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不过，透过这些乱石，他还是看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东西，一只露在外面的孤零零的人的手，一个被压在桌子底下的粉红色的书包，一本躺在残垣断壁间的翻开着的书，几个叠压在一起扭曲变形的小孩，一张瞪大双眼无助地望着他的稚嫩苍白的脸，他们全都那么安静，那么奇特，一动不动，像一尊尊永远定格在那儿的雕塑。

小蚂蚁害怕再看下去，赶忙把视线拉了回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冥想起外面广阔的世界，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看见日出日落了。凭着以往生活的经验和平时的观察，他想：“此时，一定是太阳快要落山，大伙们纷纷归家的时候。夕阳西下时，没有特殊情况，蚂蚁社会的兄弟姐妹，是从来不在外面多做停留的，个个遵规守律、按时回家、结伴而行、互相帮助，到了晚上。一大家子便聚在蚁后的身旁，各自说着白天遇到的最有趣的故事，在祥和欢乐中进入甜蜜的梦乡。”生活在这样的洞穴中，生活在家人们中间，小蚂蚁从来没有感觉过自己穴居的小洞与人类居住的高楼大厦有什么区别，也从来没觉得居住在地下跟地上有什么不一样，相反，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家是那么安全、那么幸福、那么和谐。直到遭遇这次不测，直到此时看到洞内悲惨的一切，他才彻底明白，人在上D面前是多么地渺小，只要上D一发怒，再发达的头脑再坚固的房子也确保不了他们的安全。小蚂蚁第一次发现在这茫茫的大地上，竟然有这么恐怖的洞穴，暗藏着妖魔、杀机、罪恶和腐朽，让他内心充满了恐惧，他感觉自己是呆在地狱接受煎熬而不是真的像大蚂蚁说的那样活在上D的公正和关怀之下。

最后一丝光亮渐渐消失，洞窟里重新陷入无边的黑暗。小蚂蚁害怕得无法入睡，他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些骷髅头就在他脑子里不停地摇晃，咯咯发笑。

大蚂蚁紧挨着小蚂蚁，他明显地感到小蚂蚁的身子在不停地颤抖，却想不出用什么语言来安慰他。他知道，上D悄悄地来了又悄悄地走了，这是对小蚂蚁最大的打击，对自己从未见过的上D，对来去无踪的上D，他还能说什么呢。小蚂蚁已经对他的夸夸其辞感到厌烦了，如果他再说一些虚无缥缈的话，只能对他造成更大的伤害，使他感到更加迷惑不解。

小蚂蚁的全身发抖既让大蚂蚁害怕，又让他很快联想起人死时的情景。死亡的阴影再一次向他们靠近，刚才因为光亮和缺口带来的欣喜一下子杳然无存。

一只苍蝇不知什么时候飞了进来，在人和蚂蚁的上空盘旋，发出嘈杂讨厌的嗡嗡声，加剧了小蚂蚁和大蚂蚁的烦躁不安之情。如果这个不速之客再这么闹下去，他们就别想休息了。

小蚂蚁抖得更厉害了，大蚂蚁尽力张开触角紧紧地搂住他，希望他能挺过这个难关。深谙世故的大蚂蚁知道，夺去生命的东西并不只有外部的伤害和肢体的伤痛，还有内心的烦恼、恐惧、担忧和寂寞，而且有时致命的东西正是后者。

肆无忌惮的苍蝇好像故意捣乱，难听的嗤嗤声一阵高过一阵，丝毫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大蚂蚁虽然满腔怒火，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他和小蚂蚁搅得心神不宁，惶恐不安。大千世界中的芸芸蚂蚁和苍蝇本无世仇怨恨，相安无事，但此刻，大蚂蚁心中对这只嗡嗡乱叫的苍蝇真是恨之入骨，他暗暗地想：“苍蝇啊，苍蝇，你我本性情相近，喜欢死尸，喜欢闻息而动，喜欢成群结队，但我们毕竟是不同的种类，你们喜欢飞、喜欢叫、喜欢脏臭，有时还吸血，而我们呢，喜欢爬，喜欢静，喜欢整洁，迫不得已不沾血腥。因此，在强大的人类那儿，你们是他们世世代代的敌人，他们想方设法要把你们赶尽杀绝。而人类对于我们，并不十分憎恨，有时还十分友好，因为我们虽然有时会令他们讨厌，但我们谦虚谨慎，安静可爱，还经常为他们疏松土壤，清理垃圾。如果你们看过人类的书籍就知道，他们在书中是如何赞美我们的，而又是如何诅咒你们的。这次，人类遭此大难，伤亡惨重，你还到这儿来嗡嗡乱叫，啃噬尸首，制造混乱和麻烦，我看你马上就要死到临头了。”

小蚂蚁不知何时停止了颤抖，躺在大蚂蚁的怀里一动不动。大蚂蚁显得有些惊慌失措，他凑过脸去，闻了闻小蚂蚁的鼻息，发现气息尚存，才放下心来。

也许是大蚂蚁的诅咒起了作用，苍蝇在空中疾飞了一阵之后安静下来，这个因灾难而生的洞窟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其实，在这个弥漫着亡灵幻影和笼罩着死亡阴影的洞窟中，有声音是一种恐怖，没有声音更是一种折磨。大蚂蚁虽然通过内心思考解了心头之恨，但仍然无法入睡。一些新的问题和忧虑层出不穷地涌进他的脑子里，让他一夜思考的问题比他一生思考的问题还要多，还要复杂，还要痛苦，甚至比他的祖祖辈辈们思考的问题还要严峻，还要深奥，还要重大。这些问题不仅事关他个体的生死，而且攸关蚂蚁社会的存亡。他没有办法不思考，没有理由不思考，谁叫他遇上了这百万年不遇的大难呢？谁叫他大难不死而又神智清楚呢？这使他不得不确信，是上D故意选中了他，要他来肩负这个历史的重任。对他来说，只要是上D安排的，就是天意，就是不可改变的，再大的危险和考验，他也必须挺过去。于是，在这么安静的夜里，他勇敢地挑起思考一切重大问题的责任，在纷乱的思绪中艰难地寻找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