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老师
第八章老师
李曦脚步轻快得像是翩翩起舞的蝴蝶,她走进社长办公室。这是第一次社长坐着,李曦站着,李曦因为居高临下而生出了许多底气。李曦俯视这个精明的老头,他鬓角染黑了,也盖不住头顶的白发,她不知道他几岁了,也不知道他的白发是因为点点算计操心的,还是力不从心的衰老。不知道他浑身臃肿是因为脂肪缠身,还是生气发泄不出来的膨胀。总之,这一刻李曦竟然与他的刻薄和解了,他老了,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李曦:“社长,我家里有点事,要回去一趟,有演出你打我电话,我会及时赶到,绝不耽误演出的。”李向阳用浑浊的眼睛略带轻蔑的盯着李曦看,“怎么?我不让你住单位,你是在向我示威么?”李曦:“社长,你想多了,真是家里有事。”李向阳斜了一眼李曦,干脆不看她了,“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父母死绝了哪来的家?”李曦心里隐隐作痛,她不知道社长那么欺负她,是不是因为他所说的父母死绝了呢?虽然他说的都对,可他说出口的一刻,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她仿佛听到快愈合的血肉被硬生生撕开,还发出“呲啦”声,被人把整个伤疤猛然揭去,露出里面慌乱嫩白的新肉和到处逃窜的血珠,而李曦一时呆愣愣得不知做何反应,甚至忘记了疼痛。如果社长敢用辞职威胁她,她会毫不犹豫答应他,毕竟外面打工随随便便也能过活。她几乎连回答社长的声音大小都琢磨好了,只听李向阳说:“我顶多给你两天假,你要是敢超出一天,我就扣你工资,算你矿工。”李曦偷偷嘘出一口气,梗着的脖子微微低下,“唉,谢谢社长,我忙完了尽早回来。”
庆州太小,从上学她就没离开过,庆州戏剧学院毕业后,李曦想过去大城市闯荡一番,那时庆园的戏剧如日中天,演出最多的还是红白喜事,开业、节假日和年会更是少不了,特别得老一辈的喜爱,确实她在庆园学到了很多。李曦是刘月芬老师的关门弟子,老师一生有二十一个学生,老师是她最尊敬的人,她每日六点半到庆园,开始练嗓子,其实她后面十几年基本没上过台,但她始终如一的坚持感动了李曦,这也是不管多难,李曦能坚持到现在的原因。她的师兄姐她只认识三个,在她入门第一年一个师姐杨元出师了,那时她什么都不会,师姐自然瞧不上她,她也没有自讨没趣,没问她去了哪里。后面一个师姐张婷和师兄林通又坚持了两年,让她觉得很奇怪的是,他们面上一团和气,平时却不怎么说话,暗自较劲,尤其喜欢在老师面前争着表现。每当老师对李曦好,耐心指点她,他们就用不明意味的眼神盯着李曦看,他们的眼神犹如一把冰冷的刀子,让李曦不寒而栗。她的直觉告诉她,她的师兄师姐不喜欢她。李曦心中有些许失望,不过她是来学戏曲的,这些都无伤大雅,老师是真心对她不错,她做学徒时,就几百块的生活费,她基本不敢花什么钱,她在离这里脚程三十分钟的地方租了个农户的房间,一个月给农户二百块,又给农户三百块生活费,在她家开火,农户是个寡妇,儿子出门打工,她一人倒也过得简单,砖块垒成的二层小房子,留下粗糙的水泥缝,就像粗粝的现实,磨得人心疼。房子显得宽敞又清冷,楼下客厅除外有两个卧房,她们一人一间。毕业的第一年最难捱的还是冬天,她清楚的记得砖缝里呼啸而来的寒风,尽数像针一样扎得她浑身发抖,就连灵魂都在颤抖。她在那个冬天狠心花了一百块买了一条电热毯,一天中最幸福的事就是捂在被窝里拿着戏本子琢磨着小声的练唱。后来老师知道她租住在农户家的事,时常下午熬点排骨汤或鸡汤,给她和师兄师姐加餐,吃饱了老师让她去练习室练基本功,那时的练习室还在现在的舞蹈团,暖气的热度让李曦一度觉得每天来庆园上班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一次李曦吃饱了准备去练习室训练,没进门就听见林通说:“老师,你年纪也不小了,目前身边就我们三个弟子,李曦没有学出来,至少我和张婷你可以选一个代表你的……”林通还未说完,刘月芬严肃的开口说:“我还没老到动不了的那天!”李曦看着老师虽然腰有点佝着,可是步伐轻盈,花白的齐耳头发被风撩起,她是真的老了。只听老师走后林通对张婷说:“要不是以为能一较候选人,我早走了,师姐,我准备明天就不来了,这老家伙顽固得很,戏剧社冷清那么多年,真做了继承人估计也没利可图。你自己看着办吧,家里早就催我换工作了。如果我继续耗在这里,真是连媳妇都娶不着了。”张婷一脸犹豫,出神的看着林通离开的方向。
第二天林通果真没来,刘月芬心不在焉的沉默着,张婷练习也老是走神,下班后张婷走后,老师和李曦说:“你最近准备准备,以后你唱林通的角。张婷不知道能唱多久,唉……”这声叹息,说不尽的落寞,过了几天,刘月芬找到正在训练的李曦和张婷,“我知道你们每天很辛苦,可工资也就那么点,我一辈子青春都给了戏剧,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戏剧正在没落,这种无能为力让我感到痛苦,可是我只能无可奈何的看着它没落,我一辈子就这些技艺,我一一的交给了每一个弟子,你们一个个离我而去时,我默默望着你们的背影,既不舍,又欣慰。我怎能拘你们于这一方天地,外面有数不清的机遇与前程等着你们。婷,你要想走就走吧,找个好人嫁了好好过日子,李曦,你也是,其实做什么都能谋生,并不是非戏剧不可。”
李曦看着老师深凹的眼窝,浑浊眼睛蓄满了泪水,泪水像蜿蜒的小河一样渐渐没入刘月芬脸上的沟壑,李曦看看到了八十多岁的老人脸上的无助与悲凉,她终其一生的为之努力,最终虽然无法改变这一切,可努力就是她一生的意义,李曦为之感动。半天后李曦找到刘月芬告诉她,“我也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可是我想努力试试,我想看看我最终能走到哪儿。”刘月芬死寂的眼里亮起一簇光芒,这段时间里刘月芬脸上第一次露出真正的笑容。李曦也跟着开心起来。李曦暗暗决定从此得更加努力的训练。
一个礼拜后的一天上午,张婷犹犹豫豫的说:“林通家里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可舒服了,坐办公室的,一年收入六万,他早就在准备了,下月考试,他说他家里人可以给我介绍工作。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和老师说。”李曦心中叹了一口气,“师姐,你学了这么几年,吃了那么多苦,现在放弃多可惜呀。”张婷抬头凝视着天空,“一条路走不通就不要死磕,我都二十六岁了,呆在这儿不止婚姻无望,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就算真的结了婚,拿什么养家养孩子?我劝你早做打算,你现在花一般的年纪,空耗在这里实在是可惜,我那时候来庆园,戏剧社有十来个人,可如今只剩下你我二人。师傅她老人家已近晚年,而我跟你,人生才刚刚开始。”李曦迷茫的望向远方,天空那么广,世界那么大,而她该在哪儿?这条路对与不对,尚且不知答案。她唯一知道她不能抛下老师不管,李曦:“我还是喜欢戏剧的,放手怕自己遗憾。”
张婷看了一眼李曦,“随便你。”此后张婷没再来过庆园,第二天下午李曦看到老师对着手机发呆,最后微微抖着手拨打了张婷的电话,结果是关机,刘月芬颓然的在院子里枯坐了一个下午,李曦欲言又止的递了一杯水给老师,老师轻轻地问了一句:“婷丫头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李曦停顿了片刻,看着老师佝偻又萧索的背影,李曦感到莫名的心酸,“她……她曾和我说过想要离开,却不想走得那样快。”刘月芬想要端杯子的手停顿在半空中,枯黄落叶自空中飘落,李曦想要劝慰些什么,张开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一切都显得苍白又无力。而后刘月芬将另一只手搭在杯子的外壁,似乎是想汲取些许温暖,“别担心,一切我早已料到,我和你也终有分别的一天,无需伤感,也无需强求。”李曦低着头,“我不知前路如何,现在只想继续走下去。”看着李曦的侧脸,刘月芬微笑了一下,她喝了一口热水,“如果有一天你想离开了,也无需告别,我不会怪你,唯愿你前方道路宽敞坦荡,永远记住,别难为自己在逼仄的小路上一条路走到黑,有更好的路,当然要走。”李曦:“可是,你一辈子的心血都在戏剧上……”刘月芬挥了挥手,“那是我的选择,与你们无关。未来你有什么打算吗?”李曦眼神的空洞渐渐消失,人也渐渐恢复生气,“没想过,目前就想好好学戏剧,除了这个,其他的我也不会。”
刘月芬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状态,似乎张婷从未离开过一样,李曦明白,刘月芬心中对每一个弟子都不舍,可她不愿将他们折翼囚禁。两天后刘月芬收到一封来信,来自张婷,刘月芬带上老花镜,在院子里一边看来信,一边擦着眼泪。李曦就这么在练功房的窗户里望着她,她的背仿佛比前几天更驼了,年纪大了越是看重所拥有的,越是怕别离吧,纵使她明白再多道理,她也只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李曦不由得心一揪,眼泪模糊了视线,眼前的窗户,院子和背影统统变了形。小时候的梦想是来庆园登台唱戏,那时庆园一唱戏总是人山人海,根本挤不进去,门票贵的咂舌,够普通人家小半个月的生活费了,看着他们的扮相,不为三餐世俗所忧,的确为人艳羡,一有演出,必然浩浩荡荡十几二十人,似一个仪仗队,俊男靓女惹人围观,现如今只剩刘月芬和李曦。刘月芬开始与李曦披褂上阵,刘月芬一直勤于练习,所以捡起来并没有多费劲,可是由于人数有限,演出机会骤然锐减,未来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的不安分。李曦历来心思重,练功的时候开始时常走神,这天,刘月芬看到李曦在发呆,终于开口问:“怎么了?你要是想走就走吧,不用整日心不在焉的,我不会骂你的。”李曦终于开口,“老师,你说社长会不会把我们辞退?毕竟上个月才有八次演出……”刘月芬笑了一下,“一个礼拜两次演出还行啊,虽然以前最好的时候一个月二十多次,作为一个戏剧演员,你别想太多,有人听我们就演,别总是被名利、钱财、地位迷了眼,要好好沉淀自己才是,活得真真实实才是本事,你要是后悔了,不想唱了就走吧。”李曦低下头,“老师,我错了,就算一个月只演一场,只要有口饭吃,没人赶我,我绝对不走,我一直陪着老师。”刘月芬笑了下,随之怅然的叹了口气,“我老啦,唱不了多久啦……”李曦走过来,看着老师,眼神中有慕孺,“老师,我会一直唱的,我会一直陪着你。我想喝你做的排骨汤。”刘月芬嘴角的弧度似乎撑开了一些脸上的皱纹,“下次要是戏服穿不上了三天不准吃饭。”李曦看着她的背影笑了一下,“大不了我今天多练一个小时,可该吃还得吃啊。”李曦看着窗外的风卷着落叶胡乱飞舞,落叶想在哪里,哪是落叶自己能决定的,不过是被风推着跌跌撞撞一路向前罢了,怕什么,等风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