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初露峥嵘
第一节 京都长安
西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沿着山中若隐若现的小路,一行人往长安方向而去。
由于食物充足,炊具、饮具齐备,几人也没受苦,公主虽惦记行程,却也感觉野营新鲜好玩,心情自是大好,经常和大伙说说笑笑。只有卫青,有意避开公主,自从有了那夜共处一室的经历,他就觉得众人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杨得意十分勤快,烧水煮茶伺候众人,到了用饭的时间,义纵就用砂锅煮肉干,就着一些一早储存好的干果,饮食倒也不是十分单调。
数日之后,延绵的大山深处终于又见到了大道,此时已经是绛县境内。卫青找到当地亭长,在确认公主身份之后,亭长等人自是竭尽全力讨好,卫青让他们派人快马向平阳侯报告此事,义纵也给姐姐义姁留下了一份书信,说明了去向。
在驿站得到休整,众人继续前行,驿站中马匹不多,所以除了公主乘上了一辆双驾马车,众人还是步行,好在行李大部分装在车上,速度比先前快了不少。
三日后,平阳侯曹寿亲率大队人马赶上来。
远远地,平阳侯就下车步行而来,公主失踪的这些日子,可是吓坏了他,到车前立刻跪下来:“公主受惊了,曹寿救驾来迟,请公主恕罪!”
公主听到夫君的声音,不知如何应对,这十几日惊心动魄,让她既害怕又感到新鲜,却从来就未曾考虑过家中的夫君。
如果她有不测,平阳侯府上下怕是难辞其咎,皇上龙颜大怒,曹家不被灭门也要元气大伤。曹寿此刻的心情她是了解的,所以掀开车前的门帘,柔声答道:“夫君不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事发突然,你何罪之有?再说本公主毫发无损,不必自责。”
平阳侯抬头看公主,只见公主神色略有憔悴,却也不像是吃了大苦头,倒是他自己,连日来担惊受怕,寝食难安,已经脸色苍白,更加弱不禁风了。
曹寿对公主敬若天人,不仅因为她身份尊贵,更因为公主绝世风华,能娶妻如此,他自是一百个满意。
他也知道公主对他这个文弱书生没有太多依恋,可这并没有让他减少对公主的关爱。此次事发突然,他自得到消息就调集了全部力量,四处寻找,不仅因为她是公主,还因为她是他深爱的女人。
此刻他双目充满泪水,他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妻子,可妻子似乎并不想和他亲近,只是淡淡地劝慰了几句,期望中夫妻相见,执手相拥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按照公主吩咐,侯府众人为卫青一行备了上好的马匹,公主也换乘了平阳侯车驾。
平阳侯道:“公主此番受惊,不如回平阳休息几日,再上路可好?”
“本公主归心似箭,已经延误了这些时日,岂可再耽误?夫君不必多言,我意已决!”
“诺,只是此去长安路途遥远,为免再生事端,请公主准许我带侯府侍卫护驾,一同前行。”
“不必了,我这一路多亏卫青和这七位壮士相救,才能逃出生天,他们的武艺人品我已了解,不必另行派侍卫,有他们几人即可。”公主的言语有些冰冷,曹寿也无奈,还好管家考虑周全,公主随身物件、洗漱用具俱已带齐,还有八名侍女,也乘车随后赶来。
曹智毕恭毕敬地向公主禀告:“公主,前面有食肆茶摊,请公主移驾,稍息片刻。我们来时骑马,公主的侍女乘车,应该片刻就能到达此地,请公主带上侍女,路上也算是有人伺候周详。”
公主应允之后,众人进入一家茶摊,店家赶紧烹茶倒水,殷勤接待。公主经过这一番山中磨砺,饮食穿衣少了许多无谓的讲究,民间的寻常茶水也喝得津津有味。
曹智吩咐旁边食肆准备几样吃食,又招呼侯府仆役从车上端下几个食盒,里面都是公主平日里爱吃的糕点。
“公主,这是侯爷特意嘱咐,为公主带的糕点,请公主慢用。”
公主和平阳侯夫妇俩独坐一桌,众人也找地方坐下,公主看食盒中满满皆是精美的糕点吃食,也不细看就对曹智道:“曹管家,把这些都给他们分了吧,本公主也吃不了这么多,这些日子,和他们同吃同住,自然要有福同享。”说完面向卫青一桌莞尔一笑,看似是对众人,实际上目光不离卫青,卫青赶紧低下头,不敢看她。
平阳侯闻言大皱眉头,再看公主的眼神,心中更是愤闷之极,公主的这句“同吃同住”让他如芒刺在背,大为愤恨。可在公主面前,他也不敢造次,只好默不作声,心中却翻江倒海,醋意翻滚。
公主对卫青青眼有加,他也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任何男子,都无法忍受自己的妻子对他人脉脉含情,曹寿自然不能免俗。
只见他举起茶碗,走到卫青桌前说道:“卫青啊,你此次救了公主,立下大功,本侯要重重赏你。”
卫青赶紧起身行礼,躬身道:“侯爷言重了,卫青身为侯府骑奴,保护公主是分内之事,何谈大功。何况狙击土匪,使公主脱险的人是曹林、王安两位侍卫,卫青万万不敢贪功。”
“卫青不必如此谦虚,救得公主就是救得我曹家上下满门,本侯必要赏你。你就不必护送公主去长安了,跟本侯回去,本侯赐你全家自由之身。”曹寿此番话对卫青震动很大,多少年来,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几个孩子脱了奴籍,成为自由民。
曹寿继续说道:“素闻你也识字,本侯不但可以给你脱离奴籍,还要荐你去平阳县衙任书吏。本侯听平阳县令说起,正好缺个管地赋田税的书吏……”
曹寿口口声声称“本侯,本侯”之意,一是要提醒卫青注意自己的身份,二是要拿出平阳侯的威势,让卫青乖乖就范,听从他的安排。
对于卫青来说,他开出的条件非常具有诱惑力,让全家脱了奴籍,自己还能成为县府小吏,对于一个奴隶之子来说,可能他一生的奋斗也不会比这个结果更好。
卫青也完全明白平阳侯的意思,他并没有希望和公主发生些什么,而且努力将对她的好感死死压抑在心里。他自认为和公主之间没有任何苟且之事,便不怕他人说三道四,可是今天,平阳侯突然发难,他也知道躲不过去了。
曹寿在他面前,完全就像一座不可翻越的大山,此刻,他瘦弱的身体,也仿佛充满了力量,对他的条件,卫青还能说什么呢?
就在此时,公主发话了:“平阳侯这又是何必呢?要赏他也不必急在一时吧?再说了,他救了本公主性命,自然要由本公主来赏赐。我看就这样吧,待卫青护送本公主回京,届时前后功劳一并封赏,侯爷该不会还有什么异议吧?”
“公主所言极是,为夫也是一时感激心切,望公主莫要见怪。”见公主面有怒容,曹寿也不敢再纠缠此事,公主却不打算就此打住,说道:“侯爷何罪之有,有功之人,理应封赏,本公主就替侯爷做主了,从今日起,着卫青为平阳侯府侍卫队长,侯府全部侍卫、骑奴皆听命于卫青。”
众人皆惊,卫青也大感意外。平阳侯所言,对他已是天大的好事,而这其中因为有公主的存在,事情变得有些暧昧不明。现在公主的封赏,很明显就是要将他留在身边的意思,这使他更显尴尬。
平阳侯有些懊恼,他原本是想借赏赐卫青之机,将他永远逐出侯府,省得整天在公主身边生出事端,谁知公主出言阻拦不说,还很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就是要将卫青留在身边。
曹寿有些愤怒,又有些悲凉,女人的心思真的很难懂,他觉得对公主,已经是仁至义尽,呵护备至,谁料依然不能得到公主的心。
他生为丞相曹参之后,从懂事起就知道自己将要迎娶一位公主,为皇室和功臣世家的联盟作出贡献。他的内心并不特别向往皇室公主,也不期望由此而来的权势,他也只是想找一个能让自己动心的人。
幸运而又不幸的是,嫁来的这位公主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类型,一颦一笑都牵动他的魂魄,自此,他视其他姬妾如粪土,整日围在公主身边。公主对他并不怎么感冒,这点他从洞房之夜就知道了。但双方似乎很有默契,始终保持着表面上的和谐。
今天,是公主第一次忤逆曹寿的意思,曹寿也不想事态扩大,只好劝自己:“我曹寿出身学识难道比不上一个奴隶,得不到你的真心,我又何苦对你付诸真心?”
自此,曹寿伤透了心,公主之事,他不再过问一句。
众人有了马匹,公主也已换乘驷马之车,并由平阳侯府的老车夫驾驭,又是行走在宽阔的驰道之上,自然速度很快,晚上投宿驿站,也是有人好吃好喝供着,所以并无多少劳累,不几日便长安在望,远远地就能看到高高的城墙和雄壮的鼓楼。
公主并没有大张旗鼓,只是让侍女出示了皇家信物,自然一路畅通。
第一次来到京城的卫青,很是兴奋,忍不住东张西望。高大的城楼,坚实的城墙,都让他大开眼界。
这是长安城的东门——宣平门,高大的城墙围成四四方方的形状,拱卫着城市。四角又各有一个与城墙一体的凸出的墩,卫青知道这叫“马面”,是一种便于打击攻城之敌的战术防御设施。绕城一周的,是一条护城河,幽蓝的河水不知深浅。城墙两边有一连串的烽火台,互相间隔大概三里,想必是传递情报之用。
义纵等七人第一次见识大城市,有些局促不安,不由得往一起凑了凑,众人窃窃私语。
卫青却在想着先前李先生、公孙先生讲过的守城攻城之术。
“坚城,易守难攻,此谓地利,然守城固然重要,岂不知固守,就会成为敌人的靶子。汉军历来注重防守,凭借坚城抵抗匈奴,现在看来都是被动挨打,从没有主动出击匈奴的例子。匈奴就是明了这一点才肆无忌惮,来去自如,就算不胜,也可从容而退。”
“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兵法之道,在于变化,千变万化源自不断运动穿插之间,战机转瞬即逝,抓住瞬间的机会,才是打败敌人的最好方法。”他再心里总结道。
不知不觉中,已穿过瓮城,进入内城。内城被分成几个明显的区域,靠近外围的是住宅区,一排排民房井然有序,来来往往的人群彬彬有礼,道路宽阔整洁,孩童穿梭其中,引车卖浆者分列道旁,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先生常说起秦皇暴政,天下疲敝,民不聊生,此情此景,让卫青不禁感慨万千:“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果然,治国处世当以仁义为先,才有今日之盛世。”
往日读过的书,现在再想起来,字字在心,句句入理,过去所读不通之处,瞬间开窍,当时的理解和今时今日的心境已大不相同。
义纵等人自然也被长安的繁华热闹所征服,几人顾不上感慨,就被人流裹挟向前。赶车的老奴是当年老平阳侯曹奇的车夫,对长安的道路再熟悉不过,很快就直奔未央宫而去。
长安城占地之广阔,远远超出了卫青、义纵等人的预料。进得城来,又走了一个时辰,才到城中心的皇宫。汉有六宫之说,分别是长乐宫、未央宫、桂宫、北宫、明光宫、建章宫。
长乐宫也就称东宫,是太后居住的地方,也是今日公主入宫的第一站。
平阳公主自小就生活在长乐宫,守卫不必说自然认得公主,立刻招呼轿辇送公主去觐见太后,又将众人车马迎进一旁的院落,一一安顿下来。
还未进得皇宫,众人已经兴奋不已,义纵说道:“哈哈,今天也算是到了皇宫了,这辈子就是死了也值了!”
卫青说:“看你那点出息,这哪里是什么皇宫,顶多是宫里的门房而已,就把你乐成这样了。”
义纵还是一副喜形于色的样子:“哈哈,仲卿有所不知,我当年随姐姐到过河东,进了富户人家的大门,就惊叹雄伟壮观,让人家一通笑话,姐姐告诉我,这世间最壮美莫过于皇宫,那时候我就立志,这一辈子怎么着也得看看皇宫是什么样子。今天终于得偿夙愿,我的高兴你不懂,哈哈哈!”
众人被他的快乐所感染,也放声大笑,引得守卫纷纷侧目。
第二节 国失明君
就在众人欢笑之际,未央宫中却愁云密布,原来皇上已经病危数日,太后、皇后都守候在承明殿中,轿辇载了公主也直奔此处。
不待通传,平阳公主已经快步入殿,只见祖母窦太后斜靠在殿中的榻上,神色倦怠,而母亲王皇后也跪坐一旁,满脸忧虑之色。一旁众公主和几个未就国的皇子都在,其中太子刘彻最为醒目,只见他头戴通天冠,着弁服,显然是已经举行过冠礼大典了。
见姐姐进来,刘彻连忙迎了上去:“长姐为何今日才到?都错过孤的冠礼大典了。”尽管行了冠礼,刘彻的骨子里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见到长姐,还是有些撒娇的意味。
闻言,窦太后和王皇后才注意到平阳公主的到来。窦太后早已失明多年,从未曾见过几个孙儿相貌,却能明辨所有人的声音,平日里最疼爱这个孙女,忙不地招呼:“我的孙儿回来了?来,快到奶奶这里来!”
公主扑到太后怀中,忍不住“哇”地哭出了声,太后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一边说:“傻孩子,不要哭,大家都好好的,你父皇也已经服过汤药,有这么多太医在,不必担心。”
一旁王皇后也说:“你今日刚到,怕是连日劳累,先让少府太官为你准备饮食吧?”
“不,母后,孩儿不饿也不累,孩儿想先看看父皇。”
“唉,孩子,难为你有如此孝心,你父皇已经不省人事多日,怕是也认不出你来,让彘儿陪你去看看,你俩切莫惊扰了父皇。”
“嗯,孩儿这就去。”
承明殿东配殿中,华美高大的龙床之上,躺的正是后世上谥号为“孝景”的大汉皇帝刘启。公主见父亲躺在床上,非但面色憔悴不堪,更是气若游丝,气息奄奄,不由得悲从中来,忍不住要哭出声,一旁的太子刘彻赶紧捂住她的嘴,在耳边低声道:“姐姐切不可哭泣,太医说了,父皇元气无多,入眠静养尚能维持,如果醒来就要耗尽体力,姐姐不可出声。”
平阳公主强忍住泪水,捂着嘴压抑地抽泣,刘彻见状,赶忙拉起她离开偏殿。平阳公主却示意最年长的太医郭义跟出来,到殿外,确信殿内无法听到,公主小声问:“郭太医,你实话告诉我,父皇的病到底怎么样了?”
郭义战战兢兢答道:“公主,请恕微臣斗胆,皇上,皇上他……他……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效了。这两日也就靠一口气息维持着,怕是……怕是来日无多啊,公主。”
公主闻言顿时泪流满面,王皇后见了也忍不住哭了起来,这下惹得众多小皇子、小公主也哭声一片,窦太后心如刀绞,作为母亲,她刚刚失去了小儿子梁王刘武,现在又马上要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痛苦可想而知。
窦太后直起身子,对王皇后说道:“皇后,你领着孩子们去漪澜殿,吃些东西休息一会儿,留下太子,老身和他有话要说。”
王皇后依言而去,承明殿中只余祖孙二人,太后开口了:“彘儿,眼见你父皇时日无多,这宫里宫外的,都要早做准备,老身在六宫防卫上做了些安排,你是太子,你看看朝中还需要如何调整才能万无一失。”
“孙儿全凭奶奶做主,就依奶奶的安排来吧。”
“彘儿,此言差矣,你是储君,人事、军队必须做到心中有数,怎么能听人安排呢?南北两军拱卫京师,事关重大,早前老身已经急召李广、程不识入宫,分任未央卫尉和长乐卫尉,掌管两军。这两个人是成名多年的老将了,忠贞不二,老成持重,在军中素来受敬重,由他们掌军,老身也放心。只是这霸上,棘门和细柳的驻军何人统领才保无虞啊?”
“孙儿有一人选,魏其侯窦婴如何?”
“太子提起他来,倒是让老身有些意外,窦婴可是你刘荣哥哥的老师啊!”
“祖母过虑了,魏其侯是我们的至亲骨肉,为我大汉江山立下过汗马功劳,孙儿深知他处事决断,堪称中流砥柱,又做过大将军,由他统兵,才保万全。”
“太子思虑周详,就命魏其侯为中大夫令,暂管三军,能调动汉军的虎符,一半在老身手中,一半在领军将领手中。太子舍人公孙贺少年从军,屡有战功,且为人机敏,又与太子自小相处,就让他暂代中尉之职,掌管京城巡防事物,这样一来,各个环节也能相互掣肘,以免不测。”窦太后略一停顿,继续说,“军中之事如此已无忧,朝中人事太子有何考虑?”
“朝中之事,盘根错节牵扯颇多,孙儿也无头绪。”刘彻素知祖母窦太后精明强干,也不敢贸然表达自己的意思。
“朝中最重要的莫过于三公九卿,丞相卫绾、太尉石奋、御史大夫庄青翟都是忠实厚道可用之人,朝中不必多虑,京城要地却不得不防,长安都尉不如就让太子洗马汲黯来做吧?”
“诺,祖母安排甚为妥当。孙儿这就吩咐内廷传旨。”
“太子莫急,老身还有话要说,三辅之地,拱卫京师,是我大汉的屏障,也必须考虑妥当,太子舍人郑当时陪伴太子多年,早年行侠仗义,国人中素有威望,不如就让他总揽三辅都尉如何?”
窦太后不愧久居宫中,深知宫廷政治,这些人士安排考虑周全,无微不至,在将最关键的军权掌握到自己手中后还不忘安排太子亲信担任要职,这样一来,太子也就完全放下心了,整个朝廷也会波澜不惊。对于这些安排,年幼的太子只觉得感激祖母,自然不可能反对。
此时,守门小宦官来报:“禀太后、太子,卫尉李广、程不识求见。”
“宣。”
李广、程不识二人一身戎装,威风凛凛,行军礼见过窦太后和太子刘彻,李广道:“太后,军中宿卫已经加了平时的两倍人手,人也都换成臣等从边关带来的可靠兵将,请太后、太子放心。”
窦太后微微一抬手,算是致意,说道:“李将军办事,老身放心,除了宿卫岗哨,宫中还应加强警戒巡逻,一旦有人生事,将军可便宜行事,不必来报。”
“诺!”
“李将军先去忙吧,老身还有事要给程将军安排。”
“诺,李广告辞!”李广行礼转身大步流星踏出承明殿的大门。
窦太后转向程不识道:“程将军,老身今日就将虎符交予你,你可知道虎符的意义?”
程不识赶紧跪下,说道:“臣知道,臣跪谢太后信任。”
窦太后神情严肃,语气也加重了不少,说:“程不识,老身交给你的是我大汉军队虎符,也是整个刘姓皇室的身家性命和我大汉的江山,你接过它,就要明白它所承载的责任,老身要你时刻记住得这千斤重担。”
虎符是调兵信物,是古代皇帝调兵遣将用的兵符,用青铜或者黄金做成伏虎形状的令牌,劈为两半,其中一半交给将帅,另一半由皇帝保存,只有两个虎符同时使用,才可以调兵遣将。
此时,皇帝危在旦夕,虎符就掌握在了太后窦氏的手中,窦太后为保万无一失,在儿子刘启即将离世,皇位交替的时刻,将它交给了自己最为信任的将军程不识。程不识是汉军名将,老成持重,治军严谨,更重要的是,他原为太后家的车夫,是铁杆的窦家人。
未央宫、长乐宫两处的氛围陡然紧张起来,新调入宫的侍卫大都是饱经沧桑的样子,根本不同于先前养尊处优的宫廷宿卫,他们机警而锐利,警惕地关注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在老太后的主持下,两宫保持了基本的秩序,而就在此时,皇帝醒了。
“快,快,将陛下的药端上来,吩咐少府为陛下准备清淡饮食。”承明殿中太医和宦官、宫女都忙碌起来了,窦太后、王皇后也带着众皇子、公主进到卧室。
只见皇帝脸色苍白,一副虚弱至极的样子,可双目却炯炯有神。老太医郭义知道,这就是回光返照,可终究还是只能压在肚子里,任由一众人等为此忙碌。
皇帝见窦太后进来,赶紧叫:“娘亲。”声音低沉无力,窦太后一阵心酸,她虽然看不见,但也可以想象儿子的模样。
皇帝知道自己大限已至,再看母亲、妻子、儿女全都面带愁容,悲悲戚戚之态,皇帝叹了口气说:“母后,孩儿自觉时日无多,孩儿不孝,不能长伴母亲终老。”
“启儿,我的启儿,娘心如刀割,你好好养着身体,无需再多言。”
皇帝牵强一笑,无限凄凉:“母亲不必过于悲伤,俗话说,人过四十不称夭,朕今年已经四十有八,上天待我不薄,还让朕有了这么多的孩子,也算是了无遗憾了。”
说话间,皇帝已经神色疲惫,气喘吁吁,休息片刻,继续说道:“生死在天,无法抗拒,只是,孩儿对不起母亲啊,孩儿虽有尽孝之心无奈天不作美,娘怕是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窦太后此刻已经忍不住涕泪滂沱,说不出话来。皇帝继续说道:“彻儿已经加冠,儿子的心愿也了了,母亲喜欢刘彻,素来也知道他的聪明睿智,儿子将我大汉江山交给他也很放心,母亲日后要教导他,历练他,他必能为我刘家争气,荣耀我大汉江山。”
一阵急促的咳嗽让皇帝的话无法继续,太医赶紧上前,端上汤药,皇帝很艰难地摇摇手,示意不必如此。太后心如刀割,上前紧紧抓住儿子的手。
缓了一阵,皇帝继续说道:“彻儿年幼,军国大事还是要母亲做主,这孩子虽然聪慧,却也莽撞,要是来日有个行差踏错,母亲要多多包容才是。”
窦太后抹了一把眼泪:“启儿,你放心,我自己的亲孙子,必然会尽心尽力辅佐,这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他要有差错,为娘自然会教导之,如果上苍眷顾,让娘多活几年,娘一定为大汉打造一位明君。”
皇帝微微一怔:“母亲,朕有这么多孩子,最为满意的就是这十子刘彻,孩儿以为以刘彻的资质,母亲只需为他在大事上把把关即可,不必亲力亲为,孩儿相信,他比不会令母亲失望。”
窦太后含泪答应。
“母亲,儿子此去,也无多大牵挂,唯望母亲保重。”景帝说完,头艰难地转向了刘彻,继续说道:“彻儿,知子莫如父,父皇相信没有看错你,江山只有后继有人,才能代代传承,父皇把天下交给你,是很放心的,父皇要走了,要去很远的地方,要去另一个世界。”
年轻的太子不懂生命的意义,却知道死亡是什么,即将失去父亲这棵大树的庇护,让刘彻感到无限悲凉和绝望,不由得失声痛哭。
刘启叹了口气,艰难地伸手抚摸刘彻的脸颊,说道:“彻儿不必如此悲伤,生老病死本就是天之道法,人力不可抗拒。”
太子刘彻满含泪水,跪地痛哭不已。
皇帝又将目光投向了皇后和一群儿女:“皇后,朕走了,朕的这些孩子们就要托付给你,你要好生照看他们,不得让他们中的一人受了委屈。”
王皇后也跪倒在地,呜咽着应道:“诺!臣妾谨遵陛下教诲,请陛下放心。”
皇帝的目光依次落在皇子、公主的脸上,看着十几个儿女,突然有了一丝笑意,接着头一歪,一代明君汉景帝就此撒手人寰。
正当宫中气氛悲伤,都在和皇帝做最后诀别的时候,卫青等人也被禁卫赶出了皇宫。这是长乐卫尉程不识的第一道命令,皇宫内外,清理一切闲杂人等,任凭几人怎么解释,还是不由分说,连人带马全部被推搡出门。
游荡在长安大街上,义纵有些不忿:“这公主也太不仗义了,送她进了宫,就不管我们了。”
“义兄,公主不是这样的人,肯定是有什么要事耽搁了,顾不上我们。再说咱们堂堂七尺男儿,到了京城还怕挨饿受冻不成?公主不招呼咱们,咱们自己也不能亏待了自己,长安城如此繁华,走,弟兄们,找家酒楼好好乐一乐。”
到了一家气派的酒楼面前,却感觉气氛异常,原本应该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店里,已经不见人影,店家和伙计也在忙着收拾门窗,似乎马上就要关门了,卫青上前问:“店家,怎么这是要关门了?为什么不做生意了?”
店家压低声音对卫青说:“小兄弟你有所不知吧,宫中传来消息,皇帝驾崩了,中尉府传令今日起实行宵禁,所有酒楼饭庄从傍晚起都得停业。”
“啊!皇帝驾崩?”众人犹如晴天霹雳,一个个呆如木鸡。店主见此情形,觉得有些怪异,虽说皇帝仁厚,深受国民爱戴,但寻常人等突闻皇帝驾崩,也不至于如此如丧考妣。
其实皇家之事原本与卫青等人也相隔甚远,但是有了和平阳公主的这段交情,自然拉近了许多,这些日子和平阳公主朝夕相处,大家都深深喜爱和敬重这个没有架子也不娇气的皇家公主,爱屋及乌,听闻她遭受丧父之痛,自然感同身受。
很快,长安城内的大小餐饮娱乐场所都停止了营业,来往民众脸上挂着悲戚之色,南军已经开始在城内各处部署,不断有整齐列队的军人疾步走过。
卫青和义纵一合计,决定先找家客栈住下来再说。谁知接连问了几家,都是一句话,恕不接待,卫青见事有蹊跷,拉住一个小二悄声问:“小二哥,这是为什么呢?我明明见你店里有空房的,为什么不接待我们?”
小二见卫青和善,就答道:“客官有所不知,皇帝驾崩,马上就要全城戒严,这个节骨眼上,大家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出点事。再看看你们几位,各个胡子拉碴的,还都牵着马,背弓挎剑的,哪个客栈敢留你们住宿啊?到时候军爷来巡查,出点事儿,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啊!”
义纵着急了,大嗓门就开始喊了:“哪有这样的事,戒严了就不让住店,那我们怎么办?难不成要让我们住在大街上?”
说着就要跨步往里闯,小二赶紧阻拦,可哪里拦得住人高马大的义纵,瞬间已经被撞倒在地。这时候店里的其他伙计见到这一幕,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一个个全冲了出来,对着义纵指指点点:“你这人太无礼,怎么能随便打人呢?”
卫青见事态有些扩大,赶紧上前,拉住义纵的胳膊,谁知迟了一步,义纵已经和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小二扭打在了一起,一时间,全乱套了。
瘦弱的杨得意牵着他的狼狗,本来在几人的后面,谁知狗听到人声鼎沸,也激动得不得了,使劲往前窜,杨得意拉不住,被扯进了人群,正好几个伙计在和义纵、韩林撕扯。见到主人受到攻击,狼狗们可不干了,一声低沉的咆哮,一条最强壮的青灰色大狗已经挣脱绳索,朝着和韩林扭打在一起的伙计冲了过去。
狼狗长相似狼,攻击速度也不亚于狼,只听得一声惨叫,那个伙计已经肩头中招,随着狼狗摆动身体,他被生生拖倒在地上。
众人见状大骇,原本围上来看热闹的客人也被吓坏了,其中胆小之人已经连喊带爬:“狼,这是狼,这些人竟然带着狼,狼吃人了,狼吃人了……”
这几句话一出,自然如同炸了锅一般,现场混乱不堪。卫青赶紧上前澄清:“大家不要慌,大家不要害怕,这不是狼,是狗。”又回头约束众人,以免事态继续扩大,“义纵,韩林,赶紧把狗拉回来,赶紧离开。”
就在此时,大队的汉军已经已将客栈四周围得水泄不通,只听一人高声喊话:“京城戍卫在此,尔等何事聚众喧哗?店家何在?上前答话。”
卫青定睛一看,是一个青年将军,绛衣玄甲,威风凛凛,细看之下有些面熟,竟是多年前的故人——公孙贺。与数年前想比,公孙贺已经成熟了不少,一抹胡须也上了嘴边,数年的历练,也让他多了几分杀气,此时手按剑柄,威仪不可抗拒。
事发突然,卫青也不敢上前相认,只见客栈店家上前:“禀告司马大人,小的是客栈店家,这几个人形迹可疑不说,还寻衅滋生,放狼咬伤了我的伙计。”说着手指向了卫青等八人。
义纵脱口而出,为自己辩白:“是这店家,明明有空房,却不让我们住店,我们才上前理论的。”
公孙贺扫了他们八人一眼,果然如店家所言,这一行人背弓挎剑,而且全是青壮的汉子,于是拔出宝剑,大喊:“我南军戍卫听令,速速拿下这几人,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众军齐声答道:“诺。”
义纵等人傻眼了,他们久居山中,何曾见过这阵势?
面面相觑之下,义纵就要拔剑相向,卫青怕事态无法控制,只好上前一步道:“司马大人,这是个误会,请容我一言。”
公孙贺微微一怔,觉得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来是谁,遂伸手制止了兵卒们的行动。
卫青不确定公孙贺是否记得自己,只好抱拳作揖道:“公孙大人,小人平阳卫青,是大人的故旧,不知大人是否记得?”
公孙贺一怔,仔细端详之下才依稀认出卫青。上前一把搂住卫青的肩膀,狠狠地给他来了一个拥抱:“是你小子啊?几年不见都长这么壮实了?”
卫青憨笑着,大家见他们俩这么亲密,都放松下来。
故人重逢,自然喜不自胜,公孙贺邀请卫青一行到家中一叙。
平曲侯公孙昆邪府邸距离此处不远,因为是胡人后裔、所以陈设都比较简单质朴,公孙贺兄弟都生在汉地,自小接受中原的文教礼仪,与汉人并无差别。
当夜,公孙贺置酒款待卫青、义纵等人,众人把酒言欢,卫青表达了他们几人想入伍的意愿,公孙贺满口答应。平曲侯作为军中名宿,推荐几个人入伍参军这点小事应该不在话下。这件事本来是落在平阳公主身上的,但是县官不如现管,公孙贺可能比公主更加适合办这样的小事。
来到京城,入住平曲侯府,入伍的事也有了眉目,义纵等人也放下心来。国丧期间,虽然不能纵情饮酒欢歌,私下里几人也没少喝。
少年丧父,巨大的悲痛让平阳公主有些木然,等到想起卫青他们已是三日之后,而卫青他们已经在公孙贺的府中。
国丧明君,让整个京城沉浸在悲痛之中,各级官员齐聚未央宫,京城禁卫前所未有的紧张,公孙贺也多在城中巡逻,很少能回来和卫青等人叙话。
第三节 新君刘彻
太皇太后窦氏主持了太子刘彻的登基仪式。晚年丧子的老人,强忍着悲痛,盛装站在众臣面前,虽然双目失明,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众臣子身着正装,外面罩以丧服,面带悲戚之色。大行皇帝仁慈宽厚,能纳言容人,君臣之间,善始善终,很是难得,现在,这么仁厚的皇帝驾崩,臣子们自然是发自肺腑的伤心悲痛。痛哭抽泣之声充斥着大殿。
窦太后上前道:“诸位公卿大臣,请节哀!静听哀家一言。”众人随即逐渐安静下来,见老太太一脸平静,大家也安心了许多。
“大行皇帝晏驾,举国悲痛,诸位的心情,哀家理解,哀家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尝不是痛彻心扉呢?但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的登基大典势在必行,所以请大家暂时收起悲伤,参拜新君。”
“大行皇帝”是对尚未确立谥号、庙号的已逝皇帝的称谓。“大行”就是永远离去的意思。大行皇帝的谥号、庙号一旦确立,就改以谥号或庙号作为正式称号,不能再称“大行皇帝”。
太皇太后身后是年轻的储君刘彻,殿内气氛凝重,但少年王者神色自如,毫无畏惧之态,天生一种王者威仪。原来的太后此时已经是太皇太后了,她的话代表着皇族的权力。
众臣齐声道:“谨遵太皇太后懿旨,一切听太皇太后安排。”
太皇太后道:“大行皇帝早就立有储君,以备身后之事。老身身为太皇太后,在此代表我大汉朝的历代君主和大行皇帝宣布,太子刘彻,即皇帝位。请众臣依礼朝拜。”
太后王娡和大长公主刘嫖扶着太皇太后,退到一旁,少年皇帝刘彻跨步上前,在御座坐定。
众人依制,行叩拜大礼,高呼:“皇帝陛下,万岁千秋,长乐未央!”
礼毕,太皇太后高声道:“大汉朝五世皇帝刘彻,上前接传国玉玺!”
刘彻上前一步,跪下,接过祖母手中的传国玉玺,自此,成为大汉朝的新皇帝。
刘彻灵前即位,成为新君,随即安排先皇的丧仪。盖棺定论,众臣为先皇上谥号为孝景,“五宗安之曰孝,布义行刚曰景”。“景”是美谥:“由义而济(获得成功)曰景”“耆(通‘嗜’)意大虑(喜欢深思熟虑,善于充分谋划)曰景”“布义行刚(传播仁义,品德坚强)曰景”。孝景皇帝一生待下宽厚仁和,侍母至孝,又能为民广施恩泽,当得起这个美谥。
新君刘彻下旨,孝景皇帝灵柩暂厝阳陵,葬礼将在随后择吉日举行。同时,新皇帝下诏,尊祖母窦太后为太皇太后,尊母王娡为皇太后,尊姑母馆陶长公主为大长公主。
朝廷中的新格局已经很明显了,太皇太后窦氏,是毫无争议最具权威者,太后王氏虽名为太后,也算是后宫之主,但其实还需仰仗另一个人的脸色,这个人就是馆陶公主。
馆陶公主是景帝的亲妹妹,在太后窦氏和景帝面前,只有她才能毫无芥蒂,无所不言。如今,新君即位,不管刘彻愿不愿意,都要在第一时间尊其为大长公主,太史公有言:“帝女曰公主,仪比列侯。(帝之)姊妹曰长公主,仪比诸侯王。”那么这个大长公主的地位是要远远高于诸侯王的。她不但是太皇太后的心肝宝贝,又是皇帝刘彻的未来丈母娘,在整个权力体系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刘嫖和堂邑侯陈午之女名阿娇,长刘彻两岁。曾经,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玩得其乐融融、两小无猜,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阿娇的刁蛮任性越来越不为刘彻所喜。
女孩本来就比男孩早熟,何况阿娇还要年长两岁,自然,刘彻在阿娇面前就像个小弟弟一样,自小受她欺负。非但如此,阿娇还继承了馆陶公主的骄纵跋扈,不时提起自己母亲在刘彻即位之事上的功绩,每每搞得刘彻焦头烂额。这样一个强势的女人,青春年少的刘彻自然是要敬而远之。
王太后深知馆陶公主的威力,对其百般讨好,而刘嫖自然没少在太皇太后面前说亲家母的好话。阿娇和刘彻的婚约是一早定下的,有这样的一份婚约在,馆陶公主就和刘彻、王太后成了一条船上的人,这天地下最有权势的三个女人,靠着两个年轻孩子的婚约,组成了一个强大的联盟。
从悲戚中醒过神来的平阳公主急忙差人寻找卫青他们的下落,宫人遍寻不见,也不敢回禀公主,只好拖着。作为长公主,她一直陪着母亲和祖母在长乐宫。待所有事态稳定,储君举行过登基大典,下旨传召诸侯进京叙礼,此时,平阳侯曹寿才到了京城。
作为孝景皇帝的女婿,曹寿在灵前拜祭之后,也来到长乐宫。太皇太后对这个文弱的孙女婿没什么印象,倒是王太后提醒平阳公主先回家歇息,然后再来宫中守灵。
平阳侯在京中的府邸不似封地那般气势堂皇,但也是豪门大宅,公主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安排下人打听卫青等人的下落,经过多方打探,终于知道他们在公孙贺府上落脚,公主即刻命人去请。
接到公主的传话,众人不敢怠慢,立刻动身来到平阳侯府。卫青拜见公主,只见这数日的煎熬,公主花容憔悴,清减了不少,眉目之间的阴郁让原本活泼的她多了几分楚楚动人之感,惹人怜爱。
卫青毕恭毕敬地上前道:“公主请节哀。”
“卫青,先皇驾崩,事发突然,我也是方寸大乱,没有顾上你们,让你们受委屈了。”
“公主言重了,我等草芥之人,何劳公主挂心!再次谢过公主!”
“咱们一起出生入死,今日也就不说什么虚话了,你们就在侯府住下,等我休息些时日,再一一为你们安排可好?”
众人跪谢,义纵替众人应道:“多谢公主,一切全凭公主安排。”
“你们退下,好生歇着吧,卫青你留下来。”
只剩他们二人,气氛有些尴尬,卫青不敢直视公主,低下了头,公主说:“这几人各怀绝技,都是有用之人,加之又有救我脱险之功,更应该好好感谢。你看该如何安排他们?”
公主完全是一副让卫青做主的样子,卫青有些不安,赶紧毕恭毕敬地说:“卫青愚钝,不知如何妥当,一切全听公主安排。不过小人以为,公主身份尊贵,这类小事不必亲力亲为,所以我又将此事求告了平曲侯之子公孙贺,他也答应帮忙。”
“哦?公孙贺?其人现如今任何职务?”
“公孙贺目前是任太子舍人,眼下暂时在南军领军,卫青与他曾是旧交,当日京城宵禁,才投奔到他府上。”
公主见卫青有些拘谨,知道他是顾忌自己的身份,叹口气道:“嗯,既然如此,也没有什么不可的。我见义纵身手不凡,也读过些诗书,不如就先进南军,过几日我再安排他进建章营吧?杨得意师徒擅长养狗驯兽,去了军中也不能一展所长,我就推荐他们去上林苑如何?其他几人就到南军中效命,如果不愿意,也可以留在平阳侯府。”
卫青闻言知道公主是煞费苦心,如此安排也确实合情合理,心中感激,施礼说道:“公主考虑周全,如此定能皆大欢喜,卫青替他们谢过公主!”
公主又道:“你卫青不同于旁人,我看就暂时留在我身边吧。”
“公主……如此怕有不妥吧?卫青留在公主身边……青万死不敢。”卫青欲言又止。
公主明白他的意思,叹了口气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我之间主仆身份有别,这些日子又发生了这么多事,难免会有风言风语,你放心,我自不会让你为难。”
“公主,卫青卑贱之躯,没有什么为难,只是留在公主身边,怕是会玷污了公主清誉。”
公主微微一笑,说道:“你我君子之交,天清日白,何来玷污清誉一说?只是我觉得你不同于义纵他们几人,你的才华志向又何止一个普通军士呢?我只是想找机会把你推荐给皇上。”
“卫青多谢公主抬爱,只是青本卑贱之身,岂敢有得见天颜,一步登天的妄想?”
“世间之事绝无定数,你且安心,暂时留在侯府为我驾车如何?”
“诺,卫青遵公主谕。”
“我知道做个驭夫委屈你了,但来日方长,你需要等待时日才能有大放光彩之时!”
“公主哪里的话,青奴隶之身,身无长物,能为公主效命是青的荣幸。”
“你切不可妄自菲薄,我看你就如同云中鸿鹄,每一片羽翼上面都闪烁着光辉,我是拴不住你的。只愿你他日冲天而起,不要忘了我这个为你搭桥之人,其实我能做到的,也仅仅只有这么点儿,以后的日子还是要靠你自己。”
“谢公主厚爱,卫青感激不尽,公主之大恩大德,必将永生不忘,没齿难报。”
景帝后元三年,新皇登基,时年二月,举行了隆重的国葬仪式,葬先皇于阳陵,谥号孝景皇帝。同年三月,新帝刘彻下诏,封太后王氏同母弟田蚡为武安侯,田胜为周阳侯。十月,改元更制,以建元为年号,中国历史从此开始了以年号为纪元的新时代。
守丧期间,平阳公主主要住在母亲王太后的住处——赫赫有名的漪澜殿,国丧结束,诸侯、已嫁的公主纷纷回到了封地,这是先帝在位时立下的规矩,非奉诏不得滞留京都。但是其中有两个人是例外,一个是馆陶长公主刘嫖,一个便是皇帝的亲姐姐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在长安常住却没有选择住在位于长安城西的平阳侯府,而是高价盘下了一处原本属于刘氏宗亲的旧宅子。
此处府邸虽然有些旧了,但依然气派,平阳公主着人修缮一新,择吉日入住,门楣上书:“平阳公主府。”
卫青作为侯府骑奴和侍卫的头领,自然忙前忙后。公主时常出入皇家禁苑,却少了以前在平阳时的排场,出行也不过是数人相随而已,而卫青也更多的充当公主车驾驭夫的角色。
虽然经历了一场新老皇帝的更替,但宫中一切平静,朝中百官各司其职,安分守己,皇帝也按部就班依照前朝的规程制度行事。但是平静的背后是小皇帝不安分的心。
十六岁的刘彻,少年丧父的悲痛尚未消减,便要面临朝中百官。开始的时候,还是有些忐忑,但很快就进入了角色。
刘彻的背后,是真正最为强大的力量——以太皇太后窦氏为首的外戚势力,老太太不动声色,稳坐东宫,可是朝中一切大小事务自然有人日日汇报。
老太太对于朝中人事的安排,也有自己的考虑,原丞相卫绾,是著名的大儒,在景帝一朝功勋卓著,堪称皇帝的左膀右臂,同时又曾任太子太傅,这个儒门弟子恪守圣人之道,一生梦寐以求的就是实现儒家的最高理想,以儒家思想治理国家,实现天下大同。
鉴于卫绾对年轻皇帝的巨大影响力和朝中的威望,太皇太后窦氏极为忌惮,这个一生谨小慎微却有大智慧的女人,坚定地认为清静无为是最好的治国之道,所以,一个同样坚定的儒门弟子,是她所不能容忍的。新皇登基,窦氏就授意朝中重臣对卫绾施压,迫使卫绾此去丞相职务,告老还乡。
她以为最大的隐患已经排除了,她的孙儿将沿着她心中设定好的道路走下去。她没有想到的是,刚刚登基的刘彻,已经开始不安分起来。
对于这个孙儿,窦老太太还是很满意的,尤其是那个金屋藏娇的故事带来的婚姻,将自己最为疼爱的两个孙辈联系在了一起。
老太太对权力并没有太大的欲望,但是,她比谁都明白权力的重要性。她的两个儿子,汉孝景皇帝刘启和梁孝王刘武已撒手人寰,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悲苦莫过于此,老太太悲痛欲绝,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尽力扶持孙儿刘彻即位,巩固江山社稷。在她的骨子里,就希望天下能安稳宁静,不要生出事端来就好。
而她的孙儿,年轻的大汉皇帝可不这么想,自小立志成为一代大有为之君的刘彻,很快对满朝老臣日日唯唯诺诺的样子厌倦了,他需要新鲜血液充实大汉的朝廷,实现自己的抱负。
这日下朝,皇帝首先来到漪澜殿,这是王太后先前一直居住的地方。孝景皇帝驾崩,皇后王娡也成为太后,按理太后应当移居长乐宫,也就是东宫,但是因为有太皇太后窦氏的存在,王太后很低调地处理了这件事,由其弟弟田玢出面,声称太后因思念孝景皇帝,不愿迁居,要守着旧日住所。
长乐宫,取“长久快乐”之意,因其位于未央宫东,故又称东宫。自汉以来就是太后的寝宫,代表这汉代皇权中的一支重要力量——外戚。
汉朝提倡以孝治国,父母双方的家族同样重要,这个时候,距离封建理学的诞生还有一些日子,且整个社会在惯性作用下,尚且保存了一些母系社会的余韵,因此,汉朝的女子有着后世女子无法想象的社会地位,其参与社会生活的广度和深度都是其他朝代难以比拟的。
所以说,东宫,是太后的寝宫,又不仅仅是这么简单,它更是一种地位的象征。住在东宫的太皇太后,也就不仅仅是皇帝的奶奶那么简单,而是尚处在少年时期的皇帝的监护人,更是汉家天下的监护人。
王太后并没有因为儿子登基成为皇帝放松警惕,反而更加谨小慎微,因为她比谁都清楚,在刘彻羽翼未丰之时,东宫的那位老太太才是大汉天下的真正主人。
所以当小皇帝刘彻喋喋不休,倾诉大臣们如何死气沉沉,朝廷上下又如何暮气一片的时候,王太后并不赞同。
刘彻说道:“我汉朝自立国以来就奉行黄老清静无为之道,到如今也已经有六七十年了,老祖宗的这一套也该改一改了吧?在这么下去,朕也就和这帮老家伙们一样了。”
“你是嫌大臣们老还是嫌黄老之说不好?”
“大臣们确实是老了些,可关键还是他们的这套学说,那些个老家伙,天天在我耳边说什么:‘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烦都烦死了。”
“黄老学说是我汉家立国之本,岂能厌烦?这话你也就说给娘听听,切不可传到东宫啊!”
“传到东宫又如何啊,朕如今是大汉皇帝了,奶奶怎么还要处处都管啊!”
“傻孩子,你以为做了皇帝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其实你这皇位不是一个人的,而是整个刘家的,甚至可以说还有一半是窦家的。别看你闹得欢,其实大臣们心里很明白,大事还是要请示过东宫太皇太后才能作决定。”
“母亲说的孩儿也知道,但孩儿也是刘氏子孙,想要有一番作为也是为祖宗江山社稷着想,想必奶奶也不会反对吧?”
“想要有一番作为是好事,当年你父皇和你奶奶选你作储君,也正是看中你聪明伶俐,睿智有为,你初登大位,有点自己的想法也不为过,彻儿切记,把握分寸即可,面子上,还是要处处将东宫尊在前头。”
“孩儿知道了!”
第四节 建元新政
有了太后的首肯,刘彻心里有了底,马上和两位师父赵绾、王臧商议,如何才能更化改制,行大有为之政。
时年,窦婴为丞相,田蚡为太尉,赵绾为御史大夫,此为朝中三公,是百官的首领,王臧任郎中令,也在九卿之列,四人皆为儒家弟子。
赵绾、王臧二人师出同门,都是鲁地鸿儒申培公的入室弟子。申公是汉《诗》学中“鲁诗学”之开创者,彼时誉满天下。赵绾、王臧二人敬师父如天人,和申公一样,他们是坚定的儒家理想推广者。
赵绾、王臧二人之于刘彻,亦师亦友,两人都是温文尔雅的学者,身负儒家理想,对于年轻的皇帝倾注了所有的心血,就是希望通过皇帝来将儒家思想推广到天下,获得所有人的认同。同时,两人也是并非夸夸其谈、胸无良谋的迂腐书生,而是具有经世治国之才的贤能之臣。
面对丞相窦婴的明哲保身,老奸巨猾的太尉田蚡也是左右逢源,他们既不敢直接顶撞皇帝,也不愿意为小皇帝的更化改制出一点力,因为久居官场的他们,对于局势看得要比书生意气的赵绾、王臧更加透彻。
同出儒门的他们,害怕皇帝,更害怕比皇帝说话还有分量的东宫太皇太后,所以选择了趋利避害。
赵绾、王臧终究是善于谋国,不善谋身,他们集中了一批认同儒家学说的官吏,很快行动起来。他们给年轻的皇帝制定了一系列的改革措施,试图为这个古老的民族和清静无为的帝国带来新的生机。
对于丞相窦婴和太尉田蚡的消极回避,皇帝刘彻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他们不反对,赵绾、王臧二人也乐得轻松。
刘彻新政的第一条便是招贤,在全国范围内遴选贤良方正、直言敢谏之士。在赵绾、王臧的主持下,来自全国各地的士子纷纷进京,参加皇帝亲自举行的招贤考试,其中就有公孙弘。
公孙弘已经年届六旬,见到招贤令大哭了一场,一生困顿,到了黄土埋了大半截的时候才有机会展露才华。思前想后,公孙弘收拾行装,拜别老母,进京应诏。
阿萌此时已经嫁为人妇,夫君待她极为贴心,虽然心底里也经常牵挂卫青,却也一日日淡化。大多数女人一旦嫁人,面对生活中的油盐酱醋,就会淡忘关于爱情的美好憧憬和幻想,一心一意对待自己的丈夫和孩子,阿萌也不例外。卫青只是她生命中的一段插曲,终究会曲终人散,其实她对于卫青,也是如此,只是这个时候,年少的他尚不明白这个道理。
刘彻极为重视此次考试,考试定在公车署举行,一大早各郡国士子陆续到场,一时间公车署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各国士子所学各不相同,诸子百家应有尽有,考试也不区分各家学说,以实际举措为准。考题很简单——策论,问当今天下治国之策。赵绾、王臧先初选了一百多份优秀试卷,再呈现给皇帝。
皇帝在建章宫一一召见了这些人,亲自策问“古今治乱之由,长治久安之道”。皇帝所关注的,并不是文章的华丽和应对的言辞,甚至不在意能应付一时的对策,他所在意的是具有统筹全局和具有长远战略思想的人才。
最终,公孙弘、董仲舒、严助、吾丘寿王等人脱颖而出。能言善辩,文辞华美的平原厌次人东方朔,此前虽然呼声颇高,却也只是被充为郎官,待诏金门。
所谓的贤良方正之士选出不久,他们的具体情况就被呈送东宫。选拔人才,为国家所用,这本无可厚非,但是有一个细节,大家都注意到了,那就是入选的这些人,全都是儒门弟子,哪怕有些兼学杂家,但依然是以儒学为主。
太皇太后自然也知道这一点,老太太虽然眼盲多年,但心智清楚得很。
刘彻嚷着要更化改制,她只当是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的,根本没有在意,听说选了一帮子儒生,都在公车署养起来了,她也不是特别紧张。
老太太一生信奉黄老学说,觉得老庄之道就是治国安民最好的指导思想,对于儒生的礼仪道德、繁琐礼制,老太太很是反感。反感归反感,对孙子的做法,她也不想干涉。
直到听说刘彻将这些人一一加以重用,担任朝中各个重要职务,老太太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毕竟国家的运行,靠的就是各级官员,如果儒生当政,黄老之学肯定要受到压制,国家将会按照儒生们的意愿运行,这是她所不愿意看到的。
仅仅是用了些人,倒也不足为虑,主要是接下来的所谓新政,让窦老太太心惊肉跳。
汉武帝采董仲舒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崇儒术。又设立太学,专门教授儒家经典。董仲舒针对时弊,还提出了更化改制的具体措施,首先是列侯就国,这是景帝时代就提出来的,但是执行的并不彻底,现在,采取更严厉的措施,使诸侯坐镇当地,教化子民,守土安邦。
其次是除关,“关”原指函谷关,“除”是解除;“除关”就是解除进入函谷关的关禁。秦朝严刑峻法,为了保卫首都咸阳的安全,没有一张正式的公文作为特别通行证,不得出入函谷关。这就是关禁。到了汉代,政通人和,盗贼、叛乱虽未绝迹,却已经不是社会的主要矛盾了。后来,这个“除关”概念扩散到了所有关口和城门。
再次,就是一条对既得利益阶层来说最不能接受的措施:检举,即检举宗室及诸窦违法者。“宗室”就是刘姓皇族,“诸窦”就是太皇太后窦氏的宗族。简单来说,鼓励检举皇亲国戚中违法乱纪的人,以维护社会稳定,巩固中央集权。
这些措施的实际意义,是为了抑制诸侯在中央的政治影响力。刘彻通过更化改制,命令当时驻在京城的列侯回到自己的封地。同时强制各地包括各封国、诸侯领地开放城门,不得私设关卡限制往来出入。这是打破地方割据的重要举措。
除此之外,加强了治安管理和不法行为惩处力度,对贵族子弟横行不法者严惩不贷,一旦触犯刑律,就毫不留情地削除其贵族属籍。
这些措施引起了既得利益集团的强烈不满,列侯、宗室贵族、外戚空前团结,原本互相不服气、互相诋毁排挤的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集聚到太皇太后窦氏周围,诉说着新政的种种不是。
中央集权的君主专制制度下,皇权是极具排他性的,皇帝对全体国民以及土地等社会财富拥有绝对的控制权和管理权,皇权是至高无上的,无法被超越的权力。而利益集团是依附在皇权之上的,他们相辅相成却又互相牵制,甚至互相敌对。
所谓此消彼长,加强皇权就要削弱贵族的权力,自然会引起诸多人的不满。所以此番“有为”“无为”之争必然会进入一个白热化的阶段。
太皇太后的要求很简单,她要刘彻废弃儒学而采行黄老之道,恢复文景时代的“无为之治”。太皇太后身份特殊,既代表皇权有不得不兼顾外戚,所以,这个道路之争最终由她来解决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但是,年轻的刘彻初尝绝对权力的滋味,怎么愿意就此罢手呢?
于是,赵绾和王臧建议,让赵绾在廷议时上书,以皇帝已行冠礼为由,建议皇帝对于国家大事,不必报知请示于“东宫”,而可以通过廷议自行决断。
这触及了太皇太后的根本利益,太皇太后经历三朝,深谙权术之道,怎能容忍大权旁落?她决定除掉这些在小皇帝面前鼓捣是非的儒生。她动用贵戚、老臣,尤其是尊崇黄老之学,恭谨无比的石奋父子和家学源远的许昌等人。
石奋字天威,为人无才无学,却处处谨小慎微。孝景皇帝在位时,石奋位列九卿,秩比二千石,因其四子皆官至二千石,故号为万石君。
石家父子的为官之道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当然这只是表象,实际上他们的内心很精明,之所以摆出这么一副姿态就是为了投当权者所好,他们的办事能力还是很值得肯定的。一干人等很快搜集到了不少关于赵绾、王臧莫须有的“奸利”之事,上报东宫太皇太后,以此作为斥责皇帝的依据。
非但如此,这些人还动用了廷尉,迅速逮捕赵绾、王臧下狱,赵、王二人长于谋国,不善谋身,为国家事,从未考虑自身安危,直到下狱,二人才明白过来。
由于其中牵扯众多,而且赵、王二人釜底抽薪之策触动了太皇太后和一干重臣的根本利益,所以他们也知道,如今撕破脸皮,事情已经无法挽回。非但新政就此夭折,他二人也性命难保,就连刘彻的皇位,都岌岌可危。
为避免太皇太后进一步展开针对皇帝的行动,二人不得不在狱中含冤自杀。
刘彻心比天高,却无任何还手之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师身陷囹圄,直至被迫自尽,而身为天下之主的皇帝无能为力。这让他的心身都受到了打击,很快形容憔悴。
其后,窦氏罢免了丞相窦婴、太尉田蚡,清除了在重要职位上的儒生。并下诏,柏至侯许昌是接任窦婴做了丞相,武疆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并从此罢除太尉一职。皇太后以儒生言语文饰浮夸缺少朴实行事,石奋父子不善言谈而能身体力行为由,让万石君的大儿子石建做了郎中令,小儿子石庆做了内史。自此,朝中重要职位上都安排了信奉黄老之学的人员。
轰轰烈烈的建元新政被迫偃旗息鼓,一干新入选的方正贤良之士尚未登上历史舞台,就被迫黯然下来。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留在了公车署,等待下次机会的来临,有一些离开京城,去云游天下。
皇帝心灰意冷之下,整日沉迷于上林苑中的猎射嬉戏,不再过问朝政,而王太后和平阳公主已经感觉到了前朝后宫的巨大压力。
京城不同于平阳,公主也不敢太过招摇,单车简从的日子比较多一些。自从东宫震怒,出手惩治了气势正盛的儒生,迁怒于皇帝,住在漪澜殿的太后也是如坐针毡。
太皇太后举重若轻,瞬息之间就将刘彻的新政毁于无形之中,一夜之间朝中局势大变,非但军权旁落,就连朝政都被掌握在了这群笃信黄老之术、紧紧围绕在窦老太太周围的世勋世禄的老臣手中。有了太皇太后撑腰,他们视皇帝为无物,凡事只要东宫首肯,直接绕过皇帝施行。
这个时候,一股暗流开始涌动。
老臣们非常清楚地知道,年迈的太皇太后时日无多,和风华正茂的皇帝相比,他们的靠山是如此脆弱,他们知道,一旦太皇太后仙游,他们面临的将是灭顶之灾。刘彻的精明强干他们已经见识过,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就试图改变祖宗几十年来的规矩,行新政,树新规,假以时日,等他历练、成长,年富力强的时候,又该有怎样的作为?
朝臣们不是担心皇帝有作为,而是害怕一个大有为之君的兴起必定会重新启用一批得力之臣,这势必会在朝中形成新贵阶层,损害他们的利益。
作为既得利益阶层,他们自然不会束手就擒。私下里,他们已经暗自物色宗室贵族,企图代替刘彻,成为新一代的皇帝。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宗室贵族,地位尊崇,血统高贵,最关键的,他绝对不能是儒门弟子,要和他们一样,笃信黄老无为之说。
淮南王刘安,高皇帝刘邦之孙,皇帝刘彻的叔叔,在国人中素有贤德之名。建元元年十月,刘安曾入朝,皇帝以叔父之礼相见,非常尊重这位博学的诸侯王。
淮南王表面恭敬,实际上也是心怀鬼胎。如果没有太皇太后的这一处,他也安于做一个偏安一方的诸侯王,可是朝中的种种迹象,让他开始有了非分之想。
朝中旧臣大都是庸碌之辈,刘安贤德之名,誉满天下,他无疑是这些人最合适的人选。刘安醉心于研究老庄道家学说,组织了天下学子,著书立传,在天下人中享有贤良博学之美名,也颇得太皇太后的青睐。
刘安其实也在暗中关注着京城的一举一动,得知魏其侯窦婴罢相,武安侯田蚡赋闲,备受鼓舞,他表面上不动声色,每日依旧在丹房修炼,实际上心中激流涌动,迫不及待暗中联络朝臣,意图问鼎神器。
刘安最为看中的是赋闲在家的武安侯田蚡,田蚡其人虽未儒生却不固守旧礼,有大才却贪图小利,淮南王以重金贿赂之,田蚡果然高兴,自此和淮南王交好。
建元二年,太皇太后打击了儒家势力,皇帝心灰意冷,淮南王选择了皇帝最为落魄的时刻入朝,献上了一步道家巨著——《鸿烈》。“鸿”者,广大之意,“烈”是光明的意思,其义为广大而光明的通理。其意有二:一是为太皇太后坚持道家无为治国之道提供理论依据,表明自己是坚定的黄老学说执行者,其二,也是向天下臣民和朝中旧臣彰示,自己才是汉家传统的维护者和继承者。
等到淮南王《鸿烈》一书送到,朝野立马一片哗然,太皇太后窦氏更是大为赞赏。刘安此举,无异于雪中送炭,老太太正需要这样一套完善的理论来说服孙儿,也极为需要刘安这样的一个人来给刘彻树立一个对立面,以便时时警醒他,敲打他。
太皇太后专门从公车署请了几位博士,为自己诵读了《鸿烈》一书,其后,太皇太后下诏,亲自为此书命名为《淮南王书》,这是一种对学者至高荣誉和嘉奖,刘安不由有些飘飘然,以为太皇太后也动了废立之心,以为梦寐以求的皇位唾手可得。
好事之徒早就将这个消息传遍长安,一时间朝野震动,淮南王刘安名声大噪,众老臣纷纷弹冠相庆,各路派系都不得不考虑淮南王刘安这股不容小觑的势力,有意志薄弱之徒已经开始打起了小算盘,其中,就有皇帝刘彻的舅舅,赋闲在家的前太尉、武安侯田蚡。
淮南王入朝,武安侯田蚡亲自驱车,远迎霸上。两人促膝长谈,田蚡道:“当今陛下年幼,尚无子嗣,大王是高皇帝嫡孙,广行仁义,贤德博学,天下无人不知。说句犯忌之言,要是有一天山陵崩,怕是除了大王,朝中无人能继承大统。”
淮南王刘安彼时已经年纪不小了,而刘彻正是青春年少,田蚡此番话再明白不过了,他是在向刘安表明心迹。作为皇帝的亲舅舅,尚且如此,何况他人乎?
其实刘安想错了,所有人都想错了。毕竟血浓于水,太皇太后虽然不满皇帝的所作所为,但刘彻毕竟是她的亲孙子,教训一下有可能,但要将皇位交给他人,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虽然如此,太皇太后还是决定,通过显示废立之心,来给刘彻一个警告,因此,朝臣贵戚们的这些异动,她并没有制止,反而有些放纵,表现出支持的假象。
淮南王刘安沉浸在这种假想之中,幻想有一天荣登大宝。所以他一方面开始更加卖力地著书立说,扩大影响;另一面,偷偷派出心腹,继续暗自联络朝中重臣。
此时匈奴也来凑热闹了,不但屡屡犯边,攻入边境城镇,劫掠边民,还致书汉庭,要求延续和亲。
朝中大臣有意为难这位年轻的皇帝,将此事当面奏请。匈奴提出的条件很简单明了,一是给钱给粮给铁器丝绸布匹,二是要汉朝立刻送一位真的公主去。
这皇家公主,金枝玉叶,怎么能去匈奴受苦呢?
如果按照惯例,选一位宫女或者民间女子册封为公主远嫁匈奴,怕是糊弄不过去了,皇帝一时间束手无策,索性将这个皮球踢给了东宫,看老太太如何处理。
太皇太后也明白,此次匈奴来势汹汹,恐怕不是能轻易打发的,老太太舍不得自家孙女,下臣们自然也明白,于是建议选宗室皇族诸侯王之女,封为公主下嫁匈奴。可是又有哪个王爷愿意让自己的女儿远嫁匈奴,受这个苦呢?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淮南王刘安站了出来,表示愿意让女儿刘陵和亲匈奴。太皇太后大喜,愈加敬重刘安,刘安的呼声威望达到了顶峰。
刘陵为淮南王嫡生女,生性聪慧且貌美如花,自小读得诗书,能言善辩,刘安甚为宠爱,视如掌上明珠。
刘安此举大有深意,并非只为太皇太后排忧解难。他知道,以女儿的聪慧及倾城倾国之貌,如果能和亲匈奴,必定会影响匈奴政局,甚至权倾朝野也未可知。而刘陵也非常愿意为父亲的大业献出自己。
于是,刘陵来到了长安,住进了平阳公主府,在平阳公主的教导下学习宫廷礼仪,皇家风范,等待远嫁匈奴。除了住在平阳公主府上,平阳公主出入宫禁之时也带着她,作为一个顶替自己女儿,远嫁塞外的苦命女子,王太后对她百般呵护,就连太皇太后也多次叫她到身边小住。
这使得刘陵很快熟悉了京城中的贵戚,并通过大量金钱铺路,形成一个不小的人际圈子,为父亲淮南王的大事做准备。刘陵身份尊贵,更兼生得婀娜多姿,体态妖冶,对朝中重臣有意亲近,自然无往而不利,尤其是国舅田蚡。
淮南王愿意以亲生女儿解国家之危难,朝野上下称颂不断,太皇太后亲手赐给淮南王皇家御用之龙头杖,准其上殿面君可以着履佩剑。一时间,淮南王尊宠无以复加,朝中各路势力纷纷向其示好,表达效忠之意。
宫中和朝中的这些异动,王太后和平阳公主心知肚明,但目前看来也无良策,只好更加小心谨慎,对太皇太后恭敬一如从前,对馆陶公主也是毕恭毕敬。少年皇帝刘彻对此一无所知,他还沉浸在他的革新事业失败和失去两位老师的痛苦之中。
馆陶公主自恃拥立皇帝有功,气焰极其嚣张,非但横行后宫,对太后视如无物,对朝政也是屡屡干预。馆陶公主已经年届四十,却也不知检点,和府中美少年董堰私通,闹得满城风雨,皇家脸面尽失。
皇帝对这个丈母娘有诸多不满,但他也是自身难保,只好忍气吞声,反而在太后的授意下,屡屡封赏。
而馆陶公主的女儿阿娇,现在已贵为皇后,母仪天下。但她自小娇生惯养,入了皇宫更是众星捧月,没有一点温柔婉约之气,皇帝自即位以来就处处掣肘,如今更是岌岌可危,心烦意乱之下,对皇后自然也没好声气。夫妻二人关系紧张,进而影响到了王太后和馆陶公主之间的关系。
第五节 峥嵘初现
平阳公主是皇帝的胞姐,对于弟弟面临的窘迫局面,她也是束手无策。此时,平阳传来消息,平阳侯曹寿沾染恶疾,病倒在床,特上呈皇帝,请求返京治病。
皇帝对这个文雅的姐夫颇有好感,恩准其全家返回京城。随之而来的还有平阳侯老夫人和公主亲自调教的歌女舞伎,卫子夫也在其中。
这段日子卫青过得很惬意,公主进宫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他也无所事事。虽说眼下他的身份还是奴隶,但只要不为公主驾车,基本上无人过问他的行踪。
卫青是个闲不住的人,一旦无事就浑身不舒服,长安的繁华喧闹让他无所适从,丛林草原是他自小游乐的场所,也是他最为向往的地方。长安西边是大片的草原,可那是皇家禁苑——上林苑,外人不得踏足,好在长安东郊也有大片林木,林木之间杂草茂密,野兽出没,也算是理想的狩猎场所。
月影虽然被公主收为己有,但指派卫青喂养,所以卫青得以和它朝夕相处。
卫青一身白衣,和洁白的月影相得益彰,在城中时卫青不敢纵马,此刻已经人迹罕至,卫青纵马驰骋。
林中树木不甚茂密,不时有野兔野鸡出没其间,卫青手痒痒,可想到现在身在侯府,猎物也无法处理,也不好出手,只好纵马搭箭,对准林中树木。弓弦响起,枝枝正中树干,人马合一,驰骋在草地上,真是畅快淋漓,不知不觉日近正午,月影在草地上大嚼,卫青也感到腹中饥饿。
卫青手持弓箭,小心翼翼地进入林中,前方突然响起一阵野鸡急促的叫声,一只色彩斑斓的野鸡从草丛中窜起,卫青定神,一箭射出,野鸡在空中扑腾了几下,落在了远处,卫青快步走过去,只见草丛中站起两人。
为首者一身黑色劲装,黄金束发冠,身配白玉璧,一副富贵打扮,身边小厮着布衣,看样子是一对主仆。
走近了卫青才发现,黑衣者身材高大,长相却有些古怪,高鼻深目,黑面虬髯,不似中原人士,却活脱脱像个匈奴人。
“此处是长安近郊,为何会有匈奴人?”卫青下意识攥紧手中长弓,对方却已经开口道:“壮士一箭正中野鸡脖颈,真是好箭法啊!”一口不太熟练的长安官话,让卫青有些放心。
主仆二人走进,拱手施礼:“在下於丹,主仆二人在此打猎,得遇壮士,见识神箭,实在是有缘,可否到树下营帐处一叙?”
卫青见对方虽然是一副匈奴蛮夷的长相,但衣着华贵,礼数周全,文质彬彬,还礼道:“在下卫青,区区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唐突贵人,还望恕罪。”
小厮赶紧往前一步,对卫青道:“卫壮士,我家主人原本是匈奴王子,孝景皇帝时来我大汉,想必壮士应有所耳闻。”
提起匈奴王子,卫青才想起来,来到长安,时常听到这个人,谁想到此时竟然就在眼前。
“原来阁下就是闻名遐迩的匈奴王子於丹,小人平阳侯府奴仆,实在不敢和大人一叙。”
“哈哈,卫兄弟此言差矣!我匈奴人敬重勇者,不管他什么身份,我在林中观察卫兄弟许久,你不但马上功夫了得,一手神箭更是了得,就是我匈奴的射雕者,也不过如此。”
“侯爷过奖了,卫青不敢当!”
原来这於丹虽然归附汉朝,但毕竟在大漠草原生活了多年,酷爱猎射,骑马,平时一旦有闲暇,必定会到郊外来。
於丹在汉朝臣民中知名度很高,他是第一位归附汉朝的匈奴贵族,同时,他在匈奴的地位也非常尊贵。当年,匈奴内部纷争不断,作为匈奴单于之子,於丹在争位活动中落败,不得已南逃,降了汉朝。孝景皇帝力排众议,破格将他封为安陵侯。
於丹来到汉地,起先也是郁郁寡欢,后来,看到汉地欣欣向荣的富庶景象,又颇为欢喜,自此立志作一位大汉臣民。
孝景皇帝专门为他安排了几位老师,学习汉语、文字及礼仪,几年下来,於丹学得不错,日常生活对话完全没有问题,他也娶了汉人女子为妻,生下了几个孩子。
作为匈奴的王子,也是第一位来降的匈奴贵族,於丹因为其相貌、身份在京城拥有很高的知名度,京城民众大都听过或见过他。
一个失意的降兵,虽然贵为诸侯,但实际生活却无异于坐牢,京都不过就是大一点的监狱而已。一个年轻的骑奴,虽然身无长物,却豪气万千。匈奴人天性尊崇强者,面对卫青的骑射武艺,於丹大为赞赏,二人一见如故,促膝长谈,卫青也因此略知了一点匈奴内情。
匈奴的君主号称单于,全称音为:“撑犁孤涂单于”。“撑犁”,匈奴语之“天”,“孤涂”意为“子”,“单于”意为“广大”。单于之下,是左右贤王,原则上左贤王是单于的继承人,接下去,匈奴统治集团内依次有: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然后是千夫长、百夫长、十夫长。这个游牧民族,在行进时被组织得像一支军队,一旦需要作战,日常的生活生产方式立刻可以转换为战争中的建制,所以,对于军事行动来说,他们的这种社会结构是最为合理的。
於丹非常欣赏这个勇武的年轻人,卫青也希望能通过他多了解一些匈奴的情况,只要公主入宫,卫青有闲暇,两人就时常相约结伴出猎。卫青知道,要想真正了解匈奴,还是应该深入匈奴地界,真正地见到、接触到他们的生活才行,道听途说毕竟得来太浅。
几天之后,公孙敖陪伴着卫青的两位姐姐——君孺和少儿来了京城。少儿已经生下了霍仲孺的孩子,只是这霍仲孺死活不敢承认这个孩子,更不敢领回家中抚养,少儿心灰意冷,对懦弱的霍仲孺也失望透顶。
正好公孙敖来到平阳,寻找卫青,得知卫青去了京城,就暂时在平阳住下来,等待卫青的消息。正在这时候,公主从京城传令来,召一批年轻的家生女仆进京伺候,公孙敖才得以和君孺、少儿两人结伴来到京城。
卫青只好又去求公主,让公孙敖入了汉军。也算是这小子命好,入伍不久,皇帝就心血来潮,扩充了亲随卫队建章营,公孙敖因为生的高大,体格强健,被选入建章营,义纵也是其中一员,就连最为年少体弱的杨得意也因为狗养得好,被选到上林苑行宫中的狗舍伺候。
卫青依然还是平阳侯府的骑奴,为公主驾车,侍奉左右,还好公主时常住在后宫,所以他有大把时间可以自由支配。
失意的皇帝无所事事,整日在长安城内纵马游荡,一日来到武安侯府,未经通报直入后堂,田蚡正在饮酒取乐,见皇帝到来,急忙出迎。
甥舅二人落座,田蚡道:“值此多事之秋,陛下不宜来臣下寒舍,今日陛下到此,怕不一会儿就会有人通报东宫。”
刘彻闻言亦觉得不妥。刘彻道:“舅舅所言极是,朕心中烦闷,朝中尽是万石君父子一般的大臣,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实在无趣啊!”
“陛下,请听仆臣一言,陛下眼下羁绊诸多,更需要谨小慎微。东宫若是得知陛下频繁会见大臣,必然会疑心陛下有什么图谋。此时此刻,陛下更要耐得住寂寞,沉得住气,陛下青春正好,何愁没有一飞冲天之日?虽然眼下受困于东宫,但切记来日方长。”
“舅舅所言,朕不是不知,只是此刻见到舅舅,心里也舒服些,以后朕会注意的。”
“陛下不能常和臣见面,不过有一人,陛下不妨可以多见见。”
“哦?舅舅所指何人?”
“魏其侯窦婴。魏其侯是东宫太皇太后的亲侄儿,虽然老太太也不满意他支持陛下革新,但他毕竟是窦家的人,血浓于水,老太太实际上还是很看重他的,陛下如若烦闷,可以招来魏其侯叙话,老太太必然放心。”
“舅舅所言果然高明,魏其侯也是有大才之人,做事干练,功勋卓著,朕与他颇为投缘,闲谈之中也有收获。”
“陛下,如此甚好!魏其侯虽然也和臣一般赋闲在家,但他是做过大将军的人,在军中、窦家人中都有很高的威望,陛下和魏其侯亲近,老太太必然放心。”
田蚡安排了歌舞饮宴,舅甥二人酒至半酣,且歌且舞,闹腾了大半日。
早有人将这个消息报告给了东宫太皇太后,老太太得知二人只是饮宴,也没有放在心上。
离了武安侯府,刘彻也不回宫,又去了上林苑,当夜没有住在行宫,而是选了一片树林扎营,按照野战行军的做法安排野营。
第二日,皇帝诏魏其侯见驾。这窦婴是太皇太后的亲侄子,也就是皇帝的表叔,二人饮酒作乐,谈天说地,只字不提朝政之事。
晌午之后,侍卫通报,平阳公主前来见驾,为皇帝进献干果蜜饯等点心,皇帝饮宴已久,正好想吃些爽口小吃,闻言大喜,立刻传召。
皇帝亲到帐外迎长姐,只见公主的马车缓缓驶来,驾车的正是卫青。刘彻见卫青高大健壮,虽一身骑奴布衣装束,但仍难掩悍勇之气,眉目之间一股威武淡然的气魄,不由得多加留意。
窦婴觉察到刘彻的举动,也注意观察起来这个年轻人,剑眉星目,面像柔和,不卑不亢。
皇帝素知窦婴好习相面之术,问道:“魏其侯擅长相面识人,今天你看看这个年轻人如何?”
窦婴不敢打马虎眼,躬身道:“陛下,好个精干的年轻人啊,身形眉目之间,满是忠厚良善之气!”
待卫青搀扶平阳公主下车,刘彻打趣道:“姐姐这气色不错啊,几日不见越发明艳动人!就连姐姐身边的这个驭夫也是相貌堂堂,气度不俗啊!”
平阳公主赶紧行礼参拜:“陛下取笑姐姐了。姐姐哪里比得上陛下的后宫佳丽呢?姐姐的这个马夫,也不过是府中的奴隶而已,何来气度一说。”
窦婴赶紧上前见过公主,方才这个驭夫出手搀扶公主,二人之间似乎是随意为之,看来两人关系必定不一般,窦婴笑道:“英雄不问出处,谁说公主家的奴隶就不能是英雄呢?”
卫青知道面前的年轻人就是大汉皇帝,有些紧张,暗暗定下神来,垂手侍立一旁,低头不敢直视。待到窦婴提到自己,卫青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公主笑着应道:“他叫卫青,生下来就是平阳侯府的奴隶,我看他聪明机灵,就让他给我赶车,他这个人,赶车喂马还可以,哪里称得上什么英雄?表叔真会说笑。”
“公主恐是怕这样的人才被皇上收去吧?方才这个卫青起身勒马,翻身下车,臣可是看得一清二楚,想必他肯定是弓马娴熟之人。”
刘彻见二人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遂出言打断:“你们两个不要争了,快快进帐,朕要吃姐姐带来的点心,至于这个卫青,到底有没有能耐,朕看就这么办吧。这上林苑中野物颇多,你卫青就去射几只回来,让朕看看你的本事。”
卫青赶紧跪下:“诺!”
公主回头看了一眼卫青,三人进入帐中。卫青明白,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多么珍贵的机会。
卫青在马上思忖,如果是平常,他只需射中猎物即可,今天,在皇帝面前,他必须要表现出自己最闪光的一面。军中高手如云,仅仅射中猎物不足为奇,要想引起皇帝的关注,必须要另辟蹊径,为他人所不能为之事。
主意已定,卫青便耐心寻找机会。
思索之间,月影已经奔出数里之远,皇家禁苑猎物很多,但皇室打猎主要靠众人驱赶猎物,此时卫青孤身一人,猎物并不多见。
为保万无一失,卫青下马开始在草丛中搜索。
这边帐幕之中,皇帝、平阳公主和窦婴三人已经坐定。皇帝道:“还是姐姐有心啊,朕这些日子天天饮宴,早已经腻了,姐姐带来的这些小点心正合朕意啊!”
“陛下喜欢就好,姐姐下次多带些来。”
“这个卫青,朕也颇为欣赏,方才魏其侯说他是忠厚良善之貌,就是不知道他有无真才实学,是不是个有用之人?”
窦婴道:“陛下,公主,以臣的观察,此人虽为奴隶,却完全没有下人的卑躬屈膝之态,丝毫感觉不到卑贱之气,再看他,身形高大强健,似乎身手不凡,但是臣细细观察其眉眼,却丝毫没有暴戾恣睢之色,这种人真是难得啊!”
皇帝哈哈大笑道:“表叔识人,果然入木三分,朕深以为然。”说着转向平阳公主,“朕也看他不错,姐姐要看好这个奴才哦,说不定哪天,朕就要抢人啦,哈哈哈……”
“皇帝能看中卫青,那是他天大的福气,只要陛下开口,姐姐绝对拱手送出。”
“哈哈哈,朕这不是夺人所好吗?姐姐真的舍得啊?”
平阳公主羞红了脸,娇嗔着说道:“陛下取笑姐姐,姐姐以后再也不给陛下带好吃的了。”
气氛空前轻松,刘彻终于说出了心中憋了很久的话:“表叔,现在就咱们三个人,都是骨肉至亲,朕想问问你,对朝中局势有何看法?”
“陛下就是不问,臣也要说。臣以为,眼下陛下虽然受挫,但切记来日方长,万事不可操之过急。”
“朕是着急啊!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何其短暂,朕想要有所作为,却处处受打击,不得不浑浑噩噩,沉迷酒色游猎之中,虚度光阴。”
“陛下想要远行,却受困于脚下的羁绊,此时陛下何不停下来歇息一下呢?其实这个时候,陛下学学老庄的清静无为,也是大有裨益的。”
“眼下怕是朕想要清静无为都不行了,朝中贵戚之中多有异动,想必表叔也有所耳闻吧?”
“臣闻知一二,但臣请陛下放心,这都是痴心妄想,老太太心里跟明镜似的,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的,她老人家想要的,不过是给陛下一个警示,希望来日她不能陪在陛下身边的时候,陛下要懂得张弛有度,循序而进,切记不可好大喜功,贪功冒进。这些人想利用老太太对陛下不利,妄图染指神器,那绝对是痴人说梦,老太太的那点心思,全都在陛下身上,就盼望着陛下能成长为一个千古明君。”
刘彻沉吟半晌。窦婴继续说道:“眼下老太太虽然有意冷落陛下,但陛下毕竟是她最亲近的人,血浓于水,他人怎么可以和陛下相比。眼下的挫折,陛下要一力承当,非但如此,还要更加忍耐。”
“忍耐?朕已经远离朝堂,把所有的权力都交出去了,还要怎么更加忍耐?”
“陛下,东宫的意思不是要你交出权力,更不会因此起了废立之心,而是要历练你,让你成长为一个有城府、有韧性的君王。所以陛下避开朝政,躲到上林苑中的举动是合乎时宜的。毕竟谁也不想见到赤裸裸地对抗,所以眼下陛下要做的,就是要韬光养晦。”
“表叔,朕懂了。”
说话间,马蹄声渐进,原来是卫青回来了,正在帐外侯旨。
卫青带回来的猎物让三人大吃一惊,那是一长串青鸟,青鸟是类似麻雀大小的青蓝色小鸟,体型小,飞行速度极快,能在空中急速转弯,张衡曾在《西京赋》中写道:“翔鶤仰而不逮,况青鸟与黄雀。”由此足见射取青鸟的难度。
刘彻大喜,赏卫青酒肉。更让他高兴的是窦婴的这番话,放松下来的皇帝喝得痛快,来了个一醉方休。
有了窦婴的这番分析,刘彻算是彻底放下心来。先前纠结无比的儒道之争,此刻也已经放下来了,儒道,其实都不过是皇帝统御的一种手段,不应该成为你死我活的路线之争。
皇帝曾经重用的那些儒生大都有文采、辩才,太皇太后爱屋及乌,恨乌及屋,转而对无才华无学问却恭敬谨慎的人加以启用。其中号称“万石君”的前太子太傅石奋及其四个儿子被委以重任,大儿子石建担任郎中令,小儿子石庆任内史。
在这些人的包围中,皇帝刘彻透不过一丝气来,痛苦的快要窒息,正好,他也抱定了韬光养晦的打算,索性远离朝政,整日游荡在上林苑中,过上了犬马弋猎的生活。
上林苑是皇家禁苑,纵横四百余里,年轻的皇帝到了其中,很快发现了乐趣,纵马骑射,野营、野餐的生活能让他暂时忘记现实中的失败,更重要的是,这种生活也让东宫太皇太后放下心来。
黄老和儒家之争的背后,实际上是太皇太后的权威和皇权的斗争,这一阵,皇帝败了,如果皇帝不甘心,继续组织反扑,那么事情的性质就变了,那将是你死我活的残酷政治斗争。而现在,他坦然地接受了失败,并且在犬马弋猎中寻找乐趣,说明他并不在意被奶奶教训,避开正面交锋,缓和二人的关系,也可避免大规模政治斗争的损伤。
第六节 金风玉露
皇后阿娇骄横嫉妒,独占君宠已有两年,却不见怀孕,为此遍请天下名医,花费巨大,却不见效果。为此,皇帝对阿娇也日渐疏远,惹得馆陶公主母女不悦,自然少不了在东宫老太太面前吹风。老太太虽然疼惜外孙女,但她更重皇嗣的传承。
青春少年,本是对男女之爱需求最为旺盛的时候,皇帝无奈娶妻如此,原本人人称赞的金屋藏娇,如今已成为无奈的苦笑。
这一切,都被平阳公主看地眼里。
公主的日子也不好过,整日同母亲王太后一起担惊受怕。按理说弟弟登基成为皇帝,她这个胞姐也应顺理成章地成为长公主,但是,母亲考虑到不能抢了馆陶长公主的风头,硬生生把这茬压了下来。
这些日子,她陪母亲一起煎熬,突然之间就明白了权势的重要性。她是皇帝的亲姐姐,却也是臣子,她的一切都是皇帝可以予取予夺的,而她想要的权势,也是皇帝可以赐予的。
虽然眼下皇帝和东宫老太太争斗,貌似水火不容,实际上她心里比谁都明白。她以一个女人的直觉敏锐地感觉到,奶奶和孙子的争斗是无法伤及根本的,而那些妄图废立的人都是痴心妄想。太皇太后年事已高,所求的不过是几天安稳日子,儿孙满堂,后继有人才是她心里真正的想法。
正是出于这种认识,平阳公主为皇帝安排了一场邂逅。
这场邂逅的女主角广为后世所知,但在那一天,她确实不是主角。平阳公主为皇帝准备的都是良家女子,他们都是平阳附近平民家庭出身的女子,读过书,受过最基本的教育,在平阳侯府接受过专业的音乐舞蹈训练。
那天,这些千娇百媚的良家女子载歌载舞,费尽心思却并没有引起年轻皇帝的注意,反而一个年龄偏大的歌女,凭着一曲清唱打动了皇帝的心。
这个女子就是卫子夫。
卫子夫的年龄,要长这些歌女几岁,因此多了几分成熟的风韵,少了几分青涩。一曲歌罢,皇帝已然心动,一夜风光旖旎。
这个结果是平阳公主所没有想到的,卫子夫的奴隶身份颇为尴尬,就在第二天皇帝尚未起床的时候,公主已经安排好了,卫青、卫子夫全家革除奴籍,成为自由民。
皇帝得知昨夜的女子正是那日所见的卫青之姊,大悦,传诏卫青、卫子夫姐弟二人随驾入宫。
卫青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后院喂马。昨夜皇帝召幸子夫之时,公主已经忍不住喜形于色。皇帝坐拥天下,可以想象得到,天下的佳丽只要他愿意尽可以全都收入囊中,一个女人对皇帝来说算不得什么,也许很快他就会厌倦了。但对于一个出身奴仆的女子来说,这无异于一次重生。
公主因为皇帝临幸子夫而高兴,一是因为最初的设想眼见就要实现了,二者,卫青也因此有机会更能接近皇帝。但是另一方面,平阳公主又有些担心。她自小长于宫中,宫廷斗争之险恶,也颇有濡染,此时,她要比皇帝清醒。
“陛下厚爱,姐姐替卫氏姐弟谢过,但是,陛下此时要带子夫入宫却似有不妥。”
“寻常富贵人家尚且三妻四妾,朕是天下之主,将姐姐府上一名歌女带入宫中就不妥了?”
“陛下今天带子夫入宫,并非之是寻常人等纳妾这么简单,后宫之事即为朝政,后宫的争风吃醋,势必影响陛下和皇后关系,而皇后身后是整个窦家,陛下恐怕要三思而后行啊!”
刘彻有些怒容:“笑话,朕大婚已有数年,皇后独承雨露却不见为朕生下一二半女,难道朕就要守着如此一个皇后,不能亲近别的女人吗?”
“陛下是可以亲近任何女人,但是眼下,陛下只能亲近皇后。”
“朕就不信这个邪了,太皇太后不是最希望朕能诞下皇子吗?不亲近别的女人,皇子如何生下来?”
“这……陛下切不可莽撞,留子夫在姐姐府上也是一样的,陛下为何要如此执意而为呢?”
“姐姐有所不知,天下女子有绝色容貌者众多,朕也不是独喜这个卫子夫,朕看重的是卫青。他的弓马娴熟,武艺超群,朕已经见识过了,朕和他交谈之下,发现他饱读圣贤之书,懂得行军打仗之法,不得不说是个难得的人才。”
公主不语,皇帝继续说道:“魏其侯善相人面,那日你也听到他说卫青,其实朕也不在乎这些虚妄之言,但眼见其谦卑柔和之下,难掩威武淡然之气魄,朕甚是欢喜!”
“陛下所言极是。”
皇帝的目光黯淡了下来,有些落寞,说道:“朕如今处境艰难,不得不四处游荡,以无欲无求之姿态来韬光养晦,其实朕的心里非但有万里河山,还有一飞冲天的雄心壮志。朕欲选天下有才学之士,却不得不半途而废,只能将这些人养在公车署中。眼见光阴似水,时光流逝,朕心急如焚啊!”
公主有些不解:“陛下何故如此?如今我大汉一片清平祥和,百姓富足安宁,陛下可垂手而治,何必纠结与此?”
“姐姐有所不知,所谓的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不过是一种表象而已,南越、东瓯虽然地处一隅,但也已经经历数代,根基渐深,如果不能实现有效控制,来日必成大患;东南之事虽为掣肘,却也不过是疥癣之疾,真正的心腹大患,是北方的匈奴。”
“陛下所言,臣也有所耳闻,却不知道陛下考虑得如此深远。”
叹了口气,刘彻继续说道:“朕能看到又如何呢?朝中大臣熙熙攘攘,济济一堂,却无可用之人,公车署中,也满是各郡国的饱学之士,这些人中有大贤大能之人,有诗书词赋超凡之人,却鲜有敢于打破陈规,领军驰骋纵横沙场,为朕开疆拓土的大才。”
公主道:“父皇当年在世之时,时常赞叹李广将军是奇才,程不识为将军之典范,韩安国堪称国器,难道陛下眼中,他们都如此不堪一用?”
“李广志大才疏,程不识谨小慎微,韩安国虽有大才却太过于圆滑世故,他们都老了,成不了什么大器,所以朕特别看重你的这个骑奴卫青。”
公主盈盈一拜:“陛下眼光如炬,卫青确实难得的大才,臣替卫青谢过陛下。”
刘彻脸上也泛起了笑意:“何时见姐姐行过这样的大礼?看来姐姐要比朕更看重这个卫青啊!”
公主正色道:“卫青奴隶之身,如草芥飘浮不定,难得的是他从不因此而妄自菲薄,自暴自弃,却自强不息,练就了一身常人所没有的本领。姐姐知他有文韬武略,陛下没有看错!”
刘彻大笑:“哈哈哈,朕听这话怎么像是一个女人再称赞自己的情郎啊?”
公主脸色瞬间通红,娇嗔道:“陛下取笑姐姐。”
这一番谈话之后,刘彻依然决定,携卫青姐弟入宫。
卫青也没什么要收拾的,月影和黑熊儿都留在侯府中,他就几件换洗衣物。
收拾完以后,他来到公主房中辞行,公主屏退左右,两人脉脉相对,气氛很是伤感。
卫青跪了下来:“公主大恩,卫青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
公主闻言有些伤感,轻轻地叹了口气,上前一步蹲下来将纤纤玉手放在卫青肩上:“卫青,我要你记住,你卫青是奴隶又怎么样?有多少天生富贵者却庸碌一生,你看我高祖皇帝,也是起于草莽之间,再看我大汉的开国元勋,那个不是布衣平民?我希望你去做一个英雄,一个真正的英雄。我不求你感激我,只希望你能永远记得我。”
卫青双眼饱含泪水,点头不语。
说到动情之处,公主也忍不住哽咽:“我只恨自己生在皇家,身不由己,若不然定会随你而去。”
公主此番话语情真意切,卫青被触到了内心,七尺男儿忍不住热泪纵横。
刘彻回到宫中,卫子夫交后宫掖庭登记入册,安排居所,而卫青被派到了上林苑的御马监中。
对于卫青,刘彻寄予厚望,所以他要好好考察一番,并不急于让卫青崭露头角。
刘彻将卫青撇在上林苑的马厩中,再无过多的安排,暗中却叫随身近侍韩嫣、张骞二人去偷偷观察卫青的举动。
韩嫣、张骞二人来报,卫青每日喂马、遛马、洗刷马匹、检查铁掌,活干得是一丝不苟,好像也没有什么怨言。张骞建议皇帝继续观察,皇帝哈哈大笑,实际上此时他已经焦头烂额了。
后宫多了个女人,首先要报给皇后,皇后当然不是省油的灯,一番大闹之后,惊动了窦太主,窦太主找到皇太后,一番交谈,绵中带刺,太后极为不安,斥责了皇帝,将卫子夫从掖庭中除名,充作宫人,干起了舂米、洗衣的粗笨活。
皇后并没有就此罢休,继续在后宫中和皇帝折腾,动辄摔打物件,屡屡出言不逊,说皇帝忘恩负义,时时提及刘彻之皇位是在她母亲窦太主的扶持下才坐上去的。刘彻为此头疼不已,却束手无策,连日以来都如此,刘彻苦不堪言,什么卫青、卫子夫都顾不上了。
对于马夫的角色,卫青轻车熟路,只是入宫的待遇有些超出了他的预期,不过既然来了,他也能坦然处之。
皇后终于又闹腾到了太皇太后那里,老太太虽然偏袒女儿和外孙女,却也不糊涂,对于皇帝宠幸了一个女奴也不认为是多大的事,反而斥责了皇后阿娇。
刘彻终于松了口气。谁知没几天,宫里管事宦官来报,已经被充作宫人仆役的卫子夫有了怀孕的迹象,王太后闻言惊惧万分,急忙去东宫请罪,谁知老太太大出众人所料,异乎寻常的高兴。
作为一个年已七旬的耄耋老者,她有一个很急切的愿望,就是孙儿能生个儿子,一是代表自己的生命得到延续,二来也好让汉家江山后继有人。皇后阿娇的不孕也一直让她很揪心,眼下,皇帝宠幸其他女人而有孕,对老太太来说,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地了。
在太皇太后的安排下,卫子夫在宫里才有了专门的住所和专人伺候照顾,但她的处境并没有因此发生质的变化,深宫之中,依然危机四伏。
平阳公主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作为皇帝的姐姐和卫子夫先前的主人,公主都应当出手,她索性也住到了宫里,每日出了漪澜殿,就和卫子夫待在一起,同吃同宿,寸步不离,馆陶公主的确是想了很多办法,意图让这个女奴和她腹中的胎儿消失,但平阳公主和王太后防备的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在保护皇帝的龙脉这一条上,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观点是一致的,馆陶公主无处下手,气急败坏,和皇后商议一番,决定将矛头对准尚在上林苑中养马的卫青,通过收拾弟弟,来达到打击卫子夫的目的。
卫青浑然不觉,他只是默默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闲暇时光,老友相聚,谈天说地,日子也算过得惬意。就在这平静的生活下面,掩藏着危机。
馆陶公主派人对卫青下了黑手,原本以卫青的身手,大长公主府的那几个酒囊饭袋不在话下,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卫青还是被打晕,控制住后送往郊外,馆陶公主打算就此解决了卫青的性命。
像往常一样,公孙敖去找卫青,却发现他不在营帐中,一番寻找,不见踪迹,也无人知道他的去向,公孙敖有些担忧,于是喊上义纵等人,一同寻找,在城外树林救下了卫青。公孙敖和义纵要出手杀了这些奴才,被卫青阻止。
子夫入宫,本就势单力薄,加上怀孕之后,更是成了皇后和大长公主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今,大长公主意图置卫青于死地,卫青只能忍气吞声。
公孙敖不依,愤怒地拔出宝剑,卫青出手阻拦:“切莫意气用事,这些都是大长公主的人,我们杀了他们,大长公主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又怎么能与大长公主抗衡呢?”
“大长公主又怎样?大不了我们兄弟几个杀了这些恶奴,然后扬长而去,浪迹天涯,也好过被人暗算,还不敢声张,受这种鸟气。”
义纵等人随声附和。
卫青道:“大家冷静!我们想想,大家走到今天是多么不易,既然我完好无损,又何必再追究呢?此次之后,我卫青也会万分小心,绝不会再让人有机可乘。诸位兄弟能有今天,也是历经千辛万苦,不可为了我卫青一人前功尽弃。我卫青也一样,能有今天这个安身立命之所,也是万分珍惜。”
众人这才放了馆陶公主府的人,簇拥着卫青回营。
虽然卫青希望这件事儿就此化为无形,但实际上早就有人将一切详细情况汇报给了皇帝。皇帝详细询问过程和细节,闻得卫青所言所行,大为高兴。亲诏卫青觐见,君臣二人促膝长谈,日夜不休,卫青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到中意处,皇帝屡屡抚掌大笑。数日之间,皇帝就赏赐给卫青数百金,等到一番谈话暂告一个段落,皇帝下旨,任命卫青为建章宫宫监,加封侍中。
窦太主暗害卫青未遂,原本还害怕皇帝追究,谁知卫青并不深究此事,刘嫖反而有些忐忑,又闻得卫青被加封侍中,不由得恼羞成怒。
王太后得知消息,吓得心惊肉跳,寝食难安,急急召儿子相见,太后道:“彻儿,窦太主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眼下这种局面,我们母子小心翼翼,讨好窦太主都来不及,彻儿却屡屡得罪她,前段日子因为卫子夫的事,皇后和窦太主已经非常不满了,如今你为了卫青这个奴隶,公然和窦太主唱反调,母亲实在是担心啊!”
“母后不必担忧,此次窦太主自知理亏,绝不会再生事端,再说儿子是皇帝,任命个小小的建章宫监有何不妥啊?朝堂之上,关键位置的大臣都是他们窦家的亲信,朕就用了一个奴隶,做了个不入流的小官,又怎么会让窦太主放在心上呢?”
“唉,话虽如此,我儿还是要万事小心,宫廷险恶,远超想象,娘实在不愿意做第二个栗姬啊!”
刘彻一怔,栗姬和刘荣的下场确实令人恐惧,作为政治斗争的失败者,臣子尚且能保全性命,而失去权势的皇帝和储君是绝对没有生路的,眼下,所有大权都掌握在东宫太皇太后手中,作为皇帝的刘彻势单力薄,无靠无依。
王太后继续说道:“彻儿,你是皇帝,是人主,什么人你都可以不用管,但是有一个人,我儿必须要格外关注,那就是窦太主,窦太主不仅仅是一个长公主那么简单。先帝、梁王和馆陶公主三人都是老太太的贴心人,但女儿毕竟不同于儿子,所以馆陶公主原本就要更得宠一点,如今,先帝和梁王都去了,能真正让老太太言听计从的就只有馆陶公主了。彻儿是个聪明人,为娘也不多说了,一切请陛下好自为之。”
刘彻沉吟良久:“娘所言极是,孩儿明白。”
此后,皇帝回宫安抚了皇后,并有意讨好馆陶公主。面对皇帝的有意示好,馆陶公主也有所回应,频繁宴请皇帝。席间,窦太主向皇帝引见了她所宠幸的珠宝商人董偃,董偃依靠男色侍奉窦太主,讨得她的欢心。
刘彻对刘嫖这种不知廉耻的行为非常恼火,对这个吃软饭的董偃亦十分痛恨,但是,迫于形势,皇帝还是不得不收起愤怒,换上一副和颜悦色之态,赏赐董偃衣服、冠帽,并且皇帝不称他的名字而叫他“主人翁”,以示对他的荣宠。此举果然让刘嫖十分高兴,双方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皇帝也经常宴请窦太主,席间总是叫董偃作陪,甚至饮宴到深夜,留董偃住在宫中,次日继续让他陪同一起斗鸡、赛马、赛狗。
这些举动极大地缓解了来自窦太主和皇后压力,很快在太皇太后那里也得到了回应。听了女儿的美言,窦老太太对这个不听话的孙子放心了很多。
朝中大臣却对皇帝的这些行为很不满,其中,待诏金门的中原东方朔反应最为激烈。儒生讲节气,重礼义廉耻,皇帝在宣室宴请窦太主和董偃等人,这让身为儒生的东方朔极度不满。
那日,东方朔执戟立于殿下,对皇帝痛斥董偃三大罪状:“其一,以臣子身份私通公主;其二,败坏男女之风化,祸乱婚姻之礼,使堂堂圣王之道颜面无存;其三,陛下青春年少,正是学做一个圣君的大好时机,董偃这种人影响得陛下沉迷于狗马之乐,极耳目之欲,实在是国贼啊!此三罪,条条都可处董偃以极刑。”
刘彻自知理亏,却不能言明心中所想,只好以下不为例搪塞,岂料东方朔不依不饶:“宣室乃是先帝处理政务、商讨大事的地方,非法度之政,不得入内,陛下倒好,任由这些小人在这里胡闹,实在是让做臣子的寒心啊!”
这番话情真意切,且有理有据,皇帝也无法辩驳,卫青彼时随侍在侧,对东方朔十分钦佩,眼见皇帝下不了台,只好上前解围:“请陛下移驾北宫,重置酒席,既可尽兴,亦可免臣子非议。”
刘彻从了他的话,同时赏赐东方朔三十金,以资鼓励。时任太史令司马谈不明就里,对于皇帝的这种行为十分不满,连皇帝身边的这个不起眼的少年,司马谈也是十分厌恶。世代为儒生的太史令,家学渊源,铮铮铁骨,对于阿谀奉承,不能直言进谏的人都没有好感,何况他早就听说,这个少年原本是皇帝姐姐家的一个奴隶,自小牧羊而生,一朝就因为姐姐被皇帝看中,自己也飞黄腾达起来。
儒家讲究修、齐、治、平,对于一个横空出世的贱民,没有读过圣贤之书,却有一天跻身于朝堂之上,实在是没有好感,哪怕是这个奴隶出身的贱种日后成为中流砥柱,立下不世之功,在文人儒生眼中,他依然不过如此。
但卫青任建章宫监,靠得可不是肚子大起来的卫子夫,皇帝的亲卫建章营,那可是汉军精锐中的精锐。非但如此,大部分建章卫士都是出身贵族,最不济也是烈士之后,所以各个狂傲不羁,没有真才实学,是绝对站不住脚的。
打败了一个个的挑战者,征服了高贵的皇家骑士,这才仅仅是第一步。最大的考验来自于年轻的皇帝,皇帝的理想远在千里之外的草原,要与马背上的健儿一决雌雄,只有在马背上进行,称雄大漠的匈奴,长刀、弯弓所向之处,望风披靡,只有一支全新的汉军,才能与之争雄。卫青被赋予了这样一个重任,不管他是否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年轻的皇帝可是对此坚信不疑。
第七节 建章营骑
骑兵,是人类最古老的兵种,也是最有争议的兵种,从人类驯服马匹的那天起,骑兵的概念就产生了,但是,直到目前为止,中原的骑兵仅仅还只是骑在马上的步兵而已。尽管有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但那只是昙花一现,其后无人能再现奇迹。
如今的汉军,马匹虽然不缺,但缺的是真正懂得骑马的人。楚汉之争也好,七国之乱也罢,参战的军队双方都拥有大量的马匹,这保证了军队行进的迅速性,但是,一旦投入战场,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就会出现:骑士们纷纷下马,然后拔剑徒步冲向对方,混战在了一起。
这种打法,打打内战还是可以的,但是,一旦遇到了来自草原的恶狼,就像绵羊遭遇狼群一般不堪一击。匈奴骑兵,人马合一,挟裹着来自草原的凛冽寒风,以不可阻挡之势,冲破了汉人的城墙,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很快,有识之士就认识到,要对抗匈奴骑兵,只有建立一支属于汉朝的强大骑兵。
卫青很努力地让大部分建章卫士都实现了策马奔腾,可惜的是,骑兵如何编队、如何打仗、如何在马匹行进中给敌人以有效打击,他是一无所知。汉军中的老兵名宿,也只是懂得纵马冲锋,而不知章法。
卫青为此专门请教了匈奴王子於丹。
可惜的是,虽然於丹自小在匈奴长大,熟悉匈奴军队的一切,但是,对于骑射的技巧而言,於丹也不能说出其中的关键。对于一个匈奴人来说,骑马射箭仿佛就是天生的本领一样,至于纵马驰骋,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性,对于匈奴人来说,打仗就是生存,生存就是要烧杀抢掠。
於丹出身贵族,却和其他匈奴人一样,从小接受残酷的训练,稍大一点,就跟在成年人后面开始了征伐生活,在他的记忆中,匈奴人的战争几乎不断,大到各个部落,小到家族之间,为了草场、牛羊、一件猎物,甚至一言不合都可以大打出手,匈奴人中,少年是未来,所以还能得到基本的照顾,而老者,则被弃如敝屣,苟延残喘。
匈奴人的争斗,保持着最天然最原始的规律:弱肉强食,强者可以剥夺弱者的一切,包括财产和妻妾,失败者不但要失去生命,还要累及家人。所以,这种争斗是严酷的,正是因为如此残酷,所以养成了匈奴人凶残好斗、欺软怕硬的特性。他们自诩为狼,崇尚狼的凶残、狡猾和暴力,他们认为弱者理所当然应该成为猎物,哪怕是同族之间,也丝毫没有同情和怜悯。狼群作战,也没有什么严格的章法,一旦占优势,就一拥而上,一旦战况不妙,自然一哄而散。
於丹并没有带给卫青特别有用的信息,不过他的话更加坚定了卫青抗击匈奴人的决心。
皇帝自小接受过完备的军事教育,但对于一支需要面临新敌人军队,而是一筹莫展,能在汉地攻城略地的精锐汉军,面对剽悍的匈奴骑兵,如何自保并给敌人予以打击?这是一个长期困扰中原各个朝代军事将领和决策者的问题。皇帝求教于声威如日中天的李广将军,结果并不能让他满意。
李广还是摆脱不了旧时汉军的战略思维,提出的诸多建议和要求,皇帝听来毫无新意,而且都是徒劳无功。数十年来,汉军一直就是这样做的,但依然在被动挨打,是到了应该换一种思维的时候了。
基于这种考虑,皇帝给了卫青绝对权力,用心在南北两军中挑选壮士,扩充到皇帝亲卫建章营中。而建章营中所有骑士,卫青也拥有指挥调度的权力。
三千建章骑士被分成三个队,在纵横上千里的上林苑展开了军事演练。皇帝带着韩嫣、张骞,率领一个千人队,公孙贺和张次公带领第二队,而卫青则和公孙敖、义纵等人带着第三队。
三千人马,在茫茫的上林苑中展开对战,互相追逐,互相设伏,长年累月在野外,风餐露宿,以适应实战的需要。
皇帝带的这一队,更多的是起到奇兵突袭的作用,因为皇帝不能离开未央宫太远、太久,所以对战主要在卫青和公孙贺之间展开。
卫青所辖千人队很快展示出了不同凡响的战斗力,在模拟演练中经常神出鬼没,战胜其他两队,公孙贺和张次公不服,认为是卫青挑选的精锐部队所致,因此,两人交换了部署,异地再战,结局依然,如此反复,公孙贺才心服口服。
皇帝的亲帅的这队人马,多是勋臣贵族之后,多数时候跟随在皇帝身旁,看其他人玩得高兴,也忍不住心痒痒,皇帝索性将所有人马全部给了卫青调配,要其接连数月都待在上林苑中演练,而自己则带着近卫整日在长安四周游猎,有时候一夜驰骋数百里,非但惊扰民众,就连沿途的庄稼也难以幸免,长安郊县的农人深以为苦,却不知是皇帝所为。
刘彻乐此不疲,卫青却有些焦头烂额,建章营骑士是汉军精锐不假,可就是这些精锐部队依然不谙骑射之术,虽然也能纵马驰骋数百里,但是骑艺不敢恭维不说,要在马上作战更是欠缺火候,充其量还只是一支能骑在马背上的步兵。到底如何才能训练出一支具有实战能力,能和匈奴一战的骑兵呢?卫青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上林苑方圆千里,不带辎重,骑兵简装全速前进,眼下这种骑术水平一日可行二百到三百里,三,四日内到达任何地点,卫青果断下令抛弃了行动缓慢的粮车和携带重弩的武钢车,军士也不带厚重行军帐篷而只携带一条毯子,果然队伍看上去紧凑了很多。
公孙敖凑上来道:“将军,看上去倒是还行,但是我就不明白了,不带粮食锅灶,柴火之类的东西,我们行军路上吃什么啊。”
卫青卖了个关子,笑道:“不急,过两日你就知道了。”
不几日,军中果然来了新人,卫青一一为众人引见,原来来者正是卫青的结义兄弟荀彘和郭昌二人。两人到平阳后才知道卫青去了京城,正好平阳侯曹寿病重,要回京城养病,所以二人充作随从,一同来了京城。平阳侯派来给公主送信的人,将这个消息也告知了卫青,所以他才胸有成竹。
卫青安排二人也入了伍,接受最基本的军事训练,同时,将制作锅盔之法教给众人。其实这锅盔在关中一带常见,大部分农家弟子都会做,但荀彘和郭昌的方法做出来的与寻常人家的锅盔略有不同,形制规整,其中加了大量牛羊的油脂,还混合和有盐。这种锅盔便于携带,还能保存一个月之久,同时这个味道,还很不错。
自此之后,建章军就以此为行军军粮。摆脱辎重的束缚之后,行军速度果然大幅提高,经过几天适应,汉军一人配双马,日行三四百里不在话下,夜晚露宿野外,裹着一条毯子,基本上也能对付得过去。
但是新问题又出现了。晚上卫青巡视营地,篝火之下,疲惫不堪的骑士席地而卧,早已不成样子。卫青有些忧虑,对义纵、公孙敖道:“如此行军,速度倒是还行,可惜人马消耗太大,如此疲惫,怕是也无法作战了。”
公孙敖道:“确实如此,弟兄都不太习惯骑马跑这么多路,我们几个还好,但大部分人屁股都被颠肿了,人也很疲惫。”
义纵道:“是啊!如此样子,要是到了战场,真没什么战斗力了。所以大家都有怨言,卫将军如此又是何苦啊?其实汉军的优势就在于占据长城和边境城池,以逸待劳,打击匈奴,到了塞外,草原大漠,那就是匈奴的天下了。”
卫青摇头:“义兄此言差矣,被动挨打,不是解决匈奴的最终办法,只有深入其腹地,才能给予他们致命一击,这也是陛下的意思,也是我们之所以如此高强度训练的原因。训练,就是要累积千日之功,只求有朝一日,生死攸关的一瞬间有胜利的机会、有活命的希望。训练不苦,一旦上了战场,就该哭了。”
卫青思索良久,和众人商议也没有头绪,索性躺下休息起来。如今,非但是行军不尽如人意,如何布阵,如何攻防,如何面对面厮杀,都是问题。汉军在马上的战术经验几乎为零,剑术也好,弓弩也好,到了马背上就不是那回事了。
忽然,他想起洪伯的话来,想要和匈奴人打仗,不自己去一趟匈奴是不行的;
又想起深宫中的姐姐,不知她在宫中生活得如何……想着想着,思绪不禁飘远了,慢慢睡着了。
随着卫子夫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皇后阿娇如坐针毡,一旦卫子夫诞下皇嗣,她这个数年独承雨露却无花无果的皇后就尴尬万分了,虽然眼下皇帝还得依靠馆陶公主才能在皇位上坐稳,但来日方长,皇后也不得不考虑将来。
皇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折腾,这一次她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彻底除掉卫子夫,还要让刘彻从此服服帖帖。在皇后的安排下,刘彻每日犬马弋猎,沉迷于饮宴、游乐,纵马毁坏庄稼的行为一一都传到了太皇太后的耳中,当年孝文皇帝最重农桑之事,老太太自然深受影响,听到孙子如此放浪形骸,不由得勃然大怒,召来皇帝,严词申斥,同时对于淮南王刘安这个特意给刘彻树立的对立面更是又多了几分荣宠。
一时间朝内局势又有了变化,先前皇帝的表现让太后放下心来,这个时候显然就已经不是皇帝自己的问题了,许多成年往事被翻起来,就连先帝当年曾经称赞过河间王刘徳贤良睿智,德才双全的事儿都成为诸窦在太皇太后面前攻击皇帝的依据。
更令太后不安的是关于她曾经嫁人,在民间生有一女的老话也被提起来,甚至有人以此为据,认为太后没有资格母仪天下,而刘彻也不应继承皇位。而此时,太皇太后也接连召见河间王刘徳,每次都是促膝长谈,尽欢而散。
诸多异动被太皇太后有意放大,再加上皇后和窦太主的推波助澜,一时间,朝野震荡,形势似乎要比建元鼎新夭折的时候更为严峻。许多人纷纷投奔到河间王刘徳和淮南王刘安的门下,寻求政治投机。皇帝焦头烂额,一日,悄悄带了卫青,来到赋闲在家的舅舅武安侯田蚡的府上。
田蚡虽然名义上赋闲在家,但实际上随时关注着朝中一举一动。对于皇帝的来访,田蚡早有对策,道:“陛下如今面临的,就想当年楚霸王一般,四面楚歌啊,可是,这仅仅只是表象,这是有人有意挑起事端,让陛下防不胜防。”
“舅舅言之有理,朕也有些纳闷,为何突然太皇太后有了这么大的反应,朕已经做到对朝政不闻不问,安心在上林苑中韬光养晦了,为何老太太还不满意?”
“皇上有所不知,眼下陛下的表现,东宫其实是满意的,陛下收敛锋芒,是太皇太后所乐见的,如今最大的矛盾就是那个叫卫子夫的女人,她有孕在身,对谁的威胁最大呢?当然是皇后了,皇后的身后,是整个窦家和陈家,他们在背后兴风作浪。”
“哦?那舅舅说说,眼下,朕应该怎么应对呢?”
当时,卫青就在一旁,田蚡也也不避讳,继续说道:“这个卫子夫是皇后母女的眼中钉肉中刺,但是在太皇太后眼里可就完全不同了,太后知道陛下后继有人,高兴都还来不及呢,所以,陛下应该让卫子夫多去东宫走动,太后必然喜欢。”
“唉!舅舅所言,均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朕如今就像坐在被烧热的鼎中,非但险象环生,而且朕一刻也无法忍受了。”
“陛下此言差矣,越是在这个时候,陛下更要沉得住气,此时,所有人的矛头都指向了陛下,陛下更应该泰然处之,这才是王者该有的姿态。”
田蚡见一旁恭敬侍立的卫青,说道:“臣听说陛下新任命的建章宫监、侍中颇通诗书,明事理,不如听听他的意见吧?”
“武安侯言重了,青卑贱之人,哪里敢在陛下面前放肆。”
“卫青,武安侯与朕,乃是至亲骨肉,你但说无妨。”
卫青这才小心地说道:“正如武安侯所言,眼下处处冷箭,防不胜防,既然如此,陛下何不完全不防。”
“哦?何为完全不防?细细说来。”
“眼下攻击陛下者,多是以陛下骄奢淫逸为口实,动辄提起陛下踩踏庄稼,购良田而废弃以扩大上林苑,不爱惜民众等种种,实际上他们是误会了,陛下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日后行大有为之道做准备,但此时陛下如若辩解,就正中他们下怀,他们会以上古圣人之言,黄老道家经典反驳陛下,引起黄老和儒家争斗的敏感话题,让太皇太后出面,这是他们的阴险之处,也是最终目的。”
见皇帝和武安侯都在认真听,卫青壮着胆子继续说道:“陛下此刻,更应该以不变应万变,完全不管朝中议论,凡事如常进行。”
“好好,卫将军所言极是,当年,留侯子房公以‘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要求自己,陛下何不也如此呢?”
刘彻称赞道:“好一个‘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陛下谬赞了,倒是陛下身边的卫将军让老臣大开眼界啊,看不出他卫青整日在上林苑中,也能有这般见解,皇帝慧眼识珠,识人用人之能实在是旷古罕见!”
这番马屁让皇帝很是受用,刘彻大笑道:“哈哈哈,舅舅真会说话。朕是天子,天子的职责就是知人善用。”
就在此时,王太后已经沉不住气了。急匆匆地去找馆陶公主,谁知刘嫖狂妄之至,竟然给太后吃了个闭门羹,太后无奈只好又派人请了魏其侯前来,才得见长公主,一番哀求,刘嫖才同意一起去东宫给皇帝说说好话。
东宫,太皇太后寝殿。
王太后和刘嫖说明来意,半晌太皇太后才道:“哀家已经年近八旬,也是黄土埋了大半截的人了,这江山、权势,于我这样的老太太来说还有什么意义?”王太后不敢言语,大长公主上前抚着老太太的腰背。
老太太继续说道:“你们俩一个是当娘的,一个既是姑姑又是丈母娘,心思哀家又岂会不懂?彘儿那也是我的亲孙子,自小聪慧,先帝屡屡说他天纵英才,老身又怎能不喜欢他呢?只是这小子年轻气盛,行事鲁莽轻率,才当上皇帝就要革新,让为娘很是生气。祖宗传了几十年的大政方针,一个黄口小儿说改就能改吗?老身敲打他,那是怕他误入歧途,成为一个人人唾骂的暴君啊!”
王太后小心地应道:“母后的苦心,孩儿知道,孩儿想彘儿也会理解的。”
太皇太后继续说道:“他理解不理解,不要紧,要紧的是大汉江山。本来就是少年皇帝,谁知这天下有多少人觊觎这皇位,再经他这么一折腾,天下哗然,这么多心怀叵测的人都跳了出来。淮南王刘安献上了这部《鸿烈》,大谈黄老之术,他的意思哀家明白,其实这什么学说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天下要稳固。清静无为了这么多年,有些人的心,还是静不下来啊。”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唉,江山辈有新人出。彘儿搞什么招贤,这本是好事,招揽了一大批可用之才,老身也是支持的,可是这些人原本是山野之人,从未有从政经验,骤然授予权力,难免手忙脚乱、心态失衡,贪污腐败尚且是小事,如果贪恋权力,以权谋私,残害百姓,那是要动摇国本的。本是人才,如果运用不当,就会毁了他们,老身明里是打压他们,暗地里把他们都外派去了郡县做个地方小官,实际上这是在培养他们成长,等有一天,这些人历练有成,就可以辅佐咱们的彘儿了,到时候老身眼睛一闭,也可以安心而去了。”
王太后点头称诺。
太皇太后喝了口茶,继续说道:“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我为什么要打压彘儿,就是因为这朝中元老勋臣数以千计,多少年来,他们盘根错节,已经牢牢地结为一体。革新,必然要破旧,触及了他们的利益,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啊!这些人不稳,就是大汉基业不稳,破旧立新是势在必行,可决不能操之过急,老身斥责了这个冲动的小子,何尝又不是保护他呢?”
刘嫖捏着太皇太后的肩膀说:“娘,您来这一手我们怎么能看得清呢?还以为您真要收拾这小子,这不魏其侯和武安侯也都来了,在殿外候着呢。”
“你这个丫头啊,心眼够多的,叫进来吧!”
窦婴、田玢二人步入殿中,行了大礼,太皇太后赐了座。
“武安侯、魏其侯,你二人是皇上的至亲骨肉,一个人丞相一个太尉原本也是不错的,可老身罢了你们,想必你们也心中颇有怨言吧?”
窦婴、田玢二人赶紧跪倒在地:“太皇太后,微臣哪里敢有此心思!”
“你二人嘴上不说,难免心中腹诽。今天就给你们机会,有什么话就对我老太太说吧!”
窦婴说:“禀太皇太后,微臣虽赋闲在家,但也听闻朝廷之事,太皇太后前日召见宗亲、诸侯,对河间王刘徳、淮南王刘安大加赞赏,这本也没什么,就怕有人因此不安分,生出非分之念,滋生不臣之心。尤其是河间王刘徳,本就是皇上的同胞兄弟,先帝在时,也是赞誉有加,十分宠爱,现在太皇太后盛赞河间王而申斥皇上,难免令河间王心生涟漪而皇帝心灰意冷啊!”
闻此言,太皇太后正色道:“老身有十三个孙子,这谁做皇帝对老身来说还不都一样吗?只是这大汉社稷传到我们这一代也是希望将来能继往开来,基业长青,彘儿聪慧性强,这才是先帝和老身选他的原因。今天,当着你们的面,老身就交个底,无论是河间王也好,淮南王也罢,他们要是有什么非分之想,那也是一厢情愿的白日梦。”
太皇太后一拍桌子,继续道:“我大汉立国已七十余年,四代帝王奉行清静无、于民休息的国策,如今天下富足,国库充盈,只是内忧外患却如头上利剑高悬,内有豪强,兼并土地,横行乡里,外有匈奴时时侵扰,多少汉家女儿不得不远嫁塞外,这是何等的痛啊?这是何等的耻辱啊?怎样才能一雪前耻,靠的就是后继有人,继往开来。先帝其他十二个儿子,都不是能挑起这副担子的人,只有他刘彻,是我和先帝选中的人。”
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唉!彘儿是个好苗子,老身希望他不要拘束任何一家的学说,采百家之长为己所用。招贤革新目的没有错,但手段却大错特错,其错一,在时机不对,自己羽翼未丰,就动摇朝廷的基础,何其草率啊!错二,在偏听偏信,道家、法家、儒家,都有安邦定国的大智慧,何以招贤只招那些儒生?经过这一次,老身也是希望他能有所感悟,有些事欲速则不达。”
王太后跪倒在地:“太皇太后用心良苦,臣妾在此替彘儿谢过祖母教诲。”
大长公主也赶紧跪在了旁边:“母后,给这愣小子的惩罚也差不多了吧?赶紧让他回朝理政,省得他终日游荡,荒废了。”
“你们都起来,一个丈母娘,一个当娘的,都来护犊子,自己的孙子,我难道不疼吗?有些事先不必让他知道,让他待在上林苑,就是给他时间和空间自省,以他的聪颖,自己会想明白的,你们不必为此担忧。”
众人称诺。
太皇太后继续说道:“告诉彘儿,他的那个美娇娘,奶奶也在替他看着呢,谁也不敢动一个指头。我汉家天下世代相传,就是要后继有人,有些人,也该为国家社稷大局想想了,不要整天打自己的小盘算。”
这番话是说给刘嫖听的,刘嫖果然明显有些不悦。
说了这半天,太皇太后已现疲态,众人频频向窦太主使眼色,只见刘剽道:“娘,都说了这么半日了,我们也都明白了您老的意思,这定心丸一吃,也都安心了,我看娘也休息吧?”
“是啊,岁月不饶人,我这把年纪,也真是累了,还是你这丫头疼人,都下去吧!”太皇太后说完挥了挥手,又嘱咐道:“此事不必让皇上知道,就让他在上林苑好好磨砺几年,以后他会明白老身的苦衷。”
窦太主坐到太皇太后身边,挽住了胳膊,众人起身行礼,“太皇太后万安!臣等告退!”
“王太后,你留一下,老身有话和你说。”
等窦婴、田玢出门,王太后也到左首跪坐下来。
太皇太后道:“王太后,皇帝宠幸卫子夫,你可知情?你可曾见过的那个卫子夫?”
王太后闻此言如晴天霹雳,赶紧跪下说:“禀太皇太后,那是彘儿无法无天,还请太皇太后恕罪!”
谁知窦老太太笑眯眯的,一脸和善之色:“呵呵,这事儿何罪之有啊?我不是彘儿那霸道的丈母娘,老太太我可是早就盼着抱上重孙子。”
说着,又转向了刘嫖:“女儿,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彘儿是皇帝,有三宫六院也是常事,你有苦也要咽到肚子里啊,切不可再生事端。”
窦太主面有愠色:“娘,孩儿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唉!要怪就怪阿娇自己的肚子不争气。”
太皇太后继续说道:“太后啊,老身单独留你说话,也就是为这事,老身在宫中不爱走动,你这个做太后的要多多照顾你那未出世的孙儿。那卫子夫也是苦出身,要能生个一儿半女的,也算是有了终身依靠。”
“母后考虑如此周详,媳妇替彘儿多谢太皇太后!”
“这卫子夫还有个弟弟,叫卫青吧?听说先前是平阳府上的骑奴,如今皇上收在身边做侍卫。听平阳说,他从小牧羊,又流落在山中数年,却读得诸子百家,通晓文理兵法,还精通剑术,曾经救过平阳的性命。老身想这等经历过磨难却又不自暴自弃的年轻人必是大才,皇帝天生贵重,长在深宫,虽读得万卷诗书,但欠缺一点阅历,没有见过民间疾苦。正所谓:‘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有了这个奴隶出身的卫青在身边,是好事啊,我们的彘儿也会很快成长、成熟起来的,你也就放心由他去吧。”
王太后叩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