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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个荡妇的自述

〔日〕井原西鹤

井原西鹤(1642—1693),日本江户时代著名作家,以开创“浮世草子”文学样式而著称。主要作品有《好色一代男》、《好色五人女》等。被称为日本《金瓶梅》的《一个荡妇的自述》是其重要作品,反映了新兴市民阶层的畸型爱欲生活。

卷一

1.老妪的匿身处

古人亦云:美女乃砍杀男人之斧也。叶落木枯,成为黄昏之薪;生命之花凋零,化作一缕青烟,此命运何人可逃?像被清晨的狂风过早吹落的花儿,沉溺于色情之道而夭折,此举实乃愚蠢。而如此愚蠢者,世间不乏其人。

时值正月初,我因事前往京都西部的嵯峨。春天并未真正到来,梅花已稀稀落落地开放了。在渡梅津河时,遇到了一个男子。此人颇有现代风姿,但无精打采,脸色苍白,因恋爱而形容憔悴。此时他去向不定,看样子不久就会辞世,该把家业继承权交回父母了。这男子说自己有一愿望:“我迄今为止无一不满足之处,但愿像这条河的流水一样,恋水不绝。”同行的另一个男子听了此话,显出吃惊的样子,说道:“我倒喜欢去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到那里无牵无挂地闲居起来,可以延年益寿,对这变幻无常,形形色色的大千世界袖手旁观。”

这两人在人生观上各持己见,但他们的看法都很乖僻。人之寿命有长有短,此乃人类定数。而这两人一味在幻想中漫游,在梦境与现实中彷徨。他们昏头昏脑,沿着河岸,发狂般地走下去,毫不客气地踏碎岸边萌生出来的防风草和刺儿菜,进入了远离村庄的一座山的后面。看来其中必有缘由,我便尾随其后观察。只见那边长着茂密的红松,立着用胡枝子树枝结成的稀疏的篱笆。小竹编的门户已破烂不堪,门上有一个备狗出进的窟窿。再往里走,有一个在天然岩洞上面搭上简陋屋顶的幽静的住所。房檐下青苔丛生,去年秋季的常春藤枯叶还原封不动地留在那里。东边的柳树底下,有一根导水的竹管。竹管内的流水声,给人一种爽快之感。

我想,在这样的地方,该住着一位怎样的法师呢?岂知这是一位老妪,实乃出乎意料。她腰部弯曲,满头白发,眼睛像将落的月亮一样黯然无光。她身穿一件天蓝色的散乱八重菊鹿纹的古式小袖和服,前面系一条大内梦的中幅的衣带。因为有这身装束,虽是老妪,也不使人感到难看。在好像是寝室的长押上面,挂着一块既挡雨又作招牌的木板,上书“好色庵”三字。不知点了几根香,香气弥漫。这大概就是传说的初音香吧?

我的心仿佛从窗口飞进了屋内,又向里边窥视了片刻。只见刚才那两位男子,像是熟人似的,连一声“有人吗”也不说,径自走进屋内。那老妪微笑道;“今日又承蒙你们光临。世间多有烦恼,和你们青年人为伴也很有意思。像我这般枯木朽株,还有些好奇心呢。近来耳朵也聋了,懒得和人会面、听人唠叨。自己说话也嫌麻烦了。我对世间实在讨厌之极,闲居在此已有七年。梅花开了,才知春天已近;青山覆盖了白雪,才知冬天来临。近来很少见到人,你们怎么屈尊到舍下来呢?”其中一个答道:“他被恋爱所折磨,我本人也有种种苦恼。我们还不知爱情之道的奥义。听说您对此所知颇为详细,因此特地拜访,您能把过去的经历详细给我们谈谈吗?”说着,在一个漂亮的酒杯里斟上酒,不容分说地劝诱老妪。老妪不知不觉为酒所动,弹拨着平日玩的琴,唱起了恋歌。唱了许久,就乘着兴致,像做梦一样,谈起了自己放荡的、坎坷多舛的一生——我本来不是一个出身低微的人。母亲虽不是名家闺秀,父亲却是后花园院在世时的殿上人随身侍从的后代。荣枯盛衰乃世间常理,此后家道中落,穷得无法度日,幸亏我天生丽质,当上了宫中女官,不知不觉地习惯了宫中的风流生活,如果耐心干下去,以后必有出人头地之日。可是,我从十一岁那年的夏天起,就莫名其妙地产生了浮华之心。梳头也不愿请别人代梳了。自己梳成后部不突出的“投岛田”,或者梳成打暗结的“浮世髻”,以追求意趣。宽永年间的“宫廷染法”,也是我从早到晚煞费苦心做出样子之后才流行起来的。

要说宫中生活如何,那里无论是吟咏和歌还是踢球游戏,到处都会有一种妖艳气氛。色情之事随时随地可见可闻。每当这种时候,我都兴致勃勃,心里怦怦直跳,自然而然引起了色欲之念,把色恋看做头等要事。那时候,从各处来了许多情书,哪封情书都诉说了痴情的爱。最后信多得无处可放,结果委托一位少言寡语的卫士,将它们付之一炬了。奇怪的是,那些写有向神佛起誓的纸面,却没有烧掉,而飞飘到附近的吉田神社中去了。

再也没有像恋爱这么有意思的事情了。那些向我求爱的人,大都是潇洒的美男子,也有与此不同的平凡男子。有一位年轻侍从,身份低微,最初我感到不称心。但从初次写来的情书看,感情热烈,如痴如狂。此后不断致书倾诉衷肠。我不知不觉为他心荡神驰起来。我和他很难见面,只好挖空心思地寻找时机,委身于他;也不顾是否留下恶名,一直和他保持着关系。有一天早晨,这件事终于败露,我被流放到宇治桥一带以示惩处。可惜我那位恋人,因此而被处死了。此后四五天中,我迷迷糊糊地感到,那人一声不响地几次来到我的枕边。我觉得全身颤栗,心想不如干脆一死了之。可是日久天长,我就把他忘到九霄云外了。细想起来,没有像女人这样轻浮而水性的人了。

因为那时我年仅十三岁,人们对我比较宽容。他们也许认为那种事情不会再有了。我自己也感到这很可笑。

从前出嫁的姑娘,和父母分别时痛苦悲伤,泪湿衣袖;如今的姑娘聪明起来了,焦急地盼望着和情郎见面,赶快穿上结婚礼服,迫不及待地等着轿子到来,动作麻利地钻了进去。不但不为和父母分别而悲伤,反而兴高采烈,其喜悦之情形于脸色。四十年前,女子到了十八九岁,还骑着竹马在房前玩耍。男子一定得到二十五岁才举行冠礼仪式。想起来,世道沧桑,变化得实在太快了。

我也是从花蕾之年,情窦初开之后,经历了种种污浊的恋爱,终至身败名裂。如今嗟悔何及!

2.舞艺与游兴

听消息灵通的人说,上京和下京毫无共同之处。七夕节前后,已是凉风习习,穿浅蓝色单衣的人变少了。从这时起,京都当地漂亮姑娘的舞蹈煞是热闹。十四五岁的女子,梳着总角发型,穿着长袖和服,唱着小曲儿,合着鼓点,沿街遍巷地跳舞。到四条街,舞音安详、舒缓,确是京城风姿。一到下京地区,街道上的声音就杂乱起来,脚步也啪哒啪哒地响。其变化实在太显著了。打鼓也是个难事。一个打鼓的人,也要很准确地配合着舞步。其中那些惹人注目的,都是有名气的人物。

万治年间,有一位名叫酒乐的盲人,从骏河国的安培川来到了江户。为了给房东消遣解闷,一个人在纸帐中表演八个人的曲艺。酒乐此后去京都推广艺道了。这次下功夫演奏风流舞曲,指点别人,女孩子们都前来学习这种技艺。以前盛行的女歌舞伎之类的东西,如今已不太时兴。但酒乐的舞曲与之大不相同。他对美丽的姑娘传授这种舞曲,每晚去大名的太太那里进行慰问演出。所穿的服装大体有所规定。红绸的翻里子的内衣,镶金边的白色小袖衬衣,系上衬领,后面结着三色的向左捻的绳带;佩带镀金木腰刀,挂着印盒、荷包。把头顶的头发剃去,后面的头发向外突出。她们打扮成男少年的模样,哼唱小曲,跳着舞陪人喝酒,最后,把清汤拿出来招待。在请各地的侍从和年长者到东山边的菜馆去赴宴的时候,也让五个或七个舞姬相伴。这是一种难以舍弃的游兴。无奈都是些很年轻的小姑娘,陪伴成年的男人,总感到稍有不足之处。规定一个人只给一步金,这真是廉价的游伴。

无论是哪位姑娘,都是十一到十二三岁的美丽少女,对艺道十分娴熟。她们生在城市,善于交际,对客人的招待比起大阪妓馆区里妓女的侍女还要高明。逐渐长大成人,到了十四五岁时,客人也就不让离开了。若是强行调戏,她们也决不轻易服从,有时显出任客人随心所欲的样子,娇媚地依偎在他们身上,在关键时刻手段高明地把客人甩掉了。这么一来,就把客人弄得昏头转向。或说:“如果你对我有意,就悄悄地到老板那边去,然后看准机会,假装酩酊大醉、稀里糊涂的样子。在别人要休息的时候,给奏乐的年轻人一点小费,博得他们的欢心。趁众人兴高采烈之机,就能成事!”如此等等,使客人神魂颠倒。她们绞尽脑汁,从远道而来的客人身上榨取了大量金钱。这些都是良家女子所不知道的事情,她们对谁都这么任性放肆。受人欢迎的舞姬例定收一枚银子。

我年轻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靠这种行当立身。但我很喜欢舞姬的风习,特地从宇治赶来学习那时流行的舞曲。自己也觉得跳得很好。别人都夸奖我,所以我兴致大增,专心致志地学。有人说学它无用,劝我作罢,我也不听。我终于成了跳舞的能手,时常出入豪华的府邸。无论到何处,都有我母亲跟随,因而像其他舞姬一样,很少干亏心事。在客人当中,也有人因恋爱不成,相思成疾而死亡。

那时候,西国的一个贵妇人,在川原镇租借了一座养生的别墅。从在加茂河滩乘凉的时节到北山积满白雪,一直逗留在那里。她并不是一个需要服药的病人,每天乘坐豪华的轿子出游。她在高濑川的岸边看中了我,就捎信让我去她那里。我从早到晚受到这位贵妇人的宠爱,因为我长得好看,她说我如果嫁给她那住在家中的独生子,是不会吃苦的。我也答应了。想必自己的未来,是可喜可贺的。

这位贵妇人的长相,在城市很难见到;在乡下,像那样丑陋的人也许不会有的。与她相反,她丈夫的英姿俊态,在如今的宫廷中也无人可以匹敌。他们以为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就让我睡在夫妇两人中间。男女调情,我感到奇妙。那种事我从三年前就懂得了,但只得咬牙忍耐,醒来后觉得寂寞,一碰到他的一只脚,什么都忘记了。我听准妇人发出鼾声,然后挑逗她丈夫,和他如胶似漆。不久,这事被发现了。她大笑说:“在城市确实不能麻痹大意。在家乡,这个年龄的女子,还在门前骑竹马玩呢!”于是,我又被赶回父母身边来了。

3.诸侯的宠妾

松风不扰江户城。有一位来江户做“参觐交代”的大名,死了妻子,又无后继者。家臣都为此担心。找来四十多个相貌姣好、门第纯正,具有宫女般才气的女子,看准主人心情愉快的时候,让她们在主人寝室附近侍候。说她们个个长得像初樱的花蕾,若被雨水打湿,更会艳丽多姿,都有一种让人百看不厌的风情。可是,其中竟无一位使主人满意。家臣感到为难。原来这都是些在关东地方长大的下贱女子,粗俗而不文雅。平脚板,粗脖子,肌肤发硬。心地很好,但相貌不佳。恬淡无欲,胆子壮。虽有真心实意,但若以她们作为色恋对象,就未免淡乎寡味了。

女人,无论怎么说还是京都的好。如果对京都女子不加问津,那么在何处也找不到胜过京都的女子了。京都女子的特征之一,就是说话时表情神态可爱。这并非特地学来的。而是从古到今王城流传下来,约定俗成的。这话言之有据。出云地方的人们说话口齿不清。比出云再远一点的隐岐岛,虽然人们长相鄙俗,但口齿措辞与京城毫无二致。那里的人喜爱风雅,女人们嗜好琴、棋、香道、歌道。这些都是过去第二位亲王在岛上流传开的,所以那时的风习至今尚存。

京都也许有令人满意的女子吧?这位大名决定派遣长年在内宅服务的一位老人前去寻求佳人。这老人年逾古稀,看东西时需戴眼镜。前面的牙齿稀疏了,章鱼的美味早就忘却,吃酱菜也只能吃一些山菜、擦碎的萝卜。在世过着毫无乐趣的生活。而且在男女关系方面,虽然身为男子,却和女性同样,充其量不过是张开大嘴说一些挑逗人的淫猥之谈。无论如何他还算是个武士,还穿着武士的礼服。但主人的家事不能参与,腰刀、短腰刀也不得佩带。他脱离了武士的本务而干起了掌管钥匙的差事。这老人虽然热衷于京都女子的品评,但如果真把女子放在他面前,那就像在猫面前放上石佛一样,毫不动心。如果他还年轻,那也是释迦也不敢将东西寄存给他的。

老人来到寂光之城室町的和服绸缎布匹店,进入一处矮竹葺的住宅,说道:“我这次因事前来造访,请不必打搅家中的年轻人,我想和主人夫妇单独谈谈。”主人在他未说明来意之前,不知为何而来,颇感担心。老人显出神秘的样子,说:“我是为我家大人选美来的。”主人说:“是啊,这是哪位大名都能干出的事情。那么,希望找到怎样的女人呢?”老人从直木纹的字画箱里,取出了美人画册,说:“大致按画上的标准挑选。”主人一看这美人画册,年龄都在十五岁到十八岁之间,脸庞具有现代风采,稍有些圆;脸色像是淡樱花,五官端正,毫无缺陷。不喜欢小眼睛,而要浓黑的眉毛,宽阔的眉心,挺直的鼻梁,樱桃小口,洁白整齐的牙齿,稍长的耳朵。耳翼不能过于肥厚,要透明发亮。额部自然而不拘谨造作,颈项光洁舒展,脑后没有拢不上去的头发。手指细长,指甲要薄。脚长八文三分,大脚趾不得翘起,脚板不得扁平。要比一般人长得高。腰部不得呆板,不得肥圆。臀部宽阔。身材体段和穿着打扮漂亮得体,姿态气质皆备。性格和善,精通琴棋书画。身上不得有一个黑痣。那老人说,希望找到这样的女子。主人说道:“京都之大,有女如云,但符合这些标准的女子大概少见。不过,既然是您家大人的尊意,若能以千金相赏,只要世间有这样的人,一定找来献上!”于是就把这事通知了精于此道的老练的经纪人、竹屋町的花匠角右卫门。

一般来说,为大名推荐侧室的人,可拿到一百两预备金。其中只有十两归自己所有。这十两金子中,跑外的老板娘又拿去折合十目银子的数额。在挑选期间,没有衣裳者,可随意租借。有一件白色小袖衬衣或者黑色绫子、清一色的鹿花纹的上衣、中国舶来的宽幅的衣带。还有火红色绉绸的围裙,宫廷染法的带帽单外套,连铺在轿子内的坐垫都具备齐全。这些东西的租金是一天三十目银子。挑选完毕,一旦被选中,经纪人便可得到一枚银子的酬金。如果被选中的姑娘出身于蓬门筚户,就权且找个有钱的町人作义父义母,作为他们的女儿前去服务。其义父母的好处是,从雇主那里得到礼品;姑娘以后生了孩子,在发放禄米的时候,也可以享受到一些恩惠。佣人也希望自己能被选中,所以挑选这一关是极为重要的。小袖衬衣的租借费是二十目,二人抬的轿子的乘坐费是二目五分。这个价钱在京都的任何地方都是相同的。十四五岁小姑娘交六分手续费,二十四五岁的大姑娘交八分手续费,两顿饭也得由自己管。好不容易参加一次挑选,若不被选中,就得损失二十四目九分银子。想起来,以后的日子太可悲了。

也有这样的事情:大阪和的町人们,在岛原的妓女贩子和四条河原的戏子迷空闲的时候,把帮闲的和尚化装成西国的财主。把愿意参加挑选的女子集中起来,作为玩乐对象。他们把合意的女子留下来,悄悄地向茶馆老板求情,希望在这里玩玩。老板没想到会提出这种要求,左劝右劝,说服他们回去。但他们被下流的欲望所驱使,还是同衾共寝了。姑娘拿到两分金子,就出卖了身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若是富有之家的小姐,是不会干这种事的。

那个经纪人花匠,把他事先选定的一百七十余名美女让那老人过目,结果一个也没看中。所以花匠很是难堪。这时他们听到了有关我的消息,委托木幡村的村民来到我居住的宇治,把我接去了。我一点也未梳妆打扮,就那么自自然然地让他看。结果比从江户带来的美人画还漂亮。于是不再寻找他人,按我的希望和要求缔结了契约。像我这样的人,叫做“大名在本地的宠妾”。

我被带到遥远的武藏国,住在浅草的别墅里,昼夜作乐。欣赏着从中国移植来的盛开在吉野的美丽鲜花,过着荣华生活。把町的演员请来,欢度通宵。虽然过着世人望而兴叹的奢侈生活,但女人生性浮躁,何时何地也难以忘却情欲。不过,武士家法规森严,在家中侍奉的女佣人很少与男人相见,更已忘记男人的兜裆布是何气味了。看到菱川的撩拨人心的画,不由地脸上发烧。摆弄着无甚感觉的脚跟和中指。独自玩乐也感觉不到愉快,希望有真正的恋爱。

总的来说,这位大名的公务很忙,朝夕在身边侍候的侍童时时给他造成不便。但他对姬妾又是一往情深,而寻找正妻的事不由地疏忽起来。这也是因为此处的女子,不像平民家的女子那样善于吃醋。不论社会的上层还是下层,世上没有像嫉妒的女人那么可怕的了。

我虽是薄幸之身,但承蒙这位大名的宠爱,快快乐乐地与他同衾共枕。但好景不长。他虽然还年轻,却到处寻求地黄丸,一无所获,从此导致极大的不幸。我未把此事对外人讲,只是整日悲叹。这期间他逐渐消瘦下去,容貌也憔悴不堪了。对恋情一无所知的家臣头儿无端生疑,认为这是主人贪恋城市女子的缘故,马上把我辞退了。我再次被送回娘家。看一看世间,男人天生的羸弱,对女人来说,这真是一大不幸。

4.美丽的妓女

在清水寺的西门,有一位弹三弦唱歌的人。倾耳细听,唱的是“浮世苦难,吾身可悲,何惜生命,化为露水”。音调很优美。歌唱者是一个讨饭的女人。夏季时棉衣缠身,明知冬天已到,却只好以单衣御寒。今日正是狂风飞卷的时候,那女人一定十分寒冷。问她过去曾干过什么职业,原来在岛原的妓院迁至室町六条的时候,她曾是被誉为“后葛城”的红极一时的太夫。如今已沦落到此种境地,这在虚幻无常的世间也是常例。

那年秋天,我去观赏红叶,曾和很多女子在一起,对那位女乞丐指手画脚地嘲笑。但是,人有旦夕祸福,我父母遇到了很大困难,他们所委托的生意保证人去向不明了。因此一筹莫展,款项难以筹集起来。仅仅因五十两金子就被逼得无路可走,只好把我卖到岛原的上林妓院,干起了我意想不到的职业。那时我年龄十六,人说在京都无与伦比。妓院老板认为妓院前途有望,喜出望外。

妓女这种职业,一般来说在做妓女的侍女时,就自然地凭耳濡目染学会了,无需特地传授,即可理会其中诀窍。而我未当过妓女的侍女,是半路出家,所以得马上改成妓女的打扮。妓女的打扮与一般城镇人所喜欢的不同,剃掉眉毛而用浓墨画眉。留着一个大号的不插发卡的岛田髻,用一根从外面看不见的发绳扎住,上面系着一块折叠起来的丈长纸。两鬓即使有很少拢不上去的头发也不行,必须全部拔去。穿着袖宽二尺五寸的时髦的长袖和服。腰部不加棉花,衣裾很宽。喜欢把扇子打开,平放在身边。漫不经心地系着一条没有内衬布的大幅衣带。围裙有三幅宽,比良家妇女系得高。共穿三层衣服。在花柳街盛装游逛时,赤足而行。起初是身体后仰,脚趾前伸,行走缓慢。一到妓院,步伐加快。在房间里,有的步履轻盈,有的在上楼梯时急急忙忙,发出通通的脚步声,各种各样的走法都有。在别人看不见时穿草屐。即使对面来了人,也不回避,借以眉目传情。有的陌生人站在街头朝这边回首顾盼,使人感到似乎这是别有用心的男人。黄昏时分,妓女们在檐下走廊附近,一看到素不相识的人,老远就暗送秋波,若无其事地坐下。若不见有人,就让镇上的帮闲者握住自己的手,抓住这个机会,夸奖其家徽好看啦,发型和流行扇潇洒漂亮啦等等。在其可爱之处留心打量,说道:“你真是个让女人销魂的男人。是谁教你梳理这么漂亮的发型的?”然后“啪”地一声拍一下他的脊梁,抽冷子飘然离去。这么一来,无论怎样通达事理的人,都会轻易上钩的。心想,如果找个机会好好劝劝她,她一定会归我所有。抛弃吝啬之心,用大财主的本领巧妙周旋,世间对我有什么物议时,她也会牺牲自己,以身相助的。

把无用的信撕碎,揉成一团扔掉,这种讨人欢心的事情,也不需破费金钱,似乎是轻而易举的,但这对呆头呆脑的妓女,也是徒劳无益的。

长相不比别人差,在例定的节日却不接客,而是在妓馆自费接待自己的情人。虽装作焦急等待熟客的样子,但因妓馆方面知道内情,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轻率从事。房间的一角,食用冷餐,在暴腌的茄子上浇上酱油。没有菜肴,只要不让别人看见就好。生活实在艰苦极了。从妓馆回到老板家里,偷偷窥视一下老板娘的脸色,小声对侍女说:“给我打点洗澡水来。”妓女这种职业净是些令人痛苦的事情。虽说实在厌倦了,但对花了钱的客人不加接待,总是无事闲居,而给老板造成麻烦,这是不知自己身份的愚蠢做法。

妓女在酒席上,合情合理的耍些手腕,稍稍装腔作势,假作不快,不多言语。这种做法比较合适。熟客又当别论,但对不甚熟悉的客人,要加以提防,不可放纵行事。即使到床上去,那种男人只是鼻息急促,不转身子,偶尔说句话也带颤音。虽然是他自己在干事儿,但样子却令人感到难受。对不懂茶道的男人,巧妙地把他让到上座,不应嫌弃他而冷淡接待。对最初以风流雅士自居的人,这边却故意给他制造麻烦,衣带也不解开,殷勤招待之后就假装入睡。那男人把身子靠过来,伸开一条腿;这边仍无反应。过一会儿再看看他,只见他扭动着身体,急得汗流浃背。听听隔壁房间,无论是熟人还是初次见面,都谈得巧妙而融洽。听到女人说:“您比乍看上去要胖一些。”男人在屏风边上的枕头旁毫无顾忌地粗暴行事,女人就哭出声来。头部自然离开枕头,头上插的装饰用的梳子发出了确是折断的声音。

二楼的床上说道:“啊,行了,就到这里吧。”接着听到使用手纸的响声。这个房间的隔壁,女人把正在酣睡的男人胳肢醒了,说“不久就要天亮了,真舍不得你!”之类的话。男人似醒非醒地说“请原谅,不能再来一次了。”听来他指的不是喝酒的事。又听见女人解衣带的声音,她真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好色者,而这是妓女所具备的一种幸福。

周围都玩得很快活。有一个客人未睡,把身边的妓女叫醒,问道:“重阳节快到了,你一定有什么约会吧?”说些女人喜欢的话题,试探她的心意。但这么做显然太天真了。妓女冷冰冰地回答:“重阳节和春节,我都承蒙那一位的关照。”这么一来,客人就说不出和她亲近的话了。虽然很遗憾,但表面上却和别人一样起身,把头发梳成圆竹刷式的发型,整好衣带。那煞有介事的样子,很是滑稽。

这位客人恨透了那个妓女。下一次他就把其他的妓女招呼出来,连续玩上五天七天,非常了不起。他大概对那位有倾城之色的妓女还有留恋之情,或者是突然对这个妓院感到讨厌,就下决心自暴自弃了。他的同伴正在和妓女依依惜别,他却急忙把人家喊起来:“适可而止吧!快算了吧!”他就这样想抛开妓女离去。妓女还有挽留的办法。在他的同伴能看到的地方,一边用手抚摸他那蓬乱的头发,一边俯在他的耳边说:“你这么固执,连一句‘咱们解衣睡吧’也不说,就要回去。真讨厌!”说着拍了拍他的脊背,快步到厨房去了。他的同伴把这情景看在眼里,说道:“初次见面,就让这位女子如此倾心,他的手段真高明!”这位客人就高兴起来,说道:“这么说,我还是一位能让女人迷恋的美男子喽!”又说:“特别是昨晚上对我的招待,真是太热情了。我让她给我按摩酸痛的肩膀。她对我这么好,我真不可理解。一定是你们从中周旋,把我的家产什么的告诉她了吧?”同伴怂恿说:“不,不!光是财欲不会使她这样。无论如何,你可不要放弃她呀!”此后,他就乖乖地上了钩。连这种人缘不好的妓女,都能巧妙地把嫖客笼络住,何况是那些精明的妓女,能使嫖客为自己而舍身,就理所当然了。

对于极平常的客人,并不因为初次见面而拒绝接待,只是客人往往被太夫的气势所压倒,在关键时刻丧失机会,结果扫兴而归。作为妓女,并不因为男人风度翩翩而倾心,只要是京都人士,有些名气,譬如老年人啦、出家装束的赋闲者啦,都没关系。而年轻人,无论什么场合都馈赠上等礼品,而且长相英俊、出类拔萃。这些条件,大概是不可能同时具备的。

如今的妓女所喜欢的客人的装束是,在细条纹的黄色无花的衣服外面,套上黑鸟羽的带家徽的夹礼服,衣裾要短。龙纹的浅桦木色的衣带,微红的棕色短外褂,用八丈捻线绸贴边。赤脚而不穿草屐。起坐动作落落大方,腰刀稍向外拔出。摇动扇子,使风从袖口进入,过一会儿再要洗脸水,即使石钵中有水也让人另换新水。静静地洗漱,然后吩咐妓院侍女,把佣人带来的用奉书纸包着的烟草取出,拿过来吸。把小杉原产的手纸放在腿边,随意用完扔掉。把引舟女郎叫过来,说想请她帮忙,让她从袖口伸过手,在做过艾灸的部位按摩。太鼓女郎喜欢加贺曲,而客人对她的弹唱并不留心听。太鼓女郎唱到一半时,对捧场的人夸赞说:“在昨天割裙带菜的戏里,配角演得真精彩!那位演员高安也是赤脚的。”客人则说:“那戏中的古歌,鄙人已请教过大纳言老爷。正像鄙人所闻,那演员名叫在原元方。这是毫无疑问的。”先说上这么几句得体的话,沉着冷静,稳重大方。对这样的客人,就连太夫也被其气势压倒,自然地产生了敬重之心,对这客人处处看着顺眼,不由地敬而畏之,拿出太夫的架子又在其次,主要是讨他的欢心。所有妓女,都是因为客人的顺从,而越来越变傲慢的。

在江户的花柳街鼎盛的时候,有一位叫坂仓的精通色道的人,和一个名叫千岁的太夫混得很熟。这个人喜欢喝酒,总愿把东国最上川出产的咸花蟹作酒肴。有一次,坂仓让画家狩野用金粉在蟹壳上画上竹丛形的家徽,画一个各出一步金子。在逢节日的时候,送到千岁那里去。

在京都,有一位名叫石子的风流男子,热恋一个名叫野风的太夫。稀世之物和流行之物,他都迅速地为野风备好。

野风把小袖衬

衣染成淡红色,印上鹿花纹。她极力奢侈挥霍,竟用纸烛把衣服烧成一个个窟窿,从中可以看见里面染红的絮棉。实在是个无与伦比的好奇者。那一件衣服值三贯目银子。

在大阪,有一个名叫二三的男子,一直和现已去世的长崎屋的妓女出羽要好。那时正值枯秋时节,他出于慈悲之心,把别人买剩的妓女买了下来,以此来安慰太夫出羽。庭院里一丛胡枝子开花了,树叶上有水珠。大白天不会有露水,那是洒上去的水。太夫见此十分悲伤,说道,“在这花丛中,大概有思念妻子的鹿儿在假眠吧?鹿儿虽然有角,但想必并不可怕。我多想看看活着的鹿儿呀!”二三听到此话,心想这容易做到。马上把内宅拆掉,种了很多胡枝子树,把邸宅变成了原野。整夜吩咐狩猎人,把雌鹿、雄鹿捕来送上,次日再让太夫观看。以后又将邸宅恢复了原状。自身不具备德行,却如此奢侈,迟早会遭天罚的吧?

再者,对不称心的男人,虽然卖身,但不委身于他,使男人感到冷酷无情。在做妓女期间,我也不知不觉地被人冷落了。白天黑夜的客人减少了,于是我丧失了太夫的资格,徒然缅怀过去的全盛时期。对男人百般挑剔,那是在被人宠爱、春风得意时的事情。客人一减少,杂务小吏、敲钟唱经的人、瘸子、豁嘴儿,不管什么人,只要有客就高兴。想起来,在这世上,没有比妓女更可悲的了。

卷二

1.中等妓女

走到朱雀的新小路,就会看到岛原的大门口,出现了未曾见过的稀奇事。有一个人骑在大津的出租马上。马鞍下挂着的是四斗容量的酒桶。他身穿竖纹的布棉衣,挎着无护手的腰刀,戴着一顶竹笠;右手牵缰绳、左手持马鞭,信步驱马而来,不久就到了妓院街上的丸屋七左卫门那里。赶驮子的人走到前面,把信函递上。信上这样写道:“此人特地从越后的村上进京玩妓,请予接待为盼。岛原的游兴结束之后,他还希望去大阪看看,去住吉屋或井筒屋,请派人陪同前往。诸事请多多关照,特此拜托。”写信者是越后有势力的人物,以前是吉野太夫的客人,当代少有的大财主。他一人出资盖成这里的二层楼,其恩德至今不能忘记。因为是他介绍来的,妓院方面不敢怠慢。说声“先请这边来”,把马牵了过去。再看看此人的长相,并没有嫖妓狂的风采。看惯了都城风俗的男人们,看了他那副样子也不由打怵。问他:“您喜欢这里的倾城美人吗?”这位乡下财主显出不愉快的神情,说:“俺就是来买此人的!”说着把一个皮钱包丢了出来。钱包内装有一步的小判金达三升之多。主人把这些一步金倒出来,一把把地抓着这些很少沾过手的金子,说了声“谢谢您了”。此时正值黄昏的寒冷天气。这些钱就此做了抵押。

然后,主人说:“请喝酒。”这位乡下财主说:“俺平常都喝家乡的酒,不喜欢喝别的酒。俺从远方带了两桶来。只要有这种酒,俺就可消遣,必须珍惜这种酒。请让俺一个人来喝。”主人说;“您不喜欢京都的酒,京都的女子也过于柔弱,您大概也不喜欢吧?您喜欢什么样的?无论如何让您过目的都是太夫。”乡下财主笑了:“不过是陪着睡觉的,什么样的都行。反正一见面不能过于亲昵,所以用不着俺自己来挑选。不过,你得把这一带独一无二的漂亮太夫献出来!”

可是,为了博得他的欢心,这天傍晚,让他在檐下的走廊附近坐着,观看到妓馆去的妓女。主人用金团扇和银团扇,一个个地示意妓女的名字。若是太夫,就把金团扇打出来向他示意;若是天神,就用银团扇示意。这个办法倒很聪明。

我还是太夫的时候,以自己的先祖出身并不低贱而自傲。可是最终也沦落到了乡间,自己是公卿的女儿还是拾废纸的人的女儿,那都是不为人知的往事。尤其是,我依仗自己长得漂亮,对有钱有势的客人自视优越,不加理睬;第二天早晨分手时也不出送,无论对怎样的客人都有厌恶的表情对待。于是别人对我的评价自然就变坏了。客人逐渐减少,竟至不能尽到妓女的职责。老板经不起这样,经过一族人商量,把我降为“天神”。从那天起,我手下就没有引舟妓女了,夜具也由三床被子减为两床。一般的女人在我面前也不弯腰了,恭恭敬敬招呼我的是一些男人。排座次时也不让我坐在上位了。窝心的事一天竟有数次。

我当太夫时,一天也未在妓院的寝室呆过。客人从二十天之前,就向妓院的杂役求情,一天有四五处请我去。妓院方面随后派人跟从。从这里到那里,迎送的人熙熙攘攘。而如今降为天神,身边只有一个侍女,唯唯诺诺地夹在众人之中。可是到丸屋来的那位越后的客人,刚一看见我,就说,“这位很好。”我回答道:“实话说吧,从今天起我降为天神了。”那客人说:“俺是为了回家乡炫耀才来招妓的。你不是太夫,这事很难办。在俺看到的很多人当中,还没有像你这么漂亮的人。可你降为天神,是犯了什么过错吗?”外面已有我的谣传了。实在无可奈何。

降为天神的今天,和昨天我讨厌的男人相逢,小心翼翼地接待,但旁边马上有人插手捣乱。拿惯了的酒杯也打落在地上,做事说话都不顺心。以前在床上无拘无束,如今也害怕客人了,努力使他愉快。梳妆打扮也麻利起来。使用沉香时,也尽量节约,不使其全部烧完。坐在座位上的客人喊道:“把我领到二楼的床上去!”只喊一两声我就动作敏捷地走过去。妓院的老板娘,跟着客人来到门口旁边,对客人说:“您休息过了吗?”又快嘴快舌地对我说:“你再陪他休息吧!”老板娘在下楼梯时,眼瞪着下女说:“在这里点蜡烛是浪费!换上油灯!我说过把盛在描金画的重箱里的酒肴拿到大房间去,可是谁却自作主张地拿到这里来啦!”这虽然是明摆着的理所当然的事,她却故意大声喊叫,让别人听到。这是因为我的权威下降了,所以在各个方面对我的态度都变了。

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另外还有不少。我不想听客人唠叨而睡觉,客人却把我弄醒。我听凭他随心所欲之后,他似乎很亲切地寻问我的籍贯。为了多赚点钱,我就毫不保留地跟他讲,那时自然就如胶似漆了。春节用的衣服,我也主动跟他要。他一般会答应我,我对此感到高兴。在和有过两次接触的男人分别时,我一直把他们送到门口,站在那里直到看不见为止。然后马上写信,叠成三页,托人送去。

我在当太夫的时候,即使和客人愉快地接触过五次七次,也不写信。妓院的杂役和引舟女郎加以留心,想让我给客人写信。她们在我高兴时,拿笔研墨,铺上奉书纸。即使如此,我也只是胡乱写上几句陈词滥调,让人叠起来,写上收信人地址发走。可是,对于这种信,客人还写回信寄到引舟女郎这里。上面写道;“来函拜读,不胜感谢。愿您越来越喜欢我,永不变心。”如此等等。给送信人三枚大判金,作为买小袖衬衣的费用。

那时候我对世间所垂涎的金钱,丝毫不觉得珍贵。即使把钱都给别人也不感到可惜。想来,太夫把东西给别人,就像向赌场上投钱一样,在不名一文的今天,含垢忍辱地向客人讨要,也一无所获。

一般来说,收买倾城美色的女人,往往超出自己的身份。有银子五百贯目以上,可以买太夫;有二百贯目,不妨买天神;有五十贯目,正好可以买围女郎。这些,对于不劳而食、坐享其成的人,是想也不敢想的。若观察一下近年来世间情形,有些嫖妓不到半年的人,不顾前后,昏头昏脑,把预扣二成到三成利息借来的钱挥霍掉,给家长和亲戚造成困难。既知后果如此,一时玩乐又有何意思呢?

大千世界,无所不有。我在当天神期间,有三位可以依靠的客人。一是大阪人,以收购槟榔为业,结果破产了;一人出资兴办戏剧,大部分资金都赔掉了;另一人去开矿山,希望落空,竟至失败。三个人在二十四天之内都丧失了家产。这里再也听不到他们的消息,我忽然寂寞起来。再加上霜降期间,耳朵下面长出了栗子般大的肿块,十分苦恼。留下的斑痕很难看,而且又患了流行性感冒,黑发脱落了不少。这么一来,别人就更不理睬我了。我从早到晚对镜悲叹,最后连镜子也不敢再照了。

2.下等妓女

在一般町人可以身插腰刀的时候,没有牢骚和争吵,问题就可解决。自从规定世上除武士以外不准插腰刀之后,小个子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欺负身强力壮的男子汉了。插上一把腰刀既可使别人生畏,自己也可壮胆,无论是多么漆黑的夜晚,都可以行路。

倾城美人喜欢潇洒的男子,得意地让男人争风吃醋,为此即使舍掉生命也不以为苦。虽说我是妓女,可以为义理而舍身,决不回避。朝夕都有这个准备。可是即使落到这步悲惨境地,没有敌手加害也难以死掉。

我从太夫降为天神,就很遗憾了,可是又降为围女郎。没有办法,只好那么干着。那时候,我怀念过去的情景,无论何事都以先前的心情对待。从妓院来的人喊:“第一位客人到啦!”即使接待一个客人我也感到幸运,至于客人是怎样的男子是毋须看的。如果人家说不需要我去接客,我闲着无事更加痛苦难熬。我急忙去妓院,妓院的混账男人却指桑骂槐地说“像围女郎这种妓女,要是打发到这里来,还是招待我带来的人为好。这么下贱的妓女,只是梳妆打扮,就会让妓院赔钱。别说十八目银子,即使九目,有谁愿出呢?!”我听见他大声叫嚷也很难受。老板娘对此装聋作哑,一声不哼。

我闲着无聊就到厨房去。丹波口的茶馆里为妓院拉客的男人坐在那里。他指使我说:“你到这个二楼上去!”说着用一只手拧我的大腿。我虽有些生气,还是去了那房间。一看,有几个大财主,就有几个太夫。财主手下的人和天神搭伴儿。还有四五个捧场的年轻人。我被叫到这些人当中,没有指定的客人,坐在末座上。我在手足无措时,伸手去摸酒杯。既没有人为我斟酒,也没有人注意我并与我搭讪。无奈,我就给坐在旁边的太鼓女郎斟酒。急切地等待天黑。

我一头钻进被窝里。对方是个年轻人,长得挺俊俏,使人看出像是镇上的理发匠。这个男人看起来不过是具细町或者上八轩的冶游者。在床上的行为实在是可笑。他把衣带解开着,手纸放在手边。我想他大概要向我显示自己的高明之处,凑近枕边的灯火,从前面的钱褡里取出一步金和三十目豆板银,一遍遍地数着。这实在是个令人讨厌的男人。他一开口就嚷着肚子疼。我也不回话,转过身睡下了。对于这种人讨价还价是没用的。他说:“我肚子疼,自己的手不好揉,你给我揉揉是有效的。”我一直给他揉到天将亮的时候。他大概觉得有点对不起我,想跟我亲热。刚转过身来,听见那财主的喊声:“天快亮了,你先回去吧!要理发的人大概都等急了呢!”毫不客气地把人叫了起来。听到这叫喊,客人变了卦。他确是我起初判断的那种手艺人。我讨厌和这种男人搞些风流韵事,于是我就和他那么分手了。

我当太夫和天神的时候,就认定妓女这种行当是艰苦的。可如今的惨境,又岂是那时所能比拟的!我讨厌粗野的客人,而中等的客人又难以遇到。偶尔碰上一个漂亮的客人,一上床,就愣头愣脑地说:“你快把衣带解开!”我稍稍拿点架子,回答说:“你也太性急了。母亲怀胎还得十个月呢!”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说:“怀胎是以后才有的事。神代以来,就拿你这种令人讨厌的妓女没办法!”这么说三道四。“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你干脆让我回去,我再另换一个妓女来!”我看透他盛气凌人,害怕起来。但心想他还长得漂亮,再说话时就让步了。我说:“做这些没意思的事情,让熟人知道了,出了岔子我可不管。”这些话,是围女郎无可奈何时说出来的。

比围女郎更下一级的端女郎,她们的事情是讲不完的,而且听起来也不会使人愉快。这都是一些入睡之前的老生常谈。不管怎样,客人付给三目嫖资就不算贱了。付钱之后,慢腾腾地入内。然后穿棉衣的侍女来收拾床铺,把手纸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中等红绸被子旁边。把油灯挑细放在一侧。摆好两个长方木匣底座的圆枕头。说道:“请到这边来,慢慢玩吧!”说罢从旁门里走出去。虽然同是下等妓女,付三目银的熟客,并不全是粗野的客人。或是花光了钱,在妓院前的黑暗处徘徊的男子,或是富有町人家的伙计。若是武士的话,也是中下级武士。妓女暂且不解衣带,拍手把侍女叫来,柔声细语地说:“你把这件衣服拿到床头去,即使脏也得穿呀!”又看着客人拿来的扇子上的画,问道:“这位用衣袖遮住头顶的朝臣,是在佐野一带黄昏的雪地里吧?”借此机会靠过身去。客人说:“你这么一举衣袖,果然显出了雪白的皮肤,我稍稍抚摸一下吧!”然后就恋上了。

一直到走时都不问妓女姓名的人,一定是高官显宦。要给这样的人留下印象,就在临分手的时候说:“请您以后再光临,下次相见就成熟人了。”然后久久地目送他离去。即使是这种男人,也有虚荣心。他制造口实,和妻子吵嘴,再来和妓女重温旧梦。这样一来,他就成为这边的人了。或者,看见客人带了佣人时,却说:“您连个伴儿也没有,一个人在路上真叫人担心。”等等。没有人会回答“我没带伴儿。”要是这么温存他,就会加深关系。在跟他要衣箱的时候,他就不能说自己没带人来。这是一种策略。

收二目银的妓女,自己亲手把灯挑细,在枕头上垫上纸。在嘉太夫曲的精彩之处,暂停说话。然后又说:“你平常都遇见什么样的人?您呆在像我这样不能令人满意的人身边,即使一小会儿,也会感到不快吧?您曾到过哪些妓院?”这些都是老一套的寒暄之辞。

收一目银的妓女,一边唱着新编的流行小曲,一边从屏风背后把睡席取出来。稍稍把衣带从头解开,不顾客人的议论,就像在家里似地换穿衣服。把内裙脱下收拾起来,不让人看见。说:“我以为还是前半夜呢!原来已经四点钟了。您要回到哪里去呢?”她体谅客人的焦急心情,安排好之后,把办事人喊来,“请拿两个天目茶碗,给客人沏上茶!”快嘴快舌的,也使人感到好笑。

收五分银的妓女连门都得自己关。用一只手铺开丰岛产的席子,用脚把烟灰缸摆好。把男人弄倒,说道:“那一位,绸子束带都旧了,还束在身上。真是个傲慢的人。您是做什么的?就直言不讳地说实话吧。在不刮风的夜晚,您抽空到市去值夜班吗?”客人回答:“不,我是大商人,是凉粉买卖的经纪人。”妓女说:“您说得不错。卖凉粉的在这么热的夜晚可以玩一玩吧?而且今晚是高津神社的夏季祭祀,即使不怎么叫卖,也得赚八十文钱吧?”随着妓女等级的下降,客人的阶层也变化着。说的都是些圆滑的应酬之辞。

我在京都,从围女郎又降下一等,被卖到新町。在做这种下贱行当期间,我看到了人间种种世相。好不容易熬满了十三个年头。但此后仍然无依无靠,再次乘上淀的河船,回到了故乡。

3.花和尚的姘妇

我把塞起来的和服裉重又放开,恢复了昔日做姑娘时的打扮。世人都称我“女铁拐”,这是因为我天生小巧玲珑的缘故。

那时候寺院兴隆,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偷偷摸摸地暗藏寺小姓。我虽感到害羞,但还是把头顶上的头发剃去,扮成少男模样,模仿男人的声音,还大体记住男人的姿态动作,束上束带。真是太像男人了!我又换上了普通的窄衣带,插上腰刀,因不习惯,腰部感到别扭;身穿短外褂,头戴草笠,心里有一种奇妙之感。我让画着假胡须的随从拿着草屐,带着处事圆滑的帮闲者,打听到一座有钱的世俗寺院,假装去那里赏花,踏进了土垒的中门。帮闲者来到方丈,对神态安闲的和尚窃窃私语。我很快被叫到迎客室。帮闲者介绍说:“这位是浪人,在未找到奉公地方期间,大概会常常来此散心解闷的。一切请多加关照。”等等。和尚听罢心旌动摇,失口说道:“昨天晚上你们使用的堕胎药,是跟那个人学来的。”话已出口,却马上掩口而止,实在可笑。

接着是大饮其酒。从厨房里拿出带腥味的菜。规定每夜给女人二分金的报酬。诸山八宗的每座寺庙中,都有色道这一宗派,无论哪个和尚都破戒了。

其后,有一个和尚对我特别痴心。用三贯目银子和我订了三年的契约,于是我成了和尚的姘妇了。在此生活期间,我渐渐明白了这伙花和尚的滑稽可笑。先前,寺院中有交情的和尚聚集在一块,立下誓文,避开诸佛和祖师的忌日,把每月的八、十四、十五、二十三、二十九和三十这六个斋日,规定为打破五戒的日子。其他日子必须谨慎。在破戒的日子里,食用鸟肉鱼肉,晚上疯狂地玩女人,在三条的鲤鱼店里吃喝玩乐。平常还像出家人那样,远离肉食女色。神佛对此也予以理解,加以许可。这伙和尚也就肆无忌惮了。

近年来随着寺院的隆盛,淫乱之事变本加厉。和尚们白天身穿僧衣,道貌岸然;一到晚上就化装成穿短外褂的医生,去花柳街鬼混。而且在自己的寺院里也建造了藏匿女人的地方。在房间的一角挖一个深深的洞穴,外面留着很小的供通风采光的窗口。洞顶上培土,顶壁一尺多厚,以使说话声不致外泄,洞穴做得幽深叵测。我白天也被关在这个洞子里,到晚上才能出来,过着没有自由的生活。一想到这是摆脱色恋的权宜之计,更是苦恼不堪。

委身于那讨厌的秃子,昼夜厮混。后来既无趣味,也无兴致。我逐渐地瘦削下去,但那和尚毫不宽容。那副可怕的表情仿佛在说,你就是死了,也得埋在这座寺院里!

不过,奇怪的是,一旦习惯了,就觉得这种生活并非那么讨厌。和尚在忌日的前夜从施主那里回来晚了,我焦急地等待。他早晨去火葬场捡骨灰,和他暂时分别也感到痛苦。他那白色小袖衬衣上的香粉沾到我身上,我也备感亲切,终于忘记了寂寞。以前听见铜锣、铙钹的声音就捂住耳朵,如今习惯了,成了一种无聊中的消遣。嗅惯了烧死尸的臭气,我高兴地想,人死得越多,寺院收入就越好。傍晚卖茶的商贩来了,我做了脱骨小鸭、河豚汁、素烧鱼肉。为了不让香味飘出去,在火钵上加上盖儿。稍稍避开旁人的耳目。

连小和尚们也学得懒散荒唐。他们把咸沙丁鱼用写着佛名的旧纸包着,藏在衣袖里,烧了吃。所以个个红光满面,体态丰润,干起活来也很有气力。离开城市,闭居山林,食用野果树叶的僧人,或者身为贫僧,只好吃斋苦修的人,那脸庞形如枯木,别人一看就明白。

我在这座寺院里,从春天住到初秋。起初和尚怀疑我逃跑,外出时关窗锁门。但如今连方丈也敢窥视了,放松了警惕,不知不觉胆子壮起来。即使施主们来了,也不再慌慌张张地逃避。

有一天黄昏,风吹树梢,娑娑作响。芭蕉叶片片摇动,沙沙有声,令人怵然。我一面观察着这夏去秋来的景色,一边在竹廊上曲肱而枕,但未睡熟,迷迷糊糊。这时,一个头发花白、满面皱纹、手脚瘦得如同火箸、腰部佝偻的老太婆,像爬一样地走过来,用难以听清的悲哀的语调说道:

“我名义上是这寺院和尚的母亲,出身也并不低贱,可我故意弄得姿态丑陋。我和这个和尚年龄相差二十岁,虽然觉得难以为情,但为了借以生活下去,就在人所不知的夜晚和他发生了关系,并且山盟海誓,永不离分。但是,他却恩将仇报,说我年老色衰,把我关在一个角落里,拿供佛的饭给我吃。我该死不死,看来他觉得可恨。无论他对我多么残酷无情,我也不那么恨他;而我每天气恼怨恨的对象却是你。你不知道,当我听到你和和尚卿卿我我说私房话的时候,就觉得自己虽然到了这个年纪,身体这么老衰,但此道决不放弃。我想咬住你洗雪怨恨,今晚上就让你瞧我的。”听了这话,我只得忍耐着。心想长此以往,终究也不是办法,决定离开这个寺院。我采用的手段,也很有意思。

我在平日穿的和服底襟处塞上棉花,装作身体笨重的样子,对和尚说:“以前没告诉你,我已经怀孕几个月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生下来。”和尚吃了一惊,说:“你快回娘家,等身体轻便了就回来!”他把施主布施的东西都集中起来,对分娩前后的事加以准备。他说虽然不知孩子是谁的,但听说若孩子夭折,母亲会哭湿衣袖的,见到遗物也感到悲伤。他把人家布施的小袖衬衣一件不剩地全拿出来,让我作初生婴儿的衣服。还说孩子的名字叫石千代。他在孩子未生之前,就祝贺开了。

我对那座寺院,实在讨厌透了。在那里住了不满三年,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即使如此,他也不能公开加以起诉,这是出家人的可悲之处。

4.诸礼女佑笔

“承蒙惠馈美丽的玉蝉花,十分高兴,定当凝神观赏。”诸如此类的句子,在信上是常有的。京都有一种女佑笔,记住上流社会各种礼仪规则,在结束宫仕生活之后,好多人都挂起了习字所的招牌,作为安身之处。家长们说,“去学习写字吧!”让少女到习字所来。

我也曾在贵人身边服务过。因为这个缘故,我决定创办女子习字所。我能在自己家里独立谋生,感到很高兴。在门柱旁边放上《女子习字指南》和纸张,把一间小房子收拾得整洁干净,雇用了一个刚从乡村来的下女。无论如何这是管理人家的孩子,所以并非普遍平常的事情。我每日毫不懈怠,给学生们修改习字,教她们女子使用的技法。行为不端之事全戒绝了,整日清心寡欲地生活着。

这时候,有一个正值钟情期的年轻男子,请我代写情书。我过去当过妓女,深明妓女之道,懂得恋爱之要谛。如此这般地写一封恰当的书信,就可使对方神魂颠倒。而且我能看透女人服从男人的心理,追求那些精通世故、富有心计的当世女子,没有一个人不会上钩。

世界上再也没有像书信这样很方便的传达感情的手段了,它可以向住在异地他乡的人寄托思念。有的信尽管写得冗长,但虚伪之辞颇多,自然使人扫兴,扔掉也毫不足惜。充满真情实意的书信,自然披肝沥胆,使人觉得对方如在眼前。我在妓院期间,很多男子中,也有自己十分喜欢的人。和那人相逢时,忘掉了妓女的身份,对他倾诉衷肠。对方也不抛弃我。由于频繁来游,金钱拮据,以致不能再相见,非常悲痛。他每天都偷偷地让人送信来。我看着信,仿佛他就在面前。反复读过之后,怀抱这封信独自躺下,不知不觉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梦中,这封信化作他的面影,和我彻夜交谈,睡在旁边的人听见了都很惊奇。后来,那个男子手头宽裕了,我们又重温旧梦。我把做梦的大体情形告诉了他,使他知道我每天想他,和他心心相通。理所当然地,我在连续写信的时候,聚精会神,专心致志,决不心有旁骛。

我向那青年保证说:“既然托我写信,那么无论对方多么无情,这恋爱大概都会如愿以偿的。”我认真地给他写。但在此期间,我不禁方寸缭乱,觉得这青年很可爱。有一次,我一边握着笔,一边显出略加思考的样子,鼓足勇气说出了这样的话:“那个女人让你劳神费思,冷酷无情而不以心相许,是个很不懂人情的人。与其去做这种毫无着落的事,还不如索性爱我吧!在此我跟你商量商量。女人是好是坏,不管怎样得有个好的性情。能得马上结合,这却是目前对你有利的。”这青年听罢吃了一惊,沉默良久。以前他对我并不了解,不能立即断定此事合适与否。现在他被我鬈曲的头发、翘起的大脚拇趾、樱桃小口吸引住了。说道:“说老实话,这次谈恋爱,若需要花钱,我是力不从心的。对于你,我也无力赠送一条衣带。在关系亲密之后,即使问我:‘你知道这里有和服绸缎布匹店吗?’我也不能保证买得起一匹丝绸、半块红绢。如果不事先加以声明,事后要遇麻烦。所以为了慎重起见,我有言在先。”

我是为了他好,他却出言不逊。我感到气恼、卑鄙。心想在这偌大的城镇,不会缺少男人,再另找别人吧。此时恰值黄梅雨季,雨静谧无声地下着。树丛中的麻雀从窗口飞进来,扑灭了灯火,屋内一片漆黑。他正中下怀,紧紧地抱住我,气息急促。把小杉原纸取过来,温柔地拍着我的腰窝,说“愿你活百岁”。真可笑,命运尚未可知,怎能使自己活到九十九呢?我还在为他刚才说的那些话生气。

不到一年时间,那位青年就拄上了手杖,腮颊瘪瘦。他也许认为自己不久于人世了,于是不分昼夜地寻欢作乐。看他身体虚弱,就让他吃泥鳅汤、鸡蛋、山芋。可是,他已逐渐心力衰竭。第二年四月,人们都换穿单衣的时候,他却弱得身裹棉袄。已经找了几个医生给他看过。他胡须丛生,指甲很长。最后,我把手放在他耳边,说些让他高兴的女性的话语。他也遗憾地摇摇头。

卷三

1.町人家的腰元

据说持续十九天的三伏天特别炎热。今年的三伏天正是十九天,人们难耐酷暑,说:“难道没有无夏之国吗?没有不流汗的地方吗?”净是些无用的废话。正在此时,响起了铜锣和铙钹声,送葬的队伍走过来了。跟随灵柩的近亲们并没有呈现出特别悲伤的神情,看起来不像是死者的后代。镇上的人只是出于礼节才穿上礼服。他们一边把念珠拿在手中,一边在谈论有关赊账的诉讼或者米的行情,以及秋叶三尺坊的天狗的传说等等。年轻人却从队列中退出,径直走向花柳街,商谈外出游玩时茶馆的定菜单。后面的那一串长长的人群,看来都是租房住的人。有人穿带里子的冬天用的坎肩和麻布裤裙,也有人穿木棉袜子,却不插腰刀。这些人在手织的麻布单衣上面再穿上棉短外褂,装束是如此的可笑。乱七八糟地高声谈论着鲸鱼油的油灯亮不亮啦,画着猜谜画的团扇好不好啦,净是些无聊之辞。他们哪怕稍微体谅一下别人的悲痛也好。无论在何处,人们从一旁听到那些话,也会感到他们无耻。

会葬者大都互相认识。听说他们是御幸町大街誓愿寺以北的镇上的人。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死者一定是那个镇西侧的叫做橘屋的店铺主人。他的妻子是一个非常漂亮的人儿。有些人只是为了看她一眼,就到她家店里去买并不需要的花纸。此事实在滑稽。园甚太说过:“娶一个女人是为了终生打量玩赏,但长得过于漂亮未必是好事。”这话横竖被人认为是漂亮话,但作为一个男人,娶一个美貌的妻子反倒处处担心。如果只是为了让她守家,大概不必对相貌加以挑剔。所谓美女、美景,看的时间长了必然厌足。有一年,我也曾到过松岛。起初,我情不自禁地拍手叫好。心想这样的地方若让歌人、诗人看到的话,该有多好。但从早到晚观看时,感到那众多的岛屿上也有海腥味,拍打松山末端的波浪声,也十分聒噪。盐龟的樱花,在未见时就凋零了。金花山的晨雪也因睡懒觉而放过观赏机会。长根、雄岛的黄昏时的月亮也不认为特别珍奇。最后,拾了海湾上的黑白石子,给孩子们做摆石子比赛的游戏,只此一点还算有趣。譬如说,在难波一带住惯了的人到京都去,偶尔看见东山,觉得格外新鲜。而京都的人却对海岸感到稀奇,偶尔看一看,也是兴致勃勃。与此相同,别人的妻子,在男人面前,注意礼节、仪表和打扮也还好;而后来她梳头也马虎起来了,肌肤露在外面,暴露了长在侧腹上的黑痣,随意行走时,人家才知道她的左腿稍长;简直一无是处。一生下孩子,更令人厌恶了。想想这些,老婆是不可要的。但既然要过日子,还是不得不要。

有一次,我去吉野的深山。那里连花也没有,除了初春轮班去大峰山修行的人以外,懂得哀愁的人影也看不到。在那样荒凉的地方,有人沿着绝壁结草为庵,房檐是一面坡的。白天听着杉树枝的摇动声,夜晚看着松明,别无乐趣。问他:“世间这么宽广,您不住城市,为何住在这种地方?”那位乡下人笑着说,“和我老婆厮守在一起,也就忘掉寂寞了。”事情确是如此。难以舍弃的,还是夫妻之爱。

女人独身生活没有意思。我停办了女子习字所,到一个名叫大文字屋的和服绸缎布店当腰元。过去都说十二至十五岁的腰元最好,但近年来出于经济上的合算,更多地雇用中年妇女,说中年的女佣人可以铺床叠被,跟随在车轿后面步行也很好看。所以,便开始雇用从十八九到二十四五岁的女人了。

我虽然不喜欢土里土气的后衣带,但还是打扮成一本正经的样子。把茶褐色闪电状刻纹的中型花纹的布料裁得紧瘦,把结得很低的中岛田式发髻放在脑后,处处显出天真姑娘的神态。我问管家的老太婆:“雪这种东西是由什么做成的呀?怎么会那样地落下来?”老太婆说,“你虽然正值妙龄,但还像躺在母亲怀中的孩子一样天真烂漫呢?”从此之后,她何事都麻痹大意地使唤我。别人一握住我的手,我一下子脸色绯红;一接触我的衣袖,就佯装害怕。即使开玩笑,我也故意大声喊叫。后来,人们不叫我的名字,说我徒有美丽的姿态,却像一只不近人群的树梢上的猿猴。我巧妙地装扮成了良家女子。

世间的愚痴之人是可笑的。自己已生过八个孩子,心中实在羞赧。但是,在主人身旁侍奉,每天晚上听到老板娘的调情,特别是主人品性很坏,常常毫无顾忌地搬动别人枕边的纸隔扇。所以,我就忍耐不住了。晚上没有事情,就起身到厨房去看。那里连个男人影子也没有。在紧挨厨房的铺木板的房间一角,有一个老年长工因为值班做菜,独自蹲在那里睡了。我想,挑逗他一下吧?故意从他的肋骨上踏过。他一遍遍地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说:“明明是点着灯的嘛!不要给上了年纪的人找麻烦!”我说:“把您踩伤了,实在对不起,务必请您原谅。我这只该死的脚!”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他“哎呀”一声,大吃一惊,全身颤栗,忙不迭地说:“南无观世音,救救我吧!”我看出这事情终究没有希望,便转过脸去,痛苦地扭动身子,回去了。焦急地等待着天明。

好不容易等到了二十八日。星星还残留在天空时,主人就起床了,吩咐我打扫佛坛。老板娘因昨晚有些疲劳,还未起身。主人是一个身体强健的男人,打碎冰块洗脸,只穿一件信徒用的礼服坎肩。他一面拿着书,一面问我,“还没供佛吗?”我走近他的身边,问:“这是一种记录色恋的书吗?”主人大为扫兴,没有回答。我笑嘻嘻地说:“这样公开厌嫌我的人,还没有呢!”我随随便便地解开着衣带,显出色迷迷的表情。主人按捺不住。一边脱着坎肩,一边不容分说地动起手来。粗暴的动作使正对面的本尊佛像晃动起来,把蜡烛台上的鹤龟弄倒了。佛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从此以后,我常常偷偷地勾引主人。渐渐变得骄横起来,对老板娘的吩咐爱理不理。最后,竟处心积虑,想让他们离婚。如今想来,连自己也觉得可怕。

我想请求某个山中修行僧把老板娘诅咒死,但没有效果。自己十分焦急,怒火中烧。这念头日益强烈,在染黑牙齿的口中衔一根苦竹的牙签祈祷,但更无效验,反倒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知不觉把那件事说出了口。最初的伪装一点不剩地剥掉了,主人的恶名流传开来,长期的不正当关系一下子暴露出来。这是所有的人都必须检点的。

从那以后,我就发了疯似的,今日出现在五条桥上,明日又在紫野如痴如狂。喊着:“我想男人,我想男人!”跳起从前小町所跳的那种舞步,边跳边唱。所唱的曲子,没有一支不是有关恋爱的。人们议论说,这就是多情腰元的下场!我呼啦呼啦地扇动着舞扇,跳着舞来到了立在茂密杉树林旁边的五谷神牌坊附近,终于清醒过来,才觉察到自己赤身裸体。此后本心复归,祛除了邪念。我实在太卑鄙了,诅咒别人立刻会遭到报应。我忏悔罪过,回去了。没有什么像女人这么无常的了。这世间真可怕呀!

2.妖孽女人

踢球本是男人的技艺。我服务于某个大名,担任内外联络的信差。那时,我曾陪同大名的太太到浅草的别墅去。正赶上大院里的杜鹃花开放,平野和山地上红装艳抹,许多穿着红色裤裙的女郎迈着轻盈的脚步,飘动着衣袖,唱着“樱花重重”、“山那边”等动听的歌曲,来到了球场。我虽然身为女人,却对这些女子感到新奇。实则这种情景,我也是初次得见。在京都,宫廷的侍女玩“杨弓”,被认为是过了时的游戏。可是,相传这是杨贵妃玩耍所用,所以直到如今,还是一种适合于女子游戏的工具。踢球,为圣德太子所创,女子踢球,则尚无先例。但大名的太太可借此自由自在地显示豪华。

那一天,暮色已深。暴风猛烈地吹动树丛,球也不听人们使唤,被风吹到一边,人们兴趣索然。太太已脱下踢球的服装,脸色愠怒,别人难以使她欢心。随身的侍女都屏息静气,小心翼翼,畏首畏尾。这时有一个长年在此服务的名叫葛井局的人,用轻浮的语调,摇头晃脑地建议说:“今晚上咱们来‘诉说嫉妒的故事’吧!一直讲到长蜡烛烧尽为止!”太太们听罢高兴起来,说,“这再好不过了!”

吉冈是侍女的头目。她一拉挂在走廊下带着漂亮缨子的铃绳,连管水的和做屋内零活的女人都毫不拘束地走来。二十四五人围坐在一块,我也夹在其中观看。吉冈对大家说,“什么话都可以讲。请忏悔自己的境遇吧!男人拒绝求爱憎恶女人,女人嫉恨辱骂男人,使恋爱失败的故事,都非常喜欢听!”我想,无论如何这是一种变态的娱乐,但此乃主人之命,所以不能嗤笑。

然后,把画着垂柳枝的扁杨木门打开,将一个和活人十分相似的玩偶女人取出来。这是何人的高明手艺?!玩偶的姿态优美,面孔美胜鲜花,即使是女人看到它也会心荡神驰。

接着,一个人一个人地叙说自己的想法。其中一个名叫岩桥的女人,脸庞长得像妖怪一样,十分丑陋。对此人来说,白天的色情事是她想不到的,夜晚的房事也断绝许久。她是一个连男子都未见过的侍女。她争先恐后地讲述起来:“我出生在大和十市的乡村,未曾有过夫妻的枕边私语。那个臭男人到奈良都去,听说春日神社的祢宜的女儿长得十分漂亮,就不断前去。我偷偷地尾随其后观察,胸中发跳。那个女人打开房门把他引进去,说什么今晚上我的眉头发痒,想必有什么喜事等等,样子恬不知耻,把细腰舒畅地靠在他身上。这时我猛然冲进去,说:‘这是我的男人!’张开涂上铁汁的口,咬住了那个女人。”说着紧紧抓住那个美丽的玩偶。那样子至今历历在目,十分可怕。

这是第一个嫉妒的故事。第二个女人又忘我地、踉踉跄跄地走出来。人们常说女人的心地浅薄,她竟能恬不知耻地说出这种话:“我年轻的时候,住在播磨国的明石。我的侄女有个赘婿。那个男人实在是个令人无可奈何的品行很坏的人。他连下等的使女也不放过,不分昼夜地闭门玩乐。我的侄女对此毫不嫉妒,任他随心所欲。我对侄女的做法不能等闲视之。每天晚上都前去申斥。我把寝室关好,从外面打上枢销,硬是把侄女及其丈夫关在里面,命令他们夜间同寝。我把门上了锁之后便扬长而去。不久,侄女形容憔悴,看见男人的脸就怒形于色,浑身颤抖,看来性命不长了。而且,她是丙午年生的,和男人相克,终至沉疴染身。我真想把那个又臭又硬的汉子当做这个玩偶,一下子杀死他!”说着猛地把玩偶推倒在地。然后,一片喧闹,久久不止。

又有一个女人,名叫袖垣,是本地伊势的桑名人。她未婚就善于嫉妒。她干涉下女们的梳妆,梳头时不让她们照镜子,不让她们搽白粉。即使对出身并不低贱的女子,也故意使之相貌丑陋,然后再加以使唤。男人闻及此事,都感到厌恶。因而她嫁不出去,无奈就以老姑娘的身份来此服务了。她对着清白无辜的玩偶痛斥道:“这种漂亮女人,鬼心眼儿太多!所以来夜宿的男人才源源不断。”

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高谈阔论。可是,这种程度的嫉妒,很难合太太的心意。不久轮到我了。我猛然把玩偶打倒,骑在它的背上,说:“本人虽身为贱妾,但颇受大人宠爱,不把正妻放在眼里,悠然自得地和他同衾共枕。他不是会轻易抛弃我的家伙!”我瞪着眼,咬着牙,做出刻骨怨恨的样子。我的话正合太太的心思。她说:“噢!原来如此啊!这个玩偶还有如此心肠,丈夫把我看得无足轻重,从故乡召来美女,昼夜与她厮混。我们女人生来不幸,即使怨恨也毫无用处。至少我得按那个臭婊子的样子做一个玩偶,就这样尽情地折腾她!”话音刚落,奇怪的是那玩偶的眼睛睁开了,它伸出双手,环视座中,样子跃跃欲立。众人惊恐万状,没人仔细看清此情此景,就跌跌撞撞地逃之夭夭了。那玩偶上前抓住太太的衣服前襟,她好不容易才将它挣脱。未发生什么事故。

大概因为出了这种事,太太从此病倒了,一个劲儿地说胡话。人们推测,这也许是因为玩偶在作怪吧?于是大家商定:“如果照样把它放在那里,它会继续执着一念,也许会发生不祥之事的。不管怎样,最好把它烧掉吧!”于是,就在屋角把这玩偶烧掉了。然后,连灰也不剩地全部埋入土中。可是,人们却不由地害怕那埋葬玩偶的土冢。传说每天黄昏都清楚地听到女人的哭泣声。此事招致了世人的嘲笑。

此事传到了中房。主人也吃了一惊。他把信差召来,寻问事情的大概。我因职务上的关系,只好进见。如今已经不能隐瞒了,只得如实陈述玩偶之事。“果然如此!”主人听明白了。“没有像女人这样不通情理的了。倘若这样,我的侧室不久就会被这种固执的念头夺去生命,我得把这事好好跟她讲讲,让她回家乡去吧!”

那个侧室长得非常漂亮,婵娟在她面前也甘拜下风。先前的那个玩偶无一处可与她匹敌。我虽对自己的长相多少有些自负,但与她比较也相形见绌。由于太太的固执,这样的美人也将被“诉说嫉妒的故事”诅咒死的。主人深深感到,女人是可怕的。从此以后不再到太太那里去。太太成了守活寡的人。

我见此情景,感到在此干活是可厌的,就辞职不干了。我再次回到了上方,心情郁郁不乐,想出家为尼。

嫉妒万万要不得。这是作为女子的应引以为戒的。

3.歌船卖春

书曰:“多则不见其污”。人的住处尘埃遍地,垃圾堆积,世人多视而不见。

难波津的峡湾也被垃圾埋满。船标不知何时踪影全无了,蛎鹬在陆地上张皇失措,捞取蚬子的河浜也变成了菜田。情况今非昔比了。新开凿的新河一带的黄昏景色很有意趣。铁眼禅师的释迦堂也建立起来,佛法大为兴盛。

午后,戏散场了。撑起屋形船,趁着酒兴,从道顿堀的夷桥顺水而下。才到半町左右,船就搁浅了。无论怎样推动也无济于事。今天的娱乐也因此趣味索然,没有什么意思了。在此等待涨潮。所希望的莱肴也落了空。他们在计算烤鱼的数量时,把“三五一十五”误算成“三五一十八”,多算了三条。饭前拿出的萝卜丝中也未拌海参。不知何时才能到达三轩屋。只有在此等待,消磨时间。夕阳渐自暗淡下来,猛然发现插有船篙、无船篷的几艘船急驶过去。这大概是新造的疏通航道的船。真是一种好办法,看来人的智慧是深奥的,不会像河川一样淤积埋没。疏通航道对以后的游兴很有利。正为此高兴的时候,发现在河上垃圾中有一张蹊跷的旧纸,幸而在这条船上伸手可及。一看,是一封从京都写来的请求借款的信,这很有趣。

信上这样写着:“我缺少八十目银子,私自向您拜借。在奉还之前,我想把早晚祈祷用的弘法大师所做如来佛像,作为抵押保存您处。这浮世的恋爱,情况都相同。长期哄骗某个女人,必遭报应,如今进退两难。生孩子所需费用,请您一定帮忙。平野屋转左卫门先生启。加茂屋八兵卫敬上。”信后还有附言:“本书信的十文邮资我已交给运鱼兼捎信者。”

竟有此等事情,信函写得像诉讼状那样郑重其事,到遥遥十三里外的难波索取借款。虽不知结果如何,但最好还是借给他。不过,大家捧腹大笑说:“即使在京都,也还有人没钱花呀!”今日负责接待的副镇长,他一边拿金勺子、汤碗,一边说道:“如果考虑考虑各自的家产,哪一位都比这个京都的借钱人更危险!有的人到下个月月底,因不履行债务而抵押品被没收;有的人用廉价的投标包工,还有的人在北滨做买空卖空的生意。一年到头以谎盲,蛮横和贪欲为能事,混世度日,还不断地冶游嫖妓,自以为是。”大家听罢,羞惭难当。认识到今后应该戒除这种超越身份的冶游。但此事是难以戒绝的。

却说在这个河口,停泊着来自西国的船。船上的人想起留在家乡的妻子,旅途中的孤眠备感寂寥。有一群唱歌的比丘尼看透行情,在此卖身。载有美女的船只停泊在这个港口,一片混乱。年老的船老大在船尾划桨。比丘尼大都穿着棉内裙,前面结着龙纹的中幅衣带。用两层黑鸟羽巾包着头,戴着深江阿七出产的女式草笠,穿双层棱纹的袜子,丝绸的内裙下摆很短。大家打扮相同。手提箱中,装有熊野的牛王宝印、醋拌鲍鱼、敲打用的聒人的竹板。小比丘尼手中一定拿着柄勺。化缘的声音拖得很长。唱着流行小调引诱男人,明目张胆地走到停泊中的大船里去。事毕以后,把一串一百文的钱塞进和服袖口袋内,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人们或者用木块代替嫖资,或者用咸青花鱼代替。虽说同是卖身,而歌比丘尼的卖身更为下贱。但在此地早已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没有什么像人生这样渺不可测的了。我稀里糊涂地历尽了种种卖身职业,如今又削掉令人可惜的黑发,到了位于高津宫北部的高原镇,走进竹葺盖的幽暗小屋,请求多年在此的比丘尼头领,同意当了比丘尼。这个行当十分悲惨,连刮风下雨的天气也不能休息。每个比丘尼每日须向寺院交纳一升白米、五十钱;年轻的比丘尼,也得交纳五合米。因此,比丘尼也是很低贱的。以前并非如此,可如今变得和妓女毫无二致了。其中长相漂亮的也到大阪的住宅区去。不漂亮的到河内、摄津的村落,把麦收和采棉季节作为卖身的大好时机。

我在某些方面还留有当年的风韵,所以从河口的船上被人招下来,权作露水之缘。然后再去客人的私邸玩乐一番。每夜三目嫖资,这是很少的一点钱,算不上什么花费。但随着次数增多,不久三个客人都倾尽钱囊,不名一文了。以后就假装不认识,视同路人。嘴里哼着“苦呀、冷呀”的小曲儿,实在是无情无义。无论多么便宜、省钱的冶游,久而久之,也会有花尽之日,所以事先须心中有数。那些好色之徒,如何懂得?!

4.“金纸翘”发髻

你们见过洒满脱落的黑发、摆着梳妆箱和明镜的化妆室吗?人说发型对女人的风姿至关重要。我也情不自禁地学着别人的样子,煞费苦心地赶时髦,把岛田式发髻的底部弄得很低,用布将两鬓包起来,到某一家当上了给女主人梳头的佣人。

那时候,发型是不断变化的。如今兵库式发髻已不新鲜,五段式发髻也难看了。可以说以前这些循规蹈矩的发型是妇女的正经发型。近些年,媳妇们都变花哨了,学习妓女和歌舞伎演员的装束,模仿打扮漂亮的男人把袖口加宽,落座时把衣裾展开。走路也学着太夫们盛装在花柳街游逛时的步法。自己的身体却不顾自己的需要,而是处心积虑地使别人欣赏。把长在侧面的黑痣掩饰起来。脚腕太粗,就用长长的衣裾遮住。嘴大就急忙收缩,想说的话也不说。当今的女子就是愿受这些额外之苦。与之结婚的男人也是得过且过,对她感到不满足。虽然对这不如意的浮世感到失望,但如果在性情与漂亮两者之中选择其一,那么,漂亮还是首要的。总的说来,九容皆备的女子是凤毛麟角。长相一般,还算好看的女子,须有陪嫁费才能出嫁。这种情况起于何时不得而知,岂有此理之事,莫此为甚。女方凭长得漂亮,向男方索要些钱财,则是理所应该的。

我和雇主讲定,除了四季的工作服以外,一年的工钱是八十目银子。在开始服务的二月二日,我清晨早早地去太太的房间。太太正在早浴,过了一会儿把我叫到最里面的藏衣室,决定对我进行试工。她的年龄大约不过二十,态度和蔼,举止可爱。世上会有如此上品的女子吗?那姿态连女人看了也会心生羡慕。她亲切地谈了种种事情之后,说:“最近我有一事难以启口。我想跟你要一份保证书,写进日本诸神的名字,保证不把秘密泄露出去。”我莫名其妙,但既然从属于主人,对她的话就不好违背,只能服从。我拿起笔来,写的时候也暗暗祈祷;自己如今尚无确定的男人,只求神佛原谅淫猥之罪。我按照太太的意思写完了。

“既然如此,我把事情跟你讲明了吧!我长相并不亚于别人,但头发稀少,长得散乱。这使我无限悲哀。唉!你瞧瞧吧!”她把头发解开,几缕假发脱落下来。她眼泪汪汪怨恨似地说:“真头发,是十筋右卫门哟!”又说:“我跟他结婚已四年了。他有时深夜才回家,我想这不是一般的事,稍有些生气。把枕头放得远远的,假装入睡。这成了我们夫妇争吵的原因。可是,如果把我的假发弄开,他对我的爱恋就会一扫而光吧?我为此感到可悲、苦恼。长年隐瞒,十分难受。请你不要把此事告诉别人。女人都是互相同情的。”她把一件穿下来的无花纹的小袖衬衣给了我。一想到她是那样含垢忍辱,我更觉得她值得同情。形影不离地侍奉在她的身边,何时何地都不让人发现她的缺陷。

可是,久而久之,太太不知为何对我嫉妒起来。她嫉妒我满头美丽的黑发,让我把头发剪掉。我虽迷惑,但这是主人之命,无奈只得把头发剪得短而难看。她说:“即使这样,不久就会长得和以前一样了。干脆,你把额前的头发拔稀了吧!”这种做法过于无情,我因此提出辞职,但也未得许可。从早到晚遭受她的虐待,我的身体虚弱了,怨恨加深,就企图做出不义之事。

我千方百计想把太太头发的事告诉主人,使他厌弃太太。办法是训练一只家猫,整天晚上让它抓挠我的头发。最后,那只猫每夜都到我肩头来抓头发了。

有一次,淫雨凄凄,景象寂寥。主人从晚上高高兴兴地和太太在一起。太太连弹琴弦。正在此时,我把猫放了出去。猫毫不客气地抓挠太太的头发。头簪和假发的发卡脱落下来。五年间的爱情毁于一时。太太的美貌也改变了,拉过被子忽忽不乐地蒙上头。后来,主人很少与太太接近。太太托故返回了娘家。

从此以后,我把主人视若己有,寻找机会与他成其好事。有一天黄昏,雨不住地下着,周围不闻人语。我看见主人寂寞地靠在寝室的床边上,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我觉得此时正是接触他的好时机。他并没有喊我,我却“哎!哎!”地答应着,来到他的身边,“喂!喂!”地把他叫起来。我问:“您喊我,有什么事吗?”他回答:“没喊你呀。”我说:“那么,也许听错了。”留在那里不肯回去,显出大大咧咧的样子。拉开被头盖上,重新做一个枕头。问道:“这儿有人吗?”他说,“只有今晚,谁也没有。”就拉住了我的手。我终于把主人笼络住了。

卷四

1.奢侈的婚嫁

如今的婚嫁,连下等的町人百姓,也耳闻目睹豪门富户的铺张排场,每每超出自己的能力所及,购置衣物嫁妆,企求尽善尽美。这是当今的风习,是不知自己身份地位的做法。一般地说,作母亲的鼠目寸光,想法浅薄,对长相普通的女儿自夸自傲。十二三岁时就让其修饰打扮,自然保养得肤肌细腻,指甲美丽,姿态引人注目了。

把那些五花八门的戏剧剧情和狂言中的艳闻趣事看成实有其事,世间的妇女都变得爱情不专、见异思迁了。离经叛道之心由此生起,而且服装打扮也因此而变。系着一丈二尺的衣带也觉得不舒服。过去的衣带是六尺五寸,而近年来猎奇地流行起长衣带来,久而久之成为习惯,也不觉得难看了。小袖衬衣近来也出了新花样,刺绣成樱花色调的鹿纹的模样,乍看上去像是印染衣物,其实是用百色漂亮丝线刺绣而成。只是这件衣服表面,就得花五两金子。似这样无论何事都在不为人所见之处花费金钱,这世间,渐渐变得奢侈而猎奇了。

最近,在大阪的下寺町,为了重修奈良东大寺的大佛,寺院选择吉日化缘的时候,人们不分贫富贵贱,摩肩接踵,云集而来。其中,有个女人芳龄已过,色香俱失,而且驴头马面窄长脸。仔细一看,只有耳朵还凑合,其余都令人生厌。可是,看来她是生在富有之家,打扮得风流时髦。贴身衣是白色无纹的绫子,中间的衣服,表里都是紫色鹿纹;外衣是菖蒲色八丈绸的面子、红绸的里。束着并列条纹的宽幅衣带。女人身上的小型装饰品一样也不缺少。那时正好有一个和服绸缎布店的年轻人,估计了一下她打扮服饰的所需款项,足有一贯三百七十目。那年轻人是个行家,他估计得很正确。人们都仔细地打量着那个女人,心想,这世间真是奢侈透顶了,我若有这一身衣服的钱,就能买下南边那六七间房子。她竟能穿这么贵重的衣服,真是个浮华女人!

我从夏季结束了梳头佣人的生活,并没有在大阪的横堀一带找一个临时小屋住下,而是被各处雇用,给新嫁娘当佣人。

大阪这个地方,人心比预想的还要轻浮。他们似乎不顾以后的生计,喜欢婚礼的奢侈铺张。女方的父母希望找一个强于我家的女婿,男方的父母喜欢比自己门第更高的儿媳。婚约一旦谈妥,马上毫无必要地装璜门面。男方立刻大兴土木,女方着手购置衣类。这都是女人家的主意,所以万事都打错了算盘。她们把全部家当集中起来,从一百贯目的财产中,拿出私房钱十贯目,结婚花销十五贯目。不仅如此,婚后还需要各种杂费。一年中走亲访友时,挑选丹后出产的大鱼、能登出产的上等咸青花鱼,父母何事都得操心。不久,二女儿也到了出嫁的年龄,即使不能像长女那样铺张,也得花费相当的钱。接着,儿子又该娶亲了。同时,长女的头生子呱呱落地,必须马上准备护身刀和一套婴儿衣服。这里那里的亲戚不断来往,不知不觉间家中金银减少,把女儿嫁出之后,倾家荡产的人不计其数。

男方的母亲也同样,超出自己的身份显示其阔气。平日口口声声要勤俭持家,如今却闭口不言了。油灯换成蜡烛,暖炉上也不盖被子。她儿子也随之奢侈浮华起来,把白头偕老的妻子,看做妓女之类的暂时缘分,将应该开诚布公的事加以隐瞒,处处为自己打算。在妻子面前大耍男子威风,追求虚荣。此乃愚蠢之举。

我在几处地方当过佣人。我知道,除了夫妇恩爱之外,还要多方顾忌世间的体面,无论谁都该如此。有一次,我去中之岛的某个店铺当佣人,只有他家的儿子对我不加留意,也不想接近我。比起注重外表,更注重处事小心谨慎。新婚之夜也不加修饰。婚礼结束后,虽觉得有些寒伧,但现在只此一家繁盛起来。其他家庭从那时就衰落下去,其女主人如今也坐不上轿子,只能徒步而行了。

2.衣上妖冶水墨画

女人衣裳的裁缝方法,在人皇四十六代孝谦天皇时期就确定下来。从那以后,日本国的风俗才得纯正。一般来说,贵人家在裁制小袖衬衣时,开始先计算一下扎针数,缝完后再数一数扎针数,处处小心谨慎。而且规定必须洁身,经期的女子,是不得进入缝纫房的。

我不知何时手变灵巧了,所以被雇用当上了女裁缝,于是安下心来学手艺,色恋之事淡漠了。在南窗下,心情舒畅,望着石菖蒲怡神悦目。同事们一块出钱,买安部出产的茶、饭町寺的鹤屋的包子。女人单身生活,没有什么罪过,也没有挂在心头的忧愁。我想,只有如此,才是佛教的“常乐我净”的境界吧?

公子穿的熟绢的带条纹的内衣里子上的图案,是哪位画师的手笔呢?男女相杂,赤裸的身体有胖有瘦。女人的美丽肌肤画得鲜明,脚踵向上,脚趾弯曲,恣意玩乐,看了叫人害羞,使人觉得那不是图画。我仿佛从那不动的嘴里听到了枕边私语,朦朦胧胧地头脑发热,许久靠在针线箱上,生起了恋慕男人之情。顶针、线穗儿也不上手,缝小袖衬衣时心不在焉。只是悠悠忽忽地想着男人。

在值得珍惜的夜晚,孤衾独眠,从此感到寂寞。过去的事情又一幕幕地回想起来,自己觉得可悲可哀。过去,眼含泪水是真实,强颜欢笑是伪装。不管伪装还是真实,只是那些男人并不令人讨厌。爱他长久,却未成姻缘。有的男子,为了淫酒美食而舍身。浮世长久,相见短促,如今想来,实在可悲可叹。

有各种各样的原因,留在记忆中的男子数也数不清。世上有一生之中不曾知道男人的女人,有的死别之后不找后夫,或生别而出家为尼。也有的安下身来才知别离之苦。而我的心地是何等浅薄呀。以前的所作所为都是放荡不羁的,今后一定要改邪归正,忍受寂寞之苦。我暗暗下了这样的决心。

天明了,同室的女人也醒了。叠好被子,然后焦急地等待着吃早饭。找来烧剩的木块,毫不检点地点上烟卷,喷烟吐雾。这姿态,也并非要装给别人看,只是草草地拢住蓬乱的黑发,打一个旧式发髻,匆匆忙忙,发髻松动了也不介意。去倒洗脸水的时候,朝窗外的毛竹丛中一看,有一个男人,好像是住在大杂院里武士所雇用的仆役。他把早晨买的芝鱼放进篓子里,一只手提着醋瓶和引火用的木片,也不知有人看他,站着卷起深蓝色的破烂不堪的前衣襟,随地小解,像音羽瀑布似的冲刷着沟中的石块,平地成了水潭。啊!可惜那枪头儿未在岛原之乱中发挥作用,无功无名,那么虚度年月,实在令人遗憾。我突然按捺不住了。难以继续在此服务,年限未到就托病辞职,在本乡六丁目的小胡同里住下,然后在路口的柱子上挂起了“里面承做各种衣服”的招牌。这里,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等待着,什么样的男人来了都算我好运气,可是,偏巧净来些于我无用的女流之辈。她们说喜欢当今流行的衣服款式。我虽不情愿,但权且受理,马马虎虎地给她们缝起来。想来实在无理。

从早到晚被歹心所烦恼,但又不好启口。有一次,我灵机一动,让下女拿着小袋子到日本桥的本町去。来到以前当佣人时经常出入的名叫越后屋的和服绸缎布匹店,说道:“我从那家辞职不干了,如今独身生活,家中连只猫也没有。东邻一直不在家,西邻是个年过七十的老太太,而且耳聋;对面是一堵五加木的树墙,人影也没有。你们在去那条大街的住宅区做买卖的时候,请务必到我那里歇脚。”我要了两匹加贺丝绸,一只红袖,一条龙纹的衣带,回去了。虽说商店一概不赊卖货物,但被我这样的女人纠缠住,年轻的店员们也不好说出个“不”字,没提货款的事,就把东西给我了。

不久,九月十八日的结账期到了。“你去要!”“你去要!”十四五个店员对来我这里要账互相推托,争论不下。其中有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对恋情一无所知,睡里梦里也忘不了算盘和砚盒。人家说,他是为京都总店老板效劳的一只白鼠。凭靠着顶梁柱,能认准人缘的好坏,是一个独一无二的聪明人。他听到大家争论不休,不耐烦地说:“那个女人的欠账,我去要!她胆敢不交,我把她脑袋拧掉带回来!”他找上门来,言辞粗暴,吵吵嚷嚷,我镇静自若地说:“为了这点小事,劳您远道前来,实在麻烦您了。”冷不防把红梅色的衣服脱下来,“这个,我自找多事地给染了,只穿了昨天和今天,衣带也在。”说着就扔给了他。“因为眼下没有银子,虽不方便,还是把这些衣服拿去吧!”我含泪说道。衣服脱光了,只剩下一条红色内裙。

我的身体白净漂亮,不肥不瘦,也没有艾灸的痕迹,油光滑腻。见到此情此景,这位十分古板的人也瑟瑟发抖起来。说:“我怎能拿这些衣服回去呢!脱光了衣服,会着凉的!”说着就给我穿衣服。这样一来,他被征服了。我说:“啊!你真是个深情的人!”靠在他身上了。他吓了一跳,赶紧把名叫久六的小伙计喊过来,让他打开随身带的箱子,从中抓出五目四五分豆板银,对他说:“这个给你。你到下谷街的吉原去吧。时间不要太长。”久六听罢大吃一惊,胸口直跳,怎么也不相信此话当真,面红耳赤,难以回答。好不容易明白过来,暗忖:“噢,原来你和她亲热,我在这里碍事呀。对平日小气吝啬的老头子,这时候得敲他一下。”就说:“不管怎样,不能穿着木棉裤衩到妓院去呀!”这话言之有理。我大致估摸着裁一块宽幅的日野绢,没有折边缝,麻利地让他穿上。他兴冲冲地跑出去了。

从此以后紧关门户,在窗口蒙上草笠,搞着没有媒人的恋爱。他把生意挣钱全忘掉了,一味沉溺于此。这也不能说是血气方刚所致。江户的分店全垮台了,被京都总店追查。我名义上是女裁缝,四处讨好,一日一步,稳扎稳打。即使把我的针线箱拿去,其结果也只不过是不缝衣服,还能设法生活。这就像是一根拴不住屁股的绳子。

3.武士家的老仆役

眼下的女子,把边缘呈紫色的鹿纹衣带系得很低,盖在臀部上。这种打扮虽说很流行,但过于显眼,相当令人讨厌。

我随着年龄渐大,身世逐渐沦落,成了武士家茶室中的女佣人,期限为一年。平时,里面穿洗褪了色的小袖衬衣,外面穿棉衣。在主人的厨房里,收拾各种餐具,这就是我的工作。天天靠吃糙米和简便酱汤度日,不知不觉间容貌黯然失色,变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姿态丑陋了。

不过,盂兰盆节和春节的两次假日,还是令人愉快的。临时回去和情夫相会,像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的相会一样,走过里门的板桥时,那喜悦是难以言喻的。兴致勃勃脚步轻快的样子也和平常不同。在黄色无花纹的内衣上面套上有花纹的衣服,打着深蓝色底子的金线织花的锦缎后衣带,在这上面又紧系着紫色的整幅布截断捋成的和服衣带。把头发梳成翘发髻,额际修成火灯形,眉毛用浓墨涂黑;围着黑色头巾,只露出眼睛。让老仆役拿着用布头缀合而成的袋子,袋中装有不在禄米之内的三升五合米,少量盐炒鹤骨粉,盛点心的杉木薄板制作的双层空板盒也收集起来,用这些东西向借宿的房东太太讨好,这也很可笑。

通过樱田门的时候,我从袖子里取出零钱,犒赏雇来的那位老仆役:“今日你辛苦了。钱不多,买点烟什么的抽吧!”他说:“真想不到您这样关照。您要是有吩咐,我收下钱也照样陪伴您:要是不陪伴您,我就是另外去给人打水了。您不要费心了。”这种下人,净说些奇特的话。

然后,通过丸之内的住宅区,来到大街上。我的脚步不麻利,心里着急,稀里糊涂地走着。这位老仆役没有带我到住处新桥去,而是在同一地方来回兜了四五圈。我路不熟,只能悠悠忽忽地跟他走。抬头看时,忽然发现日影西斜,我吃了一惊,注意观察着老仆役。只见他满是皱纹的鼻尖儿,显出有话欲说的样子。“原来如此,”我有所领悟。看准一个无人的时候,走到卡子门的蔽阴处,凑近他的耳朵小声问道:“你有什么事吗?”老仆役喜形于色,没有回答。摆弄着破刀鞘里的腰刀,说:“要是您有何吩咐,我老头子性命也在所不惜。家里的老婆子怨恨也没关系。我今年已经七十二了,决不说瞎话。您要是认为我是个不要脸的家伙,那就这么一次了。神佛是正直诚实的,以前的念佛都是白费。人就像一根牙签,这话我觉得没错儿。”他从长满上髭的口中说了这么一大套,也很可笑。

我说:“既然如此,你早说一句喜欢我不就得了?”他泪汪汪地说:“我也想到人家会那么议论,可被存心不良的人说三道四,也太岂有此理了。”他这么无缘无故地诉说起来。我并非不厌恶他,但觉得他那老年人的耿直爽快值得同情,不禁生起邪念。本来到租房里去也能成事,但已迫不及待了。不知羞耻地跑进桥河岸端的小饭馆里,说要点面条,给老板递了个眼色。老板未做盘问,把上楼的梯子指点给我们。

一上二楼,老板娘就提醒说:“头!头!”心想这是什么意思?原来因房顶过低,不能随意站立。在铺着两张铺席的地方,用柿漆纸把墙角包起来,从角落的窗口透进光亮。放了一对木枕,使人想到不只今天,以往也有过这种事情。

我刚要隐约地说些让他高兴的话,而他缩着身子,满脸发红,看准机会将系得很结实的衣带结解开,略带冲动地说:“请您不要嫌我脏呀,四五天之前洗的。”说这种无聊话也很可笑。他抓住我耳朵把我拽过去,摩挲得使我腰骨发疼。莽莽撞撞地行事但一点也不成。我觉得这样很遗憾,说:“日头还高呢!”把手插进他的腋下。他抖动着身子起来了,我急不可耐地问:“怎么样?”他说了一句古语:“昔日利剑今菜刀,徒入宝山而空归。”我不让他束腰带。在说东道西时,小饭馆的老板爬到第二段楼梯上,焦急地说:“喂!好不容易做的面条赶不上啦。”听罢,这老仆役就断念了。

朝楼下一看,剃了头的武士,带着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留发帘儿的拿草屐的仆人来了,一眼便可看出,也是色情之事。他听说这房间有人在用,发现果然如此,便从叠着的方绸巾中拿出碎银来,放在圆盆边上,说:“谢谢了”,急忙走出去。尚未出门时,就在房中大笑说:“今天这个臭老板真像做梦似地交了好运。江户有的是地方呢!”

我与那位老仆役并未发生关系,却让别人认为实有其事,真是窝心。何事都得趁年轻时做,上了年纪将一事无成。我对他并不亏心,只感到他已是风烛残年,生死无常。我到新桥的仆人住处,寻问道:“他近来还好吗?”哭着回答:“你所关照的那位老人,去年冬天,痛苦了两三天就死了。临断气之前,还一遍遍地喊你‘大婶’。”我说:“我并不懂得男人内心,怎么做都随他的便。我偶尔才有假日,这事没听说过。我以前结识的下等仆人,不都比他年轻吗?”

4.荣华老妪愿转生为男

没有像女人这样到处流转服务有意思的了。我也在江户、京都、大阪几处当过佣人,这年秋天雇用期满,又到泉州、去了。我想在这种地方也许会有什么稀奇事吧?在锦町中滨西侧,住着一个名叫善九郎的介绍佣人的人,我请他推荐,每天必须交他六分食宿费。在此期间,听说的中央大街上有一位老太爷,托人来打听,要雇我当中居,只做些铺床叠被的事。那人一见我,马上说说:“你年龄正合适,长得挺俊,身材举措无一处不好。想必老太爷一定会中意的。”预付金多少也不计较。一位好像长年在他家服务的老婆婆高高兴兴地带我去了。

在路上,老婆婆为了我好,把她当佣人的经验讲给我听。她的样子长得令人讨厌,但心地善良。人世间总有好人,我很高兴,认认真真地听她讲。她说:“头一条,他家的那位老太太是个很爱吃醋的人。女佣人们与正屋的年轻伙计说话,她也不高兴。所以,不用说那些淫秽之词不能讲,连看见公鸡母鸡交尾也得视若无睹。因为她信仰的是法华宗,不念佛也可以。她很珍爱一只戴着项圈的白猫,即使那只猫出来偷鱼吃,也不能追赶。她常常出入内外,即使言辞粗暴无礼,你也得洗耳恭听。她起初是第一位太太带来的名叫阿旬的臭腰元,那位太太因流行性伤风死了以后,老太爷就变得好奇了。觉得这女人也不错。如今她一步登夫,十分任性。她的腰骨折不断,却在轿子里铺上几层被子出门,真让人奇怪!”老婆婆一个劲儿地说老太太的坏话。我侧耳细听,越听越觉得好笑。

“早饭,别人家都吃红米,这里却吃播州的上等米。让人从她丈夫的酒房里取出需用的豆酱。每日都烧蒸汽浴,而她懒惰不洗澡,对自己是没好处的。大年三十,一门亲戚送来的年糕啦、莱肴啦,那也是很了不起的。很大,从中央大街到市南,没有人不借这里的钱。然后再到二町,东北角的店铺,也被这里允许使用同一字号开业。”

“你大概还没见过住吉神社的祓祭吧?离现在还有一段时间。到了那时候,从宵宫开始,就带领全家前去。此后不久就是观赏藤花。那时候,在大套盒里铺上南天竹竹叶,红小豆米饭盛得像座小山。反正是当佣人,在这样的家庭里住着还是幸运的。你以后可以请求在这里安家,只要使老太爷一人满意就行。无论他说什么你也不要违背,秘密的事决不要泄露出去。尤其是,人老了,虽然什么事都性情急躁,但这就像泼在地上的水,一会儿就消失,马上就能高兴起来。你最好事事都合他的心意。事情虽说难以预料,但他是有很多财产的人,要是明天两眼一闭,结果怎样也未可知。已经是七十岁的人了,身上净是折皱,他知道自己余日不多,无论怎么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这些事情你都不清楚。因为你招人喜欢,我才把一切都告诉你。”

这些话我大略一听就理解。像那样的老人,我有一个办法对付他。如果有缘连续在此服务,我在外面私蓄男人,要是有了身孕,我就把孩子硬说成是老太爷的,让他在遗书上写明他的遗产归我所有,那么以后就可以享清福了。我边打定主意边走路。只听老婆婆说:“啊,到了,请进!”她在前面先进去了。

我在中门处脱去草屐。连着厨房是铺木板的房间。刚一坐下,一个七十岁左右的老太太走出来,看上去身体硬朗。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我,说:“哪儿都很平常,我喜欢。”这话和我预想的大相径庭,我感到后悔。早知道为这位老太太服务,还是不来的好。但我想,她的话有些似乎还有人情味,再说,半年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的。在这种地方虽然辛苦,也许并不坏,所以决定留在这里。

店头和京都的一样宽绰,店内好像很忙。下男踏碓捣米、下女缝布袜子,没有闲暇。总的说来,这是一个家教很严格的家庭。这里有五至七个女佣人,各负其责。只有我显得无所事事的样子。到晚上主人命令我铺床,我惟命是听。但老太太要我和她同寝,我难以理解。因为这是主人之命,不能说个“不”字。我想她也许会抚摸我的腰部吧?但她并未这样,而是把我当做女人,自己当作男人,彻夜跟我开玩笑。我真倒霉透了。浮世宽广,我也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当过佣人。这位老太太希望来世转生为男人。她说她希望的事情就想做做看。

卷五

1.沦落石垣町

我对卖色这一行讨厌透了,可是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又恢复旧业。学着胡桃屋茶馆里的女招待的样子,沦落到京都的茶馆。

再次穿上衣裉开着的长袖和服,也很不是滋味,但小巧玲珑的女人有个长处,即使年龄大了,好歹还能恢复昔日风姿。中国也好、日本也好,都同样喜欢年轻人,所以苏东坡有诗曰“二八佳人巧样妆”。的确是“一双玉臂千人枕”,不分白天黑夜地忙于接客。不过,这对于好色的女人来说,又是有趣的事情。

有时候,杂务小吏,手工艺人,或者出家人,官吏,客人的身份地位不同,接待他们,也并不那么有趣。我想,和各种各样的人厮混不过是烟云过眼。无论是自己喜欢的人,还是并不交心的人,其情分恰似乘坐渡船从此岸到彼岸一样。若是自己满意的人,也跟他们谈上几句,但不推心置腹;对自己讨厌的人就摇头,一次满足其要求之后,数着天花板上的橡木,把心思转到其他事情上。我像浮世中被浑浊的流水飘荡着的浮萍一样生活着。

我在石垣町的时候,也有皮肤白净的有权有势的男人悄悄来玩。虽说是蔽人耳目的游兴,但打扮很漂亮。浓茶色的结实的肌肤,风情十足。后来向见多识广的人打听,才明白这是京都身份很高的大财主,我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常常也有英俊的客人来访,那都是有名气的人吧?

虽然名曰茶馆,但在石垣町,每个茶馆都有七八个卖色的女人。对于衣着考究的客人,我记住岛原妓院的风习,在交杯换盏方面做得很出色。所以上京的高官显宦们,都说我是伶俐有趣的人。那时我跟号称“四天王”的愿西弥七、神乐庄左卫门、乱酒与左卫门、鹦鹉吉兵卫等,学习应酬客人的方法和做帮闲的要领。斟酒举杯啦,玩笑话啦,都自然学来了。在这方面变得圆滑周到。

可是,不知不觉间,我的姿态又变丑陋了,被那家茶馆辞退。我想,同样是卖身,没什么差别吧?到园町、八坂去了。但这里和别处不同,特别忙乱。隔着帘子喊“请到这边来!”声音娇滴滴的,连自己都觉得可耻。

到这里来的,有从清水到坂下,既上坡又下坡,五次七次地对比着嫖妓,累得精疲力竭的人。一起来的人,有做白银手工艺品的手艺人和葺房顶的工匠。其中一人是来散心的,另一个人似乎看着天气情况事先商量好了,取了一人一份的两目银子外出游玩。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可谓“石块上开花了”。

两名女人,要接待五名客人。一坐下就先让他们抽签决定先后。酒未上口,咸腌贝类巳先吃完。他们身边有废品筒,即把榧子壳扔在烟灰缸内。把梳子插进花瓶的水里浸湿梳头。一喝完酒,就像春节时那样,把酒杯送到原来的地方。这些不懂礼节的人坐在长座位上,不由自主地打哈欠,这实在让人不堪忍受。接着,外面的房间又增加了客人,听到老板娘在跟他们打招呼:“里面的客人不久就会出来,请先到这边来!”另外的客人在土间的茶炉旁坐下,说:“老板娘,这里的生意很兴隆呢!”老板娘说,“您别客气,跟我来吧!”让他上二楼。接着又有两三人走过来说:“我们现在去参拜灵山,回来的时候到这里来!”说罢走了。

这里的生意实在是太忙了。在房间的一角围着廉价的花屏风,放有两个箱形木枕。客人站着解开衣带,快嘴快舌地唱了句“辛苦也得干”,又装模作样地说,“也不用花钱,稍稍洗一洗。这脏手脏脚,实在叫人讨厌!”仓促完事,这个客人起身了。接着又有人喊:“不管是谁,总得来个人啊!”话未说完就迷迷糊糊地睡了,打起鼾来。把他弄醒,听凭他随以所欲。好不容易刚洗手,又马上被推给正在等候的客人。完了以后,二楼上又有客人不耐烦地拍着手。说道:“酒没喝成,至少也得来个人接待嘛。或者让我回去!同样是花了钱的,却让我孤零零地呆着,实在叫人迷惑至极!这一带的一百一十九个茶馆,本人无论到哪里,都不曾用过蚬子汤和咸海蜇下酒。迄今为止也没有用粗劣的银子行过贿。也没有借了别人的伞不还。今天我的打扮让人看了寒碜,实在遗憾!我只有木棉棉袄,从不穿带补丁的衣服!”说着,就炫耀当时流行的八寸五分宽的袖口。多方安慰他,叫他别生气。这时候楼下又有人在喊:“阿龟!晒的围裙掉下来啦!”还有人大声嚷嚷:“猫把鲋偷走啦!”在里屋的先前那位客人,把一包银子放下走出去了。赶紧把这银子拿过来,放在手上掂着分量,还在那位客人看得见时,就放在秤上称,银子超量了。再到旁边的铺子去。这真比上演独角狂言还要忙。

无论是怎样的谋生职业,都没有比这行当更苦、更下贱的了。尤其是工钱虽然三百目、五百目、八百目地逐渐增加,但身边必备的衣物,上衣带和内衣带,甚至内裙、手纸、装饰用的梳子,针签,发油,都得自己买。所以,钱是积攒不下的。不仅如此,还必须往家里寄款。在闲暇的晚上,也合伙出钱吃喝。什么事都得花钱,想节俭一点做些出嫁的准备工作,这事连想也不必想。成年累月从早到晚地喝酒,自己也不知道今后该如何。

我的容貌衰老了。茶馆的客人很多,约定在年轻的老板娘生病期间,再雇用我三十天。即使涂脂抹粉,也是筋骨突出,皮肤像鸡皮一样粗糙。别人问及接触过我皮肤的客人,客人也不在乎地说:“那种女人还挣钱,真腻味!”我听了,心中十分悲伤。难道除此之外就没有谋生之道了吗?我痛恨起爱染明王来。

虽然我相貌渐渐老衰,但人各有所好。有人喜欢我这上了年纪的人。他对我很深情,给我做黑薄绸子的衣服。这也是意料之外的幸运。而且他不抛弃我,让我辞掉茶馆的差事,在门前町的别墅纳我为妾,经常去看望。这位人士,是在偌大的京都无人不晓的大财主。如今还和岛原的名叫高桥的太夫来往,经常让她摩肩捶背,为所欲为。我和他有缘是很高兴的。可是,他究竟看中了我什么呢?尤其是,京都是冶游很自由的地方,他选中了我,也许是看错了人吧?就像骗人购买新茶叶筒和新画的画一样,他对我估价过高了。但我在他的别墅中过得相当舒适。一个卖身的女人,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2.澡堂女招待

用六目银子就可邀请一夜的布谷鸟,是“传授女”,这话很叫人不得要领。一打听,澡堂中的女招待称为“猿”,据说传授《古今和歌集》的布谷鸟是猿,所以才得了这么个名字。澡堂女招待的气质风俗,各地都大体相同。

她们很善于打扮,每日都洗身,在根部低垂的大岛田式发髻上,结成一个菱形宽幅的平发髻,其端部很弯曲。头上插着一把背厚达五分之多的菜板似的梳子。为在傍晚以后迷惑客人,使劲地抹白粉,以致脸上的麻子、疙瘩都被埋没了。拼命地涂擦口红。自己系着浅灰色的加贺绢的下衣带,把衣服下襟挽短。在柳色衣服的底子上绞缬染成五个球形图案,袖子则染成黑白两色相间的花纹。每人的浴衣都长得触到脚跟,衣袖很短。把龙纹的衣带分成两部分结在身后。交替着去浴池给客人搓背。

喊着来澡堂洗澡的客人的名字,忙不迭地说:“请进来!”显出夜间那种娇媚的神情。客人从水中上来,脱衣场的女招待就不管交往深浅,来到客人旁边。客人问:“今天是去看戏呢,还是回妓院?”等等,故意让其他人听见,向女招待讨好。觉得这些话未起什么作用,又从手纸盒里取出妓女的信,向别人炫耀:太夫的书信总有些与众不同。荻野、吉田、藤山、井筒、武藏、通路、长桥、三舟、小大夫的笔迹啦,还有三笠、巴、注江、丰等,大和、歌仙、清原、玉、八重雾、清桥、小紫、志贺等的笔迹,看也一点看不懂。可见这些信是让下等妓女吉野代笔的。这就像让狗去嗅沉香一样,完全搞不清此乃何物。这些人也没见过太夫和天神,拿着太夫和天神带家徽的梳子之类,虽说有点难以为情,但年轻时花钱不随便,而现在又想装璜门面,所以无论谁都会这么做的。每个不带随从的年轻人,也夸示自己新做的束带,把专用的浴衣先存起来,让自己喜欢的女人去存取。这种与身份相称的玩乐,是令人同情的。

客人从浴池上来,女招待用一只手拿着烟灰缸,让客人喝炒面汤。站在池边招待客人的样子特别引人注目。用画着宫崎友禅仿作画的扇子给客人扇风,又绕到身后换灸盖,又理顺蓬乱的头发。只有此时客人对女招待显出不屑一顾的样子,但这是暂时的。女招待的热情服务使他们心生恋慕,不由地寻找幽会的地点,把女招待叫去。女招待在客人用过的澡水里洗身,然后化妆。这期间茶泡饭也做好了。一吃完饭马上不介意地穿上租借来的衣裳,让下男久六点上灯笼,从楼梯口吧嗒吧嗒地走出去。天黑时戴上棉帽子,夜深后拿下帽子露出头发。走路的脚步也很轻盈,毫不害羞地来到了那个房间。一坐下就说,“对不起,我穿了三层衣服,因为太热了。”穿的贴身衬衣露出后颈。“喂!请给我喝一杯干净的水,没有像今晚这么气闷的了。屋顶上没有放烟的天窗,真够呛!”女招待不客气地说三道四,自由自在,不拘礼节。不管怎样,虽说是澡堂女招待,这样也太过分了。

不过,女招待并不伸手拿点心,喝酒时也客气地把酒杯倾斜起来。即使有鲜贝、炒鸡蛋,也只在煮大豆、山椒皮等菜上动筷子。这似乎是模仿花柳街上的礼貌作法,是很可爱的。每次喝完杯子里的酒之后,都说:“请再来一杯,我给你斟上吧!”尽是些例定的话语。无论来的是哪一个,都没有其他不同的做法。

这种职业也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只得忍耐着干。想起来,住在难波吃惯了海湾中的鱼的人,到熊野去,盂兰盆节的盐腌青花鱼即使到九月份才上市也感到珍奇。倾城美女的眼光在这里也不得不降低了。搓洗烦恼的污垢,用水冲净,这也算是一种游兴。

争先恐后地谈论着艺间流行的话题。这时听得夜半钟声响起。有人说,“诸位还没睡吗?我们每夜干活,身体又不是铁打的,夜餐也不想吃了。”嘴上这么说,实则荞麦面条也想吃,听得摊摆食桌的声音。然后上床就寝。这是穷人家的床铺,三个女人盖一床竖条纹的被子,两件布棉袄,连木枕也不够用。不做色恋之事,先谈论开凿新河的消息、自身经历与家乡的事情,然后一定要谈有关戏剧演员的传闻。一接触身体,就觉得手脚很凉,接着鼾声如雷。自己的身体任别人随心所欲,苏东坡所谓“男女淫乐,互抱臭骸”,大概就是指这种乱七八糟的睡相而言吧?我也沦落到这步田地,心变得污浊不清了。

3.扇铺奇遇

挂着在眼睛的图案下面写有“医生”二字的招牌,四条大街新町以南,住着一位女医生。外面镶着竹格子门,屋内幽深而昏暗,盆景里撒着那智石,根部缠绕的石菖蒲郁郁葱葱。女人们云集而来,她们凝视石菖蒲的叶尖,怡神悦目,戒绝酒色,不是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而是背靠墙壁,以保养眼睛。医生宣称,用平常的声音唱角大夫和佐夜之助的小曲,起居动作不慌不忙,不生气,万事心平气和,便可养生。

百无聊赖时各自讲述自己的经历。有一个人是室町的效间女。她到各地人们因游山和装病而逗留的租房去,兜销各式各样的染制衣物。这种女人不管有无丈夫,都打扮得不大显眼,任凭对方献殷勤。看准举止轻浮的对手,与之对饮。然后,稀里糊涂地听其自然。作为谋生之道,这是合算的。一条九目五分银的和服衣带,即使卖十五目,买主也心领神会地买下来。还有一个人是线铺的,她当吸引顾客的招牌女店员,招待武士们。根据对方情况,给他们把东西拿到宿舍去。看准时机,向他们推销名古屋打的衣带和用许多细线织成的刀鞘绦带,成了额外的推销员。还有一个鹿纹布店的女工,她并不公开卖色。她穿着红色、紫色衣服,具有花柳街女人的风味,装得温柔和顺,像是已婚女子。也有的客人珍重、喜爱她,又给衣服又给钱,悄悄与之幽会者源源不断。此外,这类女人因伤身而染上恶病,用山归来等草药敷上。在三伏天和八专的日子里发病,痛苦非常。她们随着年龄增大,病情愈重,由于梅毒而生眼病,感到非常烦恼,所以大家互相谈说以往的羞耻之事,聊以消遣。

我也患了这种眼疾,来看这位眼科医生了。我的头发自然地层层打卷儿,脸上无白粉气味;穿着早川织的衣服,装饰着衬领。头微低下,用黄色丝绸布块拭着并不那么难看的泪珠。这种风情,总有些妖艳女人的气味。

这时候,五条桥一带,有一个无人不晓的大扇子铺。这个铺子的老板很古怪,他不娶有陪嫁的媳妇。在京都,漂亮姑娘有的是,他却摇头说:“金银乃身外之物。”在寻求美色期间,不觉已过五十有余。他对我一见钟情,说:“即使没有半个衣箱,没有一个梳妆匣,身无分文也行。我很想娶她为妻。”他苦苦相思,诚心诚意地托媒人说合。又送来酒菜作彩礼。

对女人来说,这是件意外的幸事。如今我被人称为老板娘,和众多的折叠扇子的女工来到店铺里。我对自己引人注目的长相很自负,看我的人蜂拥而至。他们将五根扇子骨的薄纸说成三根扇子骨的厚纸,也不讲价钱就买了去。连出家人赠答用的扇子也来订做,顺便来看看我。客人络绎不绝,店铺生意十分兴隆。御影堂的生意因此而萧条了,带有友禅画的扇子也不再流行。画着春画的扇子是这个铺的新品种,可以使人观赏淑女之美,很受欢迎。

一开始,丈夫就知道我的意图,我摸顾客的手,拍顾客的腰,他都佯装不见。这时,出现了一个美男子,他每日必来,出一把扇子一分银的高价。从起初无意的戏言,到后来弄假成真,我和丈夫有了隔阂。终日后悔自己身不由己。丈夫看不下去,把我休掉了。我去找那个男人,但不知他住居何处。做这种荒唐事是可悲的。

从此之后,我一筹莫展,在御池大街流浪,把身边的衣物都变卖了,权作每日的生活费。我想找个好工作干,可是在京都比比皆是的是寺院和女人,实在没有差强人意的工作。为了暂时糊口,到西阵去作纺纱工。可是,那里每月六斋日幽会的男人,毫无趣味。上长者町有一位法体的闲居老人,他收取七八间房屋的房租,用来买醋、豆酱和供玩乐,作为一年中的开销。早晚除干鱼以外,不吃别的东西。家中有一个女人,一只猫。我们讲定,我到他家里,既当佣人又当妾,白天打水,烧茶,夜间给他搓脚什么的,没什么麻烦事情。另外也无人向我讨好。我有一个非分的愿望,心想,如果这老头子四十来岁,年轻一些,我能忘掉夜间寂寞的话……。我心里很不痛快,想入非非,心生烦恼。

这位老人头戴棉帽子,不分冬夏地裹着砂锅形头巾,起居行动很不灵便,从楼梯口下来也需要一段时间。我想,他年纪不算太大呀,觉得他可怜,马马虎虎地应付他,说:“请休息吧,不要感冒了。要是头晕什么的,就把我叫醒。我睡在这儿。”色恋之事已断念了。我想起了九月十五日佣人期满交替之前的事。这位老人精力十足,彻夜不眠,说如今的年轻人天生地不成体统。他从早到晚地逗乐,我多么难受,他也不顾。不过二十天,他白天也卧床不能起身,头缠布巾,面色苍白。我害怕地想,至少应在他未死之前……便背着他,回到了佣人的住处。倘若把此事告诉吃地黄丸的年轻人,他们一定悔恨得咬牙切齿。

4.桃色批发店

推销各种货物的难波港,是日本第一大港,各地商人汇集于此。有无数上方(京都、伏见)和下方(九州、西国)的专门批发店,为了招待客人,还设置了“采莲女”。

“采莲女”比烧饭的女人多少好看一些。里面穿薄棉的小袖衬衣,外面穿染成黑蓝色的无花纹的衣服,束黑色宽幅的衣带,系黑色围裙。她们在鬓发突出的头发上,插着京式头簪,脸擦沉香油,脚穿细带的竹皮草屐,一看便知是什么身份。这种人脸皮很厚,在大庭广众之中也不羞怯,久坐不离,走起路来用小碎步,举止妖艳。所以,她们得了“采莲女”这个名字。把不好之物称为莲叶,大概就取这个意思。

她们比妓女行为更荒唐。在老板的批发店里,半点朱唇让万客品尝,在浮世小路的幽会处,尽情地同衾共枕。有的男人给她们买新年用的盛装,也有的约定在盂兰盆节买麻布单衣,有的熟客给她们小费,也有的送给她们一年中用的发绳和白粉。她们向同辈的年轻人死乞白赖地要丝绸的浴衣。即使碰到下等佣人久三郎也不白白放过,硬是抢走他们多节的烟袋杆儿,夺去桐油纸制的烟荷包。她们认为值二分钱的东西若不据为己有也吃亏,为了贪欲而卖弄风情。

不过,她们并非为了自己的将来而捞取金钱,而是在雇用期满时,为了消遣游玩做准备。虽说身为女人,也喜好美味佳肴,想吃一吃鹤屋的包子,川口屋的蒸制荞麦,小滨屋的药酒,天满的大佛饼,日本桥的吊桶形饭卷,屋的鱼糕,樗木桥的外送的盒饭。而且还想乘坐横堀的出租船,想坐轿子去看戏。花现钱坐楼座,回来时对演员着了迷。岚三右卫门的角内小字的家徽、荒木与次兵卫的舞鹤的家徽、大和屋甚兵卫的香图家徽等,识记这些无用的家徽。这些女人以梳妆打扮度过梦幻般的一生,神思恍惚,连双亲的忌日也不管不问,忙于游乐而不与将死的兄弟见最后一面。一味做不仁不义之事。

一到春天,人心就萌动了。眺望从土佐堀川的淀屋桥到中之岛一带的景色,只见云朵静静地飘游,丝风不动。福岛川的蛙声也悠闲自在。雨丝蒙蒙,不用打伞。这是个难得的天气。很多的交易场所都不营业,米店也无众人聚集。年轻人显出百无聊赖的样子,身倚砚箱,头枕算盘。打开《小竹集》,击股做节拍,说这剧本中描写风流艳事的段落最有意思。这期间,又津津有味地品评各处的“采莲女”。无论谈什么,都是男女交好之类的脏话。

一看就忍俊不禁的,是“八桥吉”和在河边演小戏的干岁老;平常酣睡之相也很漂亮的,是“下玉”和难波御堂的海棠;一见就须退避三舍的,是“金平初”的梅毒和高津的冷饮店;夜间闪闪发光、成为稀世之宝的,是“猫玲”的眼睛和装进手杖中的灯笼;乍看有趣尔后乏味的,是“释迦头久米”和座摩祭日用的彩车:哭泣之后令人扫兴的,是“酒壶阿满”的床和今宫松树上的乌鸦;冗长而值得一听的,是“越后锅”的枕边私语和道久的《太平记》;外表优美,可以零售的,是“似紫札”的天真幼稚和谷町观音堂中的藤花;打开一瞧空空如也的,是“合力之旬”的旧衣服里子和春节初次演出谣曲的通知信;臭气难闻的,是“鳄口小吉”的气息和多贫民窟的长町两侧。另外,把数百个在东、北、南方服务的“采莲女”一一列举也很麻烦。这种女人一上了年纪,就像被扔掉的泡桐木屐一样,无影无踪了。

我从京都的扇子铺出走以后,感到独寝寂寞,来到难波,流落到“采莲女”之中,人们把讨人喜欢的人称为“烧”,因为我能说会道,被称为“野墓的琉璃”。起初,我对主人很尽心,给他端酒时也小心翼翼,不致外溢。但学着懒惰之后,蜡烛台倒在被子上也不管不问,在床缘上把核桃砸碎了吃,碗和木方盘坏了也不在乎。忙的时候,撕下隔扇上的纸做纸捻,湿的地方用蚊帐擦拭。家里的钱也不知爱惜,随时随地胡乱花费。主人的损失非同小可。总的来说,这个批发店表面上生意兴隆,实则内部虚空,危机四伏。要在批发店和“采莲女”两者之中必择其一,是主人所不愿意的。

我在这家批发店干了一两年。这期间,我看中了秋田的一位老主顾,昼夜向他讨好,说话时投其所好。他花大钱为我买了许多衣物和夜具。我趁他酒兴正浓,取来砚和纸,研好墨,让他写终生不抛弃我的保证书。然后我要挟这位北方的乡巴佬儿,说“不管你是否愿意,你回家的时候得带上我,以后我想当北方人。”这男人担心带我回家不方便,多方道歉,我则不予理会。没什么征兆,我却说肚里已有孩子。故作高兴地说:“一定是个男孩儿。就照你的名字新左卫门起名,叫他‘新太郎’吧。不久端午节到了,挂出鲤鱼旗,插上菖蒲刀。”他听罢大为懊丧,悄悄地请求一位老谋深算的大管家,让他从结账时交易双方的交割款项中拿出两贯目给我,以断后顾之忧。他是认输了。

卷六

1.暗娼乃白昼之怪物

秋分前后,太阳坠到西边的大海上,染红了涌起的波浪。从上町望去,景色尽收眼底。观赏过的藤花,也已花零叶萎。此情此景,不由令人心生悲哀。虚幻无常的钟声一响,敲鼓念佛就开始了。虽然胸中的乌云像清晨的迷雾一般不得消散,但这念佛声却使人生起往生极乐净土之念。合着念佛的节拍敲打的锣鼓也很有意思,听者如云。尤其是住在附近小胡同里简易租房中的女人们,好奇地从狭窄的小巷里成群结队地走出来,看上去并不那么低贱。她们打扮得虽不引人注目,但脸上抹了白粉,画了眉,梳着装饰丈长纸的宽幅平发髻,头发上含有梅花香油,插一把装饰用的象牙大梳子,打扮得细致入微。但是,粗劣的衣服却与头部大不和谐,好像是用竹签串起来的“合点首”的玩具一样。

问问这是谁家的媳妇,原来都是些不为世间所知的暗娼。一听这名字就使人讨厌,但我因没有安身之地,就到私娼馆去当“分”了。所谓私娼,是指只在一固定住处接客,而不外出;所谓“分”,大概是指那些把嫖资收入分出一半作为房费交给房东的娼妓。讲定按月交纳嫖资的客人,每次各是一分金,临时来的客人由双方商定。但对方荒唐赖皮,嫖资也不了了之。另外,暗娼被人叫到下处,短时嫖狎,给两目银子。其中长相俊俏者,客人给漂亮衣服穿,并给一两银子,地位稍高一点。嫖暗娼的人,把家务交给儿子,借口参拜寺庙。把家务交给养子的客人,怀着种种顾虑,偷偷前来。他们不涉足公开的游乐场所。明知在大阪可以随便买女人,但他们这么做,想来也是从节俭出发的。

这个房间,面对大街。一间房立着两扇拉门。竹帘处有用半新不旧的铁护手和铸器加工的廉价的榫钉,还有短外褂的前胸纽带,古式扇的制扇纸,用于装饰的狮子坠子等等。把这些总共只值二百钱的东西放在外面。夫妻穿不带补丁的衣服,一家五六口过着宽裕的生活。到五月前后,把冬天用的被褥叠放在长方形大箱内。端午节的花销在初一、初二就筹措好了。包两三串粽子,鲤鱼形旗不带纸条;请外行人画了一幅辨庆斩千人的图画,辨庆的眼睛画得细小,牛若丸画得可怕,处处都搞错了。一切都很无聊。不过,在伸手可及的搁板边上,摆着茶盘和烫酒用的铜壶,堀江烧制的钵里盛着干燕鳐鱼,在带盖儿的茶碗里放有煮大豆,随时都有下酒的菜肴。能够喝一杯,客人是十分高兴的。

到这里玩的客人,无论谁都用同样的话打招呼。站在院中问道:“怎么样?老板娘,有什么稀罕的便宜货吗?”老板娘捕风捉影、瞎编乱造地说:“京都石垣町的女人啦、浪人家的姑娘啦、在新町当过天神的妓女啦,都可以随心所欲。这情况您大概知道吧?”客人得知此事,不由心荡神驰、兴致勃勃起来。问道:“那个浪人家的姑娘多大年龄?脖子白吗?我要是让您叫一个可作妻子的好女人来,未免有些强求了。只要漂亮就行,叫一个来吧!”老板娘担保说:“要是您不中意,我倒贴一两银子!”听到她对自己的十二三岁的女儿窃窃私语:“让阿花打扮一下快来。如有别的人在,你就说要裁麻布单衣,请她来帮一下忙,她会明白的。喂喂,回来时买点醋来!”老板娘快嘴快舌,也很有意思。

这家的主人,抱着哭泣的孩子,拿四文八文的钱到邻居家去玩升官图了。女主人收拾里面的一间房子,把厨房附近贴着旧历书的粗糙屏风围上,拿出小仓出产的木棉被子和两个新木枕。特意整理房间,片刻之间即可在一两银子中,赚取一目五分。

不久,听到从后门传来竹皮草屐声。老板娘向来者示意。这女人便在二道门底框处急忙打扮起来。她穿一件浅黄色单层棉布的普通衣袖的礼服,手里抱着一个包袱,打开一看,内有白色麻布单衣,红底的带皇宫车家徽的长袖和服,牡丹、蔓草花纹的金线织花锦缎的衣带等等。她刚要把衣带系在前面,老板娘就在一旁提醒说:“我已经跟他说好了,你是浪人家的姑娘。”让她把衣带系在后面。这也未免太精明了,令人可笑。

穿上有野郎带儿的菱形花纹的袜子,把压延纸叠成两折,拿一把黑扇骨上镶着黄铜的扇子。迅速打扮完毕,到客人身边来了。口音像是浪人家的姑娘,多少还带点东部地区的土音,不知她何时学会的。她像浪人家的姑娘似的,敞开衣襟坐下。故意把两层白羽的衬衣带显露出来,这是个可耻的动作。喝酒时也像初学者一样躲开身子。在床上则是惟命是从,只是招架那男人,没忘记自己是“武士家的女儿”。说,“把这个小樱花缨的甲胄送到京都重新染染吧!”如此等等。不问,她也喋喋不休,听来无聊之至。客人也在听着,问她:“你叫什么名字?”答曰:“净土宗。”虽然身穿长袖和服,年龄大概也有二十四五岁了。客人好像是能看出她的年龄,只是不便寻问罢了。她并不急着进寝室,是因为只挣四目银,想来真让人可怜。

还有和客人只玩片刻、收二目银的女人。也相应地穿带条纹的漂白麻布单衣,淡黄色的衣带系得松弛。一到房内,就痛苦地扭动身子,说:“今天热得很。我想洗洗澡,到烧小锅的地方去,叫人来烧水。先告辞一下,消了汗就来。”脱去上半身衣服,这也让人扫兴。听说在二目银子中,要交八分给房东。

还有收取百文钱,或者收一目五分银的女人。自己可得其中的四分。这种实际收费八分银的娼妓,其地位更为低贱,她们把带补丁的内裙加以掩饰,不让人看见,也是理所当然的。起初,厚着脸皮说:“做手工活儿、纺奈良麻,也让人不痛快。没有客人,不吃饭就饿得慌。”环顾放研钵的地方,说:“这会儿是不能吃葱的,肚子受不了。啊!梢瓜,梢瓜!我还是初次见到呢!这是今年的新鲜货。还是一个五文钱吧?”听来也让人讨厌。她接待客人时,虽无悲戚之事,却是哭哭啼啼的;事毕之后,客人尚未系上衣带她就准备离开,说:“若有缘分,下次再见。”临走时还要钱。装得十分忙碌。

2.骗人的旅宿

旅行是孤独忧伤的,让客人住下来,与之作一夜夫妻。想来,这只是难成温梦的露水姻缘,但这可以消除客人的旅途疲劳,使他们忘掉乡愁。

我历尽坎坷,漂泊至今,被诸佛抛弃,来到神风伊势的古市中地藏,寄身于旅馆。外称黄花姑娘,实则接待当地客人。衣服和从前岛原的太夫穿旧的古式服装无何差别。根据不同场合,各人一样唱的是“间山节”:“我身卑贱,往来客人,流传我名。”实在可笑。演艺也是跟春天来古市演出的上方演员学会的,并不下流,用来添助酒兴。

我在此就业,故伎重演,把粗俗之客看做风流汉加以挑逗,想博取别人欢心。但我侧面的细小皱纹终于被人发现。世间把年轻姑娘视若鲜花,喜爱不迭,所以后来我便门庭冷落,境况渐渐凄惨。虽然是穷乡僻壤,人们在恋情方面也很精明,上了年纪的女人即便在昏暗中也无人上钩。

明野原茶馆的风俗,实在古怪。女人穿着染成仿紫、漆黑等各种颜色的衣服,装饰茜草色的衬领,显露在外。这种打扮从旁边看上去也令人害臊。尽管如此,还要把衣襟散开,装作姑娘,以招待来自各地的巡礼者。

此后我离开了古市,来到松坂。重操旧业,当了客栈中招徕客人的女人。上午尽情酣睡,下午两点左右梳妆打扮。根据不同场合,涂抹伊势出产的白粉。从客栈微暗的门口走出,表面上显得白白净净,将骑马参加伊势法会的人们领进来。“这位是播磨的商店老板,那位是备后的同伴。”我口操方言,把来自外地的人一个不错地说出来,好让他们高兴。我依偎在客人身上,对方即表示无论出多少住宿费都行,这叫我大吃一惊。反正是马马虎虎的逢场作戏,女人喜欢这样。我纠缠着他们,拿进行李,待他们在这客栈安顿下来之后,像风吹松树一般,我就对他们冷淡相待了。

对一般的事,我不予理睬。即使有人喊:“给我拿点烟的火!”我也说:“纸灯笼就在你鼻子底下。”有人催促说:“浴池应该早些开。”我笑着回答:“你太性急了,怀胎还得十个月呢!”又有人喊:“我有点事!”把我叫到他房间里说:“对不起,请给我换一副止痛膏。”他露出肩膀,我却视而不见,说道:“这两三天上演的狂言是《空腕》。”有人的浴衣绽了线,说:“拿针线来!”我显出十分吃惊的样子回答:“无论我的工作有多下贱,也不至于带着针线吧!你把我看成那种女人吗?”起身欲走。客人把我留住,劝道:“今夜在这儿喝点酒吧!”他将家乡的名产酒肴拿出来,求得一时快乐。我趁客人大醉,让他把手插进我怀里,说:“你虽因旅途劳累,倦容满面,但仍然招人喜欢。”我借抚摸着他的笠带时触及他的颧骨,揉搓他被草鞋磨痛的脚踵。这么一来,无论怎样的客人也会忘却白天的精明的算计。他摆弄着串在一起的一贯钱,把包在纸中的一百文钱放进我的口袋中,这也很可笑。为三文钱而讨价还价、回去不骑马的人,做法又有例外。

所有这样待客的女人,并没有从老板腰包里得到薪金。老板只管饭,以此为交换而让女人招徕客人。有时只卖身一夜,另有雇主,也得把客人所付钱的一半交给客栈老板。老板除了发给日常用的工作服外,什么都不给。熟客可以公开把这里的女人邀去。烧饭的下女也耳濡目染地学会了,在客人盈门时,打扮一番,到客厅的套间向客人献殷勤。这叫做“二漱女”。

日月逝去,速如流水。我在此干了一段时间。后来我的姿态,在黄昏时看,也十分丑陋了。因此我被解雇了。此后我就到附近的桑名海滨,混进码头,做口红和针的买卖,连自己也觉得可笑。我不到让人看出自己是流浪女人的地方,而到顶上盖着草席的停泊的船上,不打开包袱和小口袋,就和那里的人谈起生意来。这也可以说是“恋草之种”吧。

3.乔装打扮的夜娼

如今我已历尽世间种种职业,年纪大了,皱纹满面。来到可称作色恋之海的摄津的花柳街,继而又到新町的妓院区。这是我原来呆过的地方,道路熟悉。托熟人的情,当上了妓院的杂役。以前身为太夫,一切今非昔比了,可羞可耻。别人一眼便能看出我是杂役。

系着淡柿子色的围裙,在左腋结着中幅的衣带,挂着很多钥匙。从怀里抽出手,把后衣裾稍稍提起,顶着头巾,走路蹑手蹑脚。不常紧绷着脸,以使妓女望而生畏。对她们进行训练和指导,不久便把天生腼腆的妓女训练得机智灵活,为客人所喜爱,让其一刻不闲地接客,为老板出力。我十分清楚妓女们的秘密,对她们与情夫幽会横加干涉。太夫对我心怀恐惧,客人也怕我三分。不到年底,每人就各给我二步金,就像给死人的六文随葬钱似的。

人做坏事,不得长久。这时我被众人所恨,难以在此久留,最后转至名叫玉造的城郊居住。这一带没有一家像样的商店。小屋里冷冷清清。白昼也是蝙蝠横飞。我住在这偏僻小巷的简陋房间里,生活无依无靠。仅有的衣物卖光了,搁板也劈作明天的烧柴,晚上喝清水,吃煮大豆,境况十分悲惨。人们害怕晚上打雷,假如雷公知道我内心的悲哀,就落下来把我劈死吧!我已不再珍惜生命了。只有到了现在,我才彻底厌倦了这浮世上的一切。我已经六十五岁了,人说乍看上去好像四十来岁,皮肤纹理细腻,这是因为身材小巧的缘故。如今听到这样的话也不再高兴了。

我回想着一生经历的种种放荡浪迹,紧闭双眼,进入了幻境。我仿佛看到了戴着莲叶形斗篷的婴儿的面影。产妇的腰下被血染红,有九十五六个婴儿并排站着。产妇含糊不清地哭道,“完了呀,完了!”我留心观看,这就是人们传说的怀孕女人的亡灵吧?人们都气愤地说:“残忍的母亲!”我想起过去堕掉的孩子,不由悲从中来。若把他们好好养育起来,要比和田义胜一个家族的人还多,那该多好啊!往事难以忘怀,但不久这幻景便消失得无踪无影了。每当想起此事,我就觉得世间无非如此而已。日复一日,这条命依然苟活于世,实在遗憾呀!

窥视隔壁,见有三位妇人同居一处,看来年龄皆在五十上下。她们酣睡到日上三竿,不知靠何谋生,实在不可思议,便注意观察她们的情形。她们喜好与身份不相称的美餐佳肴,从买来小海鱼,悠闲自在地少量饮酒。谋生艰辛之类只字不提,却议论新年盛装应染成淡翡翠色,帆船和中国式团扇染成暗纹。为使衣带夜间引人注目,把在左边结扣的灰色衣带的圆形图案染成彩色,如此等等。现在离新年尚早,却商谈此类事情,也许是手头宽裕的缘故吧?

吃过晚饭,就进行梳妆打扮,反复涂抹廉价的土白粉,用砚墨描画额际,口红涂得闪闪发光,颈项收拾得漂漂亮亮。胸部至乳房周围抹上白粉,掩住皱纹。稀疏的头发上添上假发,在结着的岛田式发譬上暗系三条发绳,再装饰宽幅的丈长纸。藏青色长袖和服后面结一条白色木棉带子。穿粗线袜子和稻草草屐,怀揣再生纸,用腰带代替围裙带子。待到人面模糊的黄昏时刻,来了三个健壮的年轻人,穿短外褂,缠头巾,且遮住面部。或缠长头巾、拄粗手杖,穿紧腿裤打绑腿,脚蹬草鞋,看准机会,把女人带走了。

南邻有一对夫妻,靠剪裁油布为生,但丈夫也让妻子化妆。买来年糕等物给五岁左右的小女儿,告诉她:“爹妈要出门啦,你在家呆着啦!”丈夫把两岁左右的孩子抱在怀里,妻子就穿上旧麻布单衣,似乎对附近的人有所忌惮,悄悄出去了。也不知是为何事。

天亮了,一看她回家时的样子,和晚上大不相同。衣着不整,披头散发,浑身瘫软无力,腰也直立不起,气息急促。喝加盐的开水,又狼吞虎咽地吃大米粥。接着用水洗身,胸中憋闷终得释解。然后,跟随而来的男人从衣袖里取出零散的钱,每十文里各取五文的佣费,大体心算一下,那男人就拿着回去了。

接着,女人们集中在一起,讲述自己的遭际。一人说,昨晚运气不好,没碰上一位带手纸的男人。又一人说:“我遇到的都是血气旺盛的年轻人,当接待第四十六位男人时,我已奄奄一息了,累得浑身酥软无力,不能再干了。可是,欲壑难填,此后我还以有客为幸事,又接待了七八人才回来。”

另一个女人自己嗅嗤一声笑起来,却不言语。问她“怎么啦”?她答道:“我从未有过像昨晚那么麻烦的事。刚出门时,我站在平常街道上的天满的菜市上,打算在河内的农民船上拉客。大概是些娇生惯养的傻小子吧,年龄十六七,发帘上也没留角。虽是乡下孩子,可收拾得干净利落,而且,样子讨人喜欢。好像对女人感到新奇,被同村的农民带来了。庄户人这个那个地物色着女人。反正例定十文钱,说不定会找到好的。年轻人已迫不及待了,说:‘俺喜欢这一个。’就缠上我了。把我领到无篷的小船上,自然是以浪花为枕。反复亲热之后,他高兴地用柔软的手抚摸我的侧腹,问道:‘你今年多大啦?’我听罢羞耻难当,轻轻地用假嗓回答:‘十七了。’他高兴地说:‘这样的话,你和我同岁。’”

“只有在暗夜,才能掩盖真相。已是五十九了,却称十七,少说了四十二岁,真是弥天大谎。若到来世,也许会被鬼惩罚,割掉舌头吧?这也是谋生之计,迫不得已。接着我又兴冲冲地来到长町,被邀到巡礼人的住处。有四五个人,也像举办念佛法会一样,排坐一处。因灯火辉煌,我背过脸走到一边,大家都很扫兴,并不对我说话。乡下人不会看出我的真相。此时我很难过,无可奈何地说:‘哪一位要消遣解闷吗?要留下又当别论,否则我得赶紧走了。’听得此话他们更是吓得缩成一团。其中有个似乎很正经的老人,用双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按在席上跪拜致礼。说道:‘姑娘,年轻人如此害怕,请不要介意。其实是因为谈论老猫变成老妪,想起此事才害怕的。大家为了祈求来世得福,流转了三十三个地方。年轻人一时血气旺盛,往往会成为色情之徒,把你叫来也会受到观音的惩罚。对你的爱恋并不悔恨,只请你快快离去!’我生气了,心想,这样徒手而归也算吃亏。环顾庭院,见附近有物,便把一顶值十文钱的加贺草笠拿回来了。”

“总之,年轻时身价百倍。其中既有好姑娘,也有长得酷似天神的女人。不管怎样,沦为这种女人是不幸的。没有上中下之别,一概收取十文钱,结果只是使长相漂亮的人吃亏。干这一行,但愿能找到没有月光的地方。”这话也很滑稽。

听了这些话,才知道她们也许是人所议论的夜娼。虽说是谋生之道,但到了这个年纪还干那种事是十分可怕的。我嗤笑她们,心想与其那样,不如一死了之。可是,生命尽管不足惜,还是难以舍弃的。

在同一租房的里头,住着一个年过七十的老太婆。她生活无依无靠,脚不能站,腰不能直,终日哀叹。她劝我说:“你有这样的姿色,却稀里糊涂地度日,真是愚蠢。你和别人一样,晚上出去挣点钱吧。”我说,“已经到了这个年龄,谁还会理我呀?”老太婆红着脸说:“只要我不瘫痪,还会在白发上装上假发,扮作寡妇的样子,去骗骗人。可如今身体不灵便了,真是可惜。你一定得去!”我想,反正就这样了,比起没饭吃饿死要好吧?说:“索性出去转转吧!可是我这身衣服无论如何是不行的”老太婆说,“我有办法,马上就弄一身来。”说话之间,带来一个人品并不坏的人,让他看看我。这个老板明白了,他说:“的确,要是在黑暗中,也许能挣钱吧?”他回到住处拿来一个包袱。内有一件长袖和服、一条衣带、一件围裙、一双棉袜子。这些都是租借的。规定的租金分别为:一件布棉袄一夜三分,一条衣带一分五厘,围裙一分,袜子一分。雨夜用的一把伞十二文,涂漆的木屐,一双五文。干这种事不可缺少的东西都齐备了。

我片刻之间就打扮成夜娼的模样。这种事我曾有所见闻。唱着“君之睡衣”的小曲儿,声音实在有些别扭。所以让拉客的人用假嗓唱,度过霜夜中的桥。虽说是为了生存,万般无奈才这么干的,但也实在太可耻了。

现在的人也变聪明了,仅花十文钱买夜娼,也比财主招太夫更用心斟酌。等待着来往的灯笼,或者自己被带到哨棚的纸灯笼照不到的地方。即使这种片刻的消遣,客人也掂斤播两,星星计较。和以前不同,丑女和老女很少有人问津。眼明的人千千万,眼瞎的人一个也没有了。

天渐渐亮了。七八口钟声响彻拂晓的天空。这使我着急起来。赶驮子的人出发了,铁匠铺、豆腐店开门了。好不容易有人走过来,但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我是在路旁卖身的夜娼。没有一个男人理睬我。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浮世上出卖身体。从那以后我下决心决不再干了。

4.勾起往事的五百罗汉

送走了万木皆眠、樱花树梢上积满白雪的黄昏,又迎来春日的黎明。季节变迁,冬去春来。只有人,一旦年老体衰,就毫无乐趣了。

尤其是回首往事,只觉可羞可耻。至少我还真心希望来世得福,便再次回归京都。来到堪称现世极乐净土的大云寺,实是值得称赞之举。恰好赶上举行罪障忏悔的佛名法会,我也口念佛名,从本堂向外走去。猛然发现有一座五百罗汉堂。我窥视着这些罗汉像。这是怎样的艺人雕刻的呢?每个佛像,姿态不同,各具形象。据传说,从众多的罗汉像中,必能看到熟人的面影,或许实有其事。我注意观看,有的与我在妙龄时代与之共枕的男人一模一样。

我再凝神注视。那个罗汉像与长者町的阿吉相似。在我当妓女的时候,他与我交往甚密。他曾悄悄在手腕上文身。那时的事情使我留恋。又有一尊在岩石的背阴处坐着的罗汉像,与我在上京当腰元时的主人一模一样。他和我颇有交情,至今难以忘怀。再看对面的罗汉,高高的鼻梁与五兵卫分毫不差。他曾一度与我建立过家庭,在一起真心实意地生活了许久,更令我思念不已。看这边,有一尊身材矮胖、袒露一臂、穿浅黄色衣裳的罗汉。我想想它像谁,噢,想起来了。他就是我在江户工作时,每月六次定期幽会的男人,名叫团平。这是不会错的。再看看里面的山头上,有一尊脸色白哲、慈祥和蔼的罗汉。其英姿俊貌使我想起了那位四条河原的演员。他原是艺人出身。我在茶馆干活时,我是他初次接触的女人。此后他放纵行事,不久便倒下了。像一盏熄灭了的灯笼,在二十四岁时一命呜呼,葬身于鸟边野。他那尖尖的下巴、下陷的眼窝,与这罗汉十分相似。又有一个留有上髭、脸色发红的秃头罗汉,很像我做花和尚的姘妇时,虐待我的那寺院的和尚。如果这罗汉没有胡须,我也许会误以为这就是他。我的身体虽已适应,但被那和尚昼夜百般折磨,眼看就要罹患肺病。人生是有限的,那个强壮的人如今也已化为一缕青烟。在枯树之下,有一罗汉,表情显得聪明伶俐,看来额发是自剃的,似乎启口欲语,手脚仿佛也要活动起来。越看越像我曾倾心过的人。我在当歌比丘尼的时候,每天都碰上不同的人,其中有一个在有仓库的邸宅中任职的仆役,对我一往情深,舍身相爱。或喜或悲,皆不能忘却。他把人所珍惜的物品施舍出来,送到歌比丘尼总管那里。

这样平心静气地凝视着这五百罗汉。没有一个罗汉不使我想起熟人的面影。一幕幕地回忆过去长年卖身的情景。的的确确,没有像卖身的女人这样不堪回首的了。一生中接触的男人数以万计,而自己则只此一身,苟延残喘至今,既感可耻,也感悲哀。胸中像地狱中的火焰车,隆隆作响;泪水像翻腾的水花,潸潸而下。忽然又像在梦中似地茫然若失,忘记自己身在寺院,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这时,许多法师走过来,说,“快天黑了。”我被寺院的钟声惊醒,渐渐恢复了常态。法师们和蔼地问:“这位老婆婆为何哭泣?是看到有的罗汉像自己死去的孩子或丈夫,才落泪的吧?”听了这话,我更感到羞耻。

我没有回答,快步走出门外。那时我想起了自身一件大事。有诗云:“名留形无松丘下,骨化为灰草泽中。”诚然如此,我走到长满青草的鸣泷山下,自由地进入菩提山;我想渡过烦恼之海进入彻悟之道,解开佛法之舟的缆索,愿达到彼岸,投身于那池水之中。便拼命地跑出去。可是,昔日有交情的人阻止了我。劝我盖一个竹葺的简陋小屋,生死由天,抛却虚伪,复归本心,进入佛道。我想这样很好,从早到晚专心念佛度日。偶尔也有人来访,我就乘兴举杯痛饮。酒是乱心之物。我虽领悟到现世短暂,但仍要这样长时间地和你们交谈。

唉!如果你们把我这些话看做忏悔,我反倒觉得心中烟消云散,清澄如月光。你们特地造访寒舍,在春夜陪我谈心。我反正是一介女子,对你们有所隐瞒毫无益处。所以把自己的兴衰遭际,和盘托出,不加保留。即使这浮世中兴起污流浊浪,也不会再搅乱我这清澄的心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