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太宰治的孤独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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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之花

“过了这里便是悲伤之城。”

朋友们全都离开我,用悲伤的眼神望着我。朋友啊,让我们说说话,尽情笑话我吧。哎,朋友们面无表情,转过脸去。朋友啊,尽情质问我吧,我什么都愿意讲。是我亲手将阿园沉入水中,我以恶魔般的傲慢,祈求自己活着而阿园死去。还要继续吗?哎,然而朋友们只是用悲伤的眼神望着我。

大庭叶藏坐在床上,望向海滩。海面烟雨蒙蒙。

我从睡梦中醒来,重读这几行文字,那种丑陋与卑贱让我无法承受。停,言重了。书归正传,先说说大庭叶藏。令我心醉的不是酒,而是某种更强烈的东西,我要为大庭叶藏鼓掌。这个名字很适合我的主人公。“大庭”完美地象征了主人公非比寻常的气魄,“叶藏”又是多么有新意,是从古老的底部喷薄而出的真正新鲜的东西。而且“大庭叶藏”这四个字排列起来如此明快、协调。单说这个名字,难道不是划时代的吗?这位大庭叶藏正坐在床上,望向烟雨蒙蒙的海面。更划时代了不是吗?

打住。自我嘲弄毫无意义。那是遍体鳞伤的自尊心的应激反应。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不愿被人们评头论足,才会抢在头里先把自己钉上十字架。这么做太卑鄙,我必须更坦诚才行。啊,还得更谦虚。

大庭叶藏。

被嘲笑也没关系。东施效颦。观察旁人的同时,你也在被旁人观察。想必还有更适合的名字,但我懒得再想。直接用“我”称呼主人公不是不行,今年春天刚写过以“我”为主角的小说,犯不着连用两篇。假如我明天突然死去,说不定会跑出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煞有介事地分析:他不用“我”为主角就写不出好小说。说实话,这就是我决定用“大庭叶藏”这个名字的原因。可笑吗?五十步笑百步。

1929年12月底,青松园这座海滨疗养院因叶藏的到来掀起一阵波澜。青松园住着三十六名肺结核病人,其中两名重症、十一名轻症患者,其他二十三人正处于恢复期。叶藏住的是东区第一住院楼,亦即所谓的特等病房,共分六间。叶藏隔壁两间都空着,最靠西的六号房住着位身材高、鼻子也高的大学生。靠东的一号房、二号房,各有一位年轻女子入住。三人都处在康复期。前晚,有人在袂浦海滩殉情自杀。有两个人一起跳海,男人被返航的渔船救起,活了下来。女方一直没被找到。村镇上的大批消防队员前往搜救,一艘又一艘渔船驶向海面,警笛尖锐地响个不停,吆喝声此起彼伏,大学生和两名年轻女子无不心惊胆战。渔船带着红色的火光,在江之岛沿岸徘徊了一整晚。三人当晚彻夜难眠。黎明时分,人们终于在袂浦海滩找到女人的尸体。剪短了的头发闪闪发亮,脸蛋又白又肿。

叶藏知道阿园死了。被救起,渔船摇摇晃晃往岸边驶去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他在星空下苏醒过来,开口询问“女人死了吗”,某位渔夫答“没死,没死,放心吧”,显然是以安慰的口吻。当时他迷迷糊糊地想,她死了啊,很快又晕了过去。再次醒来,人已经在疗养院了。白色墙壁的房间挤满了人,人群中有人盘问叶藏的身份,他都一一清楚交代。天亮后,叶藏被转入另一间更为宽敞的病房。叶藏家里收到消息后,特地打长途电话到青松园,要求院方好生照料。叶藏老家在二百里开外的地方。

东区第一住院楼的三位患者,知道这个新病人近在咫尺,不禁感到心满意足,她们期待着明天全新的医院生活,直到天空与海面蒙蒙亮的时候才终于睡下。

叶藏睡不着。他时不时地轻轻转动脑袋,脸上到处贴着白色纱布。他被海浪吞噬,身体撞上岩石留下许多伤口。一位二十来岁名叫真野的护士贴身照顾他。她的左眼睑上方有一道深深的伤痕,比起另一只眼,左眼看起来比较大。但她并不丑,红色的上嘴唇不自觉地噘着,脸庞呈小麦色。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望着阴霾的海面。出于怜惜,她努力不看叶藏的脸。

接近正午,两位警察来探视叶藏。真野离开了病房。

两人都穿西装,一个留着小胡子,另一个戴铁框眼镜。“小胡子”低声询问叶藏与阿园的关系。叶藏如实回答。“小胡子”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做记录。问完后,“小胡子”俯下身子,身形笼罩着叶藏问道:“女的死了。你是真心寻死吗?”

叶藏沉默不语。

“铁框眼镜”那肥厚的额头挤出两三条皱纹,微笑着拍拍“小胡子”的肩:“算了,算了。怪可怜的,改天再问好了。”“小胡子”盯着叶藏的眼睛,慢慢将笔记本放回上衣口袋。

警察走后,真野快步回到叶藏的病房。然而,她一开门,只见叶藏泣不成声。她立刻轻轻把门带上,兀自在走廊站了好久。

下午开始下雨。叶藏已经可以站起身子,独自去上厕所了。

他的朋友飞驒冲进病房,外套都湿了。叶藏装睡。飞驒小声问真野:“他没事吧?”

“嗯,好多了。”

“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扭动肥胖的身体脱下散发黏土气息的外套,递给真野。

飞驒是个籍籍无名的雕刻家,与同样默默无闻的油画家叶藏自中学起便是好友。通常,人们在青年时期总会把身旁的某个人当榜样,飞驒也不例外。刚进初中,他非常崇拜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也就是叶藏。叶藏在课堂上的一颦一笑,对飞驒而言都别有意义。当他在校园的沙堆后发现叶藏少年老成的孤独身影,心中不禁深深叹息。对了,还有第一次与叶藏说上话的欢喜。飞驒什么都学叶藏:抽烟、嘲弄老师、双手抱在脑后以及在校园里晃来晃去。他知道艺术家最了不起。叶藏进入美术学校,飞驒比他小一届,后来也考进同一所美术学校。叶藏学油画,飞驒特意选了雕塑系。他声称自己被罗丹的巴尔扎克雕像感动,真正的原因则是自卑,不愿意与叶藏进行比较,同时想令选雕塑的理由听起来体面一些。后来,他们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叶藏越来越瘦,飞驒渐渐发胖。不止如此,叶藏受某些推崇直接经验的哲学影响,开始贬低艺术。彼时的飞驒则沉迷于艺术创作,总是三句离不开艺术,做着出名的美梦,却不怎么用功。接着,两人相继毕业,成绩都不算太好。叶藏几乎放弃绘画,还说绘画就是一张海报,这令飞驒感到很失望。艺术不过是社会经济结构放出来的屁,是生产力的一种形式,所谓的杰作和袜子一样都不过是商品……叶藏的说辞令飞驒摸不着头脑。飞驒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叶藏,这些想法他都能够包容,觉得叶藏自有一番道理。对飞驒来说,创造艺术杰作比什么都重要,他总是摆弄着黏土,一心等待灵感的降临。换言之,他们不是艺术家,反而更像是艺术品。也正因如此,我才能顺利地写到这里,假如换作真正的艺术家,各位恐怕读上三行就要反胃了。这点我敢向各位保证。还是说,你要的是那样的小说?你说呢?

飞驒也不忍看叶藏的脸。他尽量放轻脚步走到叶藏床边,双目注视玻璃窗外的雨势。

叶藏睁眼微笑道:“吓到你了吧?”

飞驒大吃一惊,双目转向叶藏,旋即垂眼“嗯”了一声。

“你怎么知道的?”

飞驒有些迟疑。他将右手从长裤口袋抽出,托着脸颊望向真野。真野一脸严肃,微微摇头。

“报纸上登了?”

“嗯。”实际上,飞驒是听广播新闻知道的。

叶藏对飞驒不置可否的态度感到气愤,一夜过后,居然翻脸不认人,把认识十年的好朋友当外人对待,简直可恨。叶藏决定再次装睡。

飞驒无所事事地站在床边,拖鞋与地板触碰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病房的门无声地打开了,门口站着一个穿校服的小个子大学生,探出脑袋,脸庞俊美。飞驒见了他,着实松了口气。他一边赶走脸颊上的微笑,一边故意放慢步子走过去。

“你刚到?”

“对。”小菅怕吵醒叶藏,小声回答。

小菅跟叶藏是亲戚关系,在大学念法律系,虽然与叶藏相差三岁,两人却是好友。眼下的年轻人并不那么在乎彼此的年龄。寒假期间本已返乡的他得知叶藏的消息,匆匆忙忙乘快速列车赶了过来。两人站在走廊里说着话。

“你脸上沾了煤灰!”飞驒大大咧咧地笑着,指了指小菅鼻子下方,那里沾着些火车的煤烟。

“是吗?”小菅连忙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手帕,在鼻子下方擦了擦,“怎么样?严重吗?”

“你说大庭?他好像没事了。”

“是吗。没了吧?”小菅伸长人中给飞驒看。

“没了,没了。他家里大概天翻地覆了吧?”

小菅把手帕塞回口袋:“是啊,乱成一锅粥了,就像在办丧事。”

“他家里有谁要来?”

“他哥哥要来。他父亲说,别去管他。”

“事情闹大了!”飞驒扶额道。

“阿叶呢?”

“倒是挺稳得住,他一直很老成。”

“不晓得现在心情如何?”小菅微笑道,仿佛有些兴奋。

“不知道……你不去跟他打个招呼吗?”

“算了吧。反正在他面前也无话可说,而且……我有点害怕。”

两人低声笑了笑。

真野走出病房道:“里面听得一清二楚,别在走廊里聊天了。”

“哎呀……”飞驒很懊悔的样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

小菅望着真野,表情别有意味:“两位,吃过午饭了吗?”

“还没!”两人异口同声。

真野脸蛋泛红,不禁笑出声来。

待三人去餐厅后,叶藏坐起身,这才望着烟雨蒙蒙的海面。

“过了这里便是空蒙的深渊。”

之后便接上最初的那段文字。好吧,我承认这种写法并不高明。首先,我并喜欢这种时间上的穿插,勉强尝试了一次。“过了这里便是悲伤之城。”我的目的无非是想把这句时常挂在嘴边的“地狱之门咏叹词”放在全文最重要的第一行,仅此而已。纵使这一行会破坏整篇小说,我也不愿妥协。进而言之,如果去掉那一行,就等于否定了我迄今为止的人生。

“还不是激进思潮害的。”没错,这是句蠢话,但小菅就是这么说的。他一脸得意,端起牛奶杯。

餐厅四面是木板墙,刷了白漆,东边墙上高高挂着院长的肖像画,胸前佩戴有硬币大小的三枚勋章。餐厅里摆放着十张长桌,空荡荡的。飞驒与小菅坐在东南角吃午饭。

“他之前闹得可凶了,”小菅小声道,“体弱多病还四处奔走,怎么吃得消。”

“他是学运领袖,我知道,”飞驒一边咀嚼面包一边插嘴,他虽不算见多识广,但当时左翼学运是人人皆知的社会风潮,“也不单单是这个原因吧,艺术家可不会像他这样想不开。”

食堂更暗了,雨越来越大。

小菅喝了口牛奶,说道:“你看事情太主观,这可不行。理论上……我是说理论上,据说一个人自杀总有某种客观原因在起作用,自己都未必意识得到。家里的人都说,这次的事是感情纠葛,我却不这么想。那个女孩子只是陪他死,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我家那些人不明白就算了,连你都不懂他,这可不行。”

飞驒望着脚边的炉火,低声说道:“可那个女人,是有夫之妇啊。”

小菅放下牛奶:“我知道。这有什么,他可不在乎这些。因为是有夫之妇就殉情?怎么可能!”他闭上一只眼睛,望着头上的肖像画问:“是这里的院长吗?”

“应该是。可是……真相也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吧。”

“话是没错。”小菅附和,随后环顾四周道,“有点冷,你今天住这儿?”

飞驒赶紧吞下面包,点头道:“住的。”

时下的年轻人不爱争辩。他们尽可能留心不冒犯对方,同时尽力护卫自己不受侵犯。他们不愿意平白受辱。一旦受伤,他们免不了要分出个胜负,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以,他们决不轻易起争执,轻松运用许多模棱两可的话语,一个否定句都有十种不同的说法。讨论还没开始,眼神中就已释出妥协的意愿,然后一边笑着握手,一边暗自咒骂对方:智商低!

好了,我的小说,就快写不下去了。换个思路,用全景式多线并进的写法吧。闲话少说,看你怎么自圆其说。啊,但愿一切顺利。

第二天早晨,天朗气清。海面风平浪静,大岛火山喷出的烟雾堆积在水平线上。好糟糕,我讨厌景物描写。

一号房的病人睁开眼睛,病房里满是初冬的和煦阳光。她与护士互道早安,立刻测量了早晨的体温,36.4℃。接着,在吃早餐前,她去阳台晒太阳,没等护士轻戳她的腰间,提醒她往四号房看,就已经瞟了好几眼。昨天的那个新病人,穿着藏青白纹褂子,端正地坐在藤椅上看海。他皱着眉头,觉得阳光很刺眼似的,脸色不怎么好。她躺在卧榻上,眯着眼睛观察了一番,接着唤护士拿书,是一本《包法利夫人》,平时觉得这书无趣,只能看上五六页,今天却饶有兴致。似乎现在是读这本书的最佳时机。她随手一翻,在第一百页挑了一行开始读。“爱玛想在火把的光亮下,半夜出嫁。”

二号房的病人也睡醒了。她去阳台晒太阳,忽然看到叶藏,然后赶紧跑回病房。不知怎的,她很害怕,钻进被窝里去了。她母亲负责照顾她,此时笑着替她盖好毛毯。二号房的女病人一直把毛毯拉过头顶,在黑暗中两眼放光,侧耳倾听隔壁的说话声。

“好像是个美女呢。”不知谁在笑。

飞驒与小菅在医院过夜。他们在叶藏病房隔壁睡下,两人共用一张床。小菅先醒,睁开细长的眼睛,起身去阳台。他发现叶藏的姿势有点做作,为了找到叶藏故作姿态的原因,他扭头望去,只见最靠边的阳台上,有个年轻女子在看书。卧榻背后的石墙上长满青苔。小菅学着外国人耸耸肩,转身回到病房,叫醒飞驒。

“醒一醒,有情况!”他们最喜欢小题大做,“快看阿叶的经典姿势。”

他们经常在谈话中使用“经典”这个形容词。也许是希望无聊的人生能够多些值得期待的东西。

飞驒吓得坐起身:“怎么了?”

小菅说:“那边有个女孩子,阿叶正在展现他的侧脸。”

飞驒兴奋起来,挑眉问道:“是美女吗?”

“好像是个美女呢,假装在看书。”

“好呀,给我们抓个正着。”飞驒忍俊不禁,他坐在床上穿好外套和长裤。兴之所至,他们总会在背后对人评头论足,连好朋友也不例外。“大庭这家伙,只要是个女人他都不会放过。”

不一会儿,叶藏的病房传出一连串笑声,整栋住院楼都听到了。一号房的病人合上书,疑惑地望向叶藏的阳台,只见白色藤椅还在早晨的阳光里闪着光,阳台空无一人。她不禁昏昏沉沉地打起哈欠来。二号房的病人听到笑声,从毛毯底下探出脑袋,与母亲相视而笑。六号房的大学生被笑声吵醒,没人照顾他,病房跟宿舍差不多。他察觉到笑声来自昨天那个新病人的房间,脸上忽而红润起来,他并不觉得笑声有何不妥,康复期的患者总是特别心胸宽大,知道叶藏的身体没有大碍,他也放心许多。

我该不会成三流作家了吧。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呢?还想搞什么全景式多线并进,结果却写成了这样。不对,应该说,我早就预料到会失败,有句话我早就预备下了。人们往往秉持着美好的感情,却撰写出丑恶的文学。也就是说,文章写得糟糕恰恰说明我的内心并不丑恶。啊,向这句话的作者致敬!多么宝贵的金句。可这金句作家一辈子只能用一次,千真万确,一次讨人喜欢,一而再,再而三,把这金句当挡箭牌就太可悲了。

“失败啦!”小菅与飞驒并肩坐在病床旁边的沙发上,他看看飞驒,又看看叶藏,随后望了一眼倚门而立的真野。看到三人笑得合不拢嘴,这才满足地把头倚在飞驒的右肩上。他们总是笑个不停,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放声大笑,东倒西歪。笑对于年轻人就像呼吸那样稀松平常。这种习惯是何时养成的呢?不笑似乎就吃了大亏。只要能笑,任何机会都不能错过。啊,这应该是贪婪的美食主义带来的影响吧。然而,他们的笑并非发自内心,多么可悲。即便笑得东倒西歪,还是无时无刻不关注着自己的外在。他们时常嘲笑别人,引人发笑,为此不惜自我嘲弄。这些心理都源自某种虚无的核心,而在内心更深处,无不充满焦躁与惶惑。自我牺牲的意念,带着些许自暴自弃,没有明确的目的。他们不经意地做出为人称道的事,在既有的道德观念中甚至引为美谈,这不为人知的灵魂都在背后起着作用。这是我的一家之言,但绝非书房里的纸上谈兵,而是我通过倾听自己的身体总结出的想法。

叶藏还在笑。他坐在病床上,两脚悬空,一边护着脸上的纱布,一边放声大笑。小菅的话真的那么好笑吗?他们到底在讲什么呢?容我赘述一二。小菅在假期里去离家三里远的深山温泉场滑雪,并在当地温泉旅馆住了一晚。深夜他起身上厕所,在走廊与某个年轻女子擦肩而过。仅此而已,这就是他口中的重大事件。小菅认为,即便擦肩而过,也必须给对方留下非同寻常的好印象。他并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仅仅是在那擦肩而过的瞬间,尽可能表现出潇洒的一面。对人生始终抱持积极的心态。一瞬间,他想象着可能发生的种种情景,被自己感动到心碎。每天都有类似的令人屏息的瞬间,至少一次,他们不敢大意,就连独处时也留意修饰自己的外在。小菅那天深夜去厕所,据说还穿着新做的蓝色外套呢。他与那个年轻女子擦肩而过后,庆幸自己还好穿了新外套出来。他长舒一口气,朝走廊尽头穿衣镜一看,失败啦!外套底下,居然是一条破旧的睡裤。

“哎呀,”他笑道,“睡裤皱巴巴的,还缩水,腿毛都露出来了。脸也睡得特别肿。”

叶藏内心不觉得有多好笑,疑心小菅在编故事,表面还是放声大笑。跟昨天不同,朋友们正试图宽慰他。也许是为了报答他们的心意,他笑得格外起劲。看叶藏笑了,飞驒与真野也跟着笑作一团。

飞驒放下心来,觉得差不多到了无话不谈的时候。他一直压抑着,告诫自己还不是时候,但又随时都会冲口而出。

得意忘形的小菅随口来了句:“我们在女人面前总会失败。阿叶你也是吧?”

叶藏笑个不停,不置可否道:“有吗?”

“对啊,但不用寻死觅活的。”

“我失败了吗?”

飞驒非常高兴,心跳加速。最难翻越的石墙已在笑声中轰然倒塌,不可思议的成功源自口没遮拦的小菅。想到这里,他简直想给这个小弟弟一个大大的拥抱。他稀疏的眉毛舒展开来,吞吞吐吐地说:“失败与否,一句话怎么说得清。我们连原因都弄不清楚。”话一出口,他就感觉不妙。

小菅接口:“话是没错。我跟飞驒有过一番争论,我认为这次的事跟激进思潮有关,他却故弄玄虚,总说还有其他原因。”

飞驒赶忙打圆场:“我同意,我只是说原因没那么单纯。爱情肯定是有的,总不可能跟不喜欢的女人殉情吧。”为避免叶藏胡思乱想,产生误会,飞驒冲口而出。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如同神来之笔。太棒了,他暗自松了一口气。

叶藏垂下他的长睫毛。虚伪、懒惰、阿谀、狡猾、恶的巢穴、疲劳、愤怒、杀意、自私自利、脆弱、欺瞒、病毒,这些意念撬动着他的内心。他犹豫要不要说出来,并故作沮丧地低声道:“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所有一切似乎都可以成为原因。”

“我懂,我懂,”没等叶藏讲完,小菅就抢着点头道,“是会这样的。咦,护士小姐不见了?是为我们特意避开的吗?”

正如上文所说,他们的讨论与其说是交换想法,不如说只是凭一时兴致、气氛胡言乱语,半句真心话都没有。然而,只要你耐心听下去,却也会有意外的收获。在他们故作高深的言辞之中,有时也藏着异常真诚的片段,令人不禁沉思良久。脱口而出的话语往往藏着真心。叶藏嘴巴上说“所有一切”,听起来玄之又玄,但谁又能说这不是他的肺腑之言呢?他们的心中混沌不清,只有无可名状、不知来由的叛逆。又或者,他们的心中只有自尊心,而且是经过打磨的细而尖锐的自尊心,再小的微风都会让它来回晃动。一想到自己受到侮辱便寻死觅活,也难怪叶藏无法面对别人对自杀原因的追问。

那天下午,叶藏的哥哥来到青松园。他与叶藏外形迥然不同,身材富态,穿着日式阔腿裤。

由院长带领,他来到叶藏的病房门口,里头传来爽朗的笑声。哥哥明知故问:“是这间吗?”

“嗯,他精神挺不错的。”院长推开门。

小菅大吃一惊,从病床跳下。他躺在叶藏的床上,叶藏与飞驒则并肩坐在沙发上打牌,两人也急忙站起身子。护士真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织毛衣,见状赶紧收起毛线,一脸尴尬。

“朋友都来看望,热闹点好。”院长轻声道,随后来到叶藏身旁问,“今天好多了吧?”

“嗯。”叶藏答。心里一阵委屈。

院长眼镜后面的双眼带着笑意。哥哥郑重地感谢真野与飞驒,板着脸问小菅:“昨晚你睡这里?”

“是的,”小菅挠头,“隔壁病房没人,我和飞驒就留下来过夜了。”

“今晚来我旅馆睡吧,我在江之岛订的。飞驒也来吧。”

“哦。”飞驒抓着三张牌,愣着不知如何是好。

哥哥若无其事地问叶藏:“你说呢?”

“嗯。”叶藏点点头,有所保留的样子。

哥哥滔滔不绝起来:“飞驒,不如我们现在跟院长一起出去吃午餐吧。我还没参观过江之岛,院长可以带我逛逛。现在就走,汽车还在外面等我呢,天气这么好。”

我很后悔。两个成年人一出场,立刻令文章变得一团糟。叶藏、小菅、飞驒,外加我,四个人好不容易创造出的奇妙氛围被他们彻底破坏了。我原本试图强调这篇小说的浪漫氛围,用开头几页故布迷阵,再逐渐拆解破局,弄清原委。我的拙劣的文笔已然无可救药,写到这里终于还是土崩瓦解了。

请原谅!骗你的。我刚才故意说反话。一切都是有意为之。写着写着,奇妙的浪漫氛围什么的不再吸引我,于是我便亲手打破僵局,假如真能令文章土崩瓦解,简直正中下怀。低级趣味。事到如今,这句话对我仍有莫大的杀伤力。有些人总是出于本能地希望胜人一筹,这就是一种低级趣味,我的这种态度恐怕如出一辙。我不想输,不愿被人看透。但我恐怕失败了。啊!作家都是这样吗?矫揉造作地表白。错在我吗?我能像真正的人那样生活吗?写到这里,我仍然对文章耿耿于怀。

一切昭然若揭。说真的,之所以要在小说每一段描写后头插入我个人的桥段,讲一些大可不说的话,不过是别有用心。我试图通过这种写法,在读者毫无察觉的状况下,用我的口吻,营造一种独特的韵味与气氛。我自我陶醉地认定,这种风格是日本从未有过的高端写法。可我失败了。不,坦诚这一失败恐怕也在小说预设的范围之内。如果可以的话,我本不该太早说这些。这一句莫非也是预先准备好的吗?啊,别信我说的话,一个字也别信。

为什么写小说?渴望新晋作家的光环吗?抑或想赚钱?不演了,坦白说,我都想要,想要得不得了。啊,我的谎言如此无耻,人们一不小心就会当真。最为卑劣的谎言莫过于此。为什么写小说?怎么说好呢?没办法,我也不想装模作样,简而言之就是两个字“复仇”。

接着写下一段吧。我是商业艺术家,而非艺术品。我那低贱的表白,如果能为小说带来一些层次和韵味,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叶藏、真野留在病房里,叶藏钻进被窝,睁着眼睛想事情。真野坐在沙发上收扑克牌。她将牌放入紫色纸盒:“刚才那位是您的哥哥?”

“嗯,”叶藏盯着高高的白色天花板,“我们长得像吗?”

假如作家对笔下的人物缺乏感情,就会写出这种拖泥带水的文章。不对,不用我来分析,这文章可是相当精彩。

“嗯,鼻子有点像。”

叶藏放声大笑。叶藏家里人遗传了祖母,鼻子都很长。

“他今年几岁?”真野笑着询问。

“我哥吗?”叶藏对真野说,“年纪不大,三十四,派头却不小,风风火火的。”

真野抬头看了眼叶藏,只见他皱着眉头,四目交接,她慌忙低眉垂眼。

“别看我哥那样,他还算好的呢,我爸更是……”

话说到一半,叶藏沉默了。他是我的替身,与这世界达成妥协。

真野起身,从病房角落的柜子里取出织毛衣的工具,接着像之前一样,坐在叶藏病床旁的椅子上,边织毛衣边想:不是激进思潮,也不是爱情纠葛,还有什么更深刻的原因?

我不想再解释了。说得越多,就越觉得什么都讲不清楚。我似乎并未触及真正重要的东西。当然这很正常,很多细节我未曾提及。又或者说,作家不了解作品的价值,这在小说领域也是常有的事。无论我愿不愿意接受,终究无法否认,不该期待自己的作品达成某种效果,当你把效果两个字宣之于口,就会立刻引起反效果。对于效果的探索和研究,还会诱发新的效果。我只会永远被牵着鼻子走。这篇小说究竟失败还是成功,我不想去深究,但它一定会有出乎预料的意义。这套说辞是我从别人那儿听来的,并非出自我的肉体,我把它视为某种出路。老实说,我毫无自信。

点灯后,小菅独自来到病房。刚进门,他立刻俯身对着床上的叶藏低声说:“我刚才喝酒了,别告诉真野。”说完便朝叶藏脸上呼了口气。疗养院规定饮酒后不得进病房。

看到真野在沙发上织毛衣,小菅大声说道:“刚才去江之岛玩,很不错。”

叶藏起身坐在床上:“你们几个一直在喝酒?没事的啦,真野小姐,你说呢?”

真野一边织毛衣一边说:“本来是不可以的。”

小菅仰面倒在床上:“我们跟院长一起,四个人商量了一番,你哥一套一套的,没想到很有手腕的样子。”

叶藏沉默不语。

“明天,你哥和飞驒去警局,把事情好好解决一下。飞驒那家伙,傻乎乎的,特别兴奋,说要留在那边过夜。我不乐意,就回来了。”

“他肯定说我坏话了吧?”

“嗯,还不少,他说你是大浑蛋,今后不知道还会闯些什么祸。也批评了你老爸,说他也有责任。真野小姐,我能抽烟吗?”

“行。”她几乎落下泪来,简短应了一声。

“听得见海浪的声音,这家医院真好。”小菅叼着烟,没点火,醉醺醺地闭眼喘着粗气,接着猛地坐起身道,“差点忘了,你的衣服我拿来了,在那儿。”

叶藏看到门旁摆着个藤蔓花纹的大包袱,眉头紧锁。他们每当谈起家人总会习惯性地露出略带感伤的神色,这种表情来源于从小受到的教育,正如家人也与“财产”两个字紧密相连。“真对不住我妈。”

“嗯,你哥也说伯母最可怜,还要为你有没有衣服穿操心。你别不信……真野小姐,有火柴吗?”从真野手中接过火柴,小菅仔细端详火柴盒上的马脸,“你穿的这身是院长借你的衣服吧?”

“这件?是啊,院长儿子的衣服……我哥肯定也没少讲我坏话。”

“你别跟他计较嘛。”小菅点着香烟,“你哥观念没那么守旧,他很理解你,好吧,不算很理解,但他也不容易。关于这次的事,我们争论了好久,究竟是什么原因,真把我笑死了。”他呼了口烟,“你哥一本正经地说,肯定因为你太大手大脚,最后没钱花了。他还说,身为你哥羞于启齿,多半是得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病,破罐破摔。”他用酒醉时浑浊的双眼望着叶藏,“是吗?该不会被他说中了吧?”

今晚只有小菅在这里过夜,不必特意借用隔壁的病房。小菅与叶藏一起睡在沙发上,这张沙发包裹着绿色天鹅绒,能展开为一张床,是真野的卧榻。由于沙发床被小菅占了,真野从医务室借了张草席,铺在病房西北角、叶藏的脚边。接着,真野还找来一面对折的矮屏风,隔在她与二人之间。

“还防着我们呢。”小菅躺在沙发床上,望着屏风笑道,“屏风上还有秋日七草。”

真野拿包裹布,将叶藏头顶的电灯裹住,使其不至于太过刺眼,道了声晚安后自去屏风后头躺下。

叶藏睡得很不舒服。“好冷啊。”他翻身道。

“嗯,”小菅也噘嘴附和,“我连酒都醒了。”

“要盖个什么在身上吗?”真野清嗓道。

叶藏闭着眼睛回答:“我吗?不必了,有点睡不着,海浪太大声了。”

小菅同情叶藏。不用我说,这是一种成熟的心态,他同情的,实际上并不是身旁的叶藏,而是遭逢同样变故时的他自己,又或者是更为抽象的、普遍的、变故本身。成年人历练丰富,时常对周遭表示同情,为别人掬一把同情泪似乎是值得称道的品质。年轻人也不例外,时常会沉湎于这类廉价的情感之中。往好了说,成年人与生活妥协的态度来自历练和经验,那么年轻人呢?他们又是从哪里学来这一套的呢?是这类垃圾小说害的吗?

“真野小姐,说点什么嘛,有没有好玩的故事说来听听?”多管闲事的小菅想让叶藏换换心情,柔声询问真野。

“我能说什么呀。”屏风后头的真野笑道。

“精彩的故事也行啊。”他们总是对刺激异常渴求。

真野思忖半晌,沉默了一会儿:“不可以说出去的,”她事先声明,接着低声笑道,“是个鬼故事,小菅先生,你敢听吗?”

“你说,说吧。”小菅道。

故事发生在真野刚当护士那年,十九岁的那个夏天。也有那么一个为情所困而自杀的年轻人,被人发现后送入一家医院,真野负责照顾他。病人当时服药自杀,身上满是紫色的斑点,眼看是救不回来了。傍晚,他苏醒过来,刚巧窗外的石墙周围正有许多红滨蟹爬来爬去,他看着不禁感叹。那些螃蟹外壳是红色的,他便说出院的时候要去抓些螃蟹带回家,随后便又昏迷过去。当天夜里,病人吐了整整两面盆,离开了人世。为了等候病人家属,真野坐在病房里,与死去的年轻人共处一室。她壮着胆子,在病房里坐了一个小时,却听到背后有响声,只要静下心来,总能听见,接着她甚至听到非常清晰的脚步声。真野鼓足勇气回头,只见背后有一只红色的小螃蟹,真野望着螃蟹哭了出来。

“真不敢相信,真的有螃蟹,活螃蟹。我那个时候几乎想要辞职不干了,就算我不工作,家里也不是过不下去。但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我爸,他笑得前仰后合的……小菅先生,这故事怎么样?”

“太精彩了!”小菅语气格外夸张,“你口中的医院是?”

真野不接话茬,翻身悠悠地说:“其实我,当时并不想接受医院的安排,过来照顾大庭先生,我有点害怕。但过来看过之后我就放心了。大庭先生精神这么好,刚住进来就能自己去洗手间。”

“不,我问你哪家医院,不是这家吧?”

真野顿了顿说道:“是这里,就是这家医院,你可不要对别人说。被人知道可得说我不守信用了。”

叶藏口齿含糊地问:“难道,就是这间病房?”

“不是。”

“难道,”小菅模仿叶藏的口吻,“就是昨晚我们睡的病床?”

真野笑道:“也不是。你们放心好啦。早知道你们这么害怕,我不该说这故事的。”

“是一号病房!”小菅抬头道,“窗外有石墙的只有那间,是一号房没错。那个女孩子的房间,也太倒霉了吧。”

“别闹啦,该睡了。我骗你们的啦,随口胡诌罢了。”

叶藏的思绪早就飞到了别处。他想到阿园的幽灵,并在心中默默描绘她的倩影。叶藏也有这样直接、单纯的一面。对这些年轻人来说,“神”这个字眼毫无意义,不过是个混杂着讽刺与善意的专有名词罢了。或者他们太接近神。像我这样轻佻地谈论“神”之类的话题,读者们想必会批评我过于浅薄、想当然吧。哎,请原谅我。再蹩脚的作家,也会暗自希望自己笔下的主人公与神相近。我觉得,他与神确有相似之处,宛如任由心爱的鸟儿夜枭在黄昏的天上翱翔的智慧女神密涅瓦,脸上满是笑容。

第二天,疗养院一大清早就吵吵嚷嚷的。下雪了,前院上千棵矮柏树裹上银装,通往下层的三十多级石梯以及相连的海滩都积了薄薄一层雪。雪下下停停,直到中午。

叶藏趴在床上画雪景。真野帮他买来画纸与铅笔,雪停后他就开始动笔画了起来。

雪反射出的光把病房照得格外明亮。小菅躺在沙发上看杂志,时不时地探头看叶藏画画。他对艺术略微有些敬畏之心,当然一大部分也是因为叶藏的关系。他们从小就认识,小菅觉得叶藏跟别人不一样。接触久了,他认为叶藏之所以跟别人不一样,是因为他太过聪明。于是,小菅从小时候起,就格外喜欢爱打扮、爱骗人、爱搭讪,甚至有残忍一面的叶藏。特别是学生时代的叶藏,批判教师们的时候,眼睛里的热诚最能打动人。小菅的喜欢又与飞驒性质不同,更多的属于欣赏。又或者,小菅比较滑头,他不会什么都模仿叶藏,对自己没好处的事袖手旁观就好。小菅的人生态度大概比叶藏、飞驒更新派,他对艺术略有敬畏之心,说穿了不过是希望漫长的人生能有些聊以慰藉的东西,本质上与那件蓝色外套并无分别。在小菅心目中,叶藏经历过更多的跌宕起伏,一般人怎么能比。他的想法相对率真,对叶藏有一种模糊的信任,偶尔也不免失望。例如此刻,他望着叶藏的素描,画纸上不过是些海面、岛屿的景色,看不出什么特别。

小菅不再看画,转而阅读杂志上的专栏。病房里鸦雀无声。

真野不在病房,她去洗衣间清洗叶藏的线衫。叶藏那天晚上身上穿的就是这一件,衣服上还能闻到淡淡的海水味。

下午,飞驒从警局回来,风风火火地推门打招呼:“嘿!”他见叶藏正在画画,夸张地说,“不错嘛,艺术家果然离不开艺术创作啊。”说完便走过来看画。

叶藏急忙收起画纸,对折再对折,不好意思地说:“不给你看,好久没画画,手跟不上脑子。”

飞驒穿着外套坐在病床上:“或许吧,你太急于求成,但这也代表你对艺术的热情。我觉得总不会太坏……你画的是什么?”

叶藏用手托着腮帮子,下巴朝窗外一撇:“我在画海。天空、大海是一片漆黑,岛屿是白的。画不好就没画下去,意境一点都不专业。”

“这有什么,伟大的艺术家其实都带点业余性,反而好。从业余出发,逐渐成为专业的,最后依然能够展现出业余的味道。不是我言必称罗丹,他追求的就是好的业余。某种程度上吧。”

“我不想画画了。”叶藏把画纸收入怀里,全然不顾飞驒的慷慨陈词,“绘画还是太间接了,雕刻也是一样。”

飞驒挠挠头发,随声附和:“你的心情我明白。”

“可以的话,我想写诗。诗很直接。”

“嗯,诗歌,也很好。”

“但还是挺无聊的,”他总是说些扫兴的话,“也许我应该去当赞助人,赚一大笔钱,养一批像飞驒你这样的艺术家,好不好?‘艺术’这个词只会让我感到羞愧。”说完,叶藏依旧托着脸颊眺望着海面,心中暗自期待飞驒的反应。

“挺好啊,赞助人也不错,总得有人赞助艺术才行啊。”飞驒边说边左右摇晃着身体。他不愿正面反驳,但又觉得自己毫无主张,心中很是矛盾。

“警察那边怎么说?”小菅忽然问道。

飞驒顺势转移话题:“他们说要起诉,罪名是协助自杀。”话一出口,又觉得不该如此斩钉截铁,“最后应该能够免予起诉吧。”

小菅原本指望听到一个不痛不痒的回答,他从沙发上弹起来,拍手叫道:“这下糟糕了!”气氛越来越僵。

叶藏用力转动身子,仰面躺着。

害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的态度竟然如此轻松……感到气愤的读者们此时想必大呼过瘾,觉得他们罪有应得。读者们大可不必如此苛刻,他们从来不曾感到轻松,他们一直身处绝望的边缘,小丑之花是如此脆弱,他们精心呵护着它,这份悲伤希望你们能够明白。

飞驒自悔失言,隔着被子拍拍叶藏的腿:“不会有事的啦,不会有事的啦。”

小菅躺回沙发:“协助自杀罪?”他继续追问,“有这条法律吗?”

叶藏道:“有啊,要抓进去关的,你不是念法律系吗?”

飞驒惨笑道:“不会有事的啦,你哥会处理的,别看他那样,挺靠得住的,人也很热情。”

“他很有手腕,”小菅闭眼说道,“也许不必太担心,他办法一套一套的。”

飞驒将外套脱下,挂在门边的挂钩上。“我听到一个好消息。”他跨过门旁的火盆道,“那个女人的老公,”他略微顿了顿,接着说,“她老公昨天去警察局跟你哥谈了,你哥后来转述给我听,有点感人。据说他表示一分钱都不要,只想跟一同殉情的人见上一面。你哥拒绝了他,理由是病人情绪还不稳定。然后她老公垂头丧气地说‘请替我向你弟弟问好,让他不要胡思乱想,多多保重……’”飞驒没再说下去,他此刻心怦怦直跳。那个女人的丈夫听说失业了,穿着也很寒酸。叶藏哥哥向他转述时嘴角明显透着一丝轻蔑,飞驒十分不以为然,强忍着反感,因此故意把这次会面添油加醋加以描绘。

“我可以见他啊,我哥真是多管闲事。”叶藏望着右手道。

飞驒魁梧的身体抖了一下:“可……还是不见的好吧,彼此互不打扰才好。他已经回东京去了,你哥亲自送他到车站,还给了他两百元打点后事,而且也让他留下字据,写明今后双方互不相欠。”

“果然很有手腕呢,”小菅噘嘴道,“才二百?你哥真是个狠角色。”

飞驒的圆脸被炭火熏得油光满面,脸色越发凝重。他们非常害怕拿自己的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与之相应的,但凡别人说什么也都尽力附和,这是他们之间不成文的默契。小菅打破了这份默契,听起来并未附和飞驒的说辞。女人的丈夫如此软弱固然使人怒其不争,叶藏的哥哥乘人之危也不对……小菅的态度完全事不关己,仿佛在聊一则社会新闻。

飞驒摇摇晃晃走到叶藏身边,鼻头贴在玻璃窗上,望着阴郁的海面道:“我想说的是,那个女人的丈夫很不容易,跟你哥有没有手腕无关。我觉得他很了不起,人悲伤到极致总会是美好的,今早火葬后他一个人抱着骨灰回东京去了,他坐上列车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

小菅这才回过味来,连忙叹道:“美事一件。”

“美事吧?这故事不错吧?”飞驒心情转好,对小菅说,“这种事总能让我感受到生命的喜悦。”

写到这里,我鼓起勇气现身说法,若不出来说两句,根本无法继续写下去。这篇小说太过混乱,我自己也感觉摇摆不定。写不好叶藏,写不好小菅,也写不好飞驒。他们厌倦了我的文笔,早就各自拍拍翅膀飞走了。我追赶着他们,喊着等等我。假如无法重整旗鼓,连我自己都受不了了。

总而言之,这篇小说太过无聊,只是个空架子。这种小说,写一页和一百页根本没分别,这我早就有心理准备。我是个乐观的人,觉得只要写下去,总有柳暗花明的时候。我是个骗子。但骗子难道就毫无可取之处吗?我对这样的故作姿态的小说深感绝望,期待着能寻找到哪怕一点点突破或转机,然而我还是没了气力,我已经筋疲力尽。哎,写小说不能有这么多盘算!人们往往秉持着美好的感情,却撰写出丑恶的文学。多么荒唐。我要尽可能地诅咒这句话。不自恋的人写什么小说!叶藏也好,飞驒、小菅也罢,本不必如此细致刻画,读者们自有公论。放轻松,放轻松,别想太多。

那晚,深夜时分,叶藏哥哥来到病房。叶藏、飞驒、小菅三个正在打牌。昨天哥哥头一回过来,他们刚巧也在打牌。当然,他们并非一天到晚总在玩牌。其实他们讨厌扑克牌,只有非常无聊的时候才玩几把。那种无法充分展现个性的游戏对他们毫无吸引力,因此他们热衷魔术,研究出各种以扑克牌为道具的魔术戏法,并故意展示魔术背后的玄机,几个人笑作一团。他们还喜欢猜牌,要是幸运地猜中牌面,该有多开心啊,这种简洁明快、一翻两瞪眼的游戏最适合他们,一天玩个十分钟就够了,可偏偏两次都被哥哥撞见。

哥哥走进来,皱着眉头,显然误以为他们总是无所事事地打牌。人生中这类不幸的误会时常发生,叶藏念美术学校时,曾经有过类似的经验:在一节法语课上,他打了三个哈欠,恰好每次都被老师逮着正着。就那么三次,第三次,那位被誉为日本顶尖法语专家的老教授终于忍无可忍,斥责道:“你一直在我的课上打哈欠,一节课恨不得打了一百个哈欠。”老教授觉得自己的推测绝对错不了。

哎,这就是“别想太多”的结果,我写得又臭又长,还得要重整旗鼓才行。所谓发自内心的写作方法,看来与我无缘。这篇小说究竟会写成什么样子呢?且让我从头梳理一遍。

我写的是一家位于海边的疗养院,周围风景绝佳。疗养院里的人都不坏,尤其是三个年轻人,我们的主人公。好了,继续写,让深奥的理论见鬼去吧,我只管把这三个人写好就是了。就这么定了,再难也要写完,不说了。

哥哥向他们点头致意,接着在飞驒耳边小声说了句话,飞驒便朝小菅、真野使眼色。

哥哥等三人走出病房后说:“这灯好暗啊。”

“嗯,医院不让开太亮的灯,你不坐吗?”叶藏坐在沙发上说。

“哦,”哥哥并不入座,反而在逼仄的病房走来走去,检查昏暗的灯泡,“看样子,至少这边差不多搞定了。”

“谢谢。”叶藏低声道,郑重地低下头来。

“我是无所谓,只不过回家以后他们肯定有一车的话。”今天没穿日式裙裤,黑色大褂上没有系绳,“我尽力帮你,你自己写封信好好跟老爸解释清楚。你们几个看起来都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处理起来可没你们想的那么简单。”

叶藏不作声,在沙发上散落的扑克牌中挑了一张,拿在手里瞧。

“你不想写信也没关系,后天,你得去警局一趟。警察已经帮忙把录口供的时间推迟了,今天我跟飞驒以证人身份录了口供,他们问了些你平时的情况,我说你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他们还问你有没有受到激进思想的煽动,我说没有。”哥哥来到叶藏面前,两只大手伸在炭火上方取暖,“那个女人的事他们也问了,我说不太清楚。飞驒大概也被问了同样的问题,我们的回答基本吻合。至于你,到时候实话实说就行了。”

叶藏听懂了他哥哥的言下之意,并不点破。

“无关紧要的话不要去说,人家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我会被起诉吗?”叶藏用右手食指摩擦扑克牌的边缘。

“不知道,我不清楚。”哥哥说,“估计会被扣留个四五天吧,你自己做好准备,后天一早我来接你,我陪你去警局。”他垂眼望着炭火,沉默良久。雪花融化时的水滴声伴随着海浪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次的事情你可得引以为戒。”哥哥忽然一本正经道,他顿了顿随后柔声说:“你可不能不为自己的将来考虑,我们家可没那么有钱,今年田里的收成很不理想。跟你说这些恐怕也于事无补,我们家的银行问题可大了,满城风雨。你或许对这些不屑一顾,可是艺术家总也要吃饭过日子吧。反正我是劝你,今后洗心革面,重新来过。我走了,让飞驒、小菅都去旅馆那边睡吧,在医院吵吵闹闹总不是办法。”

“我的朋友都是好人吧?”叶藏背对真野道。自从那一晚,真野又睡回了沙发床。

“嗯……那位小菅先生,”她静静地翻了个身,“很有意思。”

“嗯,你别看他这样,年纪还小呢,他比我小三岁,今年二十二岁,跟我死去的弟弟一样大。我好的地方他不学,坏毛病全都被他学去了。飞驒学业有成,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很了不起。”他顿了顿补充道,“每次我闯出什么祸来,他都会在我身旁安慰我,但他这个人别的倒还好,唯独在我面前唯唯诺诺的,勉强自己,迎合别人。”

真野不作声。

“说说关于那个女人的事吧。”叶藏依旧背对真野,放慢语速。每当他感觉到尴尬却又无法逃避时,反而会硬着头皮将这份尴尬贯彻到底。

“故事一点都不精彩,”真野始终一言不发,叶藏自言自语着,“或许你已经听说了,她叫阿园,在银座的酒吧上班。那家酒吧我只去过三四次,飞驒、小菅他们都不认识她,我也从来没跟他们提过。”还要继续吗?“故事一点都不精彩。她是日子过不下去才想死的,我们在临死的时候,心里各有各的盘算。阿园跳海前说我有点像她家当老师的那一位,她跟一个男人同居,两三年前在小学教过书。我为什么会决定跟她一起死呢?应该还是出于喜欢她的缘故吧。”他的话难以使人相信,他们很不善于自我表达,这又是为什么呢?“你别看我身子单薄,以前我也是参加左翼运动的学生,发传单、游行示威,很努力过一阵子。很可笑,也很痛苦。我不过是被‘先驱’这顶帽子迷惑了,其实根本没有领导学运的本事,再怎么努力也是一场空。我这种人啊,搞不好哪天就沦为乞丐也不一定,如果我家破产,我立刻就会身无分文,找不到工作只能上街要饭吃。”哎,越说越像骗子,一点儿都不真诚,太不幸了!“我相信宿命,我不会做无谓的挣扎,我真心想画画,一心只想画画,”他挠挠头笑道,“能成名就好了。”

能成名就好了,叶藏笑着娓娓道来。年轻人羞于说出真心话,一碰到真实想法,就用笑声含糊带过。

天蒙蒙亮,天空万里无云,昨天下的雪消失得无影无踪,唯独松树下、石阶边还能看到一些灰色的积雪。海面弥漫雾气,渔船发动机声音从雾的另一侧传过来。

院长一早就来看叶藏,仔细检查完他的身体状况,眨了眨小眼睛道:“应该没有大碍了,还是留心身体吧。放心,警察那边我会跟他们打招呼的,毕竟你还没有完全康复。真野,他脸上的纱布可以揭掉了吧?”

真野立刻帮叶藏取下纱布。他的伤口已经痊愈,结痂都脱落了,只剩一些浅粉色的斑点。

“别怪我唐突,希望你以后能把心思花在学业上。”说完,院长尴尬地推推眼镜,望向海面。

叶藏也有点窘,坐在床上,脱掉刚穿上的衣服,沉默不语。

病房门打开了,同时传来爽朗的笑声,飞驒、小菅快步冲了进来。大家相互问候。

院长也向他们道了早安,还说了一句:“今天是最后一天,到分别的时候了。”

院长走后,小菅打破沉默,“院长是个八面玲珑的人,长得也像章鱼。”他们尤其喜欢品评别人的长相,并把外表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食堂挂着院长的画像,胸口还有勋章呢。”

“那幅画不怎么样。”飞驒不屑一顾,抽身来到阳台。他向叶藏哥哥借了一身衣服,褐色的面料很厚实,他坐在阳台的椅子上,不时整理衣领。

“快看飞驒,有没有大师的风范。”小菅也跟着来到阳台,“阿叶,要打牌吗?”

三人于是转战阳台,玩着不明所以的游戏。

游戏玩到一半,小菅煞有介事地说:“飞驒你是不是在装帅啊?”

“傻瓜,你不也是,瞧你那手势。”

三人笑作一团,趁机向隔壁阳台瞟了一眼,只见一号房、二号房的病人都在阳台上晒太阳,脸蛋晒得红红的,正被三人逗得满脸笑容。

“糟糕!被你看穿了吗?”小菅张着嘴,朝叶藏使了个眼色。他们放声大笑,习惯了像这样扮演小丑。当小菅提议去阳台打牌,叶藏与飞驒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他们知道戏剧应该如何落幕,只要一有现成的美丽舞台,就会迫不及待地登台表演。例如此刻,作为纪念,他们的舞台背景就是今天早晨的大海。可是没想到,他们的大笑却让真野背了黑锅,五分钟后,真野被护士长叫到办公室,狠狠痛骂了一顿,批评她应该让病人安静休养。真野回来的时候眼眶含泪,他们三个当然已经不玩牌了。

三人意气消沉,病房安静了好一阵子。他们兴奋地上台表演,现实却泼了他们一桶冷水。完了,彻底完了。

“我没事,这不算什么。”真野反过来鼓励他们道,“这栋住院楼住的都不是重症病人,昨天我在走廊遇到二号房的妈妈,她挺高兴的,说热热闹闹的挺好,还说每天看着你们几个心情也变好了。真的,不用放在心上。”

“不,”小菅站起身,“不行,我们连累你了,护士长为什么不直接训斥我们,却拿你出气。叫她来,既然她这么讨厌我们,我们立刻办理出院手续就是了。我们随时都可以走。”

三人此时都决定要出院,特别是叶藏,脑海中甚至幻想着四个人乘坐汽车在海岸飞驰。

飞驒笑着附和:“走,我们去找护士长理论,竟然敢训斥我们。”

“走,出院!”小菅在房门上踹了一脚,“这家医院也太小家子气了吧,没意思,我不介意被人训斥,但她这种心态首先就要不得。她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痞子流氓?还是笨蛋、不学无术、无所事事的废物青年?”说完又用更大的力气踹了一脚。

叶藏重重躺倒在床上:“这么说来,在她眼中我一定是面色惨白、只知道谈恋爱的人了,哎呀,真受不了。”

每当遭遇这类野蛮人的侮辱,他们心里愤愤不平,嘴巴上却总是用搞笑的方式模糊焦点。

真野就事论事,她靠在门边的墙上,双手垫在身后,嘴唇微噘:“一点没错,可不是吗,昨晚有好些护士聚在护士长办公室,她们打日本牌,也玩得很热闹呢。”

“嗯,听说她们十二点多才散,简直笑死人了。”叶藏捡起一张画纸,仰躺着在纸上涂鸦起来。

“她自己行为不检点,看不到别人的好。我听说,护士长其实是院长的情妇。”

“是吗?原来如此。”小菅道,他们习惯把别人的丑闻与美德混为一谈,“勋章男还有情妇,真不简单。”

“要我说,你们根本没做什么错事,不过是嬉笑打闹罢了,护士长怎么就不明白呢?别放在心上了,管她的,反正今天是最后一天。你们出身好人家,从来也没受过这种气。”她突然用手捂住脸,作势要哭。

飞驒拉住真野:“去找护士长也没用,算了吧,反正也没少块肉。”

真野双手捂脸,点了点头,走出病房。

“她为人倒是很讲义气。”真野走后,小菅笑着坐在沙发上说,“居然哭了,被自己那番话感动到了,平时很稳重的样子,到底是个小女子。”

“她挺奇怪的。”飞驒来回踱步,“我一直觉得她很怪,刚才她哭着冲出去,我怕她真去找护士长理论。”

“不可能的。”叶藏装作若无其事,把画纸扔给小菅。

“护士长的肖像?”小菅笑问。

“我也要看。”飞驒凑过来,“你画的是女怪吗?简直是杰作,到底像不像?”

“一模一样,护士长陪院长来过一次,画得很传神,快给我铅笔。”小菅向叶藏要来铅笔,在画纸上加了几笔,“给她加上角,这就更像了,索性贴在护士长办公室门上吧?”

“出去散散步吧!”叶藏下床,伸了个懒腰道,“讽刺画大师。”

讽刺画大师。我也有点写不下去了。这是篇通俗小说吧?我原本希望这篇文章对各位以及我自己能够具有某种解毒作用,特意安插了这一段文字,但结果恐怕是我太想当然。我的小说如果有朝一日成为古典小说……啊,我在说什么胡话……我的现身说法会不会很多余呢?为了宣传自己的这篇所谓的杰作,希望更多人能够喜欢,我不断地大声疾呼,拼命在一旁打边鼓、做注解,最终让小说变得如此缠夹不清,同时缺乏任人评论的洒脱与坚韧。我多么羡慕那些已经去世的大作家,他们不必受这份罪,身为一个作家我还是太天真了,也只有在自己的天真里,我才能得到片刻的休息。不说了,看来所谓的小丑之花,终于要在此处凋谢,丑陋而可悲地枯萎。完美在哪里,杰作又在哪里。“够了,创造奇迹的主啊,你太可恶了!”

真野躲进洗手间,原本打算大哭一场,然而她的泪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汹涌。她照照镜子,擦去泪水,重新整理头发,去食堂吃早餐。

“就在那儿,那块岩石。”叶藏指着梨树枯枝间隐约可见的一大块平坦岩石。岩石的夹缝里还有些积雪尚未化去。“我就是从那儿跳下去的。”叶藏瞪着圆圆的大眼睛说。

小菅不吭声,暗自思忖叶藏的心情,他是否真的愿意谈到这些。叶藏当然心存芥蒂,只不过他总能令口吻听起来稀松平常。

“回去吧。”飞驒大力提起褂子的下摆。

三人沿沙滩往疗养院走。海面风平浪静,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白色的光。叶藏朝海里丢了颗小石子:“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只要跳下去,什么问题就都消失了。欠债、学校、老家、后悔、杰作、羞辱、马克思主义,还有朋友、森林与花朵,全都不重要了。想到这些,我站在那块岩石上不禁笑了出来,一切都无所谓了。”

小菅为了掩饰心中的激动,四处捡贝壳。

“你可别引诱我。”飞驒则挤出笑容,“这是个坏癖好。”

叶藏笑了笑。三人脚步声沙沙作响。

“你别生我的气,我言重了。”叶藏与飞驒并肩而行,“但我接下来的话千真万确,你知道她在跳海前说了什么?”

小菅好奇地眯着眼睛,故意稍稍走开。

“她的话我至今忘不掉,她说,想跟我用她家乡的方言聊聊天,她的家乡在南方。”

“哎呀!我最受不了这些。”

“真的,我不骗你。她就是这么一个人。”

一条大渔船停在沙滩上,旁边有两个直径七八尺的鱼篮,小菅把捡来的贝壳往渔船的方向用力扔过去。

三人都无话可说,简直就要窒息了,假如再这样憋一分钟,还不如跳进海里算了。

小菅忽然大叫道:“快看!你们快看那边!”他指着海岸道,“是一号房、二号房!”

此时,两个女孩撑着夏天的白伞缓步走来。

“大发现!”叶藏很起劲。

“去跟她们搭讪吧。”小菅抬脚抖落沙子,只等叶藏一声令下,作势上前搭话。

“算了吧。”飞驒一脸严肃地按住小菅。

白伞停下脚步,仿佛交头接耳了几句,接着背对身去,缓缓走开了。

“要追吗?”叶藏故意说,他瞥了一眼飞驒道,“算了吧。”

真野站在远处疗养院的白房子下面,等着他们回来。她靠在门柱上,用手遮住额头,抵挡刺眼的阳光。

最后一夜,真野情绪很激动。躺下以后还在不停讲述家里的状况,祖上的荣耀历史。夜深了,叶藏有些沉默,他背对真野,一边敷衍真野,一边胡思乱想。

真野终于谈及自己眼睛上方的那道伤痕。“我三岁那年,”她极力克制,但声音还是有些沙哑,“好像是打翻了油灯,烫伤了。小学时我特别自卑,伤疤变得越来越大,同学们都管我叫……萤火虫,萤火虫……”她顿了一下,“每次,我都会暗下决心,想着一定要成为大人物,让他们刮目相看,”她笑道,“很可笑吧?怎么可能成为大人物,戴上眼镜把伤疤遮起来得了。”

“千万不要。”叶藏连忙阻止,他也有传统的一面,对异性有好感之后就格外摆出大男子主义的做派,“没事的,看不出来。你也该休息了,明天一早就得起来呢。”

真野不发一语,明天就要跟他道别了。她想,他们本就毫不相干,她可不能不知羞耻,丢了尊严。她忽而干咳,忽而长吁短叹,重重地翻身。

叶藏佯装不知。他在想什么,暂且不表。

让我们听一听海浪与海鸥的声音吧。回想这四天的住院生活,现实主义者也许会说,这是篇讽刺小说。也许,我的文稿交给编辑后会被用来垫锅子,留下一大片烧焦的痕迹退还给我,那才真叫讽刺呢。逼问妻子过去的勾当,为之一喜一忧是讽刺;钻过典当行的门帘,合紧领口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落魄也是讽刺……我们的生活到处充斥着讽刺,被现实打败的男人们强颜欢笑,这种状态你能够理解吗?要讽刺,咱们就好好讽刺。生活离我们太过遥远,我希望细细品味这短短的四天,这段回忆足以胜过五年、十年的人生。短短的四天,甚至抵得上一辈子。

真野的鼻息逐渐稳定,叶藏却心潮澎湃。他想睡到真野身旁,却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低语:就此打住!别辜负“萤火虫”对你的信任。

天蒙蒙亮时,两人都已起床。叶藏今天出院,我一直害怕这一天到来。这是我身为作者无谓的感伤,我希望通过这篇小说拯救叶藏,我没能成为拜伦。随着出院的日子日益临近,我感到更强烈的无助,巨大的荒凉包围着叶藏和我。这篇小说是失败的,毫无突破性可言,也没能摆脱任何束缚。我太拘泥于形式,甚至使文章流于俗套。我说了太多废话,同时又遗漏掉许多关键的话语。如果几年后我还活着——我知道这话有些做作,重新读到这篇小说,恐怕自己也免不了要反胃。即便是现在,我根本无法重读前面的段落。哎,如果作家暴露出自己的真面目,这个作家就是个失败者。人们往往秉持着美好的感情,却撰写出丑恶的文学。这是我第三次重复这句话,不得不承认这句话是对的。

我对文学一无所知。重新开始吧,继续写。你觉得从哪里入手比较好?

来吧,青松园最后的早晨,顺其自然好了。

真野邀请叶藏一起去后山看风景:“那里风景很好,现在还能看到富士山呢。”

叶藏戴着黑色羊毛围巾,真野则在护士服外套了件松叶花纹的褂子,红色的绒线披肩把脸包得严严实实。他们踩着木屐,并肩前往疗养院后院,院子北边是一个红土坡,架着窄窄的铁梯子。真野走在前头,踩着梯子往上爬。

后山满是落叶,枯叶上覆盖着一层霜。

真野呼出白气温暖手指,小跑着上山去。山坡并不陡峭,山路蜿蜒曲折,叶藏踩着满地的冰霜跟在真野后头,空气冰冷凝结,他愉快地吹口哨。由于后山人迹罕至,似乎做什么都可以,他试图打消真野的顾虑。

他们走下一片洼地,真野停下脚步,叶藏站在五六步开外。真野指着身旁白色的帐篷房子说:“这是日光浴场,轻症病人可以在这里晒太阳。最近也有人来。”

帐篷上结了霜。“上去吧。”真野很着急地再次快步向上,叶藏尾随其后。小径两旁种着落叶松,他们有些累了,逐渐放慢脚步。

叶藏呼吸急促,大声问:“你新年也在这里过吗?”

真野头也不回,同样大声回答:“不,我想回东京。”

“那你来找我吧,飞驒、小菅每天也会来找我,他们总不见得把我关在牢里过新年,应该不会有事的。”叶藏在心中勾勒出素未谋面的检察官爽朗的笑容。

故事到此为止!从前的大作家们通常会选在这样的段落,故作高深地结束整个故事。但是,无论叶藏还是我、抑或各位读者,恐怕都对这类写法深恶痛绝吧。新年、牢狱之灾、检察官的笑容……这些东西重要吗?我们要的不过是去山顶一趟罢了。山顶有些什么,是怎样的景色?这是我们唯一的期待。

他们终于走到山顶。山坡的顶部被大致铲平,露出光秃秃的红土,中央是一间圆形的矮房子,还有一些造景用的石头,上面也盖着一层霜。

“不行,看不到富士山。”真野鼻头通红,大声喊道,“在这里一般都能清楚看到富士山的。”

她指着东边阴霾的天空,太阳还没升起来,云朵五彩斑斓,上下翻腾,缓缓飘过天际。

“没事,这就很好。”

微风拂面。叶藏俯瞰远方的海面,脚边是三十丈高的断崖,正下方的江之岛如此渺小。雾霭深处,海水翻搅涤荡。

接着,不,故事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