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比做贼更糟糕
路文涛在公司的“莱茵电信客户部”工作。他是部长老孙手下最得力的“三驾马车”之一,负责无线网络产品的销售。
他在办公室的地下车库找到自己的车。上车,正要按响发动机,手机响了。
电话那头是“三驾马车”的另一驾,负责技术方案与服务的技术主管张文华,他问:“土人,在哪里爽?怎么没来看球?老孙拉着大家Team Building(团队建设活动),就你溜了。”
路文涛语调轻快:“傻逼,我跟老孙请过假了。本来说好复活节带老婆孩子去荷兰玩,结果放四天假加了四天班,这段时间也天天加班。你们出去花天酒地,我早点回家。”
张文华说:“花天酒地个屁!杰瑞和两个来支持我们测试的研发兄弟被警察抓走了,我刚啃了一口猪手,喝了半杯‘Altbier’,就接到电话,现在去警察局路上!”
猪蹄配酸菜、精酿老啤酒“Altbier”是路文涛每次去老城的最爱。饥肠辘辘的他刚要咽口口水,就被张文华的话吓一跳:“杰瑞被警察抓走了?什么情况?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下班前还给杰瑞打过电话。”
“就刚才!三个土人加班‘路测’,没在意自己连续几天晚上开车绕着别人家门口转,被德国人当作踩点的贼,报警了。”
“靠!在哪个警察局?我现在过来。”
“你过来有毛线用?应该问题不大,德国法律没说不能在公共道路上兜圈。我拉着公共关系部的德国佬去搞掂,你在家陪雨霏吧!”
“也行,那你搞掂,有事打我电话!”
浙江人张文华个子不高、脑袋不大,但思虑周全,做事细致,路文涛信任他。
从中东到北非到西欧,路文涛在迥异环境中遇到过太多古怪。谁知道这三人在被当贼抓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他心里不踏实。但确实,有张文华,有公共关系部的德国人,他现在去警察局“没毛线用”。
路文涛继续驱车回家。
“喜马拉雅B项目”对“莱茵电信客户部”的要求是利用无线通信网络一代接着一代演进的契机,在德国替换掉“莱茵电信”正在使用着的,上一代的,由西方竞争对手提供的无线网络产品。“伟中”的既定目标是其无线基站在“莱茵电信”至少占到40%的市场份额。
路文涛是这个子项目的责任人,这是他当下最重要的任务,也是将来公司视他为英雄还是狗熊的最重要衡量标准。
竞争对手占有在“莱茵电信”网络中运行着的无线基站的绝大部分份额,他们当然想继续守住经营多年的山头。而“伟中”只有打破垄断,才能够扩大自己的市场份额。双方不可避免要直面竞争。良性的商业竞争是这个世界活力与进步的源泉之一。
为了验证“伟中”的产品,获取客户上上下下的充分认可,他们在杜塞尔多夫先建了个小规模的验证性质的网络。
无线通信网络性能测试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路测’,通常是测试人员驾着车,使用专用软件去测试手机的信号强度、话音质量、接通成功率、切换及接入的过程等等。
小胖子杰瑞是常驻德国的工程师,他和两个从深圳总部过来支持的研发工程师正是在测试、分析、优化他们这张试验网络的性能。
没料到他们异于常人的行为被路边的居民当作贼而报了警。
“伟中”为了促使中方员工更好融入当地,在社会环境较好的欧洲等地已经实行了住宿社会化,公司不再提供宿舍给外派中方员工,而是给予住房补贴,大家自行租房居住。
路文涛一家人租住在一个独栋小屋中。
他把车停在了那幢有着灰蓝色人字屋顶、白色外墙房子外面。打开后备箱,从车里搬出一个换下来的冬季轮胎,往房子里面滚。
三岁的女儿路雨霏圆嘟嘟的脸、樱桃小丸子的发型,戴着一顶男孩们戴的船长帽。一见爸爸推着个轮胎进门,她冲过来扑在轮胎上,头上的帽子飞出老远:“老爸,你为什么把轮胎滚到家里来?我来帮你!”
“哎!别帮倒忙!老爸先把轮胎滚进去再和你玩。”
妻子吴俪俪早就习惯他的各种爽约,仍然表达了一句嗔怪:“你不是说今天早点回来吃饺子吗?打你电话还一直占线?”
“今天不算晚吧?”路文涛想着与谢国林、钱旦闲聊而消磨掉的时间,心虚,赶紧装出理直气壮样子:“TMD!一到下班的时候就电话不断,一接电话时间就过去了。”
“文明一点!别出口成脏,带坏宝宝。”
路文涛把轮胎滚进一楼往二楼楼梯下的储藏室,路雨霏紧跟着他,往里挤。
他把轮胎放好,转身一把抱起女儿:“来,‘公主抱’!”
两个人来到客厅,雨霏在路文涛双臂上惬意躺着,轻声说:“吓妈妈!”
路文涛心领神会,面对着吴俪俪,突然作松手状,把雨霏往下一掉,然后一边紧紧接着女儿,一边夸张叫道:“哎呀!抱不住了,掉下去了!”
吴俪俪配合地惊叫:“哎呀!吓死我了。”
路雨霏开心不已:“老爸,‘球抱’,吓妈妈。”
她说着挣着下来,跑到沙发上,跪着,再弯腰,把头往膝盖里藏,把自己团成一团。
路文涛走过去,一把抱起团成球状的她,故伎重演,装着抱不住:“救命呐!小屁孩掉地上了!”
吴俪俪过来一起抱住女儿:“来了来了,妈妈来救你啦!”
小雨霏更加开心:“老爸,再换个抱法,倒着抱!吓妈妈!”
吴俪俪说:“好啦!我去煮饺子啦!吃完饭再玩。”
路文涛说:“你下饺子吧,我再去拿一个轮胎进来。”
路文涛出门,滚着第二个轮胎的时候,手机又响了。
张文华说:“土人,情况不妙!我们到警察局的时候,杰瑞已经被放出来了,但是两个研发兄弟麻烦有点大。”
路文涛心中另一只靴子落地。他把轮胎放倒在路边,一屁股坐在轮胎上:“咋回事?说!”
“他俩被警察抓的时候,说他们在‘工作’,警察一看他俩是‘商务签’,把人扣了,现在不是贼的问题,是非法务工的问题!”
各个国家均有自己严格的签证管理的法规,普适规则是持有“工作签”的人才能在当地合法工作,持有“商务签”的人只能参加会议、谈判、展览、参观等活动。持“商务签”工作并接受雇主的薪水,雇员和雇主双方均违法。
“伟中”在海外逐一突破、快速发展的时候对来自国内的人力资源的需求既多又急,虽然公司对各个子公司合规经营有越来越严格的管理要求,但总是有些短期出差的场景本身就在模糊地带。
路文涛说:“不至于吧?又不是在机房,又不是在办公室,开着车在路上也会被人抓用‘商务签’工作?”
“这两兄弟英语不好,又要展示临危不乱,拼命叨叨他们不是贼,而是在为‘伟中’和‘莱茵电信’工作,在为丰富德国人民的沟通和生活而工作。总之,他们的英语水平差是差,但是足够各种强调自己是在‘工作’,说服警察把他们拿下。”
“傻逼!你平时怎么教杰瑞的?”
“杰瑞被警察一把按在车前盖上,额头上磕出个大包,被磕懵了。”
“现在解释不通了吗?”
“解释了,没搞掂!今天晚上捞不出来,可怜两个小兄弟要在警察局过夜了!不过,沟通好了,不会连夜把他们转移走,今晚单独关一间,不会被人‘爆菊’。明天我写个正式的公司证明,拉上‘法务’和外部律师一起去搞掂。”
路文涛担心:“做贼还好,个人行为,欧洲现在遍地小偷,德国人总不会质疑‘伟中’是一个盗窃集团?拿‘商务签’工作,别害公司被移民局盯上,影响今后办签证。现在来出差支持的人这么多!”
“影响今后签证?我担心移民局明天来抄家,把所有没有‘工作签’的人全给抓起来,驱逐出境!”
“你说你们省啥钱?不能雇个熟悉环境的当地司机带着他们‘路测’?找个带路党啊!非要三个中国人在外面兜圈?”
张文华幽怨地说:“你以为我没想到吗?找了本地司机,给人家开到四千欧元一天,人家还是不愿意干。说像我们这么一整天开着车兜圈,坏前列腺!坏腰!说他们没办法做到像中国人这样能干活。”
路文涛的手机有电话进来,发出“嘟嘟”提示音。
他瞟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号码,问张文华:“你给老孙汇报过了吧?”
张文华说:“汇报过了,我现在回老城他们那边去。”
路文涛说:“罗小祥和老孙在一起吧?罗小祥打电话给我,应该也是这个事情,我先接他电话,等下到老城来找你们。”
“你现在还过来干什么?在家里陪着她们吧!”
“靠!我是以为会在家里清静一晚上,你们这帮傻逼不是又整出事来了吗?”
“我们整出事来了?你良心被狗啃了?兄弟们可是为了你路总的项目!”
伟中公司的组织结构中存在各种矩阵,典型之一是以专业为纵线,以项目组为横线的矩阵管理。杰瑞按照专业看,是张文华管理的技术工程师,按照项目看,投入在路文涛的项目中。两个人一纵一横,共同承担管理责任。他们不是互相甩锅,只是兄弟间逗趣。
罗小祥的电话锲而不舍要进来。
罗小祥就是老城的那家餐厅里,穿着丹宁色“杰尼亚”西装的那位年轻人。他是“三驾马车”的第三驾,负责“莱茵电信客户部”的固定网络产品的销售。
年方29岁的罗小祥已经连续两个半年的绩效考评结果是“A”,正得意中。
客户部的几个Leader中每次考评只能打出一个“A”。罗小祥和路文涛、张文华不一样,他急于“后浪追前浪”,每一次都很在意那个“A”。
路文涛接通电话,罗小祥大着嗓门说:“哎呀,路总,你终于接电话了!昨天公司刚开会强调合法、合规经营,我们怎么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啦?”
他故意大着嗓门在老孙身边说完这句,才起身往酒吧外僻静处走。
路文涛不耐烦:“有多大的事情?一场误会,明天一大早去把人领出来。”
“路总,你不重视啊?万一我们公司在德国因为非法用工被查封,你说是多大的事情?别说公司在社会信任上遭受到的损失,我们地区部可是一心想着今年要超过亚太,成为海外收入最高、绩效最好的地区部!”
“罗总,你讲得无比正确,能不能具体指导一下,该怎么办?怎么解决问题?能动用你的资源把人赶紧捞出来吗?”
“路总,叫我小祥!我只是传达领导通知。孙总要我交待大家,明天从公司来出差支持的、没有‘工作签’的人一律不要在办公室出现!以防移民局过来,查到一堆‘商务签’的人在办公室,解释不清楚。请各位主管立即、亲自电话通知到每一个人!”
吴俪俪把电视机调到了一个动画片频道,令得吵着要出门帮爸爸滚轮胎的女儿安静下来。她自己站在窗口,望着屋外坐在轮胎上的路文涛。
她已经习惯眼前这样的画面,路文涛知道自己在讲电话时,嗓门会不自觉变粗,脏话会不自觉迸出,他常避开宝贝女儿,呆在屋外讲电话。有时候踱步在草地上,有时候站在垃圾箱边,有时候坐在马路牙子上。
子夜深圳。
钱旦和谢国林的家安在相邻小区。这天谢国林想着在公司班车上,利用路上时间补睡一觉,就没有开自己的车去公司。晚上加完班遇着了钱旦,他正好搭个便车回家。
两个人结束了和路文涛的“电话会议”,开车离开公司。
钱旦不怕在老兄弟面前露怯,问:“我真不是很清楚无线产品,公司在欧洲到底靠什么打开局面的?不仅是价格低、人力投入大吧?”
谢国林自信地说:“产品有优势!我们的无线基站,‘2G’、‘3G’和‘4G’可以集成在一起,插不同的板子就能支持不同的制式,已经领先业界1、2年了。”
他怕钱旦不知其所以然,补充道:“也就是说我们的产品集成度高,一套设备能够实现别人要用几套设备才能实现的功能。我们可以从融合、绿色、宽带、演进四个方面帮助客户降低网络‘TCO’、提升运维效率。”
“TCO”即“总体拥有成本”,是指从产品采购到后期使用、维护的总成本。谢国林讲的降低网络“TCO”,已经有别于对中国的旧印象中,仅仅构建在低人力成本上的低价格带来的成本优势。
钱旦若有所思,说:“公司总是能抓住特定时代的契机,我觉得挺了不起的!当初在原油价格暴涨、‘911事件’之后阿拉伯世界向东看的背景下改变了中东北非的市场格局,现在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在金融危机、欧债危机之后,西欧运营商在控制成本方面更加迫切,我们产品和解决方案的演进正好又满足了客户的需求?”
谢国林骄傲地说:“是的!我们现在是凭借产品和解决方案的先进性,在网络演进的过程中帮助客户降低成本,既降采购成本,又降运维成本,还降演进成本。”
钱旦说:“你今天参加的印尼项目分析会,是‘爪哇移动’那个几亿美金的大项目吧?记得我刚到中东北非时,一个国家年销售额过亿要大庆祝,现在一个项目动不动就几个亿美金了。”
谢国林说:“亚太的兄弟不服欧洲以喜马拉雅山自居,不服他们只是山脚下的其它地区部。他们启动了一个‘黑土地项目’,意思是他们才是肥沃的黑土地,才是公司最大粮仓。以前我们在伊拉克的兄弟刘铁也在‘爪哇移动’项目,做区域经理,最近项目进度延误严重,今天开会我把他给骂了一顿。”
“哟,你开始摆机关领导威风了?”
“并不是。他在那里狂讲客观原因,领导脸色越来越阴沉,我赶紧抢先骂醒他。不然领导当众收拾他,更尴尬。”
南坪快速路上只有他们一辆车,车驶上转沙河西路的立交桥。钱旦常在夜里加班后独自回家,他特别欣赏这一段高高低低、昏黄路灯照射下的山坡、公路、楼房、路过的火车,欣赏城市之美。
午夜的收音机轻轻传来一首歌,钱旦拧大了收音机的音量:
一路上与一些人拥抱
一边想与一些人绝交
有人背影不断膨胀
而有些情境不断缩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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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是单行道上的跳蚤
每个人皈依自己的宗教
每个人都在单行道上寻找
没有人相信其实不用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