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陈匀娴她很喜欢她跟杨定国最后买下的那户电梯大楼。
由于头期款超出他们的预算,家具只能分批购入,两人把手头仅存的一点现金,用在一张很贵的床垫上。这是杨定国的主意,他认为,人一天至少有六个小时躺在床上,有四分之一的人生在床上度过,再怎么委屈,床垫的钱不能省。为了对得起这张床垫,陈匀娴去百货公司带回一组近八千的提花寝饰。粉蓝色,埃及长纤细棉的质地覆在身上像海,躺在床上,她安慰自己,即使事情出现了转折,但她尚未被击倒。
如今在这派对上,每往前一步,陈匀娴对于这个想法的怀疑就骤升一分。
梁家绮的家好通透,像娃娃屋,到处是植物,还有她也说不出什么理由,看起来就是觉得理所当然的摆设。桌跟墙的间隔很足,人在移动时不用顾忌手脚会撞到家具。她走了七八步,路线上尚未出现障碍物。真是令人感到挫败,这里可是台北市的精华地段。
有一个房室的门是半敞的,陈匀娴推门想进去找儿子,梁家绮注意到了,她提着声音喊:“啊,那个是我老公的娱乐室,要再往前、再往前才是我儿子的房间,我猜他把培宸带进去了。”
陈匀娴又是一阵心慌意乱,她以为自己的举动够隐秘。
这女人究竟花了多少心思在留心四周的变动?
好不容易走到蔡昊谦的房间,眼前那幕和乐融融的景象却深深抚慰了她打从进入蔡府惶惶不安的心。两个孩子的脸贴得好近,杨培宸半趴在地上,像一只猫伏在蔡昊谦的膝盖边,蔡昊谦坐着,地上放了一排公仔。蔡昊谦粗胖的手指一一指点,扬扬得意,这一个是日本带回来的,那一个是住在美国的姑姑送的。他表情生动,喋喋不休。
杨培宸听得很专注,双眼流淌着羡慕的光华,他也很想要。
杨培宸有穿拖鞋,不知是自动自发,还是有人提醒他。陈匀娴松了一口气。她不想让这些太太们在背后说杨培宸缺乏管教。她烦躁起来,有点想暂时离开,喘口气也好。
她又看了一眼孩子们的互动,虽然是第一天相识,蔡昊谦却对杨培宸表现出极大的善意,杨培宸触摸那些价格不菲的收藏,蔡昊谦也没阻止,任由杨培宸任意更换公仔的位置。突然,蔡昊谦说了什么,杨培宸乐不可支,朝蔡昊谦的后背狠狠地敲了一下。陈匀娴差点没吓晕,她前进两步,正要手口并用地教训杨培宸,一只冷白的手突地横出,把她给勾了回去。她侧身一看,是梁家绮,又是那女主人的笑容,梁家绮以气音说道:“放孩子自己玩吧。”
陈匀娴迟豫地又看了孩子们一眼,幸好,蔡昊谦没发脾气,他呵呵笑开,心情很好。
“你不先过来客厅,跟我们聊天吗?”
见陈匀娴没反应,梁家绮补上一句:“你是第一次来,很多人还不认识你。”她指了指客厅,不知不觉,除了蔡昊谦跟杨培宸,大家都在客厅了,他们的说笑声传入陈匀娴耳中。
陈匀娴点头答应,待梁家绮一走远,她快步冲进房,抓住儿子小小的胳膊,厉声警告。
“答应我,待会儿不管怎样开心,都不可以像刚刚那样打人,知道吗?”
蔡昊谦斜着头打量陈匀娴,陈匀娴的大动作似乎吓着了他。
杨培宸模糊地应了声,“好啦,好啦。”
“你不要敷衍我,你再给我看到一次,像刚刚那样打人家,你就完蛋了!”
见儿子一脸不情愿,陈匀娴缓了颜色,凑在儿子耳边,低声倾诉。
“这都是为了爸爸好,你知不知道?”
杨培宸昂起脸,眼神迷迷蒙蒙,似乎勉强搞懂了母亲的意思。
陈匀娴再度走到客厅,梁家绮人在餐厅,陈匀娴听到梁家绮不耐地催促着阿梅。
吧台后方,蒸气上扬,糅合着柠檬与薄荷的香气沁入陈匀娴的鼻间。
透过旁人的交谈,她得知了一件事:迟到的女子叫作苏若兰,女儿叫陈馨语。
陈馨语坐没坐相,上半身都往母亲苏若兰身上倒。
“我不想吃意大利面,我想直接吃蛋糕。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直接吃蛋糕?”
陈匀娴皱了皱鼻子,想收回最初对这女孩的好感。她喜欢真诚,但不喜欢过分的真诚。
苏若兰顺了顺女儿的头发,试着安抚,“Kat阿姨是做意大利面的专家,你错过的话,一定会后悔的,如果你等得很不耐烦,可以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
陈馨语抬头看了那些站在电视屏幕前玩着Wii的小孩一眼,“我不要,那个我不想再玩了,好无聊。”
苏若兰不再理睬女儿,她转过身,接续了方才未尽的话题。
陈匀娴花了一些时间,才弄懂第二件事:她们正在讨论语言学习。这话题勾起了陈匀娴的兴致,她左右张望,想找个位子坐,但唯一的座位离苏若兰好近,思索了一下,她决定站着。
“她最近开始上正音课了,”苏若兰指了指陈馨语,“她到现在还不会ㄅㄆㄇ[3],我只好给她找了一个家教老师,一小时一千二,读语言学,正统是正统,问题是,小孩根本不受教。”
苏若兰夸张地翻了个白眼,“她根本是在浪费我老公的钱,课爱上不上的,有时候老师已经在门口脱鞋子了,她却给我躲在钢琴底下,不肯出来。我几乎快被她气死!”
“我儿子还在中班的时候,我就有特别找老师加强注音了。”一个太太加入话题。
“我就知道,我果然太晚起步了!”苏若兰揉了揉额角,“我怕再这样下去,真要被我老公说中,我们女儿之后就懒得写中文了。她现在,说中文还算甘愿,要她写,像是要她的命。”
陈匀娴暗暗地张嘴,有这种困扰?
她决定静观其变,这个场合,若是老实地讲出自己教小孩的瓶颈,搞不好会引发不必要的效果。她的烦恼与苏若兰相反,她想剔掉杨培宸说英文时的台湾腔。即使幼儿园的导师不断地说服她,“James的英文已经够好了”,她还是暗自不满,好是一回事,自然是另外一回事。
有位太太对这话题蠢蠢欲动,她殷勤地说起儿子当初是如何练习ㄅㄆㄇ,“小孩子有时候不可以太宠”,她的腔调有着老一辈的郑重其事,陈匀娴觉得这太太有些眼熟,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公司叶经理的妻子,叶经理跟蔡万德是旧识,但他今天不会到,他去香港出差。
“我们家老大,当初也是吵着说中文笔画太多,不肯写,我逼他坐下,陪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描,他写到一半,发脾气,故意给我写英文。我跟我老公说,我管不动了,你们姓叶的都一个硬脾气,你自己来管。”叶太太顿了顿,确定大家都在看她,“我老公的个性,之前说过吧,军人家庭出身的,虽然在美国待了七八年,骨子里还是中国人,才不信爱的教育那一套。你们要不要猜猜,他是怎么跟我儿子谈的?”
“不要卖关子。又不是小朋友。”苏若兰耸耸肩,倒回沙发上。
阿梅放下了托盘,把茶杯一个一个端上,请大家喝茶,午餐快准备好了。
苏若兰伸手欲取,翘起的无名指上,有碎星在闪烁。
“你就日行一善,直接告诉大家嘛。”另一个太太打起圆场。
见众人兴致缺缺,叶太太识相地揭晓。
“我老公真的很聪明,他直接跟我儿子说,再不乖乖上中文家教,就把他转到附近的公立小学。我儿子一听到,整个人吓晕了,小朋友嘛,最怕跟朋友分开了。我看这招似乎有用,又补了一句,‘公立小学的小朋友只说中文,你去那边,讲英文没有人知道你在说什么,老师的英文都还比你差,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叶太太的语气很具有煽动力,苏若兰笑了,其他女人也一团和气地笑了。
陈匀娴扯了扯嘴角,做出一个要笑不笑的神情。她扭了扭身子,调整重心,一直站着,她的双脚有些发麻。当然,她知道久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她的倦意也来自于,就在刚刚,她的自尊心被轻轻地踢了一脚。杨培宸也要去公立小学了。
叶太太的言语令她觉得自己矮了一截,她想着想着,不自觉涨红了脸。
若当初,那户位在信义区的公寓没有被骗走,她现在一定也是扮演着叶太太的角色,毫不害臊地说着这种半是埋怨半是炫耀的话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