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危地马拉(上)
1
7月底,在墨西哥的帕特里克和在智利的诺阿拉美片区总裁巴伯罗(Pablo),通了“热线电话”,说想谈谈关于华兴的话题。
平日里,这两家公司,一家欧洲豪门,一家美国巨头,难免因各自利益而博弈。然而在一系列明争暗斗后,双方形成了一条楚河汉界。这正如两国交战,靠实力交锋后达到各自利益的均衡点,谁再延伸地盘,反而得不偿失。如今大格局稳定,两个大公司也都习惯于按心照不宣的规则,划分稳定的收益。
但双方高层,都是王不见王的,除了参展或客户会议,帕特里克和巴伯罗一年也见不到一次,但一个共同的敌人,让他们联合了起来。
热线电话里,帕特里克并没讲得很明,但巴伯罗是心领神会的——华兴攻不进FRAN的地盘,自然就会找诺阿的领区,巴伯罗不觊觎FRAN的地盘,但也不希望自家出事。唇亡齿寒,当华兴这条鲇鱼出现,巴伯罗也怕这位横冲直撞的对手搅乱自己的局。
“阿根廷、乌拉圭和巴拉圭Clara的搬迁机会点,我已经封锁了;巴西东北部地区的老旧替换,我们也专门部署好,华兴去只能是白跑一次。海地也被推迟到8月14日零点以后,反而消耗了华兴内部的资源。另外,哥斯达黎加、牙买加、多米尼加与阿根廷的几张潜在‘新牌照’,我们也建议客户一并推迟了。”
“有墨西哥总部的支持,你真是把防线拉成了一块铁板。”
“还不够,有你参与,才能无懈可击!”
“你想说什么?”
“华兴一位叫臣享的高管在智利,”帕特里克坐在旋转椅上,换一个手拿电话,“而另一位总裁Jacob在哥伦比亚,都是你的属地。”
“这我也听说了。”诺阿的客户线也不是吃干饭的,多年合作下来,早已渗入Comcell的方方面面,Comcell的CEO冈萨雷斯、CTO迪亚士、无线网建总监劳乌的一举一动,都有很多双眼睛盯着。
帕特里克拿起笔写下一个号码:“在拉美片区的销售副总裁古斯塔夫会去这两个地方,希望他能和你那边分公司负责人有空喝一杯。”
“我会安排的。但你让古斯塔夫那家伙低调些。”
“这是当然的。”帕特里克不像巴伯罗那么保守,他心情很好,因为现在铁索连船,防御变得更牢固了。
默契已达成——联合封杀华兴。投标前,两大供应商私下达成共同立场,这是围标丑闻!但在总额达几十亿美金的4G项目诱惑下,水不可能是清的,谁清谁就是白痴。
“另外,我也得告诉你一件事,华兴拉美片总,方总已经计划从巴西去墨西哥了。可能是做万一拿不到Reference的高层沟通了。看来,他们不会放弃4G投标。”
“哼,没Reference,就是上帝也白来。”
巴伯罗挂掉电话,他正坐在智利圣地亚哥的办公室。他与智利Clara CTO是有交情的——当年智利Clara在预算捉襟见肘,却又要完成集团指标时,巴伯罗多次提供支援,帮CTO渡过难关。多年的信任不会轻易翻船,所以,那个叫臣享的掀不起浪花。
至于Jacob,巴伯罗也特地问了自己在哥伦比亚的分公司负责人,甚至想飞去督阵。
但负责人回应道:“现在华兴的机会,只是64个卫星基站,但我们莱蒂西亚的卫星测试赢了华兴。而我也找过冈萨雷斯和迪亚士了,答应帮Comcell去实施偏远覆盖。”
巴伯罗放心了些,毕竟诺阿在哥伦比亚是一家独大的供应商,拿得住Comcell,而帕特里克更能从墨西哥客户那边给骑墙的冈萨雷斯压力,帕特里克这次派古斯塔夫去哥伦比亚,也正是给冈萨雷斯当面施压的。
“巴伯罗先生,您别过来了,”当地诺阿的负责人分析起来,“4G投标前,所有人都认为华兴最后突破机会是在哥伦比亚——那是亲华兴的卡蒂纳斯大本营,而您是片总,目标太大,在最后时间来访,会被卡蒂纳斯认为您在给Comcell施压,进而得罪了卡蒂纳斯。既然现在FRAN的古斯塔夫要来,这份罪责不如让古斯塔夫去担。”
“好,那就看你的了,要看紧了那个叫Jacob的人。”
“巴伯罗先生,交给我,万无一失。”那位负责人说道。他叫雷耶斯(Reyes)。
但数天后,雷耶斯万万没想到,Jacob悄然重启了测试,并大幅取胜,接下来华兴又搞定CTO迪亚士,风闻Jacob去了美国找CEO冈萨雷斯,同时这几天哥伦比亚政府通信部竟然重启了最偏远地区36个基站的覆盖计划,而华兴竟胆儿肥得连那个地方都敢去交付了!可这36个站的位置,诺阿是绝对不做的。
雷耶斯慌了,他给巴伯罗下了军令状,而Jacob却在他地盘上大炮猛轰,一旦哥伦比亚被击破,雷耶斯在诺阿的前途就一片黯淡了。而且当华兴攻破城池后,FRAN和诺阿在拉美地区的“均势格局”就会破裂,进入重新洗牌的阶段,那他的罪责就大了去了。
局势反转,雷耶斯进退两难——冈萨雷斯这只老狐狸还没回国,先前躲着华兴,现在倒是躲着诺阿。可眼下,自己怎能分身去美国呢?而Comcell CTO迪亚士只愿意公对公走流程,诺阿想要耍花招,在核心网对接上也没法制造麻烦;至于政府通信部,更把偏远地区的信号覆盖当政绩,压根不愿推迟到8月14日后。雷耶斯找了政界熟人商量,但内部人士说,哥伦比亚总统将此视为竞选连任的民心项目,高度重视,断无可能推迟。
唯一的方案是,雷耶斯自己答应去“高风险地区”建基站!
雷耶斯豁出去了,但员工不愿意去,一个公司里长期没有作战文化,想临时激发是根本不可能的。即使他用重金激励,但诺阿是一家欧洲公司,有严格的“安全标准”,坚决避免在“危险,战乱,自然灾害”的高危环境下工作,若雷耶斯一意孤行,一定会被员工投诉到欧洲总部,这是企业文化上的红线。
去了,出事,责任他担负不了!可不去,失守,他也担不了这责任!他恨得咬牙切齿,难道中国人赚钱不要命吗?可更令他焦虑的消息来了——华兴的Jacob亲自带队压阵。
8月4日,时间一分一秒消逝,雷耶斯几近崩溃,他不明白为什么华兴这么激进,听说日本海啸、印尼火山爆发、伊拉克与阿富汗地区的危险情况,华兴都没退过,他怎么打这种对手?
这时,上次见了面的古斯塔夫主动回来,约在93号公园外的Juan Valdez咖啡馆。
“你只要放出政府基站坐标的风声就行了,反政府武装自然会来的。”
“可再怎样也不能到谋害生命的程度。”雷耶斯浑身一冷,咖啡洒在了桌面上,他早就听巴伯罗提醒要小心古斯塔夫,果然,眼前这家伙不是盏省油的灯啊。
“别胡说,我们只是拖延时间罢了,”古斯塔夫笑了笑,“一般游击队绑架只要赎金,他们一旦绑架就会发出赎金声明,等到8月14日以后,这笔赎金甚至可以由FRAN捐出。呵,我们还能在国际上得个好名声,而你不也解脱了吗?这是一石三鸟,也是你唯一的方法!”
然而,古斯塔夫算计的绝非“一石三鸟”。因为在这个过程里,一旦启动救援行动,此事必然上升为国际事件,哥国政府会迫于国际影响,放弃36个基站的偏远项目,而Comcell也会被批评为“过于冒进”,华兴更会被业界认为“为签单而夸大能力”“信口承诺”“无安全准则”。
绑架恐袭这种事,连客户也不想招惹,谁会选一个愣头青做战略伙伴呢?而Jacob也再难向美洲电信证明“说到做到”。堂堂事业部总裁因交付而被绑架,这不是功勋,反而是无能。届时,Jacob在客户面前所建立的一切信用,都会像泥石流般滑落。
2
8月3日深夜,方总放下手头的一切,从华兴拉美片区总部的巴西里约热内卢飞往墨西哥城,现在还有9天。作为片区最高长官,这也是他出面亲自斡旋的最后机会。
自从海地和SDP项目接连被排除在Reference之外,Jacob却坚持离开墨西哥城,大唱空城计时,质疑很多,方总也有耳闻。但一次次与Jacob的矛盾后,他反而信任起了这个家伙,并不越俎代庖地干预Jacob的计划。
8月4日上午,墨西哥城贝尼托·胡亚雷斯国际机场里,“墨西哥、中美洲及加勒比海地区部”总裁林强,单独来接他。
一旦Jacob失守,他俩必须走到台前,扛住大局。
“我能见到丹尼尔吗?”方总坐上了车,把一套在巴西刚干洗熨烫好的西服,挂在车后排的钩手上。
“现在集团情况,比我俩前次讨论得更敏感了,”林强系上安全带,引擎启动时发出低沉的轰鸣声,“就算丹尼尔给面子见一面,他也会拒绝谈4G的任何事情。”
车子转了个弯,开出停车场,这是方总第一次踏上墨西哥土地,之前他的精力都放在突破巴西的“大国战略”上了。他望着这个陌生的城市,一个陌生的客户,他心里也没底。高层互访,价值在于锦上添花、添砖加瓦,而非临门一脚。如果直接求见,手里却没牌,就毫无Bargain的发力点。
“还是要先有Reference啊……”方总说。
昨天,Jacob在进入卡克塔的无信号区前,给方总的邮件上写道——“我和臣享正在一线子网最后获取Reference,臣享原想先拿到Reference后,再烦请方总出面,推动墨西哥集团的批准。但我担心无法及时返回墨城,还请方总提前代为支撑。”方总稍作安排,就立即跨越半个地球飞来,但他又有种不安的预感——为什么会“无法及时返回”呢?
“Jacob会拿到Reference的!他说到做到。”林强把方向盘左打了两圈,在高架路上拐了一个90度弯,开往翡翠大厦。其实,林强昨天也收到了Jacob的留言,请他协助主持事业部的工作。
“你有他的新消息了?”方总问。
“没,”林强回答的很轻松,“他去了无信号区建基站,联系不上……”
车里忽然沉默着,大家都感觉到了什么。
“不用担心这家伙,”林强不愿意往坏处深想,“只是……方总您担不担心,即使Jacob在最后一刻拿来了Reference,这也可能是美洲电信玩弄的假规则吗?”
车辆驶过了巨大的宪法广场,一面巨型的墨西哥国旗在西侧的总统府上方飘扬,Zocalo大教堂的大钟也叮当敲响,声音震撼而空灵地回荡着。
“没有百分百公平的规则,一直、从来都没有。”方总摇下车窗,墨西哥的国旗很像意大利的,他想起五六年前,他在意大利的一次技术峰会上,被冷嘲热讽。他从研发一路做上来,已不知道受过多少客户的冷嘲热讽。
他转头对林强说:“可即使不公平,它也是规则!Jacob要做的是符合文本规则,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丹尼尔心悦诚服。”
“其实还有一种办法,”林强降低了车速,“就是反客为主,我们绕过一切,单刀直入地向集团高层要项目。这样,在8月14日零点前,我们还有一次点球射门的机会。”
乙方向甲方讨要项目,这也是一种强势有效的销售策略,果敢大胆地扩大地盘。但在甲方眼里,这样做要么像流氓,要么像乞丐,会产生主从颠倒般的信任裂痕,而华兴与美洲电信还没合作,更谈不上信任。可林总顾不上这些了,即使被客户鄙视,林强也觉得好歹先占个坑吧。
“慌了?”方总问。
林总紧紧抓住方向盘,空洞地看着前方:“我一直联系不上Jacob……”
“那他给你的邮件里向你这样建议过吗?”
“没有。”
“哦,他的邮件里也没跟我提过,”方总转过头,正视前方,“就算真有麻烦,他也只想让我们为他多争取些时间。我们别乱作主张。”
方总调低车内空调温度道:“当这家伙从东南亚选择了拉美,就已经赌上了自己的全部前程。他比谁都更想,也更要赢下美洲电信。若他不提,一定有他的道理。”
车从拉丁美洲塔穿出,经过如花蝴蝶般绚丽的国家美术宫,开到了改革大道上,两旁开满了大片的蓝花楹。方总看到金色的圣天使像,她长着翅膀、高举火炬,代表着胜利。
终场前,他们的比分还是落后。是靠猥琐地骗个点球,还是等待一记世界波,以便进入加时赛呢?这一选择让坐在场边的林强焦虑极了。
“那好,”林强终于下了决心,他猛踩下油门,加速前进,“我们就不开口讨要了!”
车开过了查普尔特佩克公园,前方就是翡翠大厦了。一切之前的策划全都被放弃,摆在林强面前的新挑战是,在还没有Reference时,事业部怎样赢得集团高层的信任,扭转舆论氛围,为Jacob拿到Reference做好铺垫。
翡翠大厦18楼,两人闭门商议,然而对策并不好想。这样一个傲慢封闭、官僚守旧,并被利益锁定的集团高层,怎可能在短短几天里就改变看法呢?丹尼尔可是连Jacob都啃不下、嚼不烂的人物啊。
一个成年高管早有了稳定的观念,即使有摆在眼前的事实证据,也会潜意识地捂住耳朵,选择性听取信息,新的观念只可内观自悟,无法由外界说服。而华兴的通常办法,都是笨办法——耐心花时间,证明自己。一个月不行,就一个季度;一个季度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三年。总有一天能攻进去。可眼下,不允许细水长流、水滴石穿,只能是能量密度极高的一拳。
两人方案想了一套又一套,时间也一分一秒地流逝,已经是下午1点30分了,却依旧毫无头绪,他俩只好去食堂吃饭,也换换脑。
食堂员工已散去了,倒安静了不少。墙上挂着的电视里,播放着卫星节目新闻,方总抬头看了看,愣了几秒后,忽然大喊一声:“老林,赶紧帮我约丹尼尔!”
“啊,要谈什么?”
方总指了指电视:“谈在北京的奥运会开幕式。”
奥运会8月8日即将举办,这是全世界的话题,每一个国家的国民从贩夫走卒,到达官贵人,都必然看开幕式和点燃圣火,尤其本国体育代表团的入场仪式,是谁都不愿意错过的。他要拉近丹尼尔,更要让美洲电信通过开幕式,重新认识什么才是当代真实的中国力量。
“您想邀请高层回中国看奥运,顺便参观总部和样板点?”林强问,这是“华兴三板斧”。
“不,丹尼尔的角色决定了他绝不会去中国的。”
“那是?”
“就在这里,搞个奥运早餐会!我们就要在Jacob拿回Reference前,帮他先声夺人,甚至多争取几天。”
虽然此刻高层们都在竭力地想办法为拿到Reference再争取时间,但有一个年轻的透明人却被忘了,无论是FRAN、华兴、诺阿,还是美洲电信。无人知道他被遗落在中美洲的危地马拉。
3
时钟倒拨回2周前,即7月下旬,危地马拉城。
安哲正面对如何解决危地马拉Clara“信号覆盖不如竞争对手,需新建基站”和“无法获取新基站占地许可证”的矛盾。Clara无线网络总监戈麦斯·李在重重压力下,没办法依靠上司,也无法推动现网供应商西电和FRAN,便想引入华兴来试试。
戈麦斯·李建议,把站点面积巨大的2G西电和3G FRAN的两种宏基站,换成华兴给Tigo供货的那种小型化、易部署的“分布式基站”,直接挂在不需“征地许可”的电线杆上,不惜“插花组网”在西电和FRAN的无线基站簇里。
安哲夸大其词地接下了任务后,才发现华兴目前的“分布式基站”压根不能完美符合戈麦斯·李的要求:
一个普通分布式基站,常规是3个信号发射“扇区”,每“扇区”约一个信号发射模块RRU[1],所以一个基站是3个RRU+3根天线挂在电线杆上,这没问题。然而Clara从政府通信部获得的频率很特别,拥有900MHz和1900MHz的“双频模式”,就得翻倍成为6个RRU模块+6根天线。不单如此,戈麦斯·李不仅要2G或3G单一建站,更要2G+3G一起建站,依据Clara的3G工作在1900MHz频段上,那还得再叠加3个3G 1900MHz RRU模块,那一共就有9个发射模块了。平均一个RRU重达15~20公斤,一根天线也有5~10公斤,外加辅料,就有几百斤重。
这还是以标准的3扇区的测算,若非标的4~5扇区,就得12~15个模块。外加悬挂上机箱,机箱里再装上电池组、传输设备、基带BBU,那一根电线杆非压垮不可!
安哲并没放弃,他想起“巴展”时,华兴展示了“All in 1”技术,能把1G/2G/3G的多套基站合成在一个基站上,若把Clara共同工作在1900MHz频率上的2G/3G统一起来,就可省下3个RRU和天线,减轻三分之一的重量,电线杆也许能承受住。
而当他与总部联系后,才发现这一设想中的方案又出问题了——巴展上的“All in 1”,还处在概念性阶段,目前只做到了“基站级合一”,尚未实现“发射模块级合一”。目前仅有一个德国的在谈项目,也只承诺采用这种“基站级合一”的“All in 1”,更要命的是,那还是“宏基站形态”的“All in 1”,而非“分布式基站”。
所以,没有能满足危地马拉的产品方案。
安哲有一种失之交臂的痛苦,戈麦斯·李提出了明确的需求,这是唾手可得的机会,但华兴却没有解决方案,他不愿接受。事业部正缺一份Reference,他太渴望证明自己了。
安哲再次一路深挖,在上万人的研发体系中,挖到一条信息——总部新成立了一个“预研小组”,正启动符合危地马拉的“模块级合一”方案,然而坏消息是,设计处于“原型测试”阶段,只有几十个半手工焊制的样机,无论电子或整机的可靠性,都不足以商用!就算勉强商用,从公司的产品流程上看,这些“原型机”并未进入上市阶段,一没定价,二没配置,三没清单,四没文档,完全不能嵌入到销售流程中,连发货都在系统上走不通。
那个周末雨夜的晚上,安哲的心情一落千丈,原本近在眼前的机遇,已成了一条死路。
然而,也就在那个凌晨,Jacob从墨城机场赶往海地时,给安哲打去了电话,鼓舞着安哲,并把安哲从绝望中拯救出来。在Jacob的推动下,无线研发副总裁给出承诺:预研小组将以危地马拉的需求为模板,提供优先设计。
次日一上班,危地马拉城Zona Viva的花旗银行大厦17层里,安哲在小会议室里打着电话:
“20个分布式基站,模块级的‘All in 1’,拉美特制的1900MHz频段。”
“危地马拉客户疯了吗?要拿半成品去做商用!”预研组长老魏急了,收到来自上司的这条命令简直就要抓狂了。
“你别怀疑客户需求,一线出了错在我,违反交货时间,可是研发的错。”
老魏有点生气了:“胡扯,你知道什么,公司现在‘All in 1’的‘模块级合一’的研究方向不在‘分布式基站’形态下开展,而是传统的‘宏基站’形态!这是为了夺下德国项目的第二期交付,做创新使用的,是为了明年的产品储备,排期本来就不是为了你们的8月14日。你现在还要我们换成‘分布式基站’下的模块级合一,我怎么来得及?”
虽然Jacob与研发高层有口头协议,但细节还要安哲去落实。当安哲与研发组长老魏讨论时,才发现问题更复杂了。上海的无线研发总部与海外危地马拉一线销售,在彼此的压力下,互相开撕了!
安哲关紧会议室的门缝,检查隔音效果后,重新坐回会议终端前,再次强调道:“每个基站有900MHz和1900MHz, 6扇区,20个站乘以6扇区,你们至少要做出120个RRU模块。这是最少的量!”
“120个新模块?现在就是强行改,也就只有28个基础模块可改制,小兄弟,你知道‘家里’现在都用手焊元器件吗?”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们就尽快执行吧,”安哲对着会议终端,强势地压住老魏,“8月14日零点是截止时间,你们必须8月4日交货,这事上头已经交代了。”
“别发火,小兄弟。你先听我说,”另一位系统架构专家缓和着,“我们组原先设计的发射模块考虑的是欧洲设计,是放在宏基站机柜内置的,而你们拉美需要的是‘分布式’则直接暴露在户外,从内置设计改外置设计,要做防水、防腐蚀、防冻、防晒、防尘的整机性能改造。”
安哲一愣。
“兄弟,你恐怕不了解欧洲对于公司的战略意义吧,”那专家在系统上查了查安哲的工号,发现他还是个来了没两年的新员工,“我们要应付德国那边8000~10000个基站的交付,德国可是公司重点市场,是欧洲桥头堡,比起你小小的危地马拉几十个基站做单独开发……”
安哲咬着嘴唇,是啊,单独为几十个基站开发一个新版本,他自己也觉得理亏。可他又意识到,研发正以一对二,一个红脸一个白脸,都是华兴高资历的专家,自己若在内部谈判中顶不住压力,或一时心软,就可能令事业部赶不上8月14日零点了。
专家又说:“你能不能跟客户协商一下啊?推迟一下。”
“不行……我们也着急。”话虽如此,但安哲的底气已经不足了。
“什么不行,你们拉美就是新增的需求!”组长老魏气势上来了,“我们预研部只做前瞻性研究,不承担临时的销售需求。你这么着急的项目,明显就是拉美一线没规划好。”
“你管我规划没规划好,反正你们大领导也发话了,你必须做到。”年轻气盛的安哲一愣,他吃软不吃硬,这话激得他必须吼回去。
“反正我一句话,做不到!”老魏道。
“我要投诉!”安哲恐吓起来,研发向来怕一线销售投诉,逼着他使出大招。
“那你去吧,去投诉吧。”
“你……不怕?”初入职场的安哲从未想过,研发高层亲口答应的事,下面居然也能推翻不认,而且对方还不怕,但安哲怕了,怕项目被他卡壳,更怕给Jacob留下无能的印象。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那专家咳了一声道:“小兄弟,你这么说,也太没团队精神了!而且你投诉也没用。上头之所以能答应你领导,也只是误解了危地马拉与德国项目的近似程度,以为只要小改就行。如果我们告诉他,这改动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欧洲重任在身,而人力就这点,你想上头能同意吗,你要不要给你的领导也留些面子呢?”
这工作量确实极大,就算现在临时搁置德国项目,增派人手,也难完全满足危地马拉。安哲在情、在理、在势都输了。会议结束,他像只斗败的公鸡,脸色惨白地坐在会议室里发呆,久久地不敢出来。
危地马拉分公司CEO包总敲了敲玻璃门,满脸堆笑地进来了:“怎么样,安哲?”
安哲心中一惊,他看着包总,记起包总曾在墨西哥地区部任供应链副总裁时,能震天撼地地臭骂人,还把手下一个女孩训哭过。
“嗯,还顺利。”安哲唯唯诺诺地说。
“呵,那一起去吃午饭吧。”包总笑得更开心了,还回头招呼着安哲很不喜欢的恩里克。
恩里克走了过来,对包总露出微笑,却只用眼角瞥了下安哲。至今,他和安哲没有半分沟通。而安哲也能从戈麦斯·李对恩里克的评价中猜到,正负责危地马拉Clara CXO级客户关系的恩里克,早已视安哲为动了他蛋糕的敌人。
“不……不了。”安哲摇摇头,他意识到自己连内部的客户关系都搞不定。
关上会议室的门,他把头埋在双手里,反复搓着脸,把脸皮都揉松了。他渴望找人倾诉一下,可找谁呢?Jacob或臣享,算了吧,不敢和领导聊;室友阿屠,已经离职了;同事昆昆和钟文山也忙得没时间。而他也不愿和处于异国恋的女友吐露自己的困惑,毕竟他曾给女友许下豪言,说自己会在海外建功立业……
他第一次感到想做出一点成绩,原来是那么难。开局时不是一直很顺利吗?包总、Jacob、戈麦斯·李不都在支持吗?煮熟的鸭子快飞了,怎么给自己经营成了这样?
曾几何时,这个年轻的男孩看到别人的荣耀时,总觉得这有何难,如今他才懂得“看人挑担不吃力”的道理。
他把脑袋趴耷在桌上,眼神发呆,也失去了应有的饿意。这时,一个电话又进来了。
“喂,我是老魏。”正是刚才的研发组长,“你说这20个基站,会影响美洲电信集团投标,你敢说这句话吗?”
“嗯……”
“但上一套新系统,不一定稳定,”电话沉默了一会儿,“万一出事,你不怕客户责难吗?”
“嗯……”其实怕也没用。
“那好,那我给你介绍一个人,你等会儿。”老魏挂掉了电话。
安哲木愣愣的,他搞不懂,凶神恶煞的研发组长想干什么。不一会儿,另一个电话进来了道:“危地马拉的安哲吗?我是西安的无线研究所预研组组长,你叫我老郑就行。”
“西安?”安哲从没听说过西安有过无线研究所。
“新筹备的。我本来也在上海,最近随着一部分无线研发也搬过去了,”老郑说着,唉了一声,“不说这些,老魏刚才给我讲了你们的情况,我可以试试你的需求。”
原来,老魏和老郑两人同时被选为“模块级All in 1”的主方案预研,但因设计理念不同而相互竞争得很凶,“赛马选拔”中,老魏的团队押了宏基站的内置模块,而老郑则押在分布式基站的外置RRU,结果因为德国项目,老郑的团队落选了,他的团队也不得不离开上海,赴西安参与建设新研究所。
“还有26天,对吗?”老郑问。
“对……”面对忽然而来的机会,安哲却不敢说真话了。
“好,让我算一下,”老郑估算着三大技术挑战:
1. 射频和滤波器的工作频段,从欧洲频段切为拉美频段;
2. 防尘、防水、防腐蚀的可靠性,要把宏站“IP55”级别的内置发射模块,改为有“IP68”级的外置RRU模块;
3. 实现“软件无线电SDR”[2],用软件替代多套硬件,自动进行2G/3G的调整,从而将“基站级合一”进化为“模块级合一”。
老郑对第2条的“可靠性”有积累,这是他押宝时的强项;而第3条“软件无线电”技术,则是他的软肋,而正因此,对手老魏才被选上,也使自己的研究团队落败崩解。
刚才,老郑意外地接到了对手老魏的电话。这个曾在研发内部“红蓝军对抗”的蓝方敌人,在讲完拉美情况后,居然把自己研发的“软件无线电SDR”技术文档和积累,全无私地发给了他。他惊了一跳,因为在老魏的技术路线还没100%实现前,这算是先扶植了对手,足以令他率先实现一个Case Study而翻盘,并树了敌。
他感叹老魏是个好人,更是强人,能为大局着想不计较个人得失,并把重振团队的机会让给对手。现在,他在三大技术挑战中已能掌握两点,唯有第1条的“射频和滤波器改为拉美频段”是难关,这可不是改计算机程序,而是与测量统计学、电磁学和物理材料学的经验积累相关,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它更像是打铁炼剑,需要大量的人工测试后,才能得到最佳值。
然而20天短期的测试中,故障是一定会出现的。
“老魏告诉我,你们危地马拉一线可以承担一定风险,对吗?”老郑问。
安哲开始后悔曾说过的大话。其实他也毫无把握,现在是该急于发货,还是该要质量?鱼与熊掌,他又犹豫不决了。
“郑兄,我说错了,刚才说的其实没有26天,因为还没算上货运时间、危地马拉的安装时间。我怕……”
“别怕,最终产品质量责任都是我的错,内部的板子打不到你们头上,你们销售在一线要稳住客户。”老郑猜到了安哲的犹豫,“我们在一条船上,既然没时间了,咱就不要再考虑哪个环节的谁是谁非,现在要一起拼命划,你要的120个模块,我们可以赶工。”
“可,你这么短时间能赶出来,还承担质量风险?”
“安哲,你想太多了。我在公司久了,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在岗位上带队伍,会遇到‘进也是错,退也是错,怎么都是错’的局面。我会索性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管,一刻不停做自己的工作就行了。所以,现在我也许前60个模块会存在质量上的问题,但我可以不停造到180个,然后,你在一线循环替换掉最早一批不稳定的60个。只要我不停造,你不停在一线更替,我们一起努力,就可以让问题解决。”
安哲佩服起来,老员工确实厉害,有经验、更有胆识,散发着能感染人的领导力。
“但是安哲,这一招需要我俩前后紧密地配合。前方,你要能与客户解释清楚,在一线能顶得起来。而后方的制造上,你可以相信我。那我刚才问你,就是想问我能相信你吗?”
“我说到做到。”在华兴,一向是销售驱动研发,可安哲竟被研发的狼性拼劲反过来点燃。
“好极了。但即便如此,时间也太紧,你在一线与客户沟通也必然会乱,为今之计,我们可能得先发货出来,再到危地马拉现场做‘二次研发’。我给你派3个最优秀的研发弟兄过来,现场解决问题!”
“郑兄,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我当然不能白帮你——危地马拉是我们‘模块级All in 1’团队的研究成果的实践检验。我不会让产品失败,但我可不允许你丢了这个项目。”
作为技术人员,老郑的设计从立项能得到广泛应用,推动科技发展,是比收入和职务更高的价值感。他这才感到,自己的方案从频段考虑,拉美因为1900MHz的存在,远比欧洲更适合先做‘模块级合一’,而且拉美不如欧洲规范,反而很适合灵活小巧的分布式架构。
“All in 1”是一项跨时代的技术,而“模块合一”更是皇冠上的钻石,老郑原希望自己的跨时代产品的亮相首发用在一座世界名城上,可现在第一次应用的只是籍籍无名的危地马拉那20个基站。
“安哲,你的危地马拉是我技术的第一次实战。我相信,这绝对是未来通信的重大技术方向。虽然从公关意义上讲,这事也许不会有人知道,但我们自己明白它在人类通信历史上的里程碑意义,你虽然还很年轻,但要有决心,一线全都靠你领导指挥了,别让我们失望。”
“嗯。”安哲的声音变得坚定而成熟了一些。
其实,危地马拉还存在一个最致命的难题——华兴是在现网中“插花组网”,会遇到极复杂的“同频干扰”,这是无线工程里最禁忌的。因此,危地马拉也许是华兴最早的“All in 1”应用场景,但绝非最佳场景。一旦因同频干扰出现严重事故,更将造成华兴发明的“All in 1”被业界否定。可两人都不再纠结于困难,天下哪个技术不是在风雨中诞生,安哲考虑的不再只是风险,而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去完成不可能的任务。老郑也很满意,他之前不断地鼓励这个稚嫩的新员工,要成长为有胆色、有狼性的、有领导力的家伙,这才能让这款充满不确定性的产品,在一线枪林弹雨中,抢滩登陆。
“安哲,还没去吃饭啊,一切顺利吗?”包总带着恩里克回来了。
“不顺利,但一定能搞定!”他的语气已有了些许老郑身上那份领导力。
恩里克听不懂中文,但却感到了安哲的变化,深吸一口气后,用眼角打量了他很久。
4
研发支持了,安哲开始计算工期。
设备要3~5天的生产排期,如未备货,则需10天,这还不包括海外别的分公司对同产品的“抢货”,那可能就要到15~20天。再加上从上海运过来,那就得要20天时间,再加上清关就得额外加3天时间。
好在主设备由老郑单独制作,绕过了排期、备货、抢货;至于配套的电源系统、线缆、传输系统、抱杆等辅料,安哲就准备直接从危地马拉MIC项目的备件库里挪货了。而为了节约时间,安哲升级为空运。
但这会给安哲制造出难题——由于新产品跳过了产品上市的标准流程,没有配置器、文档库、报价系统和发货清单等系统,他如今以“拆单”方式走货,更是难上加难,要手工处理,例外审批,如刀尖上绣花。但他还是下了极大的功夫,提前找总部的各部门,一项项解释,就光是“发货清单”,安哲就得一个个零件、一根根线缆地仔细核对,确保给供应链下单准确无误,交接面上不出纰漏。
而研发近期也拼命了,每天工作17个小时,连续工作7天,这工作量一周就能抵正常的三周。所以第一批产品有可能正常交货,这样,第三周危地马拉一线就能施工,最后第四周到墨西哥COO office去汇报,可以赶上8月14日零点。
他接下去,就得兑现对老郑的承诺,在危地马拉与一线团队一起熟悉这未知的新产品,彩排如何加固电线杆,并避免“插花组网”的同频干扰,做好与客户的预沟通和备案。
说到一线团队的组建,安哲略有担忧,危地马拉办公室成立时间极短,是由一支交付MIC危地马拉子网的外包工程队转来的,员工的专业度、忠诚度不足,也对如何跟华兴就流程和文化的沟通并不熟悉,之前,一直是靠大量中方团队来牵引的,然而MIC项目交付完,中方已撤走了大半,仅在本地留下少数的中方运维。而CEO包总也欠缺经验,如果说这是一支足球队的话,危地马拉分公司是一支超级弱旅。
但形势逼着安哲必须成长为这支弱旅的队长,而作为一名队长,他得挑选出一个属于他的核心团队。
他还记得那晚Jacob在墨西哥机场时讲的三句话:
“这事你必须一个人完成。”
“我不能来危地马拉,来了就会暴露你的存在。”
“你现在是FRAN唯一不知道的一支奇兵。安哲,你必须靠自己,你可以做到。”
Jacob的这些提醒,让安哲意识到自己作为“小透明”的特殊意义——FRAN的封锁太严,事业部的每一步帕特里克都能猜到,Jacob和臣享等强悍的大人物,以及其他一线经验丰富的老员工,都正在用自己的肉身在拉美各地当靶子,吸引住了FRAN的火力聚焦,而安哲则是事业部中唯一处于隐秘战线的暗子。
Jacob那番话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想用障眼法迷惑帕特里克。也许,Jacob期望的正是用最稚嫩的“小透明”,去抄了最老辣的帕特里克的后路!
安哲领悟了,他必须在危地马拉低调拓展,以免这里也被FRAN狙击。他看了看会议室外的办公区,此办公室组建短、人员杂,员工又与西电和FRAN或其分包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且不说商业间谍,就算是本地员工不经意间和同业人员闲聊,消息也会走漏,所以安哲的原则是不选在危地马拉招聘的员工做自己的班底。
他在人事列表里仔细查阅,有一个工程小组跃入眼帘,组长26岁的安德烈斯(Andres)是墨西哥籍,组里还有一位25岁的洪都拉斯籍员工和一位27岁的萨尔瓦多员工。三人都不是本地招聘的,而隶属于墨西哥地区部,是为了MIC集团在中美洲项目而抽调临时支持的,原计划三人即将在下个月调回墨西哥地区部。但他们的工程经验都不错,对危地马拉的需求场景和实践也有理解,完全能与客户就关心问题做深入交流。安哲决定就让安德烈斯三人小组,承担20个基站的核心工程。
然而,有一个环节是例外——物流。危地马拉人才能最懂本地的供应链资源,确保设备的特殊报关,以最快速度入库并转运现场。这恐怕只能交给本地的“大胖子”路德维希。
他走到了办公室的休息角,那里有台咖啡机,闲来有人会坐着聊天。他悄悄靠近路德维希,想探探底,“嘿,路德维希,我最近真有点累,危地马拉的咖啡豆够给劲吗?”
“我看你还得多做做Massage吧,Happy Ending的那种。”路德维希是个开朗的肥宅,无节操地开着玩笑。
“别扯了,我可是说真的,你有介绍的按摩馆吗?我要正规Medical的那种。”
“Medical?哦,是女护士风啊,看不出来,原来你喜欢制服诱惑呢。”路德维希又从冰箱里开了一听啤酒,揶揄大笑道。
气氛很好,安哲也趁机套出他的话来,原来,路德维希之前并不在电信行业里,而是当地物流公司的员工,所以并没有走漏风声的风险。安哲悄悄把路德维希拉到一边,叮嘱路德维希须严格保密。路德维希点点头,胖子虽表面神经大条,工作却十分敬业,并还给安哲支招:如果想节省时间,设备只要不以整机进口,而是拆成零件,一件件走DHL的航空快件,就从海关必检改为抽检,有机会免清关,3天报关能压缩为1天。
“太好了!”安哲很兴奋,一抬眼,发现坐在办公室另一头的老沃特,正看着他俩的交谈,然后老沃特又眼神闪避,迅速地把视线收了回去。安哲猛然意识到:老沃特是中美洲电信圈的活化石,他曾是危地马拉Clara前身Telgua(危地马拉国家电信)的初代老员工,亦多年任西电的中美洲高管,这位老字辈在此地有丰富的人脉,他虽带着自己拜访了Clara,可也反而成了最容易走漏风声的人。
怀疑的念头掠过安哲的脑海,沃特会不会……没错,最近沃特确实老在打探他的细节。
但事关重大,安哲处理得小心翼翼,自己也不似刚来时,现在,他很少透露项目进展。可安哲越不说,沃特就越想问,而最近沃特的眼神也越奇怪。
办公室两头,两人的眼神再次交会,这一次,安哲回避了老沃特。一层隔膜顿然产生在两人之间。安哲的内心五味杂陈,一面是内疚,不该把人往坏处想;一面是重任,自己不能出一点错。
接下来几日,安哲更加低调了,他甚至把自己关在会议室里,绝不出来,行踪和会议也不透露。这样,他渐渐疏离了这位曾一手带来机会的沃特。但没办法,低调才能胜利,华兴新产品的弱点就太多,客户给的20个基站的事更不能宣扬,获取Reference就像一叶小扁舟要渡过前方的飓风区,存在极大的不确定性,确实不该让太多人知晓。
可这一天,会议室外有一个人打开了门——危地马拉CEO包总笑着进来。
“小安,我们8月3日与Clara要搞一个大型的Workshop,危地马拉Clara的CEO、CTO、中层管理和基层工程师全都参加。这次是恩里克组织的,他真的是功不可没!这样,你必须得搞一个演讲主题,重点讲一讲这次的20个站的方案和目前进度。”
糟了,安哲皱起眉头,不知如何是好。他在这个会议室,并将核心团队小型化,就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至于搞个Workshop去打动危地马拉Clara CEO,这显然是多余的,因为戈麦斯·李是能直接与墨西哥COO office五柱中负责中美洲大区的里卡尔多对接。恩里克想要搞个全员的大型Workshop,恐怕更像在与自己攀比较劲,怕自己真弄出业绩,而他先占位,用“大事件”来赢得上风。可实际上,戈麦斯·李是“写报告”,而Clara CEO早已不管事了,这样大规模曝光,只会南辕北辙。
“我还是不讲了吧,”他把包总拉到一边,“Jacob说过要低调一些,因为……”
“这怎么行,墨西哥地区部销售副总裁关忠也会过来支持,恩里克特意请他来进行高层互动,”包总一脸严肃地打断他,“关总还要和Clara CEO会面呢,你这次拓展很重要,方案要作为Workshop的重中之重去讲。”
安哲愣了,这不搞乱了Jacob给他的方向嘛,但如今的包总已变得强势起来。
安哲拨开百叶帘看向恩里克,而那个讨厌的墨西哥人也正观察着安哲的会议间。安哲放下窗帘,他听闻大家都对恩里克风评不好。可一个人水平越不够,就越须用贪功来保命。而恩里克很会搞中方上司的关系——听说每次地区部销售副总裁关忠来,恩里克都吃喝玩乐伺候好,关忠也很信任恩里克。而包总是从供应链职业转型,十分仰赖恩里克。此外,包总也知道恩里克和关忠关系好,更会听从恩里克的话。
“好吧。”安哲也没办法,现在,恩里克察觉了安哲有机会,就要强行参与,并加以主导,未来这就算恩里克的功劳。安哲十分无奈,身为销售,失落感常源于人家闻着肉味来抢食。
安哲乏力地走出小会议室,再次到休息区,冲了杯咖啡,便坐在窗边发呆。他嘴角啜了下,唉,又烫又苦。这时,他又感到背后的目光——那五十多岁的老沃特又在看他了,可安哲不敢回视,因为他心有一阵亏欠——自从他和Clara客户熟悉起来后,项目就全由安哲主导,因为猜忌防范而疏远这曾一手带来机会点的沃特。将心比心,安哲觉得自己对沃特,就像恩里克对自己一样,今天自己被夺走了成果,也是活该。
安哲手上的咖啡一口没喝,渐渐凉了。他正为自己的行为而忏悔,Clara这20个站的突破机会,其实既非自己的,也非恩里克的,仔细想来,全是沃特在本地搞了大半年后,才搞出眉目的。安哲把冷咖啡一饮而尽,他压抑不住深深的歉意,想立即找沃特道歉,也希望沃特重新加入,帮忙想想办法。老沃特经验丰富,又能与Clara CEO对话,有他在,或许即便恩里克敲锣打鼓地大搞Workshop,他们也能保障好20个站的低调潜行。
安哲深呼吸,鼓起勇气回过头,正要走过去。这时,办公室大门口忽然来了两个拖着拉杆箱的中方员工——MIC事业部从卢森堡派了两个人来中美洲,他们专职负责Tigo(MIC中美洲子品牌名)。两人与沃特打了个招呼,便径直走向了包总的办公室,而恩里克也旋即坐进里面。
安哲走了过去,他听见这两人要求包总协助,派一位危地马拉本地员工,转入MIC事业部危地马拉分部,与他们一起工作。而恩里克也附议,要把沃特的人事关系转到MIC的新项目拓展。
安哲看了看不远处的老沃特,而沃特似乎早知道这个安排,低下头,不再看安哲了。安哲茫然地杵在原地,意识到沃特其实是想在最后时间里帮帮自己,而自己的道歉太晚,已超过了有效期。
“小安,你进来一下。”包总招呼着在门口的安哲。
安哲走进了独立办公室,卢森堡派来的两个人、包总和恩里克都坐着,而安哲已经没有座位了,只能站着听。
从欧洲来的两人比较资深,身穿西服,严肃得就像办案警察一样,他们面无表情地说:“你好,我们是MIC事业部,是要专职为Tigo客户负责的。”
“你们好,我是美洲电信事业部的,要专职为Clara客户负责的。”安哲尽量不露怯,他想好了,这次要把沃特再一次挖回来。
包总开口说道:“小安,我们刚刚聊过了,他俩会常驻下来,成为我们的同事。另外,为了配合MIC事业部在危地马拉的拓展,我决定让沃特转过去帮他们。”
“包总,但我正在美洲电信事业部拓展Clara,我必须要人帮啊。”
“这事定了,危地马拉的人事安排,我来统筹,你要懂得合作包容。”包总的语气与以前不同了,如今,包总也开始逐渐兵强马壮,资源渐广,也不再像最初那样百分百器重安哲了。
安哲又看了看欧洲来的两个人,两个人一看到安哲的拒绝,就拉下了脸,像尉迟恭和秦琼两位凶恶的门神。没办法,来自欧洲片区的人,就是高人一等。而安哲只是一个拉美小员工,在这四个人面前,毫无发言权。
“危地马拉,你可以让恩里克帮忙。”包总说。
“哦。”安哲看了看恩里克,试图挤出一点讨好恩里克的笑容。而这一次恩里克也不再用眼角看他,第一次正面对视,只是依旧没有笑容。安哲又何尝不清楚,恩里克支走沃特的目的——这样恩里克就有了对Clara客户的绝对话语权。
见安哲服软了,从欧洲来的两人也故作缓和:“我们能理解你的工作,Tigo的项目交付暂告段落,售后工程师我不跟你抢资源,但沃特会是我们的销售,我们要用他拓展新项目。我们也知道,他还想参与你Clara项目,但希望你可别动用我们事业部的人,做你们的事。”
“哦,好吧……”
“你先出去吧,我们几个还有要事要聊。”包总说。
安哲走出了办公室,步伐沉重地挪进自己的小会议室,麻木地对着电脑,操作着事务性的核对工作,可是精气神已经完全倒了。那种前几日的老郑给他的教诲,像是一泄而去。
直到晚上9点,员工们早已下班回去了。安哲走出会议室的门,想去倒杯水,却发现还有老沃特在加班。
安哲想打破几日来的沉默:“你怎么还不回家?”
沃特敲击着键盘:“女儿送去加拿大念书,不必照顾孩子的话,我就不急着回家。”
安哲还未婚,也不理解身为父母的家庭琐事,不知怎么接话。两人又陷入了沉默里,他也只好点点头,重新走回会议室,继续工作。
刚坐下,安哲一下就头晕了,大概是累了吧,他抬起头振作下,却越来越晕,就像晕船一样。他看到墙上的钟怎么斜了?再一看,东西都在晃动。难道,是地震吗?他从没有经历过什么叫地震,这和电视上的感觉不一样啊。
他毫无经验,完了完了,脑海一片空白,可他身处17楼,越高层晃得越厉害。
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人迅速地冲到小会议室,一把拉着安哲,从紧急通道往下跑,一口气跑到楼下——正是老沃特。
这时花旗银行大厦下,也站满了逃离的人,安哲在马路边喘着气说:“你反应真快啊,我都没意识到,真是太危险了。”
老沃特安慰道:“这在危地马拉很常见,每月都会有2~3次。要是睡在床上时地震,我才不下床呢,翻身继续睡,你别担心。”但他刚才也倒吸了凉气,这次摆幅挺大的,“安哲,我家住1楼,你住在高层时,记着有事就往空地跑。”
安哲充满着感激,前辈总是不太计较小辈的过错,他倒是感谢这次意外的地震,让两人打破了彼此的隔膜。楼下刚好有个日本寿司店,他便提议道:“我们别加班了,吃个夜宵吧。”
一个26岁的中国人,一个55岁的危地马拉人,是寿司店最后的两个客人。
日本老板端上来两份金枪鱼刺身,安哲拌好了芥末:“你刚说你把女儿送到加拿大了?”
“是的。”
“你觉得男人一旦有了孩子和家庭会失去自由吗?”
老沃特倒上危地马拉Gallo啤酒:“男孩都不愿安定,我年轻时也一样,但是家和孩子都是上帝的礼物。过几年你就会明白,男人有了责任,才更有自由。”
“反正我很难想象啊,我挺恐婚的。”安哲吃着蘸着酱油的寿司。
老沃特终于笑了:“你会变的。”他举起啤酒,两人终于碰杯,一起畅饮。
沃特渐渐说起自己的年轻往事,从女儿,一直讲到自己20岁到50多岁的人生变化,以及20多年的电信从业经验。以前在Telgua和西电,那时他在中美洲混得红红火火,只是后来中美洲随着拉美经济危机而严重下滑。他跳槽的西电科技,原本是在行业堪比FRAN的超级明星公司,甚至扩张速度和科技水平一度超越FRAN,但因2000年后的信息产业泡沫后,股价暴跌,西电几任CEO为了稳定股价,昏招迭出,债务严重,已濒临破产而大幅裁员。这时,华兴来到了中美洲。
安哲认真地听着前辈的故事,善良慈祥的沃特实际上比他想象中的能耐得多,可这些人生的起伏际遇,也不是一个人的个人能力可以改变的。他知道沃特老了,在中美洲环境下要找同样好的工作很难,辉煌过的老男人原本需要体面,是不该屈尊的。但沃特却觉得为了女儿在加拿大过得更好些,他出来到华兴工作,还能为女儿做点事,反而也很有目标、很幸福。
安哲难受又愧疚,作为一个工作不到2年的新手,他却掌握着这位前辈职场尾端的价值感,一直不让沃特参与Clara项目。论本领,他远不及沃特,只因祖国正日新月异,公司也腾飞崛起,这才给了菜鸟一个大舞台。华兴走向世界的同时,也为中国新一代年轻人创造了跨越式的机会,让他放眼看世界,有了与工作几十年的老前辈对等交流的阶梯。
其实,他还在地区部时,听墨西哥员工不无羡慕地说:华兴的中方很幸运,这么年轻就能在全世界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做上亿美金的单子,而外籍员工都要比中方大上10岁。
两人聊到半夜12点,但都没谈及Clara,这像双方一个尴尬的禁区。安哲能做的,只是陪着有些寂寥的沃特聊聊天。他也心知肚明,Clara就是沃特印记最深的青春和荣耀,沃特还放不下Clara。
“沃特,对不起,是我的错……”安哲终于忍不住了,他站了起来,无比愧疚。
“一个男人,永远不要对别人说‘对不起’。”沃特用着前所未有的严厉语调说道。
安哲一愣,人不都该知错就改吗?
“我在墨西哥培训时,见过你的上司Jacob,你觉得Jacob会是一个道歉的人吗?我想,他是那种永远不会道歉的人。真正成熟的男人,要威严果断,他的道歉就像生命一样珍贵,只有一次,要用在最关键的地方。”
可安哲依然徘徊在自己的道德槛上。沃特看着这位后生,他印象里的安哲,技术很优秀,人也很善良,道德操守也总比前一代更高,愿意循规蹈矩、追求公正,但因此行动力反而弱了。安哲是一名好的士兵,可沃特觉得以危地马拉在目前内外的环境下,这是远远不够的,危地马拉需要的是一名长官,能随机应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征服者。
“你不该向我说‘对不起’,而是继续Move on,你是危地马拉项目的Leader,你要干的是承诺并做到,就像恺撒大帝说的那句:‘我来,我见,我征服’,而不是为沿路的花草而感伤纠结。”
安哲心生感激,沃特在自己刚来时就一直帮他,哪怕现在也不断激励着他。
已到零点了,日本老板出来鞠躬,说明要关门了。安哲抢着买单,被沃特压了下来,老家伙走去了结账台,回来时手里捏着一沓纸币。
“孩子,你之前做得很对,想要项目成功,就是要低调进行。你本就做得很好,而之后的事情也要靠你自己了。如今的时代,基站都是新一代的,机会也是你们新一代人的,我相信你能干好!”沃特拍了拍安哲的肩膀。
安哲却更愧疚了,沃特就像父亲一样,什么都不说,原来心里却什么都清楚,长者总是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又总在合适的时机把舞台让给年轻人。这样一个为这一行熬到头发花白的老前辈,被自己排挤到了一边,他真的不忍心。可餐厅灯关了,老板又在催客了。
沃特收拾好,他迟缓的动作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老一些。安哲抢在他的前面为他开门,并召唤来出租车。
两辆出租车,一辆向东,一辆向西。沃特笑了笑,挥手告别:“对了,安哲,我觉得你再过几年,会喜欢孩子的。”
说完,沃特钻进了车里。危地马拉雨季的夜晚略有些凉,他搓了搓手,关上了车窗,可又忍不住从后视镜里,望向正目送他离去的安哲,这一阵子,他就是这样一直注意安哲的,因为安哲就像他在Clara上的接班人,他的一切举动都是希望在MIC事业部到来前,安哲能干成事。其实从去墨西哥培训那时起,他一眼就看出安哲虽然稚嫩,身上的潜质却像事业部两位大领导——既有臣享身上的专业洞见,也有Jacob的些许吹嘘感,还自带年轻人的天然进取心。这孩子有潜力,但需要磨炼。只是现在这条路,只有靠安哲自己走通了。
加油,年轻人,替我实现目标吧。
5
7月30日早晨,臣享还没能在“麦哲伦-南极”大区设计出海事救援方案;Jacob也尚未搞定哥伦比亚Comcell的CEO冈萨雷斯。
Reference,还没结论。
“这事你必须一个人完成。”
安哲在公寓里,一边刷牙,一边咀嚼Jacob的话。可产品缺、货期紧、工程难,恩里克捣乱,沃特也调走了。他也对接下去的事情没有信心。
“先生,我到了。”他的电话响了,是电调的出租车到他所在“千禧年”富人区楼下了。
按计划,安哲今天要跟客户戈麦斯·李见面,碰一下20个站的工期和任务。尽管安哲的麻烦事从内到外一件接一件。然而,这种事客户并不知道,也不能让客户知道。
在Clara办公室,安哲用1个小时,讲解了后续方案和计划,第一批基站预计8月5日到货,到货后立即组织安装。戈麦斯·李听着还算满意。
“你一会儿还有时间吗?”戈麦斯·李关掉了桌上的三块显示屏,“我还有两个新的需求,想带你去看看站点现场,你们能不能也一次性做掉?”
“好呀。”谁不喜欢新订单呢。
戈麦斯·李开着丰田车,带他去了危地马拉城两个最大的购物广场——Okaland Mall、Mira Flores Mall。他们开车在外面先绕了一圈,再勘测一下周边环境,然后两个人再进入商场内部。
“这些商场的室内信号不好,客户投诉很多,得要增加覆盖,扩大容量,”戈麦斯·李把安哲带到商场工作人员区,打开一扇门,里面机房空间很小,“可Clara现有的2G/3G宏基站太大,商场又说内部工作区不够,不给我新增场地基站。我只能在商场户外建站,从外向内打信号进商场,但室外信号遇到墙体和建筑结构,传播损耗很大,也满足不了在商场里高聚集性的人群话务量。”
戈麦斯·李用手比画着还未见过的小体积“分布式基站”,眼神充满了期待,“安哲,你能把华兴的分布式基站,也做一套‘室内覆盖系统’吗?”
安哲只是听说过“室内覆盖系统”,这种需求往往采用“分布式天线系统”,简称DAS[3]。DAS是用极长的粗壮铜缆做传递射频信号的传输介质,这些铜缆叫作馈线,像蛛网般顺着楼宇墙体和结构内部,将在商场机房里基站的射频模块与悬挂在商场各角落的天线,连在一起。不仅是商场,一般大型机场、医院、复杂楼宇都离不开DAS。因为这些地方既要考虑美观,又要考虑信号覆盖,还得符合建筑结构。这是很专业的活,布设难度很高,就像给建筑物设计通风管道系统一样,得专业设计公司来做。
可安哲的知识来自于PPT材料,他从没见过DAS这么专业的方案。
“怎么样,你们的分布式基站能做吗?”
内外交困,新需求又超出了安哲已紧绷的能力极限。
戈麦斯·李皱起了眉头,也好像觉察出安哲的神情不对。虽然他急需引进一家新供应商,但若是一个没有信心的供应商,他也绝不会用的。
安哲纠结着:要不要说华兴没有那么强,只能做有限的一部分呢,他急得额头冒汗。这时候,要是沃特也在场就好了,沃特专业那么强,又深谙危地马拉的场景和话务模型,他要是在,会怎么样回复呢……
“男人不必向人道歉,遇到问题,他只要继续Move on,不断向前、征服。”——老沃特那一晚的话再次闪现脑海。
安哲模糊记得自己的大队培训时,有一个展厅实习阶段,他见过展厅里有一个微缩沙盘模型,用以演示“分布式基站”对一套楼宇室内覆盖的仿真。这模型就像个玩具,按一下按钮,微缩大厦就会有一层楼亮起绿灯,表示“分布式基站”信号覆盖了这一层,再按一下又亮另一层绿灯。那时他觉得这挺神的,当客户参观时,他喜欢带客人来讲解这套模型玩具。只是他也听老师说,这技术只是束之高阁的概念品,仅供演示,理论上也许可以,但还没人这么干过。
“李,让我想一想。”安哲的语气像变了个人。
戈麦斯·李对这份变化感到有些意外,但却又不自觉地更加尊重起安哲。
安哲坐在座上,深吸一口气,沉心思考:现在,西安老郑团队给危地马拉开发的“All in 1”正是基于“分布式基站”的,虽然信号发射模块RRU是为室外设计的,但“室外型”可靠性比“室内型”更高,肯定能用在室内场景里。
他思维向下沉:传统DAS系统最本质的,就是用铜缆做传输介质,像一条条神经一样,穿梭遍布于整个大楼的各个角落。而布放在商场工作区的“室内型”基站,其射频模块的信号,凭借“铜缆神经”,链接到远端分散于商场各角的天线,DAS就形成一个“铜缆神经网络”。
而“分布式基站”与传统基站不同,但也有一种类似蛛网结构——原先属于基站内的射频模块RRU,脱离出基站躯壳,这样射频模块RRU,就直接与远处的天线放在一起,省去了长长铜缆。这个被拉远的模块则用一根细细的光纤,与基站“本体”来连接。
他闭上眼睛,想象着:分布式基站的RRU模块与本体,可以级联,可以串行,可以环形,可以星形,可以树形,可以麻花,也就是一个基站“本体”能控制大量的RRU模块。其扩展能力理论上无上限,就现在书面表示的单板规格,就能达到72个RRU,一个基站连这么多的RRU+天线,甚至比DAS还要灵活。
基站既能“灵魂出窍”,一跃千里,万炮齐发,又有无数根“风筝线”牵锁RRU。分布式基站就像一个长着无数只手的千手观音,而每个手都是能无限伸长的感知体,其扩展能力、感知力、操控力强于传统的DAS系统数倍。
光纤取代铜缆后,信号损耗极小,成本极低,而且光纤比铜缆细得多,因此工程会很简单快速,墙体开洞极小,甚至无须沉重的管道“暗线”工程,直接走“明线”,因此信号四通八达。
“没问题,我们可以做。”安哲睁开眼睛回答道。
“我们一个基带BBU[4]能串并联36个射频模块,2个基带串联,那最多可以是72个模块,就像积木一样自由拉远、无缝拼接和延展,很灵活,你哪里需要覆盖,基站可以指哪儿打哪儿。”安哲一边清晰地背着产品规格,一边画着蛛网一样的网络拓扑图,柔韧组合得像乐高玩具,能适配任何建筑结构形态。
“Dios Mios(我的神),这不就是我要的产品吗!”戈麦斯·李振臂大呼,像是终于找到新大陆,他眼睛里有了光,更流露着满满的信任,“走,我请你吃饭!”
时间不多,两人只能在FOOD COURT吃快餐,边吃边商谈,客户认可了安哲的洞见能力,谁料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戈麦斯·李冷不丁又改了个主意,横生出一个新要求:
“我还有一个地方——危地马拉的旧城安提瓜(Antigua),车程一个小时,世界历史文化遗产,那里也有个难题,我觉得你还能帮我再看看。”
今天又在繁重苛杂的任务之外,增加室内覆盖的新工作量了,已经很麻烦。安哲的时间不多了,他真不想去了。可热情的戈麦斯·李像是认准了他,让他没推托的余地。
车开出城区,一路上山清水秀,蓝天白云。安提瓜在西语里是“过去”的意思,这也是危地马拉旧首都的意思,几百年前一次大地震后,安提瓜全城倒塌,首都就迁址到了今天的危地马拉城位置。
高速路通向了潘乔亚(Panchoy)山谷,当车经过一处转弯的盘山道,戈麦斯·李忽然停下了车:“安哲,你瞧那边。”
他跟着戈麦斯·李下了车,眼前是三个大铁疙瘩。
戈麦斯穿着白色的PoLo衫,衣服上印着Clara的红色Logo,而这三个铁疙瘩前面也有同样的Logo。
“我每次来安提瓜,路上都会遇到这个站点。这个站点有3个基站,一个是西电的900MHz的2G户外型宏基站,一个是西电1900MHz的2G宏基站,还有一个是1900MHz的3G FRAN户外型宏基站,底座下是供电,后面有一个拉线铁塔,几根粗大的铜缆馈线从底下连接到铁塔上的天线系统。”戈麦斯·李对这个站点如数家珍,“以前,这里只有一个2G基站,现在为了放下新基站,我把防盗的铁丝围栏都拆了——设备实在太多,没空间了。”
安哲看了看,2G和3G,双频三网,全是相互独立的系统,如果不能“All in 1”,实在是浪费太多资源。
“占地太大了,我以后很难拿到土地批文,也就无法补信号盲区或扩大数据容量,但未来Clara和Tigo的市场竞争愈演愈烈。”戈麦斯·李在山弯处眺望前方,“再往前面,越靠近安提瓜,人越多,基站占地空间反而越小,这个站点的空间已经是最大的了。”
面对这样陈旧的产品,他无可奈何,他很多次向供应商发出产品需求,可危地马拉是一个1000多万人口的小国,经济落后,毫无存在感,甚至在国际新闻里都找不到,偶尔出现却只因为天灾或是国际政治玩笑,谁都看不上。戈麦斯·李那微小的声音,被西电和FRAN轻易地过滤,就像小石子扔进大湖,没有一点儿回响。
戈麦斯·李回头凝视着站点,发出一声咳嗽,像是叹气。他双手叉腰,胸膛明显一波起伏,弓起的背脊像被什么东西压着。
安哲有一丝同情,面临竞争对手Tigo的侵略,戈麦斯·李全力防守,可始终呼唤不到供应商的武器,而上峰却空给目标,毫无支援。身为守将,他在绝望中,已不得不耗尽仅有的资源,用土法造防御工事,甚至快徒手搏斗了。
“嗯,你怎么这么严肃?”戈麦斯·李很快又恢复了笑容。
“没有啊。”安哲掩饰着,他挪开视线,仔细看这3台大基站。这其实也是安哲第一次看见PPT外的真实站点。
两人重新坐回了丰田车里,戈麦斯·李继续开车,一路说说笑笑,也没有什么抱怨。安哲对戈麦斯·李起了几分敬佩。没有一项任务是简单的,谁都生活在进退两难中,但戈麦斯·李没有放弃职责,哪怕厂商的冷漠、上司的无知、他一直不停想办法,并在耗尽资源前,勇敢地尝试走一条新的路线——与华兴沟通!明知美洲电信总部反感华兴,但他哪怕踩到采购流程中越级的“灰区”,哪怕华兴在危地马拉不成熟,但戈麦斯·李愿意在边缘上冒一把险。
一阵凉爽的山风刮进车里,安哲感到了自己在公司内的怯弱。
又开了半个小时,终于到了安提瓜,这有残垣断壁的危地马拉大教堂,旁边是一个“国工广场”,周围是众多的方济会修道院、神学院、隐修院、礼拜堂,以及一所旧式大学,广场四周有棋盘状的街道,石瓦街道很像欧洲旧电影里的美洲殖民城市。
安提瓜,也就是危地马拉旧城,这曾是西班牙殖民时期的中美洲军事中心、宗教中心和行政中心,地位等同于总督时代的墨西哥城和秘鲁利马,一度十分繁盛,“新西班牙征服者”科尔特斯总督曾在此长期建设,成立都督府,管辖大中美洲地区。
戈麦斯·李绕着小城中心找停车位,这里私有房产是红色的,而公共场所的房子则涂上了黄色。西班牙殖民式的街道上,拱门风格采用了罗马帝国遗留下的风格,建筑的螺旋圆柱则雕琢了华美的巴洛克风格。安哲看着这个美丽的小城,充满了像欧洲一般文艺复兴的味道。
“车位真不好找。”戈麦斯·李又绕了一圈,上街沿都画着黄线,示意禁止停车。
戈麦斯·李只好把车停在外围,两人步行进入,他一边走,一边指着这里的残垣断壁:“安提瓜周围有火山,以前每100年就有一次大地震,18世纪的大地震后就被废弃,在旁边新建了今天的危地马拉城,但这反而让安提瓜最大程度保留了当时的原貌,成了世界著名遗迹。”
安哲这才明白,刚才车辆禁停,正是保护着安提瓜的历史风光。
两人穿梭在小城中心,国际游客很多——因为安提瓜的西班牙语发音最优美,且物价便宜、风景优美,它成了欧美人学习西语的短期游学胜地,因此这些游学生活的欧美旅客的话务量很大。作为美洲电信这样顶级的跨国电信集团,Clara品牌必须服务好国际客户。
戈麦斯·李带着安哲,让他探察了一圈,最终两个人走到一片遗迹构成的一个酒店。酒店像是以修道院改的,旁边有一个长长的古罗马高架引水渠,并通向一个罗马喷水池。这里,夕阳残垣、石柱雕像,青草艾艾,不少游客驻足,而危地马拉情侣正在拍婚纱。
“美吗?”
“真美!”安哲看着夕阳,不禁赞叹,他曾在中东地中海边的黎巴嫩出差,看到过当年罗马行省的遗迹,现在没想到能在远隔万里的美洲也见到同样风格的建筑遗迹。
“但新规定,历史文化景点里,政府不允许基站破坏景观协调性,所以,我想试试看‘伪装基站’。你们的分布式基站小巧灵活,可以做设计改造吗?”
伪装基站,便是把基站改造为融入自然的样子。比如在海岛的基站改造为棕榈树,在城市里改造成烟囱,不伤害环境。这便是戈麦斯·李面对游客话务量激增和环境保护的矛盾,他接招后的一个新对策。
可这需求超过安哲的能力。安哲听说过伪装基站,但那必须是高度定制化的设计,而深圳发货过来的都是标准产品,危地马拉一线谁来设计,谁来做,费用怎么走,他都不知道。
“你再看看这个,”戈麦斯·李拿出手机里的照片,在像《古墓丽影》里的茂密丛林里,有一些玛雅式的金字塔,“这是在北部的佩滕省,玛雅文明发源地——蒂卡尔(Tikal)金字塔群遗迹。游客很多,我也想做伪装基站。”
安哲的专业性今天刚得到客户的认可,现在要是拒绝,岂非前功尽弃?但他还是道了歉:“对不起,戈麦斯,我也不知道。我们没有一线设计能力。”
戈麦斯·李有些意外和失落,但很快调整过来:“没关系,我额外追加你们10个基站的订单。先试试看,只要我们有一个成功了,就证明这是可行的。”
“可你实验都没实验过,就追加?我怕让你失望。”
“先做起来再说!”
“谢谢你那么信任我。”
“不要道歉,也别谢我。干好就行了!”
回“千禧年”公寓的路上,天色已经渐暗了。安哲比来的时候要更沉默,有些已有无数的难解之题,还不断催生新问题,20个基站,西安团队都吃不下,现在还再加10个复杂的新需求,作为销售的安哲竟不想再要订单了。
戈麦斯·李开着车,话也不多。一年多来,Clara与Tigo的竞争中,Clara历史包袱沉重,不断落于下风,而政府掣肘很多,大量Clara用户正“携号转网”流向对手Tigo。目前,危地马拉Clara流失率已在美洲电信集团内排第一,戈麦斯·李早已决定,绕开无所作为的CEO和毫无察觉能力的COO office,放手一搏。
安哲这稚嫩的水平,戈麦斯·李又何尝不知道呢?这孩子肯定不是华兴最资深的产品经理,但戈麦斯·李早已习惯于在失去最优准备下打仗。没有条件,他就创造条件。他不在乎安哲的起点,是人就总会进步,事情也总能优化。今天在Shopping mall里,他对安哲专业上的进步刮目相看。但这不是他最看重的。
他更希望一个能和他一起镗进冒险之旅的合作伙伴,一个能像他一样,不惧风险、果敢、手段灵活、并勇于任事的人。他深知供应商内也有阻力,所以安哲在华兴内也困难重重,他希望安哲能与他一起,并肩顶住压力,而不是像FRAN和西电的客户经理那样,只是来“表演”的。
“再见,那我们3天后,Workshop见。谢谢你送我回来。”车到了楼下,安哲打开门下车,低声告别。
“好,再见,安哲!”
距离第一批基站到货还有一周时间,戈麦斯·李向副驾位置,看着安哲上楼的背影,自言自语道:“I'm all in you and I'm all on you!”(我全押你了,我全靠你了!)
6
目前首批基站到货在8月5日,但能否准时到并顺利实施工程,获得合同Reference,将关系到事业部能否在8月14日零点前拿到4G最后入场券。这几日,安哲奋力地协调着新方案、项目计划,累得不眠不休。
然而横亘在安哲面前的最大麻烦,正是恩里克和包总的Workshop对“暗度陈仓”的计划曝光,而遭到FRAN的阻击。
8月2日上午,大型Workshop在古堡酒店,Clara大批客户已经依次入场。恩里克在门口特意安排了巴西和委内瑞拉的女模特,火辣的姑娘们要负责与Clara工程师合影,拉高愉快的迎宾气氛。还有两位美女专盯CEO,一见Clara CEO来了,就主动上前进行亲切的贴面礼。
安哲今天换了一身西服,等在酒店门口,他看了看手表,另一只手捏着会议Agenda,就快轮到他上场了,他有点犹豫。包总要求他的压轴演讲主题,是针对Clara的具体方案和施工计划。
他手心出汗了,倒不是因为演讲。他从学生时代起,功底就很好,大场面上用英语演讲是他的拿手好戏,但今天可不该暴露20个站的方案!他跟包总反复解释,但包总不同意,说要听恩里克的建议。
安哲决心去做最后的沟通,能否改换Agenda。此时,墨西哥地区部的销售副总裁关忠从机场到达会场了,在恩里克的陪伴下一起入场。关忠当过国内省公司总经理,又任海外大国CEO,经验丰富。然而,恩里克与关忠的关系极好,亲自去机场接机,恩里克一路陪在关忠身边,两人谈笑风生。包总也连忙迎了过去。
一切让安哲没有了沟通的机会,看着关忠频频对恩里克的点头满意之情,安哲一位基层小兵,再怎么也不敢惹毛地区部二把手。
在关忠的背后,还跟着一行人,安哲认出来,那是商业咨询部同事阿秀他们。他意识到,恩里克为了把活动做大,不仅要求关忠配合,还特意让关忠调动地区部资源助长Workshop的声威。
上午10点整,Workshop开始。恩里克主持会议开场,包总跟着致辞。包总英语不好,气场也差,在Clara高层眼里,这显得像个能被恩里克操纵的傀儡。一个中国公司的老总如果被外方捏在手心里,在海外就会被客户视为能坑蒙的冤大头。
安哲的主题在10点30分,他就坐在关忠的身边,他想跟关忠说,可他不敢,因为关忠的另一边正坐着恩里克,越级汇报恩里克会记仇的。矛盾啊,可安哲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一会儿轮到你的时候,你可要好好展示方案。”关忠对安哲轻声说,他也察觉包总的问题,可他要到下午才与Clara CEO有私下会面。所以,现场扳回印象的人就是安哲。
“哦,好的。”关总开了口,安哲就更没商量的余地。
他借故上洗手间,跑到门口,心神不宁地掏出烟,想抽一根减压。但外面风大,点不燃。这时,他接到了一个从哥伦比亚打来的电话——Jacob已经得到Comcell CEO冈萨雷斯的支持,正带队进入反政府武装区的卡克塔省,做36个站的偏远覆盖。
“安哲?”
“于总!于总!”安哲兴奋地扔掉刚点着的烟,就像找到了救命稻草。经历了这一切,他才能感觉Jacob在雷厉和果敢之下,是极度不易。
“你这里怎样了?”
“哦,我跟您汇报下,”安哲有太多的话想说,这几周的困扰太多了,到处埋雷。上一次,Jacob消解过他的困惑,但迷茫又如病灶复发,令他瞻前顾后,祥林嫂般地诉说种种两难境地,只希望Jacob能告诉他世上的两全方法。
“信号不好,我听不清,”Jacob意外地严厉训话,“安哲,我不知道你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是想表达什么?你是要我来替你工作吗?”
安哲被训懵了。他已经够难了,也够拼了,难道还做得不够好吗?他被骂得自卑起来,甚至认为自己的犹豫天性不适合做销售,自己永远也成不了Jacob这样的人物。
“世界从来就是在两难中前进的,没有一种选择是100%绝对真理,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但世界又是很公平的,想赢,就注定会付出等量的代价。
“我知道你很想变成我,那我就告诉你我俩的差距——我跟你的最大区别,不在于谁更有知识经验,谁更精于分析,而在于我比你更有决心、更敢进攻,也更不惧怕自我牺牲。现在,是你在危地马拉一线,其实你比我更明白什么才是对的,所以,我很难替你决策,我更要相信你的判断。如果你知道怎么做是对的,你就该毫不犹豫地扑上去,但要是你感到了怕和犹豫,其实那一刻你已经输了……”
是啊,自己想成为英雄,但又不敢打破世上的平衡,想拥有战斗的快感,却不愿意带去伤害。瞻前顾后,这样,是干不出来的。
信号变得嘈杂了,听不见了——Jacob已进入了无信号区。
安哲听着那空灵的声音像是宇宙电波。然而,他却顿悟了什么。从西安研发的老郑、到五十来岁的老沃特、再到Clara的戈麦斯·李,哪个不在黑白之间的灰度中大胆决策?他们的手脚都被各种规矩绑着,但却都有敢于在边界上突破的勇气。
“危……马……拉就……交……你……了。”这是Jacob最后的声音,电话中断了。
一切靠不了别人,自己的事还要自己解决。
“你怎么还不进去?”从墨西哥过来支持Workshop的阿秀正四处找他,“到你了,包总急得上火,关忠要骂人了!”
“马上来。”他走进洗手间,用凉水冲洗着脸,收拾领带,重整仪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幡然醒悟:危地马拉虽小,但绝不能放弃。现在Jacob和其他人正面牵制着敌人的主力,而危地马拉却是一条无声无息的胡志明小道,能包抄敌人后路,万一其他人失败了,他就成了唯一的反转牌。所以,自己不能依赖别人,而是别人都得依赖他。
会场大厅的门被推开,他在包总、恩里克和关忠的不满中入场,虽然他已无法更改Agenda,但他决定推翻原定主题,不碰本次的提案,以避免提前泄露秘密。
但原PPT已拷入了演示电脑,安哲短时间来不及寻找一篇合适的PPT去替换。他只能从后方进入操作台,找操作电脑的阿秀帮忙找新主题,阿秀心急火燎,鼠标疯狂地点击,依然没找到合适的主题。阿秀的心脏紧张得怦怦跳,而台下也开始躁动了。
“这家伙是怎么了?”关忠耳语着包总。
“我们请安哲分享下一个主题。”台上的恩里克催促着安哲。
阿秀在操作台丧气地摇了摇头,看来只能打开原PPT了。
安哲抬起头,登上了讲台,环视了台下一周,沃特今天特意赶来,Clara客户工程部的戈麦斯·李和维护部的哈罗德,他核心班底的安德烈斯小组也在,大家正期待着他。他抬头看了看投影幕布的介绍,自己只是个初阶员工,上面夸大为部门副总监。是的,他得负起一个“总监”该有的担当。
他暗暗深呼吸了一口气,向阿秀使了眼色,示意她不要翻页。
“各位,我叫安哲,是拉美无线部门的副总监,今天是华兴与Clara第一次在危地马拉的正式见面。我想换一个轻松的主题,因为大家还不熟悉中国,也不熟悉华兴,所以我就想从几个有趣的故事开始,先加深彼此的了解和信任,也帮助大家先认识华兴是一家怎样的公司。”
他在大学里就有演讲功力,开始脱稿演讲。他把在大队培训时听到的华兴大历史,在一二营培训时打探的销售传奇,在深圳支持海外项目的经历,以及和海外员工回国聚餐时讲起的奇遇记,糅杂一起,变成了一锅可口的“故事烩”。故事从1990年讲起,覆盖全球各地的地缘文化区。而其中一个故事,正是Jacob的故事,那是华兴最早拓展的艰难。
台下坐着许多Clara的工程师,平日都与技术打交道,他们倒更愿意先听安哲讲段子。客户们听得津津有味,都忘记了原主题。只要有趣,谁又在乎这种形式化的Workshop上讲了什么呢?
所有外籍员工和客户笑声、掌声和互动不断。他们是第一次听到华兴的神奇故事,产生了好奇与好感。而老沃特和戈麦斯·李也都心领神会,无声地赞许着安哲的机灵,也更相信这年轻人能带来变化。
演讲结束了,安哲坐回阿秀的身边,阿秀指了指那边,关忠和恩里克正非常生气地怒视着他。而包总悄悄出门,给安哲打电话责问。
安哲直接掐掉了包总的电话。
“你今天脑子里是不是有痰?”阿秀用不解而又嘲讽的口吻。
“有吗?”安哲鼻子里发出一丝自信的轻笑,“我才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他低头对阿秀耳语,“你一会儿讲的主题,不要再讲给Clara做搬迁西电基站的成本收益分析。”
“这……”
“不要怕事。”他这话像是说给阿秀听的,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安哲又找到了自己核心小组里的安德烈斯,也帮他们调整了演讲内容。
全天Workshop结束时,已是傍晚,酒店外搞起了户外BBQ派对,Clara的客户对华兴的能力有了了解和好感,双方在美食、美酒和音乐下,氛围很不错。但安哲和恩里克似乎已是泾渭分明,两人在草坪上擦肩相视,微笑中带着敌意。
而关忠、包总也对安哲的举动大感不满,两个人在派对上只能欢笑应酬,待回去后再收拾不服管教的安哲。
晚宴结束,包总开着SUV过来:“安哲,我带你回去。”安哲一上车,发现后排坐着关忠和恩里克,一路上车厢里无语,气氛十分压抑。
“千禧年”公寓里,四人坐在包总的房间,开始“谈心”。
“你怎么能讲这些,原定主题呢?”
“我们不得不低调。”安哲解释着。
“放屁!低调怎么打?”关忠今天很生气,而且他走惯高层路线,不信戈麦斯·李和安哲能“自下而上”地搞定整个突破计划。
“我听你说了很多次,也批评了你多次。”包总迎合着。而恩里克在旁边冷眼旁观。而安哲人微言轻,解释都显得苍白。
关忠说:“明天,你必须再次去给高层作交流!”
三人成虎,既恐吓又疏导,批评持续了2小时。夜已深,安哲不得不做出承诺后,才被“释放”。可当他在电梯口时,却看见恩里克带着关忠出门夜生活了。
安哲摁着向下按钮,一个人在电梯里想:今天只是拖延了1天,但离8月5日第一批到货还有3天,躲得了1天,躲不了3天,现在已经得罪了大领导,可明天地区部副总裁亲自压阵,那该怎么办?
8月3日,安哲根本没出现在办公室——他带着他的小团队集体旷班了。关忠一个人都找不到!这一天起,安哲决定放弃一切官僚主义的束缚,听从自己的内心,冒着风险,奋力一搏。而这一切都是源于前一晚,他彻夜反思Jacob电话的那番训斥。
正是Jacob对于自己这样不自信的新人,用委以重任的方法,逼迫安哲激起斗志。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刻、最关键的地方,Jacob敢于顶着肩上全事业部巨大的责任和风险,放弃亲自来最有机会的危地马拉,像一位伟大的篮球教练在“赛末点”一样,创造空当机会,把球传给自己这个新人,让自己去完成球队翻盘的“最后一投”。如果Jacob主导的这一战术失败,可能会对安哲自己一生产生重大影响,但如果成功,也会让安哲彻底涅槃重生。可Jacob却选择坚信他,那份托付给安哲所需要的勇气、智慧和信任,也是安哲生命中从未见到过的,让他深深感恩。
安哲从小就被父母教育要去获得认可和嘉奖,他还算优秀,总能在能力范围内获得出色的认可,但也因此,他学会了逃避可能导致失败的困难。安哲从没有、也不需拼尽全力去战斗的经历,更没有师长指导过遇到这些困境怎么办。这让他总会轻易地放弃,尽管他也知道有些事逃不掉,但他还是本能地逃避。
但Jacob的训话惊醒了他,自救之路,就是要接受自己会输,然后置之死地而后生。Jacob不也输吗?但输了又怎样,不是还响当当地站直了吗?所以人生本当如此,也许自己会输,但自己不会永远输下去。
这样,有朝一日,他就有希望成为Jacob这样的男人!
花旗银行大厦附近的停车场,安德烈斯的核心小组几人正不解地看着这位“小领导”。安哲停止了思考,回过了神来对大家说:
“我们准备得已经差不多了,再过3天就要正式开工。到时候大家也许会几天都不能睡觉,所以今天,我们放松2天疯狂地玩,然后再玩命干。大家不用担心包总,玩的费用我全出。我只希望我们兄弟几个最后能一起并肩,全力战斗!”
“Amigo, Amazing!我就喜欢这样工作。”年轻的安德烈斯,把戴着的帽子往后一歪、墨镜夹在了额前兴奋起来。相比安哲之前事无巨细的领导风格,现在三个小伙伴更喜欢起安哲的这份率直和勇气。在安德烈斯的一脚油门下,车风驰电掣地开出停车场了。
车开过城区,安哲的手机正不停震动,是领导们的电话轰炸,但他就是不接。他看着风景飞逝,不断深呼吸调整着不安的情绪。但他始终试图向安德烈斯几个拉美人学习,暂时放下工作,与他们一起放声大笑。
这时,阿秀打来了电话。他方才接了起电话——“安哲啊,领导们不知道我给你电话,但是我得告诉你,他们要气疯了。”
他不接这一茬,说起另一件事:“西安会派来几个老郑小组里的研发兄弟,明天会到,我不在,靠你多照应了。”
在办公室里的阿秀悄悄瞟了眼抓狂中的包总:“你确定要这么干吗?”
“是的,我带安德烈斯他们出去,先激励一下他们,给他们加满血。抱歉,这次把你也害了,等项目搞定了,我请你去蒂卡尔金字塔。”
阿秀转过身,避开狐疑的恩里克,用手捂住话筒道:“好啊,你说到做到哦。”
四个男孩白天去城郊的彩弹俱乐部,又去了甘蔗种植园喝朗姆酒,最后到靠近萨尔瓦多国境线的太平洋黑沙滩,玩得心满意足。安德烈斯问:“明天是最后的疯狂,你打算去哪儿?”
安哲想起在安提瓜的时候,戈麦斯·李带他看到过一座海拔2400米的活火山,安提瓜曾经的大地震正是被那座火山的喷发所摧毁的。戈麦斯·李说那也是危地马拉的“神山”,爬上火山山顶,见到岩浆的人,都能梦想成真。
“明天去Pacaya火山。”
8月4日,年轻人组成的团队,出发开向了Pacaya火山,在山腰处,他们必须下车,换马上山,男孩们唱着歌,向着被黑曜岩覆盖的活火山进发1个多小时。路逐渐陡峭,甚至需要40度坡从小径上攀登。这会儿,火山山腰还热得出汗,但随着海拔升高,冰冷云层飞速飘来,男孩们浑身颤抖,但过了这一段,冰冷的云层都已经在脚下了。
到了最后一段登顶之路,向导说,马儿已不能再向前了,因为脚下全是彻底的黑色粉末化的火山灰,地基太松软,马无法发力。向导给了他们几根木棍做登山用,四人一步步攀爬,十分费力,脚上根本吃不住劲,而空气也冰冷而稀薄,呼吸也变得困难,实在太累了,而气温正飞快下降,逼着人随时想放弃。
大家喘着气,安哲抬头向上看,乌黑的山顶盘踞着一大片冷云,正高速旋转。向导说这团云常年都在山顶,想上去,就必须穿过这团像魔鬼一样的冷云,而且这样的冷云不但冰而且风力很大,你们还要不要爬?
“Move on,继续向前!”安哲大口呼吸着,双脚却快抽筋了。
几个人走入了冰云之中,山下还是艳阳,这里已完全浸在阴霾中,能见度迅速下降,安德烈斯走在他前面,拉美汉子虽然健壮,但也被吹得浑身发抖,睁不开眼睛,他不得不把卫衣的帽子戴起来,行军的速度降了下来。
“坚持一把。”安哲鼓励着打退堂鼓的伙伴,他一边加速坚持行军,一边开始唱歌,点燃了士气,大家与他一起大声高唱。冰冷的狂风中,他忍着刀削般的寒冷,大步地走到安德烈斯的前面。在队伍最前方,他引领着伙伴继续前进,征服这座神山。这时,冰褶子和冷风都吹进了他的嘴里,但他继续放声高唱。众人的歌声断断续续,忽高忽低,但始终保持着稳定的节奏感,如果停在下方的马儿能有灵性,一定觉得是Pacaya山神在显灵吟唱。
此时,他们已经接近了火山最上方。冰冻的云在他们身边打旋,脚下的地面却已从松软粉末,化为黑色的黏稠流体——那是半冷却的熔岩,呈现着流动的痕迹,而这柔软的土地间有裂缝,下方竟透射出了火红色——熔岩和岩浆就在这层薄薄的地表下流淌!
Pacaya的山顶不是常规的火山湖,而是沸腾中的滚烫熔岩汤。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了活火山的“血液”。安哲的鞋底都有了煳掉的味道。向导在他们身后问:“还上去吗?”身边刮过极寒的冻云,脚下不时会蹿出炽热的烈焰,火山正发出这冰火两重天的咆哮。
“走走走!”安哲带领的几个年轻人,虽然累得有些虚脱,但却毫无惧色,反过来还狰狞大笑,仿佛嘲笑着大自然,非要和Pacaya火山死磕到底。
终于,一盆巨大的熔岩汤暴露在火山口,壮美而华丽。大家也都是第一次看到活火山的壮丽,他们征服了这座火山。
“我们迟早得在山上也插一座基站!”安德烈斯高举双手,欢呼得像一位斗牛士面对一头公牛,“等它下一次再发怒的时候,基站就能通知周边的百姓避开。”
安哲站在山巅,果然征服神山的人都能美梦成真,现在士气就很旺,而他这次不仅要激活队伍,更是为了向关忠、包总和恩里克亮剑:虽然自己级别最低,但这项目掌握在美洲电信事业部的手里。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切暂时自己说了算,若要砍安哲的头,也得等做完项目,拿到Reference后,任凭领导发落。
大家下了山,迎接他们的是向导的小女儿,她难得见到一个中国人,好奇而腼腆地向父亲提出了请求:“La foto?(西语:可以拍照吗?)”
安哲拉起孩子,喊着“Patata”,并咧开笑容。小女孩心满意足地拍完后,忽然跑回自己简陋的木屋里,给他拿了一个小纸盒。安哲打开小盒子,里面有12个火柴般大的娃娃,个个穿着玛雅人的衣服。
“她说她看你刚来的时候好像有心事,所以给你这个,”向导翻译起女儿的话,“这是我们玛雅人的‘烦恼娃娃’,你睡觉前打开盒子,把烦恼告诉娃娃,娃娃们就会在你睡梦时把烦恼带走。”
[1] Remote Radio Unit的缩写,即远程无线电装置。
[2] Software Defined Radio的简称,即软件无线电。
[3] Distributed Antenna System的缩写,即分布式天线系统。
[4] Base Band Unit的简称,即基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