾。
苏州城十分地繁华热闹。人烟稠密,市民富足。卖东西的人多,买东西的人也多。而不买不卖的人,如康熙和张廷玉,穿梭在买卖者中间,就更是别有一番情趣。
康熙低低地对张廷玉道:“爱卿,朕现在觉得,老百姓虽然人贱位卑,但却也自有乐趣: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皇上所言甚是。”张廷玉的声音也低低的。“老百姓虽然为人所不齿,但高兴了就笑,悲伤了就哭,想骂就骂,想打就打,的确是随心所欲,任意施为啊!”
“爱卿,”康熙四周看了看,生怕别人听到他说话。“朕如果过上几天老百姓的日子,又当如何?”
“皇上,”张廷玉连忙道,“大清江山就好比是一艘巨轮,皇上就好比是巨轮上的舵手。舵手离开了,那巨轮就不知该向何处航行了!”
“爱卿所言极是啊!”康熙微微点了点头。“大清是巨轮,朕是舵手,而这芸芸百姓便是江河之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朕虽不能为百姓,但百姓的安危,朕却实不敢等闲视之啊!”
正说着话呢,一股芬芳袭来。不远不近的站着一位卖花的少女。少女的手上捧着一大簇鲜花。那股芬芳便是从那簇鲜花中飘来。
因为少女的脸庞被鲜花遮住,所以康熙的目光就集中在了那簇鲜花之上。那些花朵的形状乍看起来像玫瑰,只是颜色更为五彩缤纷,有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紫色的……不一而足。那少女捧着一簇鲜花,就像是在捧着一朵五彩祥云。
“爱卿,”康熙轻声招呼张廷玉。“那是何花?这等季节为何开得如此艳丽?”
张廷玉看了看,然后回道:“禀皇上,那花名为月季,以红色最为寻常,以紫色最为珍贵。江南春早,月季花早已绽放。”
“月季?”康熙喃喃自语。“此等花朵,宫中似乎未尝见过……”
张廷玉言道:“此花在江南极为常见。就是寻常人家,也会栽上一株两株赏玩。”
“原来如此!”康熙的目光依然落在那簇花上。“爱卿,你唤那卖花女过来,朕要买上几束带回苏州府衙赏玩。”
张廷玉正要过去唤那卖花女,那卖花女却轻盈地一转身,主动地朝着康熙和张廷玉走来。她这一转身不大要紧,康熙和张廷玉的目光立刻就从花上射到了她的脸上。
卖花女不过十五六岁光景,但长得比她手中的月季花还要美丽。这还不是一般的美丽,是笼罩着一层淡淡忧郁、淡淡幽怨的美丽。这种美丽,似乎更惹人爱怜。有诗为证:“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得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康熙自然不是蜂,张廷玉也不是蝶,但是,当卖花女一步步地向他们走来的时候,他们虽然没有意乱,却都多少有点心慌。
“爱卿,”康熙急急地问道,“你觉得此女容貌何如?”
“臣以为,”张廷玉的语速很快,“此女之容貌,非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不能形容……”
“何啻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康熙蹙眉又展眉。“正所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不,不,此女绝美色,未顾已倾城!”
就在康熙张廷玉君臣二人在那儿搜肠刮肚地赞美卖花女绝色容颜的当口,有两个男人大踏步地拦在了卖花女的面前。两个男人一高一矮。高个儿显然是主人,矮个儿自然就是奴仆了。
康熙问张廷玉道:“爱卿,这两个男人像是买花的吗?”
“不像。”张廷玉肯定地道。“这两个男人像是劫色的。”
“是吗?”康熙定睛瞅了瞅。“既如此,那朕与你就过去看上一看。”
说完,康熙率先朝卖花女附近凑了过去。张廷玉打起精神,紧紧地傍在了康熙的一边。不过君臣二人也没有凑得太近,他们在距卖花女五六步远的地方站下了。
其实,五六步远已经是很近的距离了。但那一高一矮两个男人就像是没看见康熙和张廷玉似的,一前一后地将卖花女夹在了中间。卖花女情知不妙,想走脱,可怎么走也走不脱。
“你们,”卖花女害怕了。“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不想干什么,”矮个儿男人笑嘻嘻的。“我们只想买你的花。”
“混蛋!”高个儿男人瞪了矮个儿男人一眼。“我们只想买她的花吗?”
“是,是。”矮个儿男人冲着高个儿男人讨好地哈了哈腰,然后对着卖花女狐假虎威地言道:“卖花女,你听好了,我家少爷不仅要买你的花,还要连你也一起买下。”
说着话,高矮两个男人就开始对卖花女动手动脚起来。康熙对张廷玉轻言道:“爱卿,你说的没错,果然是劫色之人……”
张廷玉忙道:“微臣这就去苏州府衙叫人来。”
康熙“嘿嘿”一笑道:“爱卿且慢。对付这等歹徒,不必去府衙搬救兵。”
“可是,”张廷玉面有难色。“微臣实在是手无缚鸡之力啊……”
“不需爱卿动手,”康熙信心十足地说,“朕一人便足矣!”
“皇上……”张廷玉轻呼一声,可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出呢,康熙就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因为那高个儿男人已将卖花女强行搂在怀中肆意调戏了。
“大胆狂徒!”康熙大叫一声。“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民女,这苏州城还有没有王法了?”
高个男人只是不屑地瞟了康熙一眼。矮个儿男人却气势汹汹地逼近康熙道:“你是谁?你算老几?敢管起我家少爷的闲事来了!我老实告诉你,在这苏州城,我家少爷就是王法!你听明白了吗?”
听矮个儿男人的口气,这高个儿男人的来头还真不小。只可惜他们碰着康熙了。来头再大,终也大不过皇上。
不过,康熙暂时还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他想用自己的拳脚好好地教训这两个男人一顿。只见他身形微微一晃,左手虚晃一招,右拳跟着就准确地砸在了那矮个儿男人的面门上。
康熙出拳很重,只一拳,不仅将矮个儿男人打得鼻血直窜,还将矮个儿男人打趴在了地上。
好一会儿,矮个儿男人才艰难地爬起身,哭丧着脸对高个儿男人道:“少爷,这小老儿来者不善,小人恐不是他的对手啊……”
康熙到了矮个儿男人的口里怎么变成小老儿了?原来,康熙已经五十一岁了,穿着老百姓的服装,乍看上去,也确乎像一个小老儿。
“饭桶!废物!”高个儿男人臭骂了矮个儿男人几句,然后丢开卖花女,捋胳膊伸腿地就朝着康熙扑去。看他那模样,恨不得一拳便将康熙击倒。这也难怪,至少有数十人已在围观了,高个儿男人丢不起这个脸。
康熙却是气定神闲。待高个儿男人冲到近前,他身子一偏,避开锋芒,随即右脚向左斜跨半步,跟着右拳向右方击出,恰恰打在了高个儿男人的右肋上。只听“咔”地一声,高个儿男人就痛苦地捂着右肋蹲了下去,只顾“哎哟哎哟”,再也顾不上抬头看康熙了。他的肋骨,八成被康熙打折了几根。
康熙两拳便干净利落地制服了两个男人,把个张廷玉看得是目瞪口呆。皇上何曾有如此高超的武功?
这里就有必要简单地补充一点内容了。康熙八岁登基称帝,其父顺治皇帝临死前,诏命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和鳌拜四人为辅政大臣。鳌拜虽排在辅政大臣之末,但却野心勃勃,企图一手遮天。索尼年迈,基本不问政事。遏必隆是鳌拜的同党。苏克萨哈虽想与鳌拜抗衡,但势单力孤,终被鳌拜害死。鳌拜不仅不将一般的朝臣放在眼里,就是康熙,他也想理就理,想训就训。康熙对鳌拜独霸朝纲极为不满,但同时又深知年幼的他还不是鳌拜的对手。故而,他就采取了一明一暗两种手段来对付鳌拜。明里,他不断地给鳌拜加功晋爵以麻痹对方;暗里,他以练习摔跤为名,将一批少年召进宫内,偷偷地研习武艺。终于,康熙十六岁的一天,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了,就趁宣鳌拜入宫之机,带领那批武艺高强的少年,一举将鳌拜擒住投入死牢,从而成为大清朝名副其实的皇帝。康熙一身过硬的武功,就是那时在宫中与那批少年一起偷偷练成的。虽然五十一岁的康熙已经不能和年少时代相提并论,但对付几个寻常的男人却也是绰绰有余的。
康熙制服了一高一矮两个男人之后,“英雄救美”之举也就算是结束了。没成想,这事儿跟着还起了一点小波澜:那高个儿男人是苏州知府的亲侄子。
这下可把康熙给气坏了。他厉声地质问苏州知府道:“你可知罪?”
“卑职知罪……”苏州知府吓得魂飞魄散。“卑职劣侄久居杭州,很少至此。卑职万万没想到,卑职劣侄今日刚刚至此,就惊犯了圣驾,卑职真是罪该万死啊……”
康熙冷冷地言道:“苏州知府,你的意思是,你的侄子刚刚踏进苏州城,而你对此还一无所知,是也不是啊?”
“正是,正是。”苏州知府慌忙磕头。“卑职对劣侄入苏州全然不知……”
“大胆!”康熙怒喝一声。“你纵容其侄强抢民女于先,又花言巧语推卸责任在后。苏州知府,你以为朕就是那么好糊弄的吗?”
“圣上!”苏州知府几乎全趴在地上了。“卑职所言,句句属实,请皇上明察啊……”
康熙一摆手。“将这狗官打入死牢,择日处绞!”
苏州知府被拖走了。康熙见一旁的张廷玉嘴唇动了动,于是就问道:“爱卿似有话要对朕说?”
张廷玉躬身道:“微臣以为,那苏州知府所言,恐怕不虚……”
康熙略略皱了皱眉。“此话怎讲?”
“皇上,”张廷玉不紧不慢地言道,“圣驾幸临苏州已有多日,苏州城内外官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想那苏州知府之侄,即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在苏州城内寻衅滋事。故而微臣以为,苏州知府之侄也许真的是从杭州而来恰巧路过这里。”
“这个……”康熙停顿了一下。“爱卿所言,自有道理。不过,即使果如爱卿所言,那苏州知府也脱卸不了纵容庇护之罪。若不是苏州知府平日纵容庇护,其侄又如何会做出这等恶劣行径?纵容亲戚为害一方,苏州知府终也是要打入死牢的。”
“皇上所言甚是!”张廷玉放慢了说话的速度。“苏州知府之侄,先是强抢民女,后又惊犯圣上,作为其叔,苏州知府无论如何也是脱不了干系的。只不过,微臣注意到,那苏州知府尝言其侄平日很少来此。既很少来此,那平素也就没什么交往。如果苏州知府此言不虚,那微臣便以为,即使苏州知府难逃纵容庇护之罪,似乎也罪不当诛……”
康熙默然。片刻之后,他对着张廷玉轻笑道:“爱卿行事,果然细致。看来,爱卿很懂得为官之道啊!”
“皇上过奖了!微臣只是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聊供皇上参考而已。”
“好吧,”康熙最后道,“你去调查一番。如果苏州知府与其侄平素真无什么来往,那朕就另行处置于他。”
张廷玉去调查了。苏州知府与杭州知府是胞兄胞弟,苏州知府的侄子也就是杭州知府的独生儿子。由于苏州知府和杭州知府政见不同,二人几乎从不来往。杭州知府的儿子也是偶尔地才到苏州城走一趟。
鉴于此,康熙作了如下的裁决:杭州知府革职查办,其子立行处绞;苏州知府发往丹徒治河,视其治河业绩再行定论。
在苏州城又逗留了数日,康熙就准备北归了。离开苏州城的前一天晚上,康熙的兴致似乎特别地高。他让张廷玉陪他吃饭,还叫张廷玉陪他喝酒。张廷玉虽酒量有限,却也不敢扫皇上的兴,只得强振精神,陪了康熙一杯又一杯酒。工夫不大,张廷玉便头晕目眩、昏昏欲睡了。
“爱卿,”康熙好像一点酒意都没有。“你还记得在浦口的时候,朕当着你父亲的面对你说的一句话吗?”
张廷玉费力地抬了抬眼皮。“恕臣鲁钝……臣已忘却皇上所言何话了……”
“是吗?”康熙情知张廷玉无甚酒量。“爱卿忘了,朕曾当着你父亲的面对你说,朕一定要寻找一位绝代佳人赐与爱卿你为妾,爱卿想起来了吗?”
“臣……想起来了。”而实际上,张廷玉一直将这句话记在心间,只是到了苏州之后,康熙不再提起此事,张廷玉也就不好意思提起。哪有做臣子的主动地去向皇上讨赏小妾?
“只不过,”张廷玉醉眼朦胧地笑道,“臣以为,皇上只是一时说起,臣从未敢对此有所妄想……”
“爱卿这是从何说起?”康熙似乎是生气了。“自古君无戏言。朕既然这么说了,那就一定会这么做的。朕看你已经不胜酒力,你就回房去等候好消息吧。”
“是,是。”张廷玉半醉半醒地回到了自己的房中。虽然困得要命,但皇上命他“等候好消息”,他就不敢睡。没办法,他只能在房中不停地踱着步以驱遣睡意。可走着走着,他几乎又要睡着了。
就在张廷玉的上眼皮有千斤重的时候,一个大太监走了进来,且高声言道:“张廷玉接旨!”
张廷玉慌忙跪地。“微臣张廷玉恭听圣谕!”
大太监亮开尖细嗓门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此有常熟小女李氏,年方十六,容貌姣美,且品性端庄,特赐与张廷玉为妾,不得违逆。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张廷玉接过圣旨,爬起身,不禁向前望去。只见,在那大太监的身后,闪出两个小太监来。张廷玉当然不会去看什么小太监。他看的是两个小太监所搀扶的一个女子。那女子头上蒙着红布,看不出容貌,但她走路的姿态,张廷玉却有似曾相识之感。眼看着,那个女子就被小太监袅袅婷婷地扶到床边坐下了。
大太监冲着张廷玉一拱手。“张大人,老奴这里给你道喜了!”
“同喜,同喜。”猛然觉得此话十分不妥,张廷玉便忙着改口道:“多谢公公,有劳公公。”
“张大人,”大太监意味深长的样子。“皇上说了,他明天一早便要询问你今夜的感受。张大人可不能敷衍从事哦?”
“那是自然。”张廷玉的表情十分认真。“皇上所赐美女,廷玉敢不认真对待?”
大太监走了,小太监也走了。小太监临走时燃起了两支红烛。有红烛照耀着,自然平添了不少喜庆的色彩。
张廷玉比先前清醒了许多。他走到门边,看门板是否关得严实,又捺了捺床板,看床垫是否柔软适度。最后,他一点一点地坐在了那个女子的身边。坐稳之后,他就去揭她头上的红布了。
张廷玉多少有些性急。跟皇上出来这么多天了,还从未与任何女人睡过觉。现在天赐一个女人在身边,他还有什么理由浪费时间呢?
红布从那女人的头上消去。张廷玉立刻就无比兴奋起来。你道为何?原来,这女人正是数日前在苏州城内卖花的那个卖花女。
卖花女,江苏常熟人,姓李。因常熟距苏州比较近,且苏州的花市较好,所以她便常常到苏州来卖花。不期巧遇康熙,被康熙用银子买下赏与张廷玉做了第二房小妾。这一巧遇,便注定了她红颜薄命的一生。
再看张廷玉,“呼哧呼哧”地将满嘴酒气全喷在了李氏的脸上。看他的模样,似是要将她一口吞下去。
这也难怪他张廷玉有点失态。三十四岁的男人,多日没碰女人了,猛然有机会与一位年少貌美的女人同床共枕,彼时彼地那种急不可耐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放眼天下男人,坐怀不乱者固然有之,但张廷玉不是这样的男人。
不过,张廷玉当时虽然是急不可耐,但也并没有马上就剥光李氏的衣衫与之行苟且之事。他深知,他能讨得李氏这般绝色女子为妾,实非寻常事体。若不是皇恩浩荡,他张廷玉如何能有这等艳福?
想到此,张廷玉便强压欲火,双膝一弯,“咕嗵”跪地,还一连磕了三个响头。这三个响头,把那李氏磕得心惊肉跳。她才十六岁,对男女之事本就心存恐惧,又突见他翻身跪地磕头,也不知他想要干什么,所以心中就越发地恐惧了。
实际上,如果她能听清他口中的絮叨,也许她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口中不停絮叨的是:“谢主隆恩,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可“谢”着“谢”着,他就谢不下去了。因为,他身体的某个部位,已经硬硬地勃起。既已勃起,他就没有必要再把“谢主隆恩”的感情只挂在口头上了。他要以实际行动来报答皇上对他的恩赐。
实际行动的具体细节,就没有必要详加描绘了。问题是,当他将体内积蓄已经的热流一股股地喷洒到她的体内之后,他忽然有些懊悔起来。
张廷玉懊悔什么?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他太过于饥不择食了。他刚才只顾由着性子冲撞,没能细细地加以品味匝摸。待皇上明日问起他今夜是何感受,他似乎无以回答。
不过,有一句成语说的好:亡羊补牢,未为晚矣。她还躺在身边,还有一夜时光,他完全有时间对她的身体探幽索胜以获得第一手的感受资料。
他这才真正地对她的身体进行爱抚。爱来抚去,他发觉她的双耳长得很有特色。什么特色?有诗为证:“金环从小啮园门,冰雪聪明慧性存。有样半轮分月魄,无瑕双壁种芳根。关心侧向瑶琴细,掠鬓斜临玉镜温。最是惜花通软语,羞红微上欲消魂。”
仔细地欣赏完了李氏的双耳之后,张廷玉又发现,她的手臂也非常地有滋味儿。什么滋味儿?有诗可证:“半卷鲛绡露未全,侧拈菱镜势应偏。横添枕上香抛玉,屈倚腮边藕放莲。金钏光笼妆阁晓,丹砂密护守宫年。柔情只许仙郎惜,啮后缠纱印宛然。”
张廷玉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她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部位,都值得他去好好地摩娑把玩。可关键在于,明日该如何向皇上禀报今夜的感受?
张廷玉叫李氏下床站立,并将一只红烛拿在手上。他呢,端坐在床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身体。没成想,他凝视了不大一会儿,竟然诗兴大发起来。他作出决定,要用诗的形式来向皇上禀报今夜之感受。
只见张廷玉,赤裸着身子跳下床来,找着笔墨纸砚,也没怎么思索,就如走龙蛇般地草就了一首七言小诗。诗成之后,他还加上了一个题目,名曰《洞房欢娱后烛观御赐小妾李氏有感》。全诗如下:“常熟美女体如酥,乳晕遥看近却无。最是丈夫断魂处,一沟芳草映臀波。”
放下诗稿,张廷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明日也可向皇上作个交待了。既如此,他也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天明之后,康熙的船队开始离开苏州北上。在船上,康熙果然笑问张廷玉道:“爱卿昨夜有何感受啊?”
“回禀皇上,”张廷玉边说边拿出那篇诗稿。“因微臣昨夜太过激动,故感受就十分肤浅。臣把这肤浅的感受记录成一首小诗,乞请皇上御览。”
康熙御览了。览毕,康熙忍不住地大笑道:“张爱卿,朕万没料到,像你这般整天浸泡在史书中的人,竟也能写出这等精妙绝伦的艳诗来,真是让朕大开眼界啊!”
张廷玉赶紧道:“听皇上夸奖,微臣实在是惭愧之至!”
“不过,”康熙话锋一转。“张爱卿,你这首艳诗虽然写得精妙绝伦,但在朕看来,却似乎有点眼熟。这是何故啊?”
张廷玉慌忙言道:“皇上圣明!微臣不敢隐瞒。微臣这首小诗,实是从一首唐诗中脱胎而来……”
唐朝有一个大文人叫韩愈,曾写过一首叫《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助教》的诗。诗云:“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不难看出,张廷玉的那首艳诗,无论是章法结构还是立意,都明显地套用了韩愈的诗。张廷玉只不过是把韩诗中的春天美景换成了小妾李氏的身体妙处而已。
康熙接着又笑道:“爱卿啊,虽说你这艳诗是从唐诗中脱胎而来,但能脱胎得如此自然又如此富有情趣,也实属不易。看来,爱卿应是个全才啊!”
“全才”一语,总是褒扬的。所以张廷玉就放心地陪着康熙笑了起来。
两天之后,康熙的船队沿江南运河驶到了无锡城边。无锡知县率手下县丞、主簿、典史和巡检等一干官吏早在无锡城外候驾。无锡位于苏州西北一百多里处。南下时,虽从无锡经过,但康熙并没有进城。
“爱卿,”康熙对张廷玉道,“你陪朕到太湖里去游玩一番吧。”
太湖很美,可谓是美不胜收。只因为想回北京的心情有些急切,所以康熙在无锡只耽搁了一天,虽然只有一天的时间,但无锡却给康熙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印象是:官吏勤勤恳恳,百姓安居乐业。尤其是那些太湖里的渔民,家家户户丰衣足食,全无一丁点在水中流浪的感觉。
离开无锡后,康熙对张廷玉说了这么一句话:“无锡知县,政绩斐然。”
张廷玉马上道:“既然如此,皇上,那无锡知县就该酌加提拔。”
康熙点点头。“朕已经在考虑此事了。”
不几天,康熙的船队第三次抵达丹徒小镇。嗬,上百名地方官吏齐刷刷地跪在运河边上迎驾。这里面,有江苏巡抚,有镇江知府,还有苏州知府。
丹徒小镇已经焕然一新。镇内至少居住了数千名百姓。康熙到达丹徒时正是黄昏,但见小镇的上空炊烟袅袅,一派详和安宁的景象。康熙不禁点头赞许道:“嗯,不错,朕很满意。”
康熙又特地到长江与运河的交汇处看了看。虽然一时还很难看出江苏巡抚等人治江治河的真正效果,但至少一眼看过去,长江和运河交汇处的面貌已经大为改观。康熙对此又不禁点了点头。
渡江前,康熙宣布了对江苏巡抚等人的处置决定:因治理丹徒小镇功效明显,江苏巡扶仍赴江宁任原职,原镇江知府调到苏州任知府,镇江知府一职由无锡知县充任,而原苏州知府则降为无锡知县。
从丹徒到北京,还有漫漫的行程。不过,有美貌的小妾李氏作陪,张廷玉一路上也就不怎么感到空虚和寂寞了。张廷玉觉得,女人活在世上的最大用处有两个,一是为男人传宗接代,二就是给男人发泄空虚和寂寞的。
康熙此次南巡,前后费时数月。对张廷玉而言,他无疑更进一步地赢得了康熙的信任。而康熙,也开始把一些更重要的事情交予张廷玉去办了。
比如,南巡后的第二年(1706)3月,恰逢大清会试。康熙召见张廷玉道:“爱卿,此次会试,就由你来做主考官。”
张廷玉即刻言道:“皇上,微臣资历甚浅,学识也甚浅,如何能胜任主考之职?”
张廷玉这话不是谦虚。要知道,会试主考官虽不是什么固定的官衔,但并非任何文臣都能担当。一般而言,只有那些资历甚深又德高望重的文臣,皇上才会委以此任。因为会试不是小事情,它是关系到清廷选拔人才的重大事情。满清皇帝对京城会试历来都很重视,对任用会试主考官自然也就十分地慎重。张廷玉的父亲张英,那么地受康熙皇帝的器重,可直到晚年才做过会试的主考官。张廷玉才三十五岁,无论是资历还是官品,他都不能与翰林院的那些老臣们相比。康熙一下子将会试主考官的帽子戴在他的头上,他焉能不诚惶诚恐?
康熙却道:“爱卿,朕既已做出决定,你兢兢业业地去办事也就是了。”
张廷玉敢不兢兢业业?一月之后,会试榜发。张廷玉主考会试的重担算是卸下来了。他自以为,这次主考会试的任务完成得还算是顺利。
然而有一天,康熙突然召见张廷玉。张廷玉见到康熙时,见皇上的脸色隐隐地有些不悦,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也就自觉不自觉地悬了起来。
“张爱卿,”康熙的语调淡淡的。“朕让你主试这次会考,你有何种感觉啊?”
“回禀皇上,”张廷玉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微臣深知会考事关重大,一日也不敢懈怠。月余之内,微臣几乎寝食难安,惟恐稍有疏忽出了纰漏难报皇恩……”
“究竟有没有疏忽之处啊?”康熙截断了张廷玉的话,目光里颇有深意。
张廷玉一怔,旋即言道:“微臣以为,此次会考还算是顺畅。至少微臣觉得没有出现什么明显的失误。作文优秀之士,皆被微臣录取而榜上有名……”
“是吗?”康熙拿出一篇应考作文递与张廷玉。“你看看,这篇文章写得如何啊?”
张廷玉的目光只在手中的文章上一扫,便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皇上,这篇作文,微臣曾一连看了三遍。”
康熙盯着张廷玉。“看了三遍,你最终是何评价?”
“臣以为,这篇作文非常地优秀。臣还以为,皇上也许是这种看法……”
“不错,”康熙加重了语气。“朕确实以为这篇文章当属优秀之作。可是,这等优秀之作,你为何让它的作者名落孙山?这,算不算你主试会考的一大失误啊?”
“皇上有所不知,”张廷玉慢慢悠悠地道,“这篇文章,微臣本来将它排在前三名之列。可是,当微臣拆启到这篇文章的作者姓名时,微臣便又把它从入选的文章中抽了出来。”
“这是何故?”康熙连忙问道,“莫非,此文作者与爱卿有何瓜葛?”
“确实有些瓜葛。”张廷玉回道,“此文作者姓李名廷福。据他自己对微臣说,他是皇上赐给微臣的那个小妾的远亲……”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康熙不禁笑了。“这个李廷福只是你那小妾的远亲,又不是你张爱卿的什么至亲,你又何必因为这层关系就使他榜上无名?爱卿啊,你的心意朕明白,但朕以为,你的顾虑也太多了。正是因为你的这种顾虑,断送了李廷福参加殿试的机会。爱卿啊,你这般顾虑是否妥当?”
一直等康熙的话音完全停止了,张廷玉才静静地言道:“皇上,如果这个李廷福仅仅因为是微臣之妾的远亲,那微臣是决不会让他落选的。所谓举贤不避亲,更何况,他李廷福还算不上是微臣的什么亲戚。微臣之所以让他落选,乃缘于别的原因。微臣以为,这个李廷福的人品有所欠缺……”
康熙双眉一紧。“爱卿此话何意?”
张廷玉言道:“李廷福在会试前,曾携重礼来见微臣,希望微臣在阅卷和录取时予以照顾。微臣一气之下,命人将他轰出了家门!”
康熙不觉“哦”道:“竟有这等事?”
张廷玉接着言道:“微臣始终以为,一人个的才能固然重要,但一个人的品德也不可小觑。只有德才兼备之人,才能为大清社稷做出贡献。想那李廷福,虽然写得一手好文章,但还未踏上仕途,便热衷于旁门左道。如果他未来主政一方,那行贿受贿之风,还不蔚然渐成气候?这样的人,微臣确实不敢轻易录取。”
康熙连连点头道:“爱卿所言甚是。看来,是朕错怪爱卿了。”
跟着,康熙又道:“不过,这个李廷福也确实有些才能。如果他不行旁门歪道,如果他得以参加朕主持的殿试,朕以为,凭他这般文章功底,说不定就能够高中一甲二甲。可惜啊,真是太可惜了!”
一连两个“可惜”,足可看出康熙的一颗爱才之心。于是张廷玉便道:“这等才子,因为一念之差就断送了自己的光明前程,微臣也觉得颇为可惜。”
康熙闭了口,像是在思索什么。张廷玉只得悄没声息地站在一旁等候。好一会儿之后,康熙说话了。“爱卿啊,朕有一个想法,如果叫李廷福去做一个地方小吏,你觉得如何?”
张廷玉听出来了,皇上不忍让李廷福就此埋没。“皇上,微臣也以为,如果叫李廷福去做一个地方小吏锻炼一番,他是极有可能走上正道的。”
“那好吧。”康熙最后道,“爱卿代朕去安排一下,叫李廷福好好地规范自己,不要辜负了朕对他的期望。”
张廷玉已经入“南书房行走”,有代替皇上草拟旨意的职责和权力。最终,张廷玉将李廷福安排在了京郊的一个小县城做了主簿。李廷福赴任时,张廷玉亲自相送,还大大地慰勉了一番。李廷福深知这机会来之不易,果然改邪归正、埋头苦干,且颇有业绩,很得上司和同僚们的夸赞,再加上张廷玉的关心和提携,李廷福的职位屡获升迁,最后官至知府。
经过“李廷福事件”之后,张廷玉和康熙的关系就更近了一层。可以说,张廷玉在仕途上是越发地一帆风顺了。
张廷玉在官场上十分地得意,但在家庭生活中却似乎不尽如人意。你道是为何?原来他的第一房小妾张吴氏又给他生了一个女儿。
这可把张廷玉给气坏了,他揪住张吴氏的头发,“噼哩叭啦”地就甩了一顿耳光,一边甩一边还气咻咻地言道:“小贱人!老爷我供你吃供你穿,你为什么就不能替老爷我生一个儿子出来?”
张吴氏能说什么?她只能抽抽噎噎地道:“老爷息怒……贱妾也很想为老爷生一个儿子啊,可贱妾的肚子就是不争气……贱妾也实在没有办法啊!”
张吴氏一连生了两个女儿,张廷玉便觉得,想叫张吴氏给自己生一个儿子,恐怕是没什么指望了。所以,张廷玉就把生儿子的莫大希望,几乎全寄托在了第二房小妾李氏的身上了。
张廷玉不仅将生儿子的希望几乎全寄托在了李氏的身上,同时,他还将自己旺盛的精力也几乎全发泄在了李氏的身上。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只和李氏同床共枕,而把张吴氏冷落在一边。殊不知,没有了他张廷玉,张吴氏反而落得清静了。
俗话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张廷玉孜孜不倦地在李氏身体上的耕耘,也终于有了收获。这一年(1707)的春天,李氏怀孕了。
张廷玉得意洋洋地对张吴氏道:“小贱人,你等着吧,老爷我就要有儿子了!”
但话虽是这么说,可李氏肚里怀的孩子究竟是儿是女,谁也不敢肯定。所以张廷玉就又这么对李氏言道:“爱妾,这一次,你无论如何也要给老爷我生一个儿子!”
然而生儿生女的事情,李氏就能做得了主吗?她只能惶惶不安地对张廷玉道:“老爷,妾身一定努力争取……”
为使自己能够早日得子,张廷玉可谓是煞费了苦心。举个例子说吧,在江淮一带,流行着“酸男辣女”的说法,意思是,一个女人怀了孕,如果喜欢吃酸东西,那肚子里的孩子就是男的,而如果喜欢吃辣东西,那肚子里的孩子就一定是女的了。而张廷玉呢,不是去问怀孕的李氏喜欢吃酸的还是喜欢吃辣的,而是强迫李氏一定要吃酸的。他以为,只要李氏每天每顿都吃酸东西,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就一定是儿子了。为使生儿子的可能性增大,张廷玉甚至逼着李氏每天都要喝一小碗醋。张廷玉渴望生儿子的愿望能否会实现呢?
六月初,也就是张廷玉的小妾李氏的肚子日渐隆起的时候,康熙决定去热河行宫避署。张廷玉作为康熙的近臣,自然要随驾前往。生儿子和不生儿子的事情,张廷玉就只能暂时搁置一边了。
热河位于北京的东北部(河北省的西北部)。从北京去往热河,要走四百多里路。热河行宫始建于1703年(康熙四十二年),真正完工是在五年之后。也就是说,康熙此次去热河,热河行宫仍在建设之中。
至1723年(雍正元年),满清在热河一带设热河厅建制,置有热河总管一人。到了1733年(雍正十一年),满清改热河厅为承德州(今天的河北省承德市,名称就是由此而来)。热河行宫大门上的“避暑山庄”匾额,是康熙皇上亲题。满清一朝,热河不仅是一座皇家园林、一个避暑胜地,而且还是清廷仅次于北京的政治中心。
张廷玉随驾在热河避暑山庄呆了近两个月。七月底,康熙又决定,北上去木兰围场行猎。
四、三妻四妾任风流
那女孩儿第一次赤裸裸地站在一个大男人面前,当然有些不大自在。可守过三年苦孝的张廷玉,此刻哪还顾得上让她自在?他顺手取过一支红烛,一寸一寸地掠过那美好的胴体,自己的血脉也随之贲张起来……
从热河北上,大约走二百四十多里路,便可看见一道山口。这山口俗称石片子,又称做崖口。进入崖口,就是满清皇室专用的木兰围场。
木兰围场于1681年设置。“木兰”二字是满语,即“哨鹿”的意思。何谓“哨鹿”?猎人顶着自制的鹿头,吹着木制的长哨,仿雄鹿的声音来引诱雌鹿,这种诱猎方式就叫做哨鹿。
木兰围场的面积很大。南北长约一百公里,东西长约一百五十公里,周长近七百公里,总面积有一万余平方公里。满清一代,皇帝本人几乎都来此行围过。那些皇子皇孙们,也常常奉命到这里来狩猎。满人是马背上的民族,“骑射”是他们不能丢弃的传统。
在木兰围场,张廷玉碰见了皇太子胤礽和皇四子胤禛。当时,胤礽三十三岁,胤禛三十岁。二人都曾是张廷玉之父张英的学生,与张廷玉也不陌生。
然而在围场里与张廷玉碰了面,胤礽理都不理。张廷玉喊胤礽“太子殿下”,胤礽就像没听见似的。而胤禛不是这样(胤禛即是后来的雍正皇帝。他二十一岁时被康熙封为贝勒,三十二岁时晋爵雍亲王)。他几乎是主动地找张廷玉搭话。张廷玉喊胤禛“贝勒爷”,胤禛也亲热地回应一声“张大人”。
胤礽和胤禛对张廷玉的态度截然不同。张廷玉呢,不仅怕和胤礽见面,就是胤禛,他也怕与之搭话。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像是胤礽和胤禛的身上带有传染性极强的瘟疫,张廷玉唯恐避之不及。
这里就有一个问题了:胤礽是皇太子,胤禛是皇贝勒,一般的人即使想巴结他们恐怕都巴结不上,张廷玉又何以要躲避他们?甭说当时的张廷玉还算不上什么权臣,即使他处在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恐怕也得和太子、皇子们搞好关系。要搞好关系,就必须多多地交往。张廷玉在木兰围场里与皇太子、皇四子碰了面,又为何要尽量地避开他们呢?答案是:这与当时的满清统治集团内部争权夺利的政治形势有关。
而实际上,康熙此番来热河、来木兰,避避暑、打打猎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更主要的原因则是:他被统治集团内部争权夺利的政治斗争拖得太累了、拖得太昏了,他要好好地静一静,在静一静的同时,他要好好地想一想。
康熙一生共生了三十五个儿子和二十个女儿,儿子长大成人的有二十人,女儿长大成人的有八人。前面说过,康熙与第一个皇后孝诚皇后十分情洽,孝诚皇后于1674年生下皇二子胤礽后不幸因难产而死。康熙为追念她,第二年就立胤礽为皇太子。在汉人的眼里,康熙立胤礽为太子是符合立嫡立长礼法的,但在满人的眼里,康熙应该立皇长子胤禔为太子。不过,那时候的胤礽还很小,其他皇子也都年幼,皇子们还不可能参予到政治斗争的漩涡中来。那时候的清廷内部,主要是索额图和明珠两派在互相倾轧。
索额图和明珠都是在康熙年少时与鳌拜的较量中立有大功的人。铲除了鳌拜势力之后,康熙即对二人委以重任。通俗地说,除了康熙之外,就索额图和明珠二人最有权势了。但有句俗话说的好:一山藏不得二虎。索额图和明珠是势必要拼个你死我活的。
据《清史稿》记载,索额图和明珠的性格大相径庭:“索额图生而贵盛,性倔肆,有不附己者显斥之,于朝士独亲李光地。明珠则务谦和,轻财好施,以招来新进,异己者以阴谋陷之,与徐乾学等相结。”不难看出,索额图和明珠虽然性格不一,但有两点是相同的:一,都在排除异己;二,都在拉帮结派。
索额图和明珠的争斗,最终以明珠失败而告结束。明珠之所以失败,乃是因为康熙偏向了索额图一边。康熙之所以偏向索额图,乃是因为索额图是辅政大臣索尼的儿子,也即康熙第一个皇后孝诚皇后的叔父。康熙几乎一生都在追忆孝诚皇后,于情感而言,自然要偏袒索额图。明珠想与索额图一争长短,无疑不会有好结果。
明珠集团失势了,索额图就大权在握了,而太子胤礽也长大成人了。索额图是胤礽的“叔外公”,索额图自然要与胤礽站在一起。一个是朝廷中说一不二的权臣,一个是大清朝的皇太子,这二人的身边该聚拢了多少势力?这股势力有人称之为“太子党”。太子党的势力越来越大,这就威胁到了康熙的统治。康熙与太子党的矛盾产生了。
康熙与太子党的矛盾何时产生、因何产生,史书上没留下什么文字记录。封建统治者对自己内部勾心斗角一类的事情讳莫如深,这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不过,从一些零零碎碎的材料中,我们都可以看出康熙与太子党的矛盾在日益地激化:1694年,礼部拟定祭祀的仪式,将皇太子的拜褥放置在奉先殿门槛内,康熙却命将皇太子的拜褥移到门槛外,礼部尚书沙穆哈怕胤礽怪罪,请求将康熙的口谕用文字记录下来,康熙一气之下,革了沙穆哈的职,这说明康熙对太子党日益膨胀的势力开始不满了,只是这种不满之气一时还不好向胤礽身上发泄,便只好发泄在了沙穆哈的头上;1697年,康熙突然下旨,将御膳房总管花喇处死。花喇何人?太子党成员也。这说明康熙已在有意识地动手剪除太子党的势力了;1698年,康熙又突然大封诸皇子爵位,皇长子胤禔封直郡王,皇三子胤祉封诚郡王,皇四子胤禛、皇五子胤祺、皇七子胤祐、皇八子胤禩都被封为贝勒,康熙在这个时候大封诸皇子,显然是想以诸皇子的势力来限制胤礽及太子党的势力。
康熙与太子党的矛盾发展到白热化程度,是在1703年。前文中说过,这一年的正月,康熙曾南巡阅视河工,张英在淮安接驾。四月,张廷玉御试清书一等第一名,授翰林院检讨,正式踏上仕途。五月底,张廷玉奉旨修撰《亲征平定朔北方略》一书。就在张廷玉潜心修书的时候,满清朝廷发生了一件大事情:康熙下旨抓捕了索额图。索额图的罪名主要有两个:一个是“背后怨尤,议论国事”;另一个是“结党妄行,威吓众人”。这两个罪名看起来很明确,其实也是很含糊的。康熙抓捕索额图的具体原因,史书上同样没有明确记载。不过,康熙曾当着索额图的面说过这么一句话:“朕若不先发,尔必先之。”照此推论下去,许是索额图和胤礽等人感到自己的地位已经受到康熙极大的威胁,想率先对康熙的皇帝宝座有所图谋;而同样感到已经受到太子党极大威胁的康熙,更是抢先一步,将太子党中最重要的骨干索额图抓捕。仅仅抓捕是远远不够的。很快,索额图即被康熙处死。据《东华录》记载,多年以后,康熙还深恶痛绝地言道:“索额图诚本朝第一罪人也!”
没有了索额图,以胤礽为首的太子党自然元气大伤。但太子党与康熙之间的矛盾和斗争却依然存在。今天看来,康熙在处死索额图后数年内之所以没有对太子胤礽有所举动,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胤礽是孝诚皇后的儿子。康熙对孝诚皇后那么挚爱,当然不忍心对孝诚皇后的儿子下手。但问题是,康熙的这种“不忍心”究竟能够维持多久?
几乎从索额图被处死的那个时候起,满朝文武便在思考着这么一个问题了:皇上会在什么时候废太子?也就是说,在满朝文武的心目中,康熙肯定是要废太子的,只是时间迟早而已。有人曾亲耳听过康熙这么说太子:“今观胤礽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惟肆恶虐众,暴戾淫乱,难出诸口,朕包容二十年矣!乃其恶愈张,僇辱在廷诸王贝勒大臣官员,专擅威权,鸠聚党羽,窥伺朕躬起居动作,无不探听。”又云:“从前索额图助伊(指胤礽)潜谋大事,朕悉知其情,将索额图处死。今胤礽欲为索额图复仇,结成党羽,令朕未卜今日被鸩、明日遇害,昼夜戒慎不宁。似此之人,岂可付以祖宗宏业!”从上至少可以看出两点:一,康熙对胤礽已经极度不满和愤恨,的确有废掉太子的意图;二,康熙与胤礽之间的矛盾,已经不是一般的争权夺利了,而是到了你死我活、鱼死网破的程度了。
废太子自然不是一件小事。更严重的,如果康熙真的剥夺了胤礽的皇位继承权,那能够得到这继承权的又会是谁?是皇长子胤禔?是皇三子胤祉?还是皇四子胤禛?
据有关书籍记载,自索额图被杀之后,诸皇子便都在暗中培植自己的亲信、发展自己的势力,一旦胤礽真的被废,储位空悬了,他们就出来争夺太子之位。
诸皇子这么做不大要紧,可难为死了那些朝中大臣。他们究竟去与哪位皇子接近才比较妥当?如果选择有误,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比如,一个大臣认为胤礽被废后,皇长子胤禔最有可能继太子位,便去主动地巴结交好胤禔,可万一结果不是这样,继太子位的是三皇子胤祉或四皇子胤禛,那这个大臣的命运又当如何?
故而,在那么一段时间里,朝中文武大都惶惶不安、无所适从。少数大臣认定了自己的目标,偏向于接近某一位皇子以图日后升腾发迹。似乎只有张廷玉还保持着一个较为清醒的头脑。他以为,不管胤礽的太子之位什么时候被废,也不管最终是哪一位皇子夺到了太子之位,他始终与当今皇上保持着较为亲密的关系是总不会错的。也就是说,张廷玉只想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尽最大可能地不去介入到太子之位的纷争之中,力求做一个不偏不倚的局外人。这,便是张廷玉在木兰围场既不主动地与太子胤礽接近、也不主动地去与皇四子胤禛过分亲近的主要原因。他只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跟在康熙的身后,遇着胤礽和胤禛了,上前打个招呼。打过招呼之后,他便又去尽心尽力地伺候康熙了。历史事实证明,张廷玉的这种“局外人”的想法和做法,是极其正确的。
然而有一天夜里,张廷玉在自己的房间里已经躺下了(之所以说“躺下”而不说“休息”或“睡觉”,是因为张廷玉虽然力求自己能做一个局外人,但心绪却也不会安宁的。在那么一种政治形势下,身为朝臣的他,又如何能够好好地“休息”或好好地“睡觉”?)。忽然四皇子胤禛一头扎了进来,把张廷玉吓了一大跳。张廷玉赶紧起身相迎。
“张大人还没睡着?”胤禛的脸上笑嘻嘻的。“看张大人的表情,似是在想什么心事啊!”
胤禛的目光着实厉害,像张廷玉这样的人都能被他瞧出内心活动来。当然啰,张廷玉也不是吃醋的。他马上就堆起笑容对胤禛言道:“贝勒爷说的没错,微臣适才确实在想一桩心事,故而一时难以安睡。”
“是吗?”胤禛的目光在张廷玉的脸上滴溜溜地乱转。“张大人适才可是在想着国家大事?”
这“国家大事”四个字该如何理解?张廷玉忙着回道:“贝勒爷太抬举微臣了!微臣乃微不足道之人,若能悉心侍奉皇上而博皇上一哂,微臣就已经知足了,哪还敢妄想什么国家大事?贝勒爷八成是在取笑微臣吧?”
“哪里、哪里。”胤禛咧了咧嘴。“张大人学富五车,朝中谁人不知?皇上万般器重张大人,这也是人皆尽知的事实。张大人即使整天整夜地在考虑国家大事,好像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啊!”
“贝勒爷,”张廷玉不想让胤禛老是把话题往“国家大事”上扯。一直扯下去,绝不是什么好事情。“微臣适才所想,乃是一桩个人的私事……”
“哦?”胤禛翻了翻眼皮。“但不知张大人所想的是一桩什么私事啊?”又补充道:“如果此事不宜明说,张大人不说也罢。”
张廷玉连忙道:“微臣还有什么私事不能在贝勒爷面前明说?实不相瞒,微臣已有二女,但一直未有子嗣,微臣心中着实惴惴不安。此次离京前,微臣之妾已有数月身孕,但不知所孕是儿是女,所以微臣一直在牵肠挂肚,以致于难以安寝……”
张廷玉说的合情合理。胤禛只得点头道:“张大人盼子心切,亦是常情啊!”又突地话锋一转道:“但不知盼子心切让张大人牵肠挂肚外,可还有别的什么事情也让张大人如此牵挂啊?”
张廷玉微笑着摇了摇头。“微臣除尽心侍奉皇上之外,从不敢胡思乱想别事……当然,盼子之事,似另当别论……”
“说得好!”胤禛略略提高了声音。“像张大人这般忠贞不二之臣,古今罕见!”
“贝勒爷太夸奖微臣了!”张廷玉冲着胤禛鞠了一个躬。“对皇上忠贞不二,对大清忠贞不二,乃是微臣的本份。”
接着,胤禛与张廷玉又东拉西扯了几句,便含笑告辞了。张廷玉虽猜不透胤禛的来意,但却已经看出,在诸皇子中,包括太子胤礽,四皇子胤禛应该是最有心机的人了。胤禛那一对深奥异常又无可捉摸的眼睛,张廷玉怎么也难以忘怀。
张廷玉不禁想念起北京城来,想念北京城里自己的家,想念家里的小妾李氏和李氏隆起的肚皮。可是,康熙在木兰围场行猎了一段时间之后,又到许多蒙古部落去巡视了一番,直到十月底,他才起驾回京。
巧的是,张廷玉回到北京后没几天,他的小妾李氏就生产了。你猜李氏这回为张廷玉生的是儿还是女?她为张廷玉又产下了一千金,而且这千金足足有七八斤重。
张廷玉就不仅仅是生气了。他发怒了。那张吴氏为他生了两个女儿,这李氏又为他生了一个女儿。照此情形下去,他张廷玉岂不要断子绝孙?
断子绝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哟。当然,这不是他张廷玉的错。他张廷玉一点错误都没有。全部的错误、全部的罪责,都要由那张吴氏和李氏承担,而这种错误和罪责,在张廷玉看来,是万万不可饶恕的。
张廷玉决定要好好地惩罚张吴氏和李氏一顿。不好好地惩罚她们,她们就不会给他张廷玉生儿子。如何惩罚?他没有打,也没有骂。他采取的是一种比较文明的惩罚方式。
有一天夜里(张廷玉的三女儿还没有满月呢),张吴氏和李氏都睡下了。张吴氏的身边躺着自己的两个女儿,李氏则搂着自己的女儿睡觉。因为生气,张廷玉已经有二十多天没有和她们同床共枕了。
张吴氏睡得正香呢,一个女仆进得房来,说是老爷叫她马上到他那儿去。张吴氏以为张廷玉要与她干那种事,虽不情愿,却也无奈,只得匆匆披衣下床向张廷玉的房间走去。
与此同时,也有一个女仆走进了李氏的房间,说是老爷叫她立刻过去。李氏也以为张廷玉要与她干那种事,所以就低低地对那女仆言道:“请禀告老爷,妾身尚未满月,多有不便……”
李氏的意思是,她还在“坐月子”,不能跟男人行房事。这是一种民间习俗:女人产下孩子后很虚弱,得休养一个月的时间身体才能慢慢恢复,这一个月的时间内,产妇几乎什么事情都不能做,许多产妇整日都坐在床上,所以叫做“坐月子”。
然而,李氏说完“多有不便”之后,那女仆却道:“老爷吩咐了,夫人必须去……”
“必须”的意思是再明确不过了。虽然同张吴氏比较起来,张廷玉对李氏还算不错,但李氏同时也知道,这种不错是很有限度的。假如她此番生的是一个儿子,那这种不错就会延续下去。现在她生了女儿,这种不错就应该终止了。所以,听到女仆口中的“必须”二字后,李氏就不敢再迟疑,硬是撑着身子、套上衣服,走出门去。临走时,她还深情地吻了一下正在襁褓中酣睡的女儿。
李氏缓缓地走进了张廷玉的房间。她不由得愣住了。她看见身材细长的张廷玉裹着棉被端坐在床上,而床边则站着衣衫有些零乱的张吴氏。莫非,张廷玉今夜想与她和张吴氏在一张床上睡觉?
在此之前,张廷玉还从未与两个小妾同时在一张床上睡过觉。所以,想到一男二女共挤在一张床上的情景,李氏就很觉得难为情。一难为情了,步子就沉重起来,挪了好一会儿,才困难地挪到了张吴氏的身边。张吴氏呢,见着李氏的到来也很感惊讶。惊讶的原因是,她也有着和李氏同样的想法。
但张吴氏和李氏都想错了。此刻的张廷玉,似乎没有什么淫荡的念头。他只是非常和霭地对张吴氏和李氏言道:“两位爱妾,你们知罪吗?”
张廷玉问得很突然,李氏一时没反应过来。张吴氏就不同了,她跟着张廷玉已八个年头了,对张廷玉脾性的了解自然要深刻得多。所以,张廷玉的话音还没有落,她就见机地跪在了地上,且低头言道:“贱妾知罪……贱妾未能给老爷添丁生子,实属罪大恶极……”
听张吴氏这么一说,李氏自然就明白过来了,连忙跪倒,口中称道:“贱妾也有罪……”
“好,好。”张廷玉微笑着点了点头。“如此看来,两位爱妾都很有自知之明啊。老爷我十分满意。”
张廷玉满意了,他的两位小妾却跪在地上动也不敢动。这可是冬月啊,跪在地上的滋味是不难想象的。
张廷玉又开口了,“两位爱妾,你们既然犯下了罪过,那老爷我就要给你们相应的处罚。可究竟如何处罚才比较恰当,老爷我很是为难。打你们一顿吧,显得我太过凶暴。骂你们一顿吧,又显得我太过粗俗。老爷我毕竟是堂堂的朝廷命官,做任何事情,都是要顾及一些体面的。虽然,我过去也打过你们、骂过你们,那都是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才发生的。今儿个我想了一整天,终于想出了一个比较恰当的方法,那就是,我要你们在这里面对着我跪在地上向我谢罪!老爷我以为,不这样惩罚你们,你们的印象就不深,就不知道如何替老爷我生个宝贝儿子!”
同挨打受骂比较起来,跪在地上确乎是十分文明的。但问题是,张廷玉不仅仅满足于只叫她们简简单单地跪在地上。他还有两个附加条件:一,她们必须赤裸裸地跪在地上;二,她们必须一直跪到天亮。在她们不得不按照他的命令脱光衣服重新跪在地上之后,他张开嘴巴笑道:“两位爱妾慢慢地跪吧。老爷我在这里陪着你们。”
张廷玉真的没有睡觉。他坐在床上,就着灯盏,一会儿看看书本,一会儿看看她们的跪姿,还时不时地提醒她们道:“把头抬起来,把胸脯挺起来!”
然而,张吴氏也好,李氏也罢,都未能完成张廷玉交给她们的任务。离天亮还早着呢,李氏率先瘫倒在地。无论张廷玉怎么吆喝,李氏都没有反应。跟着,张吴氏也软软地倒在了地上。李氏是后仰着的,张吴氏是前趴着的,两个精赤赤的女人在地面上保持着这么一种固定的姿式,看上去似乎很美。
只不过,张廷玉已无心去欣赏那种美了。他跳下床,摸摸她们的身体,冰凉;摸摸她们的鼻息,若有若无。他多少有点心慌起来,也多少有点内疚起来:我对她们是不是有点过于残忍了?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内疚的缘故吧,张廷玉找了好几个医生来家里给她们看病。她们也确实都病了,整日地发烧、咳嗽。尤其是那个李氏,浑身烫得就跟火烧过似的,还常常咳出殷红的血来。
一位老医生很是不解地问张廷玉道:“你的两个夫人……怎么会病成这样?”
张廷玉回答道:“她们睡觉都很不老实,经常地蹬被子。这种季节不盖被子睡觉,还不容易着凉?”
张吴氏和李氏在病床上整整躺了一个多月。一个多月过后,便是1708年的正月了。结果是,张吴氏顽强地走下了病床,而李氏则凄苦地命赴黄泉。算起来,李氏嫁给张廷玉为妾,还不到三年时间。
李氏死了,张廷玉多多少少有些伤心。伤心的理由至少有二:一,不管怎么说,李氏也是他张廷玉的小妾;二,李氏的容貌,曾让张廷玉向往;李氏的肉体,曾让张廷玉迷恋。如今,这一切都离张廷玉而去了。
张廷玉在伤心之余,还特地跑去觐见了康熙。原因是,李氏是康熙用银子买来赐与张廷玉为妾的。皇上赏赐的东西,突然间失去了,自然要去向皇上作个交待。
张廷玉把李氏因“受风寒”而死的事情告诉了康熙。康熙默然片刻,然后淡淡地言道:“此女夭折,实属憾事。”
张廷玉忽有些懊悔起来:皇上与太子之间的矛盾越发地尖锐,自己为何还要拿李氏之死这样的琐事来打搅皇上呢?这么想着,张廷玉就在别了康熙之后偷偷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算是对自己的惩罚和警戒。
康熙与太子之间的矛盾确实越发地尖锐了。有一回,在南书房,康熙曾当着张廷玉的面,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言道:“朕不能再容忍下去了!”类似这样的话,康熙在翰林院里也曾经提起过。也就是说,如果以前“皇上要废太子”还只是一种推测的话,那么现在,张廷玉以为,皇上要废太子已经是铁板上钉钉儿的事了,而且这时间还不会太长。
张廷玉曾经在家里琢磨过这么一个问题:皇上既然已经决定要废太子,可为什么迟迟不采取行动呢?
张廷玉琢磨的结论是:皇上之所以迟迟不对太子采取行动,主要的原因是他还没有择好新任太子的人选。诸皇子个个都对太子之位垂涎三尺,康熙不可能不知道。如果旧太子废了之后新太子还没有选出,那诸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就可想而知了。而康熙是不希望这种明争暗斗的局面出现的。
应该说,张廷玉的琢磨是非常有见地的。康熙确实很想马上就废掉胤礽,可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该让哪位皇子继太子位。晚年的康熙,就是因为此事而变得痛苦不堪。
康熙痛苦了,张廷玉的心里自然也不会好受的。但从表面上看起来,张廷玉跟过去毫无分别。他兢兢业业地去上朝、上班,然后按时回家吃饭、睡觉。除了必要的应酬外,他几乎很少同别人(尤其是太子和诸皇子)过多的来往。
不过,如果你夜间走入张廷玉的家,你就会发现,张廷玉还是有一个显著变化的,那就是他与张吴氏睡在一起的时候,脸上有了笑容,一举一动都变得轻柔起来,甚至对她关怀备至。感动得张吴氏曾经哽咽着对张廷玉道:“贱妾下次……一定为老爷生一个儿子!”
殊不知,张廷玉对张吴氏的态度的改变,多半缘于他对小妾李氏的内疚。他的真实想法是:以后有合适机会了,我一定要纳一个能为我生儿子的妾。
这一年(1708)5月,康熙决定再去热河避暑山庄。当得知自己也是随驾人员之一后,张廷玉很高兴。不管怎么说,远离了京城,也就远离了诸皇子围绕“太子”之位的纷争。对张廷玉而言,远离了这种纷争,无疑是一件好事情。张廷玉还以为,皇上此次去热河,多半也是不想看到诸皇子对“太子”之位的那种虎视耽耽的眼神。
张廷玉就暗中为康熙操心了:皇上,你老是这么躲避也不是个办法,你总得想出相应的对策才是啊!
然而从表面上看起来,康熙对“太子”一事着实一筹莫展。到了热河之后,康熙几乎整日把自己关在行宫的寝殿里,除偶尔地召张廷玉叙谈叙谈外,其他的随驾大臣很难见着康熙的面。
康熙召张廷玉叙谈什么?没有明确的内容。似乎,康熙只是想让张廷玉陪他散散心。而张廷玉在康熙的面前却很是小心谨慎,只要康熙的话题涉及到了“太子”、“皇子”一类的事,他不是敷衍搪塞就是顾左右而言他。他以为,在这种极为敏感的问题上,他的“贤”才还是不要表现出来为妥。该“愚”的时候还是要愚的。就“太子”之事而言,臣“愚”即是臣“忠”,臣“忠”也就是臣“贤”了。康熙呢,似乎很能理解张廷玉的苦衷,对张廷玉的敷衍搪塞之举,好像并不在意。
本来,张廷玉只认为康熙皇上因为“太子”之事的拖累而非常地苦恼和烦闷。直到有一天夜里,他才真真切切地发现,康熙皇上不仅非常地苦恼和烦闷,而且还痛苦万分。
那是来到热河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夜里,张廷玉早已上了床。就在张廷玉似睡非睡、半梦半醒的当口,一个太监走过来宣道:“皇上召张廷玉张大人觐见!”
张廷玉匆匆地下了床。他并不感到奇怪。过去,皇上曾半夜召见过他,他本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是因为皇上睡不着觉,想找人聊聊。
张廷玉跟着太监走入了康熙的寝殿。果然,康熙衣衫整齐地站在殿内,还没有上床。床上空荡荡的。虽然康熙来热河带了十多个妃嫔,但在张廷玉的印象中,这十多个妃嫔很少受到皇上的召幸。
见张廷玉进殿,康熙率先打招呼道:“爱卿,朕一时难以入眠,便想到了你。”
张廷玉忙着道:“不瞒皇上,臣今夜不知为何,也难以入眠……”
“是吗?”康熙双眉一扬。“如此看来,朕与爱卿岂不是心有灵犀?”
这时候的康熙,表情还很轻松。皇上表情轻松了,张廷玉的心里当然也就很轻松。故而一开始的时候,这君臣二人的谈话还是十分随意又惬意的。
只不过这种随意和惬意并没有维持多久。原因是,康熙在说话的当口,拿出了一本《饮水词》。《饮水词》一拿出,寝殿内的气氛就渐渐地变了样儿。
顾名思义,《饮水词》乃是一本词集。词这种文学样式,不知源于何时,至晚唐、五代时期,词风大盛,出现了温庭筠、李煜这样的大词人,到了北宋、南宋,词体创作达到顶峰,涌现了柳永、苏轼、秦观、周邦彦、李清照、辛弃疾和姜夔等一大批名垂千古的词家,后元、明两朝数百年,词坛沉寂,名家名作几不可见,至有清一朝,词道中兴,无论是词家数量还是词作数量,都远远超过两宋。虽然就艺术质量而言,清词还很难与宋词相比美,但客观而言,清代词坛也委实出现了一些不可多得的词人。就清朝初期来说,有三大词人不可小觑。一位是“阳羡词派”领袖陈维崧,另一位是“浙西词派”统帅朱彝尊,还有一位是啸傲于两大词派之间的词家纳兰性德。康熙手中的《饮水词》,便是纳兰性德的词集,为纳兰性德的好友顾贞观所编订。
纳兰性德,生于1655年,卒于1685年,享年仅三十一岁,原名成德,避东宫讳,改名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满洲正黄旗人,其父便是康熙朝早年清廷权臣明珠。他与南唐后主李煜、北宋权相晏殊之子晏几道及“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一起,被称之为“词坛四大伤心人”。
康熙将《饮水词》递与张廷玉问道:“爱卿,此集作者你可知晓?”
纳兰性德词名动天下,张廷玉焉能不知?“陛下,微臣还是孩提时,便读过纳兰之词。微臣不仅欣赏纳兰之词,更钦佩纳兰之人!”
康熙轻轻地问道:“爱卿所言,何以见得?”
张廷玉道:“纳兰十七岁入太学,十八岁举顺天乡试,二十岁中进士,御封宫廷一等侍卫,常伴皇上左右……此等富贵荣幸,微臣敢不钦佩之至?”
作为显臣明珠之子,纳兰性德不倚特权为官,而是通过科举考试,凭自己的真才实学踏上仕途,而且二十岁即中进士,也的确让人生钦佩之心。
“是呀,”康熙点了点头。“纳兰中进士后,朕本封他为三等侍卫,可看了他的文章之后,朕旋改封为一等侍卫。从此,他便常年伴随朕的左右,直到因病逝去。算起来,他与朕在一起的时间足足有八年。可八年后不久,他就离朕而去了……”
张廷玉低眉言道:“纳兰英年早逝,殊为可惜……”
“更可惜的是,”康熙的声音很低,“朕本以为,纳兰常年跟随朕的左右,心中定然愉悦,可今日翻看他的词集,朕方才明白,他的心中其实一点也不高兴。”
说着话,康熙拿过《饮水词》,翻开,指着其中的一首词言道:“爱卿你看,这是纳兰刚做侍卫时,随朕北上山海关时所作。虽只有短短的三十六个字,但满腹伤感,溢于言表。”
康熙所说的是纳兰性德的小令《长相思》。词云:“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醉不成,故园无此声。”
词中的“榆关”即山海关。张廷玉言道:“皇上,纳兰此词臣少时便拜读过。臣记得,词中描写塞上风光,且描写得如‘夜深千帐灯’这般壮观,除北宋范仲淹的《渔家傲》外,几不复见……不过,恰如皇上所言,通观此词,也的确过于伤感……”
康熙忽然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又问张廷玉道:“爱卿,你可知纳兰是因何而死吗?”
张廷玉摇了摇头。“臣不知。臣只听别人说过,纳兰是因病而死。”
康熙言道:“未读纳兰词之前,朕也以为他是因病而死。今日读了他的词,朕方才醒悟,原来他是因情而死!”
金末元初有个文人叫元好问,曾写过一句流传千古的词:“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性命相许?”莫非康熙口中的纳兰性德,也是“直教性命相许”的人之一?
事实是,康熙说对了。纳兰性德的确是因情而死。因何情?因夫妻之情。纳兰性德二十三岁时,发妻卢氏不幸病死。此后的八年,纳兰性德一直沉浸在亡妻的巨大阴影和悲痛之中,终郁郁死去。他一生只有卢氏这么一个女人,且感情甚笃。在封建社会里,像纳兰性德这样的士大夫文人,是很罕见的。
康熙又指着《饮水词》中的一首词对张廷玉道:“爱卿,你读读这首词。”
这是一首《蝶恋花》。词云:“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长如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奈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读罢,张廷玉深深地地喟叹道:“纳兰言月辛苦,为何?因月衔恨太多。月何以有恨?实因纳兰人之有恨。因人之有恨而辛苦推及月也有恨而辛苦,故纳兰希望月光天天朗照,如此,月便不再有恨、不再辛苦,纳兰也不再有恨、不再辛苦了。然而,月圆太少,月缺如常,所以纳兰恨依然、辛苦依然,只能春丛认取双栖蝶了……此等情痴,此等心伤,除纳兰外,谁能道?”
康熙复指着《饮水词》中的另一首词言道:“爱卿,你再看看这首词。”
这是一首《金缕曲》。词下有注:亡妇忌日有感。词云:“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她,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给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张廷玉读完《金缕曲》,早已是泪流满面。他哽咽着言道:“皇上,纳兰此词,臣……实不忍卒读……”
再看康熙,两颊上也是珠泪涟涟。“爱卿啊,朕尝闻之,夫妻情深,一方早逝,苟活者但愿与之在来世结为连理,可纳兰……却担心他与亡妻卢氏缘命太薄,即使来生再为夫妻,恐也不能长相厮守……纳兰对卢氏情深至此,并世岂有第二人?”
张廷玉抹了抹眼泪道:“皇上,只‘清泪尽,纸灰起’六字,便足以让臣悲恸不已……”
“还有啊,”康熙也摸了摸脸颊。“朕每读至‘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她,年来苦乐,与谁相倚’之时,心中总不是个滋味儿……”
张廷玉道:“纳兰此词,一往情深,实乃古今第一伤心人……”
康熙言道:“纳兰可贵之处,在于他用手中之笔道出了人人心中皆有而人人又不能尽言之情。更何况,纳兰对亡妻的一片挚爱,也足以动天地泣鬼神……”
张廷玉一边说话一边流泪。康熙一边流泪一边说话。这君臣二人,面对面地哭得就像两个泪人似的,就差没有相拥相泣了。
问题是,康熙也好,张廷玉也罢,为何对一个早逝的纳兰性德而如此多愁善感?原因只能是,纳兰性德对亡妻卢氏的那份挚爱,深深地触动了康熙和张廷玉的情思。康熙不是有一个他曾挚爱着的孝诚皇后吗?张廷玉不也有一个他曾挚爱着的亡妻姚氏吗?
张廷玉告别康熙的时候,康熙脸上的泪痕依然没有风干。回到自己的住处后,张廷玉忍不住地又想哭,但他最终没有哭出来。不是他的控制力有多么地强,而是他忽然想到了这么一个问题:皇上今夜为何召我又为何流泪?
看起来,康熙召张廷玉是闲聊的。康熙流泪是因为他读了纳兰性德的词。然而,康熙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读纳兰性德的词呢?是因为他想起了孝诚皇后?可是,康熙什么时候不在想念着孝诚皇后?为什么偏偏在这个夜里一边想念着孝诚皇后一边读着纳兰性德的词?
这几个为什么,足足让张廷玉琢磨了一整个晚上。一开始,张廷玉是越琢磨越迷惘,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张廷玉才豁然开朗起来:皇上要废掉二皇子胤礽的太子之位。
过去,皇上早就有了废太子的念头,只是念及与孝诚皇后之间的感情,一直犹豫不决。现在,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所以就不由自主地加浓了对孝诚皇后的怀念。而正是因为这种怀念之情太过浓厚,浓厚得难以排遣,所以他便吟咏起纳兰性德的词来,纳兰词中那无与伦比的情愫又催使着他不禁洒下一行又一行的热泪,胤礽毕竟是孝诚皇后所生啊!
张廷玉敢和任何人打赌:如果皇上在较短的时间内不废掉太子胤礽,他就一头栽进热河里去(热河是热河避暑山庄附近的一条河流,避暑山庄就因此河而得名)。
事实是,张廷玉想对了。这一年(1708)的10月,康熙在由热河回北京的途中,匆匆地下了一道圣旨:废除胤礽的太子之位。据《东华录》一书记载,康熙在宣布废除胤礽太子之位的时候是很悲伤的:“召诸官,垂涕而谕……”而且:“谕毕,上复痛哭仆地。”不难看出,康熙在宣布废太子的时候是很痛苦的。因为痛苦,他当着“诸官”的面而“垂涕”而“痛哭”。若仔细想来,康熙当时的“垂涕”和“痛哭”,至少有一半是送给他深爱着的孝诚皇后的。
只不过张廷玉未能亲眼目睹康熙宣布废太子时的痛苦情状。康熙宣布废太子的时候,张廷玉早已回到了老家桐城。这其中,自然是因为发生了一桩变故。
张廷玉虽然猜中了康熙皇上必然会在较短的时间内废掉太子,但却不能肯定康熙皇上会在什么具体的时间宣布废太子的决定。他当时能肯定的是,康熙皇上的心里必然万分地痛苦。不痛苦万分,皇上不会去读纳兰性德的词,更不会当着他张廷玉的面而潸然落泪。
皇上废太子的事情,张廷玉不想去操心,也不敢去操心,但皇上心中那么痛苦,张廷玉就不能不闻不问了。为臣之道,当悉心体贴皇上的忧喜。更何况,张廷玉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你道张廷玉如何去关怀抚慰康熙心中的痛苦?他没有空口去劝说。他以为,皇上此时的心境,任何劝说都是多余的、无力的,甚至是出力不讨好的。而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张廷玉是决计不会去做的。
张廷玉便去做了一件出力能讨好的事情。什么事情?他脱去衣衫走进了热河的水里。
今天看来,热河其实是武烈河的一个支流,位于避署山庄的东南面。在避署山庄和热河之间,是一汪套着一汪的热河温泉。张廷玉偶然间听人谈起过,说是热河之所以叫热河,乃是因为河里曾经产过一种叫“热鱼”的鱼,故此河一开始的时候叫“热鱼河”,后简称为“热河”了。还有人对张廷玉描绘那热鱼的形状:头小而尖,身长而细,浑身透明如玉,捧在手心里,鱼身隐隐地有热气在流动。张廷玉下热河,就是想捉住几条热鱼,贡给皇上以排忧解闷。
然而,有关热鱼的事儿,只不过是一种很遥远的传说。近数十年来,从未有人见过什么热鱼的模样。换句话说,热鱼的传说,只是好事者所编的一种无稽之谈。张廷玉凭借这种无稽之谈而下河捕鱼,结果自然可想而知。不过,若从本质上去看,张廷玉下热河,似乎并不是想真的能够捕到什么热鱼。正如宋代文人欧阳修在《醉翁亭记》里所言: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张廷玉断断续续地在热河里扑腾了七八天。虽是六月天气,但长时间地浸泡在水里,身体也是很难吃消的。何况,整日浸淫在书本里的张廷玉,过去也从未有过如此的经历。结果,七八天过去,张廷玉连热鱼的鳞儿也没见着,自己反而病倒在了床上。河水泡、日头晒,张廷玉要不病例那才怪呢。
康熙起初并不知道张廷玉因何患病。听说张廷玉病了,康熙过来看望,本来好像有什么话要说的,但见张廷玉病得不轻,康熙也就咽回了要说的话,只是嘱咐张廷玉好好地养病。后来,得知张廷玉是因为下热河想捕热鱼给他康熙吃而患病,康熙就十分感动地对张廷玉道:“爱卿,热鱼的传说,仅仅是传说而已,你又何必当真呢?看看,好端端的身体糟踏成这般模样,朕的心中委实不忍……”
张廷玉回道:“皇上,臣也知道热鱼只是一个传说,但臣这么想,万一臣能够幸运地捕捉到传说中的热鱼呈给皇上,岂不是会博得皇上开心地一笑?只要皇上开心了,微臣的身躯又何足轻重?只可惜微臣的希望落空了……”
“唉!”康熙重重地叹息一声。“爱卿,你这是何苦啊!”
是啊,明知热河里不可能有热鱼而张廷玉却偏偏到热河里去捕热鱼,张廷玉这是何苦呢?恐怕,“何苦”二字的内涵,只有天知地知、康熙知张廷玉知了。
张廷玉还挺认真地对康熙言道:“皇上,臣以为,热鱼虽然只是一个传说,但传说总不会是空穴来风的。待臣病体稍愈之后,臣再下热河捕捞……”
“爱卿,”康熙忙着劝阻道,“你休要再言下河捕捞之事。朕着你从此静心养病。待病体安康之后,朕有一桩重大事情要告之于你。”
皇上的话就是至高无上的命令。张廷玉也真的从此静心地养病了。不过,他一边养病一边在暗自思忖:皇上所说的那桩“重大事件”会是什么事情?莫非皇上要把废太子的决定告诉我?
张廷玉是六月下旬患的病,一直到七月中旬才基本康复,差不多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张廷玉的身体刚一康复,康熙就把他召了去。见了康熙的面,张廷玉的心扑扑扑地直跳。为何?他生怕康熙会告诉他有关废太子的事,因为他实在不想卷入到这种惹是生非之事中去。可是,万一康熙真的将废太子的决定告诉他,他又将如何面对呢?
然而,张廷玉想错了。康熙对他所说的第一句话是:“爱卿,朕告诉你一件事,你要镇定,不要太难过。”
“不要太难过”五个字,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张廷玉:皇上要说的不是有关太子的事,而是有关他张廷玉的事情,而且还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张廷玉顿时就紧张起来。“皇上,臣……很镇定。臣……不会太难过。请皇上晓谕微臣发生了何事……”
康熙缓缓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递与张廷玉。“爱卿,你自己看吧。”
这是一封张廷玉的家信,是张廷玉的父亲张英写的。张廷玉还没有将信看完,双眼就因过度惊惧而瞪得发直。原来,张廷玉的母亲吴氏于六月初十在桐城病故。吴氏病故的时候,张廷玉刚好下热河里开始寻捕热鱼。
“爱卿,”康熙的语调很轻。“你父亲的这封信是这个月初抵达热河的。当时,你病得正重,朕就暂将此事隐瞒了下来。”
“皇上!”张廷玉“扑嗵”跪地。“微臣之母待微臣恩重如山,微臣叩请皇上允准微臣即刻回桐城老家奔丧……”
在封建时代,为人臣的“忠”及为人子的“孝”是排在第一位的。更何况,张廷玉的大哥已死,张廷玉就等于是张家的长子了。母亲故去,长子焉能不去奔丧?
康熙微微地点了点头。“爱卿请起。天下之人,谁无父母?父恩如山,母恩似海。爱卿身体既已痊愈,那就速速回桐城吧。”
“谢皇上!”张廷玉趴在地上一连磕了三个响头,磕罢,起身便要退去。康熙叫住道:“爱卿且慢!朕闻乃父乃母相敬如宾、情深意笃,乃母故去,乃父定然痛不欲生。所以,请爱卿代朕问候乃父,着乃父节哀顺便,千万保重身体!”
张廷玉唯唯诺诺。康熙又道:“爱卿病体初癒,归途中自当保重。三年之后,爱卿再回京城不迟。”
康熙口中的“三年”,指的是张廷玉在桐城为母亲守孝的时间。从1708年的夏天算起,张廷玉要到1711年的夏天才能从桐城返回北京。
张廷玉马不停蹄地往老家桐城赶了。他先从热河赶到北京,草草地收拾了一番就立即南下。他没有带上小妾张吴氏,也没有带上几个女儿。他没有带张吴氏及女儿的原因有二:一,带上她们,南归的速度定然很慢;二,张吴氏也好,几个女儿也罢,在张廷玉的心目中,几乎是没有什么地位可言的。
只身一人的张廷玉(实际上,他带有两个精干的仆从)当然赶路很快。八月底,他就进入了桐城县境。可是,还没有赶到家呢,又一个噩耗传到了张廷玉的耳里:父亲张英因为思念亡妻吴氏太深,加上年龄老迈,于七月上旬追随吴氏而去。
张廷玉后来从弟弟们的口中得知,父亲弥留时,只不停地呼唤着两个字:“玉儿,玉儿,玉儿……”
看来,张英是想等他的玉儿回来之后再闭眼的,可他最终的这个愿意未能实现,所以,他死的时候,双眼是张开着的。
闻听父亲张英也猝然西去,张廷玉顿时就晕了过去。那是在离桐城县城不远的一个小村子里。张英故去的消息就是村民们告诉张廷玉的。亏得张廷玉带着的那两个仆人很能干。张廷玉晕倒了,两个仆人没有慌乱。一个仆人赶紧去找医生,另一个仆人急急地赶往桐城县城去报信。这仆人没有去张廷玉的家,而是直奔桐城县衙而去。桐城县令王岩一丝一毫也没有耽搁,忙带着县丞、主薄、典史和巡检等官及一干衙役,抬着轿子,风风火火地跑出了县城去迎张廷玉。
王岩的动作之所以这么迅速,主要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张廷玉乃朝中四品命官,而他王岩只不过是一个七品小县令。七品见了四品,哪还敢有丝毫的懈怠?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原因,那就是,王岩曾是张英的学生。
等王岩领着一干属下匆匆地赶到张廷玉所在的那个小村落时,张廷玉已经悠悠地醒来。见着王岩,张廷玉不禁泪如雨下:“王大人,张某的命为何如此凄苦?母亲大人刚刚仙去,父亲大人又驾鹤西游,撇下张某我……又该如何承受?”
王岩慌忙安慰道:“张大人切勿过于悲伤。圣人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张大人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在王岩等人殷勤的扶持下,张廷玉终于泪水涟涟地坐上了八抬大轿。轿子刚刚启动,又有十数人围了过来。这十数人当中,有张廷玉的三弟廷璐、六弟廷瑑和七弟廷瓘。张廷玉与兄弟们见了面,自然又少不了一番悲伤。这里搁下不提。
且说张廷玉回到桐城老家之后,在母死父死的双重打击下,很是黯然神伤,整天没精打采的,也很少与人说话。就是王岩来了,他也顶多敷衍两句,然后就默默地走到一边去了。只几天工夫,他就瘦得越发地细长了。
仔细想起来,张廷玉能有今天,其父张英是功不可没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张英就不仅仅是张廷玉的父亲,他还是张廷玉的老师,是张廷玉的引路人。父亲、老师和引路人一下子都撇离张廷玉而去,张廷玉心中所遭到的重创就可想而知了,更何况,在这重创之前,还有母亲吴氏的死所带给他的巨大的痛苦。
张廷玉是八月底回到桐城老家的,到九月底,足足一个月的时间,他几乎每天都要暗暗地流几回泪。他流泪了,他的三弟、六弟和七弟便都陪着他流泪。有时候,兄弟四人呆在一块儿,什么话也不说,只比赛似的都在流泪。四个大男人面对面地只顾哭泣,那情那景,也的确令人神伤。
然而,有那么一天,张廷玉突然不流泪了。那是十月初的一天。张廷玉不仅不流泪了,脸上还露出了一丝两丝的笑意。这是为何?原因是,张廷玉接到了一封信,信是从京城写来的,写信的人是他的小妾张吴氏。
张吴氏没多少文化,顶多识得几十个字。她写给张廷玉的信中也只有几十个字,而且还有不少错别字,但张廷玉接到这封信后却差点高兴得要蹦起来。之所以没有蹦起来,当然是因为父母之死的打击太沉重,沉重得使他难以蹦跳,所以他就只能在脸上挂起一缕两缕的笑容。
张吴氏那封信的核心内容是:她为张廷玉生了一个儿子,请张廷玉给儿子命名儿。
张廷玉盼儿子盼了多久?这么久的时间里他又是如何的心情?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了,即使天塌将下来,恐怕也不能完全遮去他心中的莫大喜悦。
该给这来之不易的儿子取个什么样的名字?张廷玉满肚子都是学问,可轮到给儿子取名字了,他却觉得自己的学问太浅,浅到竟然找不着一个合适的字词做儿子的名儿。
张廷玉整整琢磨了三天三夜。最终,他决定用这么两个字来做他儿子的名儿。这两个字是:若霱。严格说起来,“若”是张廷玉儿辈的排行,“霱”才是张廷玉儿子的名儿。这“霱”字很不常见。也许,张廷玉故意用这个非常偏僻的字来表达他当时的心情:这儿子来得太不容易了、太珍贵了,岂能用寻常的字眼儿命名?
总之吧,张廷玉有了儿子之后,心境便一天天地开朗起来。他每天都能抽出许多时间看书了。他不仅自己看书,还敦促三弟六弟七弟也用功读书。父母不在了,大哥也早死了,他张廷玉现在就是张家的老大了。他常常用老大的口吻对三弟六弟和七弟言道:“我们是仕宦人家。仕宦人家的子弟,就得考取功名、在仕途上有所建树。不然,庸庸碌碌、无所作为,将无颜面见先父先祖!”
因为心境开朗了,所以张廷玉就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比如,皇上宣布废太子了吗?如果太子被废,哪一位皇子做了大清朝的新太子?
实际上,张廷玉想这件事情的时候,康熙已经宣布废了太子胤礽,且没有新立什么太子。只是因为桐城距北京过于遥远,康熙废太子的旨谕一时还没有传到桐城而已。
不过,张廷玉虽然暂时还不知晓康熙已经废了太子,但他在想到这件事的时候,还是禁不住地有些窃喜:虽然于倏忽之间便痛失父亲母亲两位老人家,但却因此而远离了京城,远离了京城就等于是远离了是非之地,这也许可以算得上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当然,张廷玉在窃喜的同时,也十分地思念康熙皇上。尤其是在得到康熙已经废了太子的消息之后,张廷玉就越发地思念康熙了:胤礽是皇上亲立的太子,现在又由皇上亲手废了太子,这一立一废的变故,该给皇上带来多大的悲伤?
想到皇上的悲伤,张廷玉的心中便也很不好受。心中难受了,就要尽力地去排遣。怎么排遣?张廷玉隔三叉五地去桐城县衙找王岩闲聊。也真的是闲聊,谈谈文章、吟吟诗词,虽有关风雅,却无关时事,一场闲聊下来,张廷玉觉着舒服了,王岩也很是高兴。
一日上午,张廷玉出了家门,准备去找王岩闲聊。可刚一走出家门,张廷玉就发觉城内的情景与往日有异。桐城是个小县城,城内的居民不是很多,往日的这个时候,大街道上的行人疏疏落落,然而今日,甭说是大街道上了,就是小巷子里,似乎都挤满了人,而且,这些人显然是从别处涌来的,从他们的携带和行色上看,像是逃荒的难民。
看到那么多的难民拥挤在大街小巷里,张廷玉一开始的想法是:转身回家,不去找王岩聊天了。但旋即,他又改变了主意:城内一下子拥来了这么多的难民,定然会给王岩带来许多的麻烦,自己身为朝廷命官,不能对家乡的事情袖手旁观。
张廷玉接着往县衙走了。因为难民太多,行走起来很不顺畅,加上张廷玉穿着便装,也没什么人给他让路。好不容易,他才走到了县衙前。嗬,这里的难民更多,几乎将县衙围了个水泄不通。许多难民的嘴里都在叫嚷着什么,但声音太乱太杂,张廷玉听不清楚。要不是十几个衙役想方设法地为张廷玉开辟了一条道,张廷玉就休想走进县衙。
张廷玉刚一走进县衙,那王岩就满头大汗地迎了上来:“大人,恕下官有失远迎……下官实不敢轻易走出衙门一步啊!”
张廷玉问道:“城内涌进这么多的难民,究竟发生了何事?”
王岩一边抹汗一边言道:“大人请坐,容下官慢慢道来……”
事情是这样的:桐城东郊有个地方叫陈家洲,零零散散地住有两万余百姓,昨日下午,当地的几条河流突然暴涨,河水冲垮了堤岸,淹没了一座又一座村庄,还淹死了数千百姓,存活的一万多人衣食无着,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一起连夜涌入桐城县城,见食物就抢,见衣服就夺,把个桐城县城抢夺得乱七八糟。说来也怪,难民们在夜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张廷玉一家竟然毫不知觉。也许,张家的高门深院,完全消去了难民们的抢夺之声。
“大人,”王岩脸上的汗似乎永远也擦不完。“这么多张口一起张着向下官要饭吃,下官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张廷玉皱眉道:“王大人,难民们不仅无衣无食,还失去了许多亲人,他们现在的情绪很激动,此事如果处置不当,恐会酿成大乱!”
“是呀、是呀。”王岩连连点头。“下官也深知此事的利害,可下官想尽了办法,还是于事无补啊!”
张廷玉问道:“王大人都采取了哪些措施?”
王岩回道:“下官打开了府库,把能拿出的粮食都拿了出来分给了难民,可府库里那一点点粮食对这么多的难民来说,无疑是杯水车薪。下官于是就想到别处去筹些粮食回来赈济,可今天天还没亮呢,难民们就把县衙围了起来,吵着嚷着跟下官要粮食。下官对他们说,府库里已经没粮食了,可他们就是不相信。下官说到别处去筹措粮食,可他们却说下官想逃跑,非要下官马上就拿出粮食来。大人啊,下官即使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马上就拿出粮食来啊!”
张廷玉默然。片刻之后,他望着王岩言道:“王大人,张某也有些不信,你这堂堂县衙,平日为何不多储备些粮食?若遇着今日这般天灾,你这个父母官又拿什么去救济?”
“大人啊,”王岩一脸的苦相。“下官深受令尊大人的教诲,从不敢淡忘自己的职责。过去,下官总是尽可能地多储备些粮食以应急,可一月前,巡抚大人一纸命令,着本县火速调运五千石粮食往省城。粮食运走了,本县的府库也就差不多空了。偏偏在这当口,陈家洲一带又发生了大面积的水灾……下官真的是始料未及啊!”
“哦,”张廷玉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也着实为难了王大人。”
王岩苦笑道:“仅仅是为难下官倒也罢了,问题是,一万多张口对着下官要饭吃,这就不是什么为难的问题了。”
张廷玉思忖道:“就目前情形而言,最主要的问题,是先把难民们稳住。稳住了难民,王大人就有时间去筹措粮食了。只要王大人能够筹措到足够的粮食,那城内的局势就会归于平静。局势平静了,难民的问题也就不难解决了。”
王岩赶紧道:“大人所言甚是!只要有时间,下官就能筹到足够的粮食。可是……下官现在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又哪有什么时间去筹粮?”
张廷玉微微一笑道:“王大人休得苦恼。张某自有办法。”
张廷玉有什么办法?他把家中存贮的上千石粮食全部拿出来,与三弟、六弟和七弟等人一起,在县城西郊的太霞宫内开设了一个粥厂以救赈难民。张廷玉把粥厂设在西郊的太霞宫有两个好处,一是使大批难民撤离了县城、减轻了对王岩的压力;二是太霞宫内有上百名道士,这些道士就成了张廷玉赈灾民的义务工。
张廷玉是以朝廷命官的身份开设粥厂的。这样一来,难民们对张廷玉就既感恩戴德同时又不无顾忌。感恩戴德也好,不无顾忌也罢,反正,张廷玉的粥厂一开,难民们的情绪就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控制。县城内外的秩序也就逐渐地趋于平静。那王岩便也有时间从别处筹调粮食了。
“难民风波”前后持续了一个多月。一个多月后,王岩对难民们作了比较妥当的安置。难民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桐城县城。县城内的秩序便也真正地安定了下来。
王岩特地备了一份厚礼,专程前往拜谢张廷玉。张廷玉笑道:“陈家洲难民都是王大人妥善安置的,张某略无寸功,王大人又何必言谢?”
王岩深深地言道:“大人此言差矣!若大人不在西郊开设粥厂,那上万难民恐怕到现在都还拥挤在城内。下官一想起当初被难民困在县衙内的情景,仍心有余悸……”
“是吗?”张廷玉笑了,而且笑得很开心。“依王大人这般说来,张某在西郊设粥厂,还当真不虚此举啊!”
张廷玉为何笑得这么开心?表面上看起来,是因为他设粥厂救了王岩的急,但实际上,王岩并不知道内情。知道内情的人,只有张廷玉。
张廷玉虽然在西郊太霞宫开设了粥厂以赈灾,但赈灾的具体事务,他是不参与的。他只在太霞宫的周围转悠,一边转悠一边用言语去安抚难民,且时不时地插上一两句“皇恩浩荡”之类的话。然而,就是这么转悠来转悠去的,张廷玉却转悠出一桩不大不小的心事来。
那是一天黄昏,粥厂正在施粥。难民们拿着空碗排着队。太霞宫的道士们将铁锅里的粥分发给难民们。难民们领到粥后就三五成群地在一块吃起来。
像往日一样,难民们吃粥的时候,张廷玉就背着双手一边转悠一边观看。此时的张廷玉,是身着官服的。身着官服的张廷玉,直直地转悠在难民们中间,的确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而张廷玉,似乎要的就是这种感觉。看着那么多的难民都在狼吞虎咽着自己施舍的粥,张廷玉的心里还不乐开了花?
心里虽然乐开了花,但张廷玉的面上却表现得很深沉。有些难民讨好似的同张廷玉打招呼,张廷玉也不停下脚步,只“嗯啊”两声。张廷玉这么做,当然是想表现一个朝廷四品命官的威严。
但是,在太霞宫院门旁边的一个拐角处,张廷玉却自觉不自觉地打住了脚步。他的面前,有一个难民正在吃饭。
太霞宫里里外外到处都是难民,张廷玉为何偏偏对他面前的那个难民感兴趣?原因是,他面前的那个难民是个女的,确切说,是个少女,最主要的,虽然那少女此刻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但张廷玉一眼就看出,面前的这位少女,肯定是天生丽质、美艳绝伦的。
一个天生丽质、美艳绝伦的少女,竟然裹在这些不知廉耻为何物的难民们中间,岂不是有暴殄天物之嫌?而张廷玉似乎是从不做什么暴殄天物之事的。所以张廷玉就在那少女的面前停下来,一边端详着她的姿态一边关切地询问。而那少女,见一个朝廷命官如此关心自己,一时间竟然有些结结巴巴起来。
经询问得知,那少女姓蔡,年方十六,陈家洲发大水,她的家人全被淹死,她本也想投水自尽的,可最终还是苟活了下来。
一个少女,孤苦伶仃地飘泊在这纷扰的世上,该有多么地伤心?张廷玉动了恻隐之心,还动了怜香惜玉之心。故而,他就命两个家人,悄悄地将蔡氏女送往城内,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让她居住。张廷玉还再三地叮嘱两个家人:此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黄昏过后是黑夜,黑夜过后是黎明。张廷玉就是踩着黎明的光色走进那蔡氏女的住处的。
虽是黎明,蔡氏女也已经起床。这时候的她,早换上了张廷玉着人送来的新衣衫。一眼看过去,她与昨日判若两人。张廷玉似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但同时又对自己的眼力非常满意:这女子果然是绝色。
如何绝色?《红楼梦》中有诗云:“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红楼梦》中还有诗云:“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这样的女子,最能惹读书人喜爱。只不过,对蔡氏女而言,却又似乎应验了《红楼梦》中的另两句诗:“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张廷玉立刻就心动了,而且心动得还很厉害。他恨不得马上就把蔡氏女拽入怀中任意的轻薄一番。
不要以为张廷玉就是一个好色的男人。见了自己中意的女人,男人总是会有所心动的。更何况,早在小妾李氏死了之后,张廷玉就有了再纳妾的念头。只不过,张廷玉那时候想纳妾,主要是因为李氏和张吴氏都未能给他生下儿子。现在,张吴氏终于为他生下儿子若霱了,他还对眼前的蔡氏动了邪念,这似乎又不得不用“好色”二个字来形容张廷玉了。
有所不同的是,张廷玉虽然好像很好色,也动了拽蔡氏入怀的念头,但最终,他却只淡淡地同她说了几句话,然后便离开了她的住处。
张廷玉之所以没有对蔡氏动手动脚,最大的原因是他现在有孝在身。为父母守孝三年还未期满,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行纳妾之事。不能行纳妾之事能否行男女苟且之事?张廷玉肯定想到了这一点,但又肯定不敢找出答案。
虽不敢找出答案,但张廷玉还是有自己的打算的。他的打算是等守孝期一满,他就纳蔡氏为妾。这就是为什么当桐城县令王岩备厚礼专程拜谢张廷玉的时候张廷玉笑得那么开心的缘故。
张廷玉虽然很开心,他心里面却也是很着急的。三年的守孝期,该有多么地漫长?这么漫长的时间里,张廷玉是一个人独眠,那蔡氏女也是一个人独眠,两个独眠的人却不能睡到一张床上,这该有多么地急煞人?
陈家洲的难民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桐城县城,张廷玉暗暗地将那蔡氏女留了下来,派自己从京城带来的那两个仆人轮流地照顾她(其实是在看护她),让她衣食无愁。然而,蔡氏女明明白白地就住在城里,可张廷玉却不敢大明大亮地去看望她。他只能装着闲逛的样子偷偷地摸入她的住处,看她的容貌、看她的姿态,然后又偷偷地离去。他的举止,跟偷情也差不了多少了,就差没和她在一块儿睡觉了。
时间长了,蔡氏女也很是疑惑起来。有一回张廷玉来看她,她忍不住地问他道:“大人,民女整日在此无所事事,大人……究竟是何用意?”
张廷玉反问道:“姑娘在此可曾缺吃少穿?”
蔡氏回道:“不曾缺吃,也不曾少穿。同过去相比,民女仿佛入了天堂!”
“那就成了。”张廷玉含蓄地一笑道,“姑娘只管安心地在此居住,大人日后自有区处。”
“可是,”蔡氏又言道,“民女从早到晚不是吃就是睡、不是睡就是吃,心里很不踏实。”
张廷玉的脸马上就阴沉了下来。“你的意思是,你整天挨冻受饿,心里就踏实了?”
“大人,”蔡氏慌忙道,“民女不是这个意思……民女但凭大人安排……”
看护蔡氏的那两个仆人对此也很是不解。其中一个仆人壮起胆子问张廷玉道:“老爷,你为何要把这女子关在这里这么多天?”
张廷玉双眼一瞪。“老爷的事情,莫非还要你们这些下人过问?”
那仆人赶紧禁声。张廷玉又厉声言道:“如果这女子少了一根毫毛,老爷我就剥了你们的皮!”
那仆人慌忙回道:“老爷放心,小人决不敢懈怠……小人连睡觉也是睁着一只眼的……”
张廷玉遇见蔡氏女是1710年的暮春。盛夏的时候,张廷玉的三弟张廷璐于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得知了蔡氏女的事。二哥把一个女子关在城内的一个僻静处是何用意?
张廷璐觉得蔡氏女之事有些蹊跷,没敢直问张廷玉,也没告诉六弟七弟,而是去了县衙将此事告诉了王岩。王岩一听,马上就笑对张廷璐道;“张大人心里有些想法呢……”
在一个月明星稀又十分凉爽的晚上,王岩盛邀张廷玉到县衙里去品茗赏月。张廷玉很是奇怪地问道:“王大人,今夜月色虽然皎洁,但月轮尚亏,又如何赏玩?”
王岩笑着言道:“张大人,令尊大人在世时曾教诲过下官,说是月本无盈亏,只要心中月圆,便夜夜圆月。”
张廷玉顿时肃然起敬道:“先父之言,理趣盎然。张某适才见月轮尚亏,实乃张某心中本无圆月,想来也真是惭愧啊!”
就这么着,张廷玉跟着王岩到了县衙的一处花园里坐下品茗赏月了。是在一个小亭子里,石桌,石凳,张廷玉与王岩相向而坐。亭外,是一朵一朵一簇一簇的鲜花。鲜花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自然美丽动人。不过,最美丽动人的,好像还不是鲜花,也不是月光,而是那几个妙龄的女子。张廷玉和王岩的身后,分别站有两个少年女子。
这种季节的女子,身上总不会穿有多少衣衫的。张廷玉直感到一股股的芬芳往他的鼻孔里钻。这芬芳来自于花园里的鲜花还是来自于身旁那两个女子的躯体?
“张大人,”王岩说话了。“你觉得今夜的月色如何?”
张廷玉回道:“月色如水,月华如花,今夜的月色当真美妙至极!”
王岩接着问道:“大人,今夜的花色又如何?”
张廷玉言道:“看花还似非花,岂无人惜从教坠?春色三分,一分月色,二分花色。今日虽是夏夜,但今夜的花色也当真妙不可言!”
苏东坡《水龙吟》词有云:“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又云:“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张廷玉于此随意改动了一番,听来却也恰当。
王岩“哈哈”一笑道:“大人,在你的眼里,今夜的月色美妙至极,今夜的花色妙不可言,但不知与月色和花色相较,今夜的女色又如何啊?”
王岩口中的“女色”,当然指的是他身后和张廷玉身后的那四个女人了。那四个女人的相貌身段,张廷玉早已烂熟于胸。故而,王岩话音刚落,张廷玉就脱口而出道:“美色三分,半分月色,半分花色,二分女色。”
似乎怕王岩听不懂,张廷玉又跟着补充道:“在张某的眼里,今夜的月色虽然美妙至极,今夜的花色虽然妙不可言,但若与今夜的女色相较,月色和花色充其量也只是陪衬而已。”
王岩忙着言道:“大人既如此说,那今夜大人为何不在月色和花色的陪衬之下,尽情地赏玩一下女色?”
张廷玉还没开口呢,王岩又紧接着言道:“大人放心,你身后的女子,并非青楼中人,她们十分纯朴,又十分纯净……”
王岩的话已经说得非常露骨了。张廷玉不禁想起京城里的“怡红院”来,又不禁想起大哥之死的原因来。这么一想起,张廷玉就好一会儿没有开口。
王岩开口了。“下官之意,大人意下如何啊?”
张廷玉的表情倏地冷淡起来。“王大人,你想陷张某于不孝不义之地?”
王岩微微一笑道:“大人此言差矣,下官只想为大人排遣寂寞,别无他意。”
张廷玉盯着王岩的眼睛道:“王大人,你难道不知张某有孝在身吗?既有孝在身,又怎能行荒唐苟且之事?”
王岩缓缓地摇了摇头道:“大人此言又差矣!下官岂不知道大人有孝在身?但问题是,依当地风俗,大人守孝已然期满。既已期满,大人又何事不可为?”
听到“期满”二字,张廷玉不禁一阵心跳。“王大人此话何意?”
王岩慢条斯理地说开了。王岩说的意思是,桐城之地虽也有守孝三年之说,但这守孝的时间是连头连尾计算的。按连头连尾的计算方法,张廷玉的父母是1708年夏天去逝的,到1710年夏天,刚好三年。
“王大人,”张廷玉稍稍地皱了皱眉。“张某守孝……真的已然期满?”
王岩深深地叹息一声。“大人啊,下官有何必要诓骗于你?”
张廷玉连忙攒起笑容道:“如此看来,张某有负王大人的一番好意了。”
而实际上,张廷玉虽是桐城人,但对桐城的民风民俗也不是十分了解。所以,他究竟是不是“有负”王岩,也只有王岩自己心里清楚了。反正官场上的奉迎手段是五花八门的。尽管张廷玉完全可以去找别的人来验证王岩所说的话,但张廷玉同时又认为:有这个必要吗?有些事情,似乎只要找到一个正当的借口也就足矣。
当晚,张廷玉没有回家。他睡在了县衙内的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里。他当然不是一个人睡的。他的身边,一左一右地躺着两个女人。这还是他头一回同时和两个女人在一块睡觉。所幸的是,他已有整整二年没沾女人了,精力异常地充沛,以一敌二,兀自绰绰有余。
有趣的是,在与那两个不知姓名的女人颠鸾倒凤之前,张廷玉曾认认真真地问那两个女人道;“你们真的不是青楼中人?”
一个女人回道:“我们不是青楼中人。我们原是卖唱的艺人,我们做人的原则是,只卖艺不卖身……”
既然不卖身,又何以要陪张廷玉睡觉?另一个女人听出了破绽,赶紧补充道:“王大人今日下午找到我们,给了我们许多银子,所以我们就暂时改变了原则,决定卖上一回身……”
做人的原则岂是说改变就能改变?这两个女子的口吻,分明来自青楼。但张廷玉没有领会。他不是这方面的行家。相反,听了她们的话后,张廷玉便放下心来,热情洋溢地左拥右抱起来。
张廷玉在桐城依红偎翠,那张吴氏却在北京形单影只。有一首小诗专道这副情景,诗云:“明日春风又一年,高楼醉拥两婵娟。有人独守孤帏冷,数遍更筹永不眠。”
那张吴氏在北京是否“数遍更筹永不眠”,不得而知。而在桐城的张廷玉却实实在在地大“醉”了一场。那两个不知姓名的女子,其床笫间的功夫,比起“怡红院”里的那个小桃红来,不仅毫不逊色,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直侍弄得三十九岁的张廷玉,虽未“数遍更筹”,却差点“永不眠”了。
一夜风流过后,张廷玉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一个男人同两个女人在一块玩乐,的确比同一个女人在一块玩乐美妙。不过,他同时又清醒地认识到,不管是同一个女人在一起玩乐还是同两个女人在一块玩乐,作为男人,都要克制。女人只是男人生活的点缀。同女人玩乐之事,总是次要的,男人切不可沉溺其中。
所以,同两个女人玩乐了一夜之后,张廷玉就再没有在桐城县衙里做过类似的勾当。尽管王岩曾多次暗示,但张廷玉都委婉地谢绝了。弄得王岩很是有些不解:张大人究竟是怎么了?
王岩猛然间想起了那个蔡氏女的事情。他以为,张廷玉与那年少的蔡氏女早就有肌肤之亲了。他还曾特地跑到蔡氏女的住处去偷窥她的容貌。窥过之后,他似乎明白了:蔡氏女那么美貌,其他的女人,张大人当然就不会太感兴趣了。
有一回,当着张廷玉的面,王岩把自己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大人啊,下官也真是愚钝。大人早就金屋藏娇了,下官又何必多此一举?”
“多此一举”的意思是,他王岩根本就没有必要去物色女子供张廷玉享受。张廷玉闻言微微一怔。“莫非王大人见过那女子了?”
“下官见过,”王岩挠了挠头皮。“下官偷偷地见过。那女子果然天姿国色。张大人真是好眼力啊!”
张廷玉淡淡一笑道:“王大人知道吗?时至今日,张某未碰过那女子一根手指头。”
“这……”王岩不相信。“这是何故?”
张廷玉回道:“因为张某想纳她为妾。”
王岩还是不懂。“大人既有意纳她为妾,那就快举行仪式啊!”
张廷玉“唉”了一声道:“张某总以为,三年孝期未满,不便举办此事……”
“大人啊,”王岩连忙道,“下官不早就说过了吗?这是在桐城,不是在京城。在桐城,大人的孝期早满。孝期既满,又有何不便?下官以为,就是令尊令堂大人的在天之灵,也不会有分毫的意见的。”
张廷玉默然,片刻之后言道:“王大人的话,听起来也不无道理……”
王岩紧跟着言道:“大人如果相信下官,就将此事交与下官去操办,下官也可趁此机会多喝大人的几杯喜酒,不知大人意下如何啊?”
张廷玉点了点头道:“王大人既如此热心,那张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此事只宜简朴,不宜大操大办。”
上一回,同两个女人在一起风流,好像并非是张廷玉的意愿,而是王岩给了张廷玉一个恰当的理由。这一回,要同蔡氏女结婚了,似乎也非出自张廷玉的真心,同样是王岩给了张廷玉一个合适的理由。如果张廷玉父母的在天之灵对张廷玉的所作所为有些不满的话,那这种不满似乎应该发泄到王岩的头上,与张廷玉好像没多大关系。
王岩很听话,将张廷玉的纳妾仪式办得既简朴又不失热闹。张廷玉对此十分满意。当然了,仪式终归是仪式,婚嫁迎娶的实质内容是在洞房里。
洞房里,自然只有张廷玉和蔡氏女两个人。蔡氏女坐在床沿上,张廷玉却是跪在地面上。蔡氏女坐在床沿上是在惊慌失措的等待。而张廷玉跪在地面上却是在默默地对天祷告。
张廷玉祷告什么?他没有发出声音,蔡氏女无法听到。把张廷玉当时的祷告写成文字,大致意思是这样的:父母亲大人在上,恕孩儿不孝,孩儿今日纳蔡氏为妾,并非耽于肉欲之乐,而是为了替我们张家传宗接代……
祷告完毕,张廷玉爬起身来,目光朝那蔡氏女的身上一扫,口中轻描淡写地言道:“爱妾,脱衣服吧。”
张廷玉的口气,就像是在喊一个人吃饭。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第一次当着一个男人的面脱衣服,会有那么轻巧?所以,蔡氏的身上尽管没几件衣裳,可脱了半天,连一件也没有脱下来。
张廷玉有点不高兴了。“爱妾,你过来,让老爷帮你脱。”
蔡氏嘴里虽说着“妾身自己脱”,可双脚却不知不觉地挪到了张廷玉的跟前。张廷玉伸出双手,三下五除二地就将蔡氏的衣裳扒了个精光,口里还嘟噜道:“看到了吗?老爷我的手脚有何等地麻利!”
赤裸裸地暴露在张廷玉的面前,蔡氏觉得很是难堪。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本能地用双手护住身体上的敏感地带,一手紧捂双腿间,另一只手连同肘部尽力地遮掩前胸。有一瞬间,她几乎停止了心跳。
见她这副模样,张廷玉又好气又好笑。他干脆拿过一只红烛,就在她的身体前摇曳着。她的肌肤是多么地白嫩啊,而且白里透红。这多亏了这么些天来,张廷玉供给她好吃的好喝的,她的肌肤才能有如此的滋润。现在,张廷玉要享受这种滋润了。
“爱妾,”张廷玉言道,“抬起头来。”
蔡氏只能抬起头来。在烛光映照下,她的双眼蕴满了泪水,似乎充满了哀怨,又那么地惹人爱怜。
“爱妾,”张廷玉又道,“把双手松开。”
张廷玉把持不住了,将红烛一扔,就抱起蔡氏的身体滚翻在了床上。
说来有点奇怪,那蔡氏虽然年少,又不谙男女情事,但任凭张廷玉千般折腾、万般轻薄,她都只笃笃地承受,毫无痛苦挣扎之状。而张廷玉,却早已沉醉在肉欲的快感中了。
应该承认,在张廷玉纳蔡氏为妾之后的一个多月时间里,张廷玉对蔡氏的态度是十分友好的。他不仅一口一声地称蔡氏为“爱妾”,还主动地叫三弟六弟和七弟称呼蔡氏“二嫂”。就是到了晚上,在床上,在蔡氏的肉体上,张廷玉的举止也并非每次都那么粗暴,他有时很温柔,甚至温柔到连蔡氏都不敢相信的程度。
然而,一个多月过后,张廷玉对蔡氏就不那么友好了。这不是因为张廷玉对蔡氏的肉体已经厌腻,而是因为发生了一桩变故。因为这桩变故,蔡氏差点被张廷玉活活打死。什么变故?那张吴氏又给张廷玉寄来了一封信。
信是桐城县令王岩亲自送到张家的。那是夜里,张廷玉和蔡氏早已休息了。还在读书的张廷璐和张廷瑑接下了王岩的信。王岩走后,张廷璐将那封信搁在书桌上,准备明天早晨再交给二哥,张廷瑑却道:“三哥,万一这封信里有十分紧要的事呢?”
张廷璐觉得六弟说的有道理,于是就拿着信走到了张廷玉和蔡氏的房门口。他先是侧耳听了听房内的动静,然后叩响了房门,轻声唤道:“二哥,京城来信了!”
张廷璐本想说“二嫂来信了”,但猛然想到与二哥正睡在一起的女人也是“二嫂”,所以就灵机一动将“二嫂”改成了“京城”。
张廷玉没有睡觉。他正用手在蔡氏的肉体上无声无息地抚摸呢。因为无声无息,所以张廷璐的话就听得很清晰。张廷玉套好衣裳下了床,打开房门,从张廷璐的手中接过信。见张廷璐的另一只手中拿着一本《论语》,张廷玉就很是赞许地言道:“好,三弟,有出息!读书人就得这么用功!”
张廷璐谦逊地笑了笑,接着便返回到六弟身边继续看书。张廷瑑问道:“三哥,京城那个二嫂在信里说了什么事?”
张廷璐回道:“我也不知道。我把信交给二哥就回来了。”
见张廷瑑还要说什么,张廷璐连忙打断道:“六弟,你若是无心看书,那你干脆回房休息好了。”
张廷瑑依然开口道:“三哥,不是我无心看书,而是我觉得情况有点不对头……”
张廷璐一时没反应过来。“六弟,什么情况不对头啊?”
“你听,”张廷瑑歪了歪头。“二哥好像在打二嫂……”
张廷璐动了动耳朵。果然,能清楚地听到那蔡氏的叫喊声。她的叫喊声那么大,只能是正在挨张廷玉的打。
张廷璐皱起了眉。“六弟,二哥对二嫂很好啊,怎么说打就打起来了?”
张廷瑑言道:“八成与刚才的那封信有关。”
蔡氏的叫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惨。张廷瑑忍不住地问道:“三哥,二哥打得那么厉害,我们……就在这里听着?”
张廷璐很是为难地道:“二哥打二嫂,我们……又能怎么办?”
是呀,张廷玉打他的小妾是天经地义的,张廷璐和张廷瑑确乎很难插手。只是那蔡氏的哭喊声,听来异常地刺耳。
张廷璐把《论语》往书桌上一放道:“六弟,我们睡觉去吧……”
可就在这当口,张廷璐和张廷瑑看见那蔡氏披头散发、满脸血污地朝他们跑来。蔡氏一边跑一边悲鸣道:“三叔六叔救救我……”话未说完,她就一头栽倒在地。她的身上,几乎一丝不挂。
再看张廷玉,满面凶光、气势汹汹地追了过来,一边追一边“呼哧呼哧”地怒吼道:“小贱人!老爷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张廷璐再也不敢迟疑,慌忙迎上去抱住了张廷玉的腰。“二哥手下留情,这样打下去是要出人命的……”
张廷瑑也赶紧从另一边抱住了张廷玉。“二哥,二嫂贤惠通达,你为何下此毒手?”
出乎张廷璐和张廷瑑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张廷玉挣扎了几番未能成功之后,突然蹲下身去,抱头痛哭起来,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沉恸。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张廷玉当初听到父母去世的消息时,似乎都没有这般悲伤地痛哭过。
见二哥如此哭泣,张廷璐一时手足无措。张廷瑑稍稍有些镇静,他先叫来几个女仆把蔡氏扶入一间房内,然后像想起什么似的,跑进张廷玉的房里,找着了那封信。看完信后,张廷瑑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封信中,张吴氏告诉张廷玉,她所生的那个儿子张若霱,因患急病不治夭折。
张廷玉盼星星盼月亮似的好不容易才盼来了一个儿子,却又突然死了。这死讯,该给张廷玉多么沉重的打击?打击所产生的一个直接后果,便是无比的愤怒。这愤怒本应该是朝着那张吴氏发泄的,可张吴氏远在北京城,张廷玉的手无法伸得那么长,所以就把全部的怒火烧在了蔡氏的身上。可怜的蔡氏,要不是拼命地跑出屋子,就是被张廷玉的怒火烧死了,恐怕也还不知究竟。
蔡氏虽然侥幸拣得了一条性命,但浑身上下全被张廷玉揍得伤痕累累。数十天过后,她身上的伤痕还清晰可辨。
从此,张廷玉对蔡氏就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和言悦色了。虽然他依旧常常地与她行云雨之事,但他的动机却发生了重大的改变。过去,他是在她的肉体上寻求乐趣,而现在,他却是想在她的肉体里播下生儿子的种子。当然,他在播种的同时,依然能享受到肉体的乐趣。
1711年夏天,四十岁的张廷玉携小妾蔡氏离开桐城,径往北京而去。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