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太宰治的孤独世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1937年

二十世纪旗手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序唱 感知神的怒焰之惨烈

再怎么苦恼也不值得当回事。尽管如此,隔着树篱的两棵蜀葵争先恐后不断地、不断地向上伸展着,伸展着。两三朵细瘦枯萎的花朵忘记了以前曾炫耀华美红色的表情,黑花瓣上的干瘪皱纹也充满着悲伤,像是在夺旗比赛中得了第一名的飞毛腿少年似的忘乎所以,说什么:“九天上的神园,我穿着草鞋踏进去供奉,的确是侵犯了神的领域,但是我不怕,刚才我还用这双手摘了御园里的花。不仅仅如此,就连神午睡时那张帅气的脸,我就用这……这双眼睛偷偷地看得很真切啊。”在这自鸣得意的身影里,尚存着一份可爱,围观者也会心地笑着,或者苦笑着原谅他了。但是一天夜里,这孩子居然被比冰霜更冷漠得多的新月神迷恋上,莫名其妙地口出狂言:“神和我是五十步笑一百步,没有大的区别。那天是炎热的三伏天,神的模样也是一副奥林匹克的打扮,只穿着一件浴衣,还捋胳膊挽袖子的。”闻者无不捧腹大笑,获得了意外的掌声和喝彩。哎呀!台上那个皮肤青黑、瘦狗模样、嘴巴突出、身高细瘦接近六尺、形态老迈的童子,其实就是那个高高的蜀葵精。亲耳听着这满场风卷云起的掌声和叫唤声,他丝毫没有察觉这等奇异的景象,全都是因为他这副小丑模样的滑稽相貌。他抽动着肥硕的鼻子,眼下已经欣喜若狂,眼神燃烧得愈加怪异:“今晚在七夕祭典上,我敢宣告,我才是神。居住在九天之上的神每天就只知道午睡,总是偷懒。我要轻手轻脚地溜进他卧室一次,甚至悄悄地把神冠戴在我这颗大脑袋上。我不怕什么神的惩罚。哈哈哈。神的惩罚,我索性想要领教一下!”期待中的喝彩声没有出现。全场鸦雀无声。紧接着一瞬间,爆发出人们的喧嚣声,举座哗然。“哗众取宠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神啊,这才像是在做梦!哟!这剧场里的老鼠啊。”“这贱民越来越傲慢,不懂得适可而止掌握分寸,天性卑贱啊!哎呀!那个长相就是不堪入目的雨蛙!”中途还有人朝童子的鼻梁扔石块,童子万分沮丧。要说起来这正是他不幸的开始。他是目空一切地在夸耀自己花儿的高度,才遭遇如此的痛苦和难堪。艺术不是夺旗比赛啊!你看,你看!太脏了。流鼻血了。应该去看看,去看看你的那本完美无缺的短篇集《晚年》,极其冷酷。杰作的样本,赤裸裸的痛苦。我在辗转不眠的夜里站在蚊帐外求你,“请你务必为我搭建一个铺着香蒲花穗的温暖睡处”。你不是说“很冷吧”,留下两三个喷嚏便消遁了吗?我都来不及叹口气说:“我整个生命的热情全都收录在这一本书里哟!”这是惩罚!是惩罚!是市民的惩罚,或是流年不利,爱憎反转。我的罪孽就是瞒着人偷偷地戴上那顶黄金之冠,独自对着镜子咧嘴笑,可是上帝没有原谅我。在你眼里,上帝是令人厌恶的,如同天然的刺骨寒风一样啊。严厉而固执地摁着我的颈脖,我咕嘟咕嘟着被摁到水中趴在水底,在人之子将要被溺死的刹那间才稍稍松手,让我轻轻浮起来,重见阳光欣喜不已。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合起双手虔诚地叩拜这五年未见的太阳。这时颈脖上的手又用力,我不停地、不停地不知五百几十次地沉下,沉落到泥土中直至成为龟仔的家臣。饱尝艰辛、通晓人情世故的人向我提出忠告:唯有舍身才有翻身出头的机会。那个忠告是错的。如若沉下过一次,就会一直往下沉,往下沉,一直沉到深底,怎么会再浮上来?浮上来的人若有哪怕一个,我真想叩拜一下啊!我重新端坐着把这人世间真正的邪恶告诉比我年轻耿直的朋友时,神的眼睛已经闪闪发光,看着左手上的码表告诉我慢慢下沉的时限。“哎呀!又来了,又要在水底下待五年。是不是能再相见啊?”传来神粗哑的嗓音:“准备!”“如果想我,就到水底来找我呀!哎呀!至少再让我说一句,那个……”能听到的,只有波浪的声音。

一唱 猫头鹰啼叫的夜晚,残缺之子出世

真是个好兆头。眼下我正在写“一唱”,奇迹就真的出现了。木板套窗上有个像小型五钱镍钢币中心孔洞般豆粒大小的钉子孔,朝阳穿过尚未打开的木板套窗上的这个钉子孔,将光柱突然正好投注在“一唱”的“一”字上。真是个奇迹!真是个奇迹!握手!可喜可贺!停止浅薄的惊喜、无聊的喧闹,开始神圣的工作吧!回答说“是”,如果问路,女人便会成为哑巴,在花草枯尽的原野上,就算是问路也是白问。在我故意恶作剧似的茫然地独自走去时,明胶会渐渐地凝固起来,也不是不会向我指示某个固定的方向,但我心情烦躁地依靠着手杖,如一人承担两个角色的漫才(1),虽然境遇很孤独,却装出有很多同伙的模样,边唱边说着旁白。大约有一百天的时间,我如同蹑手蹑脚地窥伺着金丝雀的、眼瞳乌黑湿润的小猫,悄悄地追溯着一部艰涩的浪漫故事走着。请为我庆贺,昨天夜里我终于找到说唱的头绪,先喝一杯茶,然后再慢慢地说给你听。

在讲那个浪漫故事之前,我想先向你打个招呼,不是别的,就是在这里,我还没有使出全部的实力哟。这又是极其老套的话,但这正是作者的善意。像大海龟壳那样大小的冰块,在海上载沉载浮悠闲地漂来时,老练的船长会果断地立刻改变前行的航道,如果铤而走险撞上的话就会沉没。冰山沉在水里的部分,是啊,即使那个圆顶斗笠似的东西,沉在水里的底部也起码有五匹河马的体积。你若实在想要了解我,就来我家,和我一起住一个星期,亲密接触我这三寸不烂之舌的能量,连睡觉的时间都不给你,那么你不就好歹能够领教到我太宰的能力,而且还只是十分之一的能力了?我可以相信我这句话大致上是正确的。听我说话,就意味着错过了两三千句话,这是一种极其残忍的损失。而且,你应该相信前面那些与我很不相称的、幼稚而逞强的话语,全都是我肉体消亡的预告。我们也许不会再相见了吧,内心里的烦躁,就好比是我的各各他(2),也就是髑髅地。哎呀!老年人就爱对这想象中的荒凉景色唠叨。我不是在玩弄“生命”。我已经接受神的惩罚,遵循神赐予的黯淡命数,事到如今不再怨恨什么人,全部是我一个人的罪孽。我一边在写这部小说,一边却痛感人生无常。我实在是懒得带走什么,简直像是竹叶上的霜。现在我至少要创作出两三篇佳作,以符合我自己实力的微薄之力,答谢曾帮助过我的热心人。我就当作这才是那黄泉路上的盛装,夜夜目不交睫,搜索枯肠,反复斟酌一篇浪漫故事。算了,即便被人说成劣作,到那时我也已经无从知道了。罪孽,就在诞生的那一刻。

二唱 段数递减法

在渐渐地往下沉。想要慢慢地往上升的,尽管满面春风,唰地打开折扇优哉游哉地摇着扇子纳凉,但还是渐渐地往下沉。沉下五段,然后猛地上升三段。和常人一样,把沉下五段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上升三段,便相互间不停地道贺,很没出息。往下沉了十年,只上升了一夜,倍感疑惑,但这时已晚。只好苦笑着喃语说“这就是人间”,便彻底死了心。这才是人间。

三唱 同行两人

我也许已经无数次地考虑过要去巡回朝拜。独自旅行,在蓑笠上纤细地写上“同行两人”。另外一个人,那个顺道同行的人,是个看不见身影的人,一直低垂着脑袋一声不吭地跟随在我的身后——是水精那袅娜的影子,朱唇少年,还是身穿灰色明石和服的四十岁妇人,或是用柠檬肥皂洗刷掉全身油腻的清净柔弱的少女——虽然不能明确地用手指着说是什么人,但是个善良的人。同行两人,如若我的身上无病无痛,我早就摇着铃铛,发出悦耳的铃声,煞有介事地进行青年巡回朝拜。即便为了在形式上显得清爽洁净,我也会首先站在别人家的院子前向什么人或某个人告辞,甚至在悦耳的铃声里都渗透着我内心的无限忧伤。我十分清楚这院子里繁茂的一草一木,是我今生瞥见的最后一眼,我将带着悲恸欲绝的伤感,泪流满面地巡回朝拜,与秋风为伴共踏旅途,早晚会被埋在旅途的泥土里。这就是我那永无尽头的命运。而且在那期间,我总算谈了次朦朦胧胧的恋爱。名字不能说,甚至连谈过恋爱的模样都不能显露出来,我感到很痛苦……绝对不能说……否则就是不义。我只能再说一句。我不是巡回朝拜之后才恋爱的。我不过是殚思竭虑地想要打消内心里的念头,才想起要去巡回朝拜的。我想要的,不是全世界,也不是百年的名声。我想要一朵蒲公英花的信赖,想要一枚莴苣叶的慰藉,却白白地浪费了一生。

四唱 请相信我

东乡平八郎(3)的母亲从来不在自己的孩子枕头边走动。她说这孩子将来一定会站在千百人之上,绝对不能对他无礼。虽是自己的孩子,但也对他百般敬重,并谨小慎微地侍奉他。可是,我们家的事情不一样。从七八岁的时候起我就很孤单,在客间以祖母为首,母亲还有两三个不时来串门的亲戚,还有夏天和冬天放假的哥哥和姐姐,经常在背地里说我的坏话。我走过客间前的檐廊时,正好无意中听到最小的哥哥貌似通情达理的话,说什么“从现在起就能那样,进入中学、大学以后,成绩就会一落千丈的,还是不要太宠他的好”。这家伙!我才七岁,亲兄弟就合起伙来欺负我,我便变得乖僻了。从那时起,我就很讨厌客间的家庭聚会,喜欢待在厨房的地炉边,冬天将马铃薯埋在炉灰里烤,和四五个长工一起吃。一天,也许是看到我孤独的身影心中不忍吧,一个老妈子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对我说了句奇怪的话。她说:凡成大事者,必先劳其筋骨。

我记得,我的失眠症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出现的。我最小的姐姐和我关系很好,在我读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她在读女子学校。寒假和暑假每年两次放假回家时,姐姐的朋友萱野,这个戴着眼镜、中等个子的女学生,常常跟着姐姐来玩。皮肤白皙、圆乎乎胖墩墩的面容,双重下巴,长长的睫毛,除了睡觉之外总是瞬息万变地像个滑稽演员似的微笑着的乌黑眼睛,摘掉眼镜一边不停地眨巴着眼睛一边像嗅闻似的读着杂志的脸。我像小熊似的无邪地望着她,觉得她非常可爱。然而她却比我年长三岁。

从更早的时候起,从还没有见到你的时候起,我就已经知道你的名字。在姐姐寄来的信里,写着这样的话:“见你这样不失季节地寄来软糖和年糕,梅组的组长萱野亚纪同学在表扬你呢。说我有个很懂事的弟弟,真幸福啊,很羡慕呢。你的信里如果没有津轻口音和错别字,姐姐还会向更多的同学炫耀炫耀呢……”

那个时候你说要当画家,还带着一台很精巧的照相机,夏天在我老家的乡间小道上一边漫步一边默默地啪啪拍着照,拍摄的对象不可思议地与我眼中的景色相同,完全一模一样。北国的夏天,南国的秋天。我朝一片颤抖着缠绕在杉树残根上的鲜红的爬山虎叶子眄视时,你的相机响起咔嚓声。每次我都会不由得叹口气。但是有一天,我为这种可恨的念头潸然泪下。那个时候——就算是现在——我还是一介村童,大正十年,对照相机还颇感稀罕,我扭扭捏捏地央求你让我拿装着照相机的黑色皮革小腰包,你把它挂在我的肩上,和我一起走。那天,你身穿蓝色浴衣配红色绞染兵儿带(4)。我躲在树荫后偷偷地打开底片盖来看,里面只是一片乳白色。我摇着头颇感失望,并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又合上底片盖。不料那天夜里在暗室里,你发出一声惨叫,底片完全是一片黑色,无知的肇事者立即就败露了。从那天起,你再也不让我背那个小腰包了。如果你能既往不咎,继续相信我,默默地把小腰包挂在我肩上,我即便豁出命来也一定要保护好底片。还有,那时候我们玩捉迷藏游戏,你是老瞎,独自坐在西式房间的沙发上无趣地翻阅着杂志,等着大家躲藏起来。我也同样对捉迷藏游戏兴味索然,轮到我必须躲藏起来,尽管也有别的地方可以躲藏,我却躲在你的沙发背后。远处传来弟弟的声音“好了”。你拿着杂志站起身开始寻找。你还记得吗?你忘了吧?大家很快就被你找出来了,你继续向西洋式房间找过来。“还有阿治啊!”

“不用找了!就在那个沙发背后。”

我从沙发背后探出头来,问:“你知道的?”你冷冷地嘀咕道:“因为我就是老瞎呀!”

二十年来,我没有忘记老瞎。前些日子,读到了标题为“浅田夫人恋情三级跳”的新闻报道。你是二科(5)的新人。是有田教授的……不,不说了吧。回想起来,那个时候,从十六岁的夏天起,你的眉宇间有着预言今日不幸的不祥皱纹。“越是有钱的人就越崇拜金钱吧。觉得钱越多越好,所以钱真的是很可怕啊。”你说的这句话,我至今没有忘记。请原谅我的直言不讳,萱野姐,你爱恋上我哥哥了。

前些日子我读到那篇报道,想起你的孤单,竟然独自躲在蚊帐里哭了有三个小时。束手无策,无计可施,纯粹是为你的痛苦而流泪。我不要一文钱的报酬。那天晚上,我希望你能坚强起来,我想让你知道我是相信你的纯洁的,我希望你活得有自信。仅仅因为这个理由,我打开墨水瓶的盖子想要给你写信,却不知从何写起。福田兰童(6)这个人写了很多这样的信给女人,根本就是情书。

五唱 被指责为说谎的正经人

在街上走着,那个撒谎的人来了。在傍晚的赤霞卷云底下,一群十五六岁的姑娘,像懒散者似的将双手插进和服开腋处,悄悄地按着自己坚挺的乳房,排成一排靠在土墙仓房的白色墙壁上,相互挤眉弄眼,还微微点头,害羞地缩着脖子,咯咯地笑着。被她们嘲笑的撒谎者,绝对是这世上仅有的正经人。今天早晨看到家乡的报纸,说新开了家不知叫什么的饭馆,还兼不伦不类的宿驿,而且还模仿歌舞伎的活门(7),按一个按钮,电动装置的大型睡床就会顺溜地出现。我一边读着,一边忍俊不禁。很明显,不就是受到好好先生、女掌柜或黑道电影的影响,结果想方设法地悄悄实现了自己最极致的恶吗?若把如此大型的证据摆在眼前,不就会穷途末路死得很难看,连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吗?真愚蠢啊!乡下的恶人既有好兴致又很靠得住啊。正宗的恶人实在是不可思议,是活神仙、活佛,是有良心、靠得住的人。而且就真实的内情来说,这些人无一人例外,都是呱呱叫的恶棍天才,就连释迦牟尼都要对这些大人物退避三舍,在背后责怪他们是无缘的众生。

六唱 若要我学狗叫,我就一定会叫

“敬启者:很抱歉,请允许我写信向您请教。本社发行的《秘中之秘》十月号作为一本颇有趣味性的读物,想要刊登应该称之为现代学生气质的、与学生生活有关的内容,以便让社会上的父母们对自己的孩子有所了解,所以想挑选具有代表性的学校(帝国大学、早稻田大学、庆应大学、目白女子大学、东京女子医专等)每月连载。因此,首先想下个月设帝国大学特刊,正在担心您能否赐稿。四百字的稿纸十五页左右,希望内容真实有趣。希望您一定要在截止日期前交稿。以信求稿,请原谅,恳请您不吝赐稿,希望您一定答应下来。《秘中之秘》编辑部。”

“呵呵,蝙蝠这种家伙在以前鸟兽大战那天到处背信弃义大获好处,此后阴谋败露,白天整天因自惭形秽而不敢外出,随着日暮的降临才偷偷摸摸地出来,但尽管如此,还是做贼心虚,飞行起来横冲直撞。对了对了,我忘了。的确是那样的。不!我不是说你。我是在袒露自己的内心吧。其实我总觉得自己会产生与肮脏的蝙蝠没多大区别的想法,无论如何要闭上我的臭嘴。为了活下去,与面包相比,我首先要葡萄酒。我能心安理得地三天不吃饭,但相反的是,我想购买那个握柄部分装饰着蜥蜴头的八元钱的手杖。因失恋而想要自杀的心情,到了这时候我才终于有所体会了。手持花束走在路上,还有因失恋而自杀这两件事,我从读中学、高中到大学,都一直认为是很可耻的行为,只要一想起来就仿佛背脊上被浇了冷水一样。这时,就连一朵白花都会是一种救赎而令我感到释怀。坠落情网的内心煎熬已经令我六神无主,世界一片岑寂,我的生命也如同沙丘无声地崩塌似的眼看就要消失,我实在已经无路可走,我已经没有安身之处。我没有忘记暴戾的游戏。而且,我生活拮据。现在我忽然追逐起蚊帐里的蚊子。寂寞像故乡的暴风雪一样猛烈,把我独自刮落在几十丈深的老井里。我不停地坠落着,只有无论我怎么叫喊都没人听见的焦虑,黏滑的青苔,不断地回响着的我自己的叫喊声、虚幻的笑声。难道没有抓手吗?我拼命地挣扎着,指甲脱落浑身是血,悲惨而孤独的地狱,我极其想要钱。如若要我学狗叫,我就一定会叫。我无论如何都能写得很有趣,所以请按一页稿纸五元钱的稿费给我。五元,当然就这么一次。以后不论给我五十元还是五元钱,我都不会有怨言。无论如何,这次就拜托你了。我自信即使给我五元钱的稿费,你也绝不会吃亏。拙作的价值一定会超过你支付的稿费。四日,深夜。太宰治。”

“敬复。拜读了你在四日深夜写来的信函。稿费一事虽不能如您所愿,但稿子请您立即动笔。我们一般支付的稿费是一元。先复为宜。匆匆。《秘中之秘》编辑部。”

“来信拜读。来信特地引用‘四日深夜’,有些用心不良。看你的来信,言外之意,你好像很不高兴。我并非出于自尊心才向你要五元的,也并非出于自己的贪欲。我需要这笔钱,是为了帮助无名的穷人,或是为了让那些善良的人高兴。不过,现在既然如此那就算了。我突然小声地说:……那我就接下这份差事。太宰治。”

七唱 我们的日子我们的梦

——东京帝国大学内部,秘中之秘——

(正文三十页稿纸。全文省略。)

八唱 愤怒是爱欲的最高形态,等等

“正好出门旅行不在家时,收到了你的稿子和几封来信,很抱歉。不过,大作相当糟糕啊。就算我带些偏爱的目光来看,也无法刊用。即使请你重写也不知道能不能再用。对老兄你来说,也许是力作,但鄙社实在是很为难,你即便用这烂稿来索要稿费,恐怕也实难从命。什么时候若有机会,我向老兄当面赔罪。先将原稿退回。匆匆。《秘中之秘》编辑部。”

没有月光的漆黑夜晚,湖心的波浪啪啪地拍打着小船的侧舷。这孩子天真地回答说“深度不会超过五百呀”。对孩子这无心的回答,我,还有女人都感到震动,恐怖得不敢动弹,甚至感觉听到了来自地狱底部的微渺的叫唤声,就连会死的念头都荡然无存。那天夜里寒冷的北风从这一页信笺的角上骤起,难怪我不想回家。在大千世界中,我难以安置自己无家可归的荒凉的心。我蹒跚地走出屋外,越过电车轨道,在原野里行走,在田地里行走,不久便走到了我从未见过的美丽街道。

在无处可去的夜晚,我仿佛靠着阿司匹林将三十八摄氏度的体温降到三十七摄氏度二三分,去车站买了张三四十元钱的车票,到某个不知名的城镇,漫无目的地晃悠着,并在镇上昏暗繁华的街上慢吞吞地走着。路边突兀地竖着一棵松树,我停下脚步仰脸打量着松树的树枝,然后把怀里的书卖了,走进电影院。电影院门口的风铃声令人难以忘怀。我一边撒尿一边眺望着窗外的庙会、碳化硅灯周围穿着浴衣的人群。哎呀!大家都活着!想到这里,我泪流满面。但是,这种“受到感染而流泪”是不足取的。市民在表现他们生活中最极致的感激,泪眼模糊地忏悔着,不管别人还是我,都深有同感。哦!很悲伤吧!虽然我内心很平静并予以充分理解,但是我该怎么办?整天尽是瞒着别人以泪洗面,嗟悔无及。我这副模样,该怎么办?那天我也是闲逛着去市川站下车,去看名叫《兄妹》的电影,渐渐地不能自已,即使咬紧牙关强忍着也不禁暗自哽咽,最后差点儿痛哭失声。我赶紧从小屋里跑了出来,任凭自己涕泗涟涟泪如雨下,然后我痛定思痛浮想联翩。我太软弱了,才会被人作践!事到如今我也无权抱怨,只能一忍再忍,克制再克制。如同被人践踏的垃圾、堕落的女人、弥留之际的痴情、对神的抗议,悲戚的愤慨令我声泪俱下。我不能忘记这一切。我像摩西似的喃喃自语着:人之子在其一生中会有三次动怒。

无论什么样的人,只要还活着,就应该得到充分的尊重并尊重别人。有生命的东西全都是这世上不可或缺的重要齿轮,如果刁难别人,不能理解他人的珍贵和孤寂,就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作家。这世上没有一个无用之物。正因为有福田兰童(8),才能表现出一个女演员痴情的爱,才能赞美菊池宽(9)那种襟怀恢廓的人情味,才有福田兰童常去的××闺房里令夫人充满感激之情的、恭谨盛开的白花。

——我拜读了你的来信,我的稿子,无论如何……也不行吗?

——是啊。不行啊。这是请别人写的稿子,要这样写才行。纪实的,归纳性的,总之,你的稿子,你自己再读一遍。要按这样的思路来写。

——我原本就是一个平庸的作家。除了悔恨哭泣、边哭边写,没有别的办法。

——失恋自杀,会怎么样?

——对不起,请借点车钱给我。

——……

——我是指望这稿费才来的,所以身上一文钱也没有。我还要回家,我马上就还你,借我一元两元都行。

——你在市内没有朋友吗?

——我叔叔住在赤羽。

——若是那样,你自己走回去。你是怎么回事?不是离得很近吗?绕过护城河,从参谋本部那里到日比谷,从那里走到新桥站,赤羽不就在那背后吗?

——是吗?……那……谢谢了!

——不用谢!很抱歉,欢迎你以后来玩。到时候再设法补偿你吧。怎么样?

我还是不能发火,顶着骄阳,在都市的尘埃中眩晕了三四次,真想被汽车碾过。不断地穿过马路,在三里远的路上走着,一边在心里想:人们全都是好人。下过一夜暴雨,郊外一片泥泞。我在泥路上连滚带爬地找到荻窪的邮局,争分夺秒地要打电报时,却被告知现在时间已过,过了规定时间七分钟,费用加倍。我顿感困惑。我这个落汤鸡面对这意想不到的耻辱气得浑身直冒火。我发出蚊子似的声音,说我现在身上正好只有三十元钱,是我自己疏忽了,无论如何请通融一下。无论我怎样恳求,那个三十岁左右、露出一口黄牙的枯瘦女人啪啪地打着算盘,没有正眼瞧我,喃喃地说:规定就是规定。我说不出话来,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去。在倾盆大雨中,我心想,会有如此荒唐的事吗?我出生后的二十八年里,货真价实的恶人就是这个女事务员,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其他人全都是和我一样天真无邪的好人。刚才那位编辑的无礼,也只不过是他毫无戒心的外表而已。所谓的作家,就是看透了一切,把我们的痛苦全都咽在肚子里。我却天真地把它当作没有火气。一文钱也没带的所谓贱民,面目可亲地独自憨笑着呢喃道:“爱之切憎之深,指的就是这个吧。”我爱这世上愚昧的民众。

九唱 娜塔莉小姐,接吻吧

在这第二天的第二天,与前些日子的贱民不同,这次又恢复了帝国旅馆餐厅里的太宰治。身穿十字形碎花纹纯麻和服裙裤、白色短布袜,不会有假的太宰治。戴着粗大的赛璐珞眼镜,穿着今年流行的奥林匹克蓝的礼服的浅田夫人——幼名萱野姐。两人一边用餐一边满不在乎地谈笑着。昨天我用最后的手段厚着脸皮从萱野姐那里借了二百元,不,是十元的纸币二十枚。我们在资生堂二楼的包间里见面。我说“二百元”,话还没有说完,她便连连点头,并迅速转移了话题。两个小时以后,在同一个地方,萱野姐把二十枚满是霉点又皱又脏的纸片,故意装得很随意的样子交到我手上,微微笑着说“就当是我们家预付的薪水啊”。可恨的谎话!就连这样的细微之处,都埋下戒备的伏线,想要浇灭我眼瞳里燃烧的欲火。我感到很悲哀。那天夜里,在繁华的都市,我钻过霓虹灯的丛林,穿过街道上的树林,毫无目标地奔跑着。这些钱不能花,怎么也不能花这些钱。奴婢之爱,女用人房间里没有包边、褪成红褐色的榻榻米,生发油的气味。我仿佛觉得从竹箱底部掏出丢人的三德(10),把一张又一张皱巴巴的纸币,在我面前摊平了给我似的。天亮时我打了电话。用冷漠的语气说道:“我意外地收到了一笔巨款,我可以还你钱了。”我又加了一句“地点在帝国旅馆”。我想至少在一个富丽堂皇的地方做个了断。

那天,天朗气清,笑谈了几个小时后,我取出钱,故意暗示她这是另外的二十张纸币,比昨夜的二十张纸币新,同时我忽然发现昨夜从女人这里接到的其中三张纸币的角上有红墨水的污点。已经晚了!我只能暗暗地、深深地祈祷萱野姐没有发现,没有发现。我在人生舞台的背后暗暗地祈祷着,虔诚的态度绝不亚于米勒(11)的《晚钟》。

“萱野姐,你数一下。要当面点清啊!”尴尬,一时的窘迫,为了活下去,无论如何都是需要的。

这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准确地捕捉了我的话意。她轻轻咬着嘴唇点点头,用惶遽的手势数着钱。十七张。她顿觉狐疑,瞬间便明白了。蔷薇苏醒了。她慢慢地抬起通红含羞的面容,注视着我狡猾而平静的笑脸,少女般清纯地叹了口气。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忘记小声地说了一句识时务的话:“真难伺候啊。谢谢了。”于是,就分手了。花了一万五千元学费才学会并永远不会忘记的,就是彼此怀着同样炽烈的单相思最后都这样分手了这种乏味的礼仪和残忍的礼节。哎呀!愤怒果真是爱欲的最高形态。

十唱 我也很痛苦

一天,我笑着叮嘱妻子说:喂!打开拉门的时候要给我当心点,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摇摇晃晃地站在门槛上。当时妻子什么也没说,愣愣地注视着我的脸,显然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令她快要发疯了,恐惧得说不出话来,连嘴唇都吓得煞白,坐着一步步地连连往后挪,最后挪到隔壁的六叠房间里,好像这才恢复了正常人的情绪,开始低声啜泣着。妻子的紧张从那天起一直延续到今天,怎么也无法化解,不知什么时候把竹质衣架全都撤除了。原来如此!这时我才发现,长长的和服在那个竹质衣架上的形状,和那个身影一模一样。除此之外,她还想拔掉为了吊蚊帐而钉在房间四个角上的三寸钉,原本就是四尺八寸高的小个子女人,踮着脚伸长着身体与钉在高处的钉子恶战苦斗,我也曾见识过。

现在我躺在藤椅里,望着妻子在院子里除草的身影,洁白的家庭便服,我不胜同情地觉得她越来越像护士了。我们家有一个毛病,就是丈夫必定会早死,当时曾祖母、祖母、母亲、婶婶四个遗孀聚在一起。尤其是婶婶,先后失去两个丈夫。

终唱 然而,这个时候

艺术原本就是热闹华美的祭典。普希金就不用说了,芭蕉(12)、托尔斯泰、纪德(13),全都是优秀的报界人士。你看见了在钓鱼船里只有我穿着蓑衣,外表与船老大以及其他人明显不同的近八十岁青年,××老翁那无可救药的陋习?不过,那还算好。艺术原本就是不伦不类的辩白。——闲话少说,和萱野姐就此了结了?呵呵,无论什么样的浪漫故事,不惧怕神灵的拙劣结局都注定是一种宿命。机灵的读者一开始读五六行字后会悄悄地去窥看最后一行,然后倍感厌倦,大呼没意思,觉得太无聊了。好吧,那我就构思一个真正未曾有过的、烟消雾散的结局,让你腐烂的五脏六腑折腾一下。

于是,接着——我们没有就此死心。在帝国旅馆的耀眼的大白天里,我们隔着餐桌站起身,相互间用清澈的目光深情地凝视着对方。狂风来得再猛烈些,猛烈些。别说是衣服,就连骨头架子都要吹散了呀!狂风呼啸着刮过我们两人的身边。映入眼帘的,只是彼此的蓝色口罩,其余的东西全都被磅礴的黄尘吞没,如过眼烟云。为了顶住这狂风,我们踉踉跄跄地、踉踉跄跄地推开餐桌,相互握着手,抓住手臂,抱住身体。我们抱在一起。二十世纪的旗手先生,首先是行动在先。健全的思想则是紧随其后渐渐地滋长。与去当尼姑的阿光相比,我爱阿染(14)、阿七(15)、阿舟。先尝试一下呀!嗓门大的语言会变成“真理”。被人骂“蠢货”时,嗓门就要比对方大两倍、三倍地骂还他“蠢货”啊。事实胜于雄辩,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我们结婚。

“这就是和你结婚的浪漫故事。虽然写得增加了些情趣,但你如果不满意,也可以对你不满意的地方再做一下修改。”

那个身穿白衣的妻子答道:“这根本就不是我。”她一笑不笑,断然地摇着头,“没有这样的人啊。你使用这种不可能有的影武者(16),是无论如何都想要糊弄过去吧。我理解你怎么也写不出那个贵夫人的痛苦来,但还有其他很潦倒的女人。”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打过招呼。名字不能说,甚至连恋爱过的模样都不能显露出来,我很苦恼——即使嘴巴烂掉也不能说——否则,那就是不道德的。

哎呀!欺骗,继续欺骗。一旦瞒天过海,就算是去死也不能坦白,不能忏悔。胸中的秘密,必须绝对保密,奸智的极致,不向任何人透露,就这样平静地上西天。不久去向阴曹地府,不,即使在那里也要守口如瓶,只是微微地笑着,对谁也不能说。欺骗,继续欺骗,花言巧语地蒙蔽人,比神更能骗人,更能耍奸。

请好好地享受被骗的感觉!人如果没有被骗七次的七十倍,就不可能找到真正爱的一抹阳光。胡说!我就活得很滋润,充实而美好,其乐融融,平静地享受着赐予我的美好生活。堆积如山的果实,我默默地享受,我享受着快乐。人世间还是热闹些好,哪怕是转瞬即逝的热闹。你能明白吧?乡间戏剧,在油菜田里搭台,用苇帘围着的后台。如果试着向后台的旦角赠送十元贺礼,就立即会在舞台前的通道上贴出用漆黑的墨汁书写的字条,上书:收到书生贺礼一千元。是制造气氛。没想到我国自古以来的文学精神就在于此。

这句话,那句话,我都满满当当地记录在将近三十本的杂记本里,全都是供你快乐的礼物,但是不走运,关税高得离谱。可惜无数宝物都被扑通扔进了政府那用蓝色油漆涂抹过的镀锌薄铁皮屋顶的仓库里,再啪地上了锁。自那以后过了有十个月,从樱花纷飞的季节经过豹脚蚊肆虐的季节,到白蜻蜓飞舞,红叶凋谢,人们都穿上黑色斗篷在大街小巷奔忙的腊月,才终于想出凑钱的办法,而且还是从将近三十个行李中找出最简易、最不起眼的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竹篓,打开闪闪发光的黄铜挂锁。后来,跃入大家眼帘的,哎呀呀,没想到那是千百只牵挂于心的小螃蟹。主人惊慌失措,追了这边又追那边,刚写一行字便撕掉,刚写一个词便又撕掉,渐渐地悲从中来,在黄昏的房间角落里紧紧地握着笔,抽抽搭搭地呜咽着。


(1) 日本曲艺的一种。两人组成一对,进行滑稽性对话。类似于中国的相声。

(2) 耶路撒冷城郊外的山丘,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所在地,即耶稣受难之地。

(3) 1848—1934,日本海军元帅,侯爵。在对马海峡海战中击败俄国海军,成为近代史上东方黄种人打败西方白种人的先例,获得“东方纳尔逊”之誉。

(4) 源自日本萨摩青年男子所用的白色棉布带,明治以后得到普及。

(5) 日本美术团体之一,1914年由石井柏亭等西洋画画家组成。现有绘画、雕塑、摄影和商业美术4个部门。

(6) 1885—1968,日本音乐家,原名石渡幸彦。

(7) 指歌舞伎表演中设在花道上靠近舞台的三分之一处,演员从舞台地下室升至舞台上所经过的活门。

(8) 1905—1976,日本音乐家。

(9) 1888—1948,日本小说家,戏剧家。

(10) 做人应该遵守的三种美德。

(11) Jean Francois Millet,1814—1875。法国画家,巴比松派代表人物。作品有《拾穗者》和《晚钟》等。

(12) 松尾芭蕉(1644—1694):日本江户时代前期俳句诗人。

(13) 1869—1951,法国小说家,20世纪法国文学的代表。194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著有《蔑视道德的人》《梵蒂冈的地窖》《窄门》《伪币犯》等。

(14) 品川的妓女,因拿不出传统仪式的钱被下女看不起而决意自杀,但她不愿意独自一人去死,便从熟悉的客人中挑选同伴,最后和租书店里有些呆傻的金藏共赴黄泉。

(15) 1668—1683。日本江户本驹込的蔬菜店姑娘,1682年后因火灾在寺院里避难,与小和尚相遇相爱。为了与小和尚再度相会,放火烧毁自家房屋,被处以火刑。

(16) 影子武士。为蒙蔽敌人而与主将同样打扮,充当主将替身的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