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眼照夜白
(一)
以幼时的玩伴、成年后的贴身侍卫的身份,冯川“见证”唐玄宗李隆基从爱打马球的翩翩少年,成长为杀伐决断的君王,开启一代盛世,又渐渐白了鬓发。
这天,李隆基、冯川正在后花园玩弹棋,有宫人来报,说王维求见。这王维可是位俊俏才子,能写诗、会画画,年轻时就经常往来宫中,可以说是二人的好友,李隆基忙说有请。
一会儿,王维雄赳赳气昂昂地大步而来,他不是一个人,身旁还有位三十来岁年纪、面容清瘦的男子,青衣小帽,略显清高。
王维开门见山:“皇上好!冯哥好!皇上,向您推荐个人才!”手指身旁男子,“就是他,他叫韩幹!”
李隆基问:“韩先生何才之有啊?”
王维娓娓道来,说韩幹是蓝田人,本是酒肆的快递小哥。“几年前,他来我家送酒。”王维说,“我一时有事脱不开身,就让他在院子里等一会儿,等我去验货——你们知道我对酒的品质要求很高。”
李隆基说:“知道,你是鉴酒大师。”
王维说:“等我终于从屋里出来,眼睛还没落到酒坛子上,就发现地上多了一匹马!”
“马?”
“是的!快递小哥韩幹等得无聊,居然拿根树枝在地上画画,画了匹马!”
李隆基的目光唰的一下转向韩幹,冯川知道李隆基最喜欢马了。
“不用我说,你们也猜到了!那马虽笔法稚拙,却飒爽有生气,不像有些画家画的,简直死马一匹……我立刻让他辞职,资助他学费,让他去和曹霸学画!”王维说。
曹霸是开元年间首屈一指的画家,李隆基很喜欢他,封他当将军,贵族们也都极力追捧。
“看来你不仅是鉴酒大师,也是鉴人大师,嘿嘿。”李隆基说。
“学了这些年,是时候出师了。今天臣特意带本人来向皇上推荐一下,看能不能把他招到宫里。”王维说。
李隆基哈哈大笑:“国运隆盛,御厩骏马四十万,正愁画马的不够多!韩幹,你明天就来上班吧,试用期三个月!”
韩幹这才第一次开口,不卑不亢地说了句:“遵旨。”
两个多月后,李隆基想起韩幹试用期就快结束,画却还没见到一幅,就让冯川去看看怎么回事。
大画室里,宫廷画师们排排坐,正在临摹,韩幹却不在其中。冯川一问,便有人讪笑:“他呀,大概又跑去马厩了。”
冯川只好去马厩找,找了半天才找到韩幹,他正对着一匹马痴痴地看。那养马的奚官是西域胡人,高鼻深目,大络腮胡,一见冯川,立刻把他拉到一旁吐槽:“冯哥,这人好怪——他不是画家吗?每天都来看马也就算了,刚才竟说要搬来马厩和我同住,铺盖都带来了!”
又过了数月,韩幹交出了他的第一幅作品《牧马图》。
画上正是胡人奚官,赶着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奚官轻拉缰绳,腰插马鞭,气定神闲;二马眼神灵动,像在进行无声的交流。它们壮硕的风姿让人不得不感叹:这是大唐才有的马啊!
此画一出,再没人质疑韩幹的怪才,都说韩幹画马,已和曹霸不分伯仲。只有奚官喜忧参半,既为自己的英姿跃然纸上得意非凡,又为如今画家成堆前来看马而烦恼。
许多年后,宋徽宗用他的瘦金体在《牧马图》上题下“韩幹真迹,丁亥御笔”八个字,外加“天下一人”的花押。
盛世既开,远方臣服,不仅有大量商贾和打工人从西域潮水般涌来,连国王都纷纷派出使者求亲。这不,大宛的宁远国王又一次派来使者,李隆基便安排了和义公主去和亲。山水迢迢,等护送公主的卫士们回来,到李隆基面前汇报情况,李隆基的眼睛都直了。
“宁远国王献给皇上两匹汗血宝马!”卫士大声汇报。
一旁冯川的眼睛也直了。他听说过大宛国和它的特产汗血宝马,如今居然亲眼见到!两匹都是白马,冯川从没见过这么风神俊朗的马,真像是白龙变的,随时可以腾云驾雾。
李隆基上前摸马的鬃毛,摸呀摸,直到把马摸得不耐烦地嘶鸣起来才罢手。他指着其中一匹说:“这匹我叫它‘玉花骢’,”又指着另一匹更白、白得像暗夜闪电的说,“这匹呢,就叫‘照夜白’吧!”
随即他扭头大喝:“快传奚官,给两匹宝马配上锦鞍!”
时为天宝三年。
(二)
冯川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韩幹画照夜白时,照夜白已不在世间。
过去的十多年,迅疾如梦,跌宕如梦。
就在宁远国王赠送玉花骢和照夜白两匹宝马的第二年,李隆基封杨玉环为贵妃。国家大事交给宰相李林甫,李隆基越来越会玩,经常招呼冯川一同拔河、踢球、斗鸡、玩绳技,最平常的是外出郊游,有时带着鹰抓兔子,有时则只带琳琅满目的美食。李隆基骑的不是照夜白就是玉花骢,他让冯川试过这两匹马,它们不仅白得像闪电,也快得像闪电。
有好几次,李隆基招来曹霸和韩幹画马,曹霸爱画玉花骢,韩幹爱画照夜白,看师徒二人并肩作画,既互相切磋又暗自较劲儿,笔下既显出传承又个性分明,实在是赏心悦目。
可后来李隆基听信谗言,曹霸失宠,离开长安。原本贵族们一掷千金只求他画一扇屏风,如今落得孤苦伶仃、无人问津。冯川发现李隆基的头发更白了,看再热闹的歌舞都能睡着。
得知师父曹霸被逐的消息,本就寡言的韩幹更沉默了。
宰相从李林甫变成杨国忠,再往后,安禄山打了过来。
逃难途中,玉花骢不知所终。乱军拥来,外表同样垂垂老矣的冯川挡在前面,声嘶力竭地让李隆基快走。李隆基骑在照夜白上,疾行几步,回头望一眼,又再次挥鞭。照夜白的腿脚虽不似从前,但仍远胜一众凡马,最终驮着李隆基逃离险境。
历经艰难困苦,饱尝离愁别恨,李隆基和冯川重回长安。这时在李隆基眼里,照夜白已经是和冯川一样同甘共苦的兄弟。
半年后,老马照夜白永远闭上了两只马眼。
李隆基就是在这时召唤韩幹再画一次照夜白的。
韩幹思忖良久才下笔,一气呵成,完成时他满头大汗,像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冯川瞪着画,完全没有想到韩幹会把照夜白画成这副模样!纸上只有一根粗粗的木桩,马儿被拴在桩上,眼睛瞪得老大,嘶鸣长啸,露出满口大白牙,鼻孔张开,鬃毛根根竖起,四蹄腾跃,任谁都看得出它在奋力挣脱木桩的羁绊!不,它似乎已经挣脱,正驰骋在浩渺的虚空中,即将去往谁都看不到的地方,无拘无束地自由奔跑……
老马照夜白其实已经瘦骨嶙峋,但在韩幹笔下,它还是那么健壮彪悍、桀骜不驯,连马鞍都没有,就像它年轻时刚刚从西域到达长安的样子。
冯川被感动得说不出话来——韩幹画的只是马吗?还是他的师父曹霸,或者他自己?伴君如伴虎,他们身后是不是也有一根看不见的木桩?
当冯川转向李隆基时,他惊诧地看到李隆基的双眼湿润了,可转念一想,这并没有什么可惊诧的:李隆基再一次看到了心爱的骏马以及往昔快乐的时光,此刻的他,也只不过是个被束缚而无法挣脱的君王、一个孤独的老人。
很快这位老人也离去了,冯川不知道他有没有和他喜爱的人们还有马儿重逢。
韩幹得以告老还乡。
听说,另一位大诗人杜甫后来曾在成都街头遇到了穷困潦倒的曹霸,见昔日的曹将军卖画为生,杜甫非常感慨,写了一首长长的诗,说曹霸就像他画过无数次的玉花骢一般漂泊坎坷。或许是为曹霸打抱不平,杜甫还在诗里吐槽了韩幹,“幹惟画肉不画骨”,也就是说韩幹的马只画出外表,画不出筋骨与精神。
冯川想,如果杜甫看过韩幹这最后一幅《照夜白图》,一定不会这样写。又何止冯川呢,多年以后,苏轼因为太喜欢韩幹的马,又是写诗又是写韵文的,忙得不亦乐乎,大呼“韩生画马真是马”,并不同意杜甫的观点——哇,所生活的时代差了三百年的两位大师,也能吵起来!
只是曹霸的画一幅都没有保留下来,后人想在师徒间分个高下都没办法。
冯川飘飘荡荡,飘离大明宫,之后又去到不少地方、见到不少人:他去了金陵,亲眼看到南唐后主李煜在画上写下“韩幹画照夜白”六个大字;又前往宋朝,旁观苏轼的好友——收藏高手米芾在画上签下大字;最后来到紫禁城,看到无可救药的乾隆皇帝兴致勃勃地在画上题写长篇大论,随后一口气盖了 26个大印……[1]
又飘呀飘,《照夜白图》飘到了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展厅里……
冯川摘下了虚拟现实(VR)面罩。
一旁的夏掌柜小蝉笑眯眯地扭过头来,看他在经历千余年的光阴之后回到现实中来。两人正坐在上海到纽约的飞机上。
“没想到大都会的藏品介绍已经做到这样身临其境的地步了。”冯川缓了好一会儿才说。
小蝉说:“是啊!”她看一眼前方屏幕,“还有一个半小时降落,我们就快看到原作了……如果是原作的话。”
(三)
小蝉、冯川和亚瑟并排站在大都会的特展厅,与《照夜白图》大眼对小眼,已经看了好一会儿了。好在不是周末,参观者不算多,看久一点没问题。
小蝉站在中间,两个男孩子一边一个,给她一种强烈的石狮子、门神或护法之感,总之就是那种成对出现、形态相当却细节迥异的物件。清晨在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初见亚瑟,小蝉立刻想把他和冯川并排陈列。他们俩一样年纪,差不多的个头,有种势均力敌的观感,冯川像素瓷,亚瑟像彩陶——的确,亚瑟穿套头卫衣、运动裤,胸前图案是黑色礼帽外加一只兔子,头发剃得很短,看起来比冯川粗犷开朗得多,充满北美孩子特有的阳光气息,像是随时可以上场打篮球。
亚瑟和小蝉打过招呼,便转向冯川,满脸笑容地叫了一声“冯大侠”,递出右手。
冯川愣了一下,伸手和他握了握。
小蝉觉得此情此景赏心悦目。
大家决定就在机场快餐店吃午饭,三人围着一张高脚圆桌站成一圈。
冯川拿起薯条,这才发现蛋黄酱不见了,他喜欢蛋黄酱,总是蘸很多。小蝉见他一一掀开托盘上的纸盒和餐巾纸寻找,便问:“你到底拿了没有?”
冯川说:“拿了,拿了三袋。”
亚瑟咳了一声,说:“你随手揣衣服口袋里了吧?”
冯川转身打算去柜台重新拿。
亚瑟拉住他:“真的,可能就在口袋里。”
冯川在T恤外边随便套了件夹克,见亚瑟坚持,他只好两手往夹克口袋里一插,伸出手时,左手果然捏着袋蛋黄酱。冯川头发乱乱的,因在长途飞行中临时抱佛脚了解展品,几乎没怎么休息,发了一会儿呆,才茫然地说:“可是我拿了三袋啊!”
亚瑟点点头:“那剩下的肯定是被夏掌柜藏起来了。”说着,他冲小蝉一挥手,像要在小蝉面前抓苍蝇,小蝉被他吓了一跳,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亚瑟已经抓到了——不是苍蝇,而是第二袋蛋黄酱。
冯川神游唐朝时,小蝉一直在睡觉,整个人清醒着呢,所以她瞄一眼亚瑟胸前的礼帽和兔子,笑嘻嘻地问:“还有一袋呢?”
话音刚落,第三袋蛋黄酱从天而降,啪的一声落在圆桌正中,没人知道从哪儿来的。
小蝉拍手说:“你会变魔术!大魔术师,失敬失敬!”
亚瑟说:“雕虫小技,比不得冯川的真功夫。”
小蝉谦虚道:“哪里哪里!魔术师不仅眼疾手快,更要精妙设计,可谓四肢、头脑都发达;冯川只是拳脚还行,甘拜下风了,哈哈。”
冯川纳闷地想:“我怎么就只是拳脚还行了……”他没说什么,拆开蛋黄酱吃起薯条来。
三人吃完,打了辆纽约特色十足的黄色出租车,向市区驶去。一路上小蝉至少夸了亚瑟五次,说他中文说得真好,写得也好,可见功底深厚,听得冯川耳朵生出老茧来。
纵然在电影中看过无数次,纽约给小蝉的冲击还是那么强烈。尤其当出租车驶过布鲁克林大桥,五月蔚蓝的天空与海水呈现出一片迷离的金色,视野广阔无边。桥尽头,午后的曼哈顿显得分外磅礴,连同它所有的摩天大厦如海市蜃楼般浮现。那灰压压雾蒙蒙的岛屿,犹如遥远的未来景观,哗哗水声之中仿佛夹杂着深沉的鼓点,让小蝉的心跳都不由得加快了几分,真是难以描摹的大都会的魅力。
过海之后,车子从格林尼治村一路往北,来到上东区,停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门口。博物馆正立面与亚瑟信中描述的一模一样,巨幅宣传画在提醒他们:距离“都会方舟”特展结束还有三天。
小蝉知道,罗浮宫本是王宫,是以法国国王们的藏品为基础建成的博物馆;大英博物馆呢,是以收藏家斯隆爵士的藏品为基础,在英国国王的帮助下建成的博物馆;而在没有国王也没有贵族的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则是由一群普通公民倡议而建成的。经过一百多年的扩充,它的面积已经膨胀到最初建馆时的二十倍,拥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藏品三百多万件。
其中就有来自中国的《照夜白图》。
小蝉和左右“门神”对着照夜白看了很久,直到亚瑟小声说:“怎么样,我没看错吧?”
冯川接了句:“它的确像是在翻白眼。”
[1] 了解更多宋徽宗、李煜、米芾、苏轼、乾隆与中国画的故事,请参考《奇域笔记:3残缺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