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太宰治的孤独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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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

满愿

那是从现在往前四年的事情。我在伊豆三岛朋友家的二楼住了一个夏天。那期间,我在写一部传奇类的小说。一天夜里,我喝醉了酒,骑自行车在街上行驶,不料摔伤了。右脚踝骨外的软组织撕裂。虽然伤口不深,但因为喝了酒,流血不止,所以我慌忙跑到医院里。乡镇医生三十二岁,团头团脑的,很像西乡隆盛 1828—1877,日本江户时代末期(幕末)的萨摩藩武士、军人、政治家。。他也喝得烂醉,和我一样一步三摇醉醺醺地出现在诊疗室里。我觉得很搞笑。我一边接受着他的诊疗,一边窃窃地笑着,于是医生也傻笑着,两人终于没有憋住,朗声大笑起来。

从那天夜里起,我们成了好朋友。比起文学来,医生更喜欢哲学。我也很乐意谈论这方面的话题,欲罢不能。医生的世界观可以说是原始二元论的,将世间的一切全都看作善与恶的交战。他伶牙俐齿,能言善辩。我情愿信奉专一的爱神并将它铭记于心,尽管如此,听到医生的善恶之说,郁闷的胸膛里还是能感觉到一抹凉爽。比如,医生举例说,夜晚我去拜访,他立即吩咐妻子拿啤酒来招待我,医生自己就是善,但妻子是恶,因为妻子笑着提议说“今晚不喝啤酒,我们来打打桥牌吧”。面对医生的例子,我也举双手赞成。夫人体态娇小,长着一张丑八怪的脸,但皮肤白皙,优雅。虽然没有孩子,但夫人有个弟弟住在二楼。他在沼津的商业学校里读书,是个很温顺的少年。

医生家订了五种报纸,所以几乎每天早晨出去散步时,我总会顺便去他家打扰个把小时,看看报纸。从后门进去,坐在客厅的檐廊里,喝着夫人端来的凉麦茶。一只手牢牢地按着被风刮得哗啦啦翻动的报纸看着。水流丰沛的小溪,在离檐廊不远的青翠的草原上缓缓流过。沿着小溪边有一条小道。在小道上骑着自行车送牛奶的青年每天早晨准会向我这个寄居在此的外地人打个招呼:“您早!”那个时候,准会有个年轻的女人来取药。身穿简朴的连衣裙,脚穿木屐,感觉很干净的一个人。在诊疗室里,她经常和医生笑得前仰后合。有时医生会送她到门口目送着她离去,并大声地嘱咐道:“太太,再稍稍忍一忍啊!”

医生夫人有次把这事的原委告诉给我听。说她是小学老师的夫人,老师三年前患了肺病,最近康复得很快。医生拼命地叮嘱这位年轻太太,说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刻,要坚持禁欲。夫人听从了医生的嘱咐。尽管如此,她还是经常可怜兮兮地造访。听说医生每次都硬着心肠话外有音地斥责道:“太太,你还要再忍耐一下呀!”

快过了八月,我看见了一道美丽的风景。那天早晨,我坐在医生家的檐廊里看报,在我边上侧身跪坐着的医生夫人轻声呢喃道:“你看,她看上去很高兴啊。”我猛地抬头,看见紧跟前的小道上,一个身穿简朴的连衣裙、干干净净的身影在飒飒地飞快走去,白色的遮阳伞滴溜溜地转着。

“今天早晨,她解禁了呀!”夫人又轻声说道。

说起来是“三年”……真令人百感交集。随着光阴的流逝,我觉得那个女人的身影会变得越来越有韵味。这也许是医生夫人教的。


(1) 1828—1877,日本江户时代末期(幕末)的萨摩藩武士、军人、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