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摸影子的人

“你治不好我，也不用治，我根本没有病，有病的是别人！”

当这名物理学专业的博士生导师来到我的门诊室时，他开门见山地和我说了这句话。

“没关系，就当是谈谈心，你先坐一会儿。”我笑着说。

在我和他家人的劝说下，他还是坐了下来，不过情绪不太好，他几次叮嘱我不要把他来看精神科的事抖出去，以免影响他的名声。

在我们这一行，很少有人会直接问对方你有什么病之类的话，“病”是敏感词汇，一般来说，我们都会问对方有什么心事、最近过得怎么样之类的问题。

我问：“听你老婆说，你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有时候还抚摸墙壁、桌面，是有什么心事吗？”

他摇摇头：“习惯而已。”

我：“可是你老婆说，有时候你整个双休日都在自己的家里抚摸墙面和书桌，一天都不说一句话。这也是习惯吗？”

他有些不耐烦了：“就是习惯。就像有些人喜欢抱着猫摸猫毛，且能摸上一整天一样，我喜欢摸影子，有什么问题吗？”

我问：“摸影子？为什么？强迫症？”

他说道：“你完全想错了，这不是强迫症。影子跟猫、狗一样，是有生命的。不过估计你也理解不了。”

“影子有生命？这种说法倒是挺新鲜，你怎么会这么认为？”我开始觉得好奇了，他的这种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他反问：“难道你不觉得影子有生命吗？”

我：“难道有吗？影子的确能跟着我们的动作而发生变化，但那不过是光线被物体遮挡后留下的阴影而已，怎么可能会有生命呢？”

他：“那是你的看法而已。影子是一种‘随动生命体’，存在形式和你以前理解的主动生命体不一样。生命的形式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多了。”

我：“这太玄乎了。从科学的角度来解释，影子不过是光线被障碍物遮挡后在物体后面留下的较暗区域而已啊！”

他越来越不耐烦了，视线飘移：“早就说了你听不懂……唉，跟你说这个真是费劲！算了，那我倒是问问你，生命是什么？”

我一愣：“你知道我是学医的，从生物学的细胞层面来说，生命体就是不计其数的细胞排列组合起来的具有新陈代谢活动功能的一个系统……差不多是这样吧，要是再微观一点，能够说到DNA甚至碱基、有机大分子的角度，不过我手头没有这方面的书，要把原文给你背出来，我也没那个本事。”

他笑起来：“这是你从医学的角度提出的看法，不过我是从事理论物理学研究的，生命有别的定义。生命，说到底，就是负熵。”

我：“负熵？”

他：“对，负熵。负数的负，火字旁的熵。生命就是负熵。”

我：“我知道熵，那是一个热力学衍生出来的概念，熵指的是一个系统中‘无序’的程度，是吗？”

他点点头：“你知道熵，这就简单了。没错，你的理解算是接近了一些。你知道混沌学吗？根据混沌学的说法，我们这个宇宙一开始是无序的、混乱的，根本没有生命，宇宙中的基本粒子都是一团糟，既不均匀，也没有什么结构特征，这个时候，按照热力学的说法，我们可以说宇宙中的熵很高。只不过时间长了，无序的粒子中有些因为偶然的碰撞，发生了相互关系，出现了一部分有固定运动规律的粒子团块，然后慢慢变成了一个个有功能的系统，熵值就低了。地球上的生命体，就是那些偶然接触的粒子组合而成的低熵系统。”

我：“然后呢？那又怎么样了？”

他继续道：“生命就是低熵，但是生命维持自身低熵的代价是外在环境的熵增高。就拿人来说吧，你要想不饿死，变成一堆腐烂的臭肉，就要吃东西是吧？人可以吃猪肉来维持人的形态，对于人来说，吃饭的过程就是摄入外界的能量，来维持自己身体的低熵状态的过程，不过，人在维持自身形态的同时，猪的形态就消失了，我就可以说那头猪变成了高熵的无序状态。而猪吃草，也是一样的道理，猪汲取了草的能量，才能够维持猪的样子，要是没草吃，猪就要饿死。猪吃了草，草就死了，变成排泄物，就是变成了无序的状态，也就是高熵体。从物理学角度来说，生命汲取外在能量维持自己形态的过程叫作引入负熵流。”

我：“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我们的话题好像有点跑远了吧？”

他：“你听我说完行不行？你这个人怎么老喜欢打断别人的话！”

我：“……行行，你说，我听着呢！”

他说道：“你想想，地球上所有生命的能量最初都来自哪里？”

我试探着问：“来自太阳？”

他：“对！就是来自太阳的光和热！地球上所有生命的能量说到底就是来自太阳。人、动物、植物都从太阳那里获取了能量，固定在自己的身体里，就像太阳能电池一样储备能源，才能够有生命活动。”

我：“生命从太阳那里获得光和热……嗯，是这么一回事。”

他说道：“想通了吧？从某个角度来说，生命就是从热能较多的地方转移到热能较少的地方，然后维持住那个形态！除了生命之外，有这种特征的东西你还想到了什么，你说说？”

我想了想，不太肯定：“影子？”

他点头如捣蒜：“就是影子！我想了很久，最后发现，其实影子也是一种生命形态，只不过是特殊的生命形态！你喜欢散步吗？”

我：“还行吧，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出去散散心，不过这阵子比较忙就没怎么散步。”

他：“那你散步的时候，走到有阴影的地方时，会不会突然间有一阵小旋风刮起来，然后周围的纸屑、灰尘、塑料袋就在那片阴影区里打转？”

我点点头：“经常碰到啊！不过风产生的原因是温度不均衡导致的空气流动……”

他打断了我的话，继续说道：“不是，我说的不是普通的风，我说的是龙卷风！是有风眼的龙卷风。你散步时看到的阴影区里的小旋风，其实是一种迷你版的龙卷风，而龙卷风的能量来源，到现在还是一个未解之谜！龙卷风的成因是外侧的高温热能气体和中间区域的低能真空区域存在热焓梯度。只有在有阴影的地方才有打旋儿的风，因为旋风的本质就是影子生命体的新陈代谢！神奇吧？”

我开始被他的话影响，我觉得，相较他的妻子，我更接近了他的思想。但是和他不同的是，我知道克制，而他却认死理。

我：“所以你经常抚摸影子，是因为你在感受影子生命体的新陈代谢？”

他点点头：“你可算是明白了，跟你交流虽然累，但是比起其他人好多了。我抚摸影子，是因为我想感受它们的心情。”

我：“影子生命体还有心情？”

他说：“有啊！你去摸影子生命体的时候，如果感觉影子凉凉的，阴影面积很大很重，那就是它心情好，长得健康。你看它的时候，如果在强光下变得很淡、很细，那就是生命垂危了。说起来，你摸过自己的影子吗？”

那次离开后，他没有再来。后来我听他的妻子说，他回去之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依然会和墙壁上自己的影子说话，出神，一耗就是一下午。不过两个月后，这种情况就基本消失了。

他和影子生命体的故事，让我想起了叔本华说过的一句名言：

每个人都将自身所感知的范围当作世界的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