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春风送暖入屠苏(三)
维真听出顾太太话里的意思,若是肺痨,今后大概也就没生意可做了。
秉璋自然也听出来了,心里便老大不痛快起来,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顾太太却权当不见,想了想又问维真:“那…不能回去养着吗?非得在这儿。”
维真道:“顾太太,曼筠小姐这段时间还是静养为宜。”
顾太太听了讪讪笑道:“我知道,但她一个人在这里住着终归不方便。只要不用嗓子,回去养着其实也是一样的吧。”
秉璋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喊道:“顾太太,你是听不懂什么叫静养吗?她回去了还能静得下来?”
顾太太早就不满这个不知耽误了曼筠多少功夫的刮皮小子了,终于忍不住狠狠剜了他一眼,讥讽道:“那也比在这里等着被狼吃了强”。
秉璋听了,不甘示弱,回呛道:“要吃早吃了,还等到现在。”
维真见他们大有些没完没了的意思,忙半真半假地对顾太太道:“不止如此,曼筠小姐还随时要服药做治疗,因此最好呆在这里,也便于我观察她的情况,及时调整方案,这样她也能好得快些。”
顾太太听到此处,终于不再纠缠,只从包里拿了些钱出来递给曼筠,意味深长地嘱咐道:“缺钱花了就让阿音来取,别因为些芝麻点的小便宜,丢了大西瓜。你是聪明人,不用我多说。”
曼筠心中雀跃,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恹恹道:“晓得了。”说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顾太太看她那样,叹了口气,把阿音唤到门外,与她窃窃私语半日,又进来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曼筠将阿音支出去,笑着对秉璋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陆秉璋也笑了笑,之后却有些闷闷的,曼筠不知何故,便问他怎么了,秉璋道:“本来还想邀请你去我家里过年的,如今有人监视,恐怕是不行了。”
曼筠听了冷笑道:“没人监视也不去。”
秉璋不恼反:“没想到,我爹竟是你的知己。”见曼筠不解,便将伯言的一番话对她讲了,曼筠不禁感叹道:“看来令尊的思想,也很摩登嘛。”
秉璋笑道:“那是…这大概跟他早些年一直经商,国内国外都走过有关。不仅如此,我大娘也是跟着他天南地北都去过的,思想也比一般的闺阁女子开化得多。”
曼筠有些疑惑:“你大娘?”
秉璋道:“是啊,她是我爹的原配妻子,却不是我的生母,我和我哥,是爹的妾室所生,但因她走得很早,我对她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从记事起,就一直是跟着大娘的。”
曼筠点点头,又有些好奇地问:“那你大娘…有孩子吗?”
秉璋摇摇头:“有的,如今有个小妹在英国留学,之前原还有个姐姐,不过…在辛亥年就…去世了。”
曼筠盯着他看了半晌,幽幽道:“我有个胞兄,也是辛亥年…去世的…”
秉璋一愣,随即笑着点点头:“那他们去世的原因,或许是一样的…”曼筠也便笑了:“或许吧,反正当时家里也不敢声张,对外只说他是病故的…”
秉璋沉默了片刻,又道:“我说我大娘思想比一般女子开化,也正是因为,她在得到我那个姐姐的死讯后,伤心归伤心,却没有责怪过她半分,反倒说了一句我当时听不懂的话:她有她的信仰…我后来常常回味大娘说的这句话,觉得她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了不起的母亲。”
曼筠沉默了半晌才道:“我父亲却不同,他自那之后就总是抱怨哥哥,至死,都不能原谅他。”她叹了口气,“若他泉下有知,大概也不能原谅我吧…”
秉璋听得心疼,不禁道:“你怎么了,你很好啊。”
曼筠自嘲道:“好什么?”
秉璋低头想了半天,道:“说不出到底哪里特别好,但就是觉得无人可替代,总之,弱水三千,我只想取这一瓢饮。”
曼筠听到这一句,眼中忽然有了点点星光,越发动人心魄,秉璋情难自禁,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吻上了她的唇…
李维真去隔壁看了那个盲肠炎的老汉出来,正在门外,听了这番对话,终于明白自己和秉璋的差异,对于竹君,他不是不心动的,而所有心动,又多半为了她的禀赋才华,然则这世上竟还有一个人,爱她爱得没有因由,只为她是她。那自己的爱,便愈显卑微了,如何能去竞争?也因此,只能成为那些不足为人道的心事罢了。
正当他有些沮丧时,阿音按着曼筠的吩咐,去热了早上吃剩的燕窝来,正欲进去,却被他悄声唤到一旁,说曼筠刚刚睡了,自己有些医嘱要交代…
等到他交代完医嘱,燕窝也凉了,阿音只得又去热了来,进门却见曼筠和秉璋分开两处坐着,脸却都红红的,以为他们又拌了嘴,只得小心伺候,不敢多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秉璋见天色已晚,怕回去太晚不好交代,只得起身告辞。
到了第二日,秉璋又带了四物汤,第三日,是八珍汤…反正每到下午,阿音都被支出去热汤了,天晓得他们那阵在屋子里都干了些什么。总之每天,陆秉璋走的时候,都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曼筠的眉眼间,也愈来愈多了些若有似无的妩媚。
就这么过了好几天,李维真终于忍不住了,有次趁曼筠睡着,拉着秉璋悄悄问:“你们两个,到底怎么样了?”
秉璋悻悻道:“什么怎么样,还不就那样。”
维真道:“少来,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秉璋笑道:“你思想别那么龌龊,我们可是发乎情,止乎礼的。”见维真满脸我信你才有鬼的神情,只得叹了口气道:“好吧,肌肤之亲是有的,但远远没到你想象的那个程度。”
维真松了口气般道:“我当然…是无所谓的…然而那个阿音,如今大概心虚得很…”
秉璋听了,哈哈大笑:“确实,暂且顾不上敷衍她。”
维真无语,想了想又道:“那个盲肠炎的大爷,已经好得差不多,昨天下午回家去了。”
秉璋有些诧异:“我还以为非手术不能解决。”
维真道:“所以这又是生动的一课,论中国人民之坚韧。”
秉璋笑笑:“所以他们更值得活在一个真正民主且自由,富有且强大的国家。”
维真也笑笑,随即叹道:“你干革命本不是坏事,但假如,曼筠因此一直不能接受呢?”
秉璋想了想道:“我对她的爱,永远不会变,但我的脚步却不能因此停留,你们若往深处想,就会发现两者其实并不矛盾,用先驱者的话来说就是,吾充吾爱伊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
维真听了没有再说什么,过了片刻才又道:“对了,我虽父母都不在了,不用回老家去过年,但还是要到苏州的姑妈家呆几天的,你当真…要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吗?”
秉璋看了他一眼,悻悻道:“不是还有那个好阿音吗?”
维真失笑:“放心,那个阿音老家也是苏州的,我这两天一直在怂恿她,让她到时跟我一同回去,过了大年再回来,不仅路上有个照应,而且保证帮她瞒着顾太太,她已很心动了,你们再加把劲,应该能成。”
秉璋喜出望外,轻轻在他肩上砸了一拳:“可以啊你!”又听到曼筠在屋中咳嗽,赶紧起身奔过去。
维真笑着摇摇头,也忙自己的去了。
于是,当天晚上,曼筠临睡前将阿音叫到床前,又从枕头下摸出那块包着钱的手绢,拿出其中的两个大洋,递到她面前,笑道:“我听李医生说,你过年要跟他一同回苏州?”
阿音听了这话,摆手道:“不是不是,没有的事,顾太太让我守着小姐,我怎么敢私自走了呢。”
曼筠笑着将钱塞进她手中,意味深长地说:“守着我做什么,我若真想干点什么,凭你,守得住?”见她一脸囧态,便又笑道,“你放心去,我自有分寸,保证后面不让你担一点干系,至于顾太太那边,我也知道怎么替你遮掩。”
阿音禁不住她这番劝说,终于在立春之后,随维真登上了去苏州的客轮,秉璋与曼筠,也终于能够肆无忌惮地天天腻在一起,耳鬓厮磨,不是夫妻,胜似夫妻。
而且在余氏的关怀之下,曼筠在这十多天的时间中,从燕窝到阿胶,鹿茸到虫草,把听说过的补品几乎都吃遍了,再加上她素来不大爱动,导致整个人胖了一小圈,这天因为老扣不上旗袍腋下那颗扣子生了闷气,秉璋为哄她高兴,便拉着她到南京路来逛百货公司买衣服。购物的过程自然很欢乐,哪知满载之后正要归去时,却迎头碰见了也和朋友一同来逛商场的白露思。
露思见到他们,先是错愕,之后眼中渐渐有了愤怒,大家尴尴尬尬打过招呼,露思跟朋友耳语了两句,朋友便找借口闪到一边去了,露思对秉璋幽幽道:“Mr.陆,能不能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