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好马需鞭策
郭蘅芜曾经很隆重地介绍过光明眼镜的总经理陈大东,说他是一个对别人的要求比对自己更高的人。他可能会忘记了自己说过要在中秋节发月饼的事,但是肯定会记得对方要交的方案。
金虞他们三个人把郭蘅芜的话当成了耳旁风,结果隔天陈大东自己上门了。郭蘅芜也是个狠人,能把不轻弹的男儿泪给逼出来。
在陈大东进门之后,我们的美女霸道总裁拎着高跟鞋从另外一侧的安全通道跑了。她一边跑一边给秘书发短信,如果陈大东问起来,就说她不在。
随便编什么样的理由——孕检、拔牙、透析、化疗,谈生意、看合同、做短篇、敲文案,都可以。
只有一点,一定要让陈大东相信,她真的不在公司。
为了瞒过专业做眼镜的人的眼睛,郭蘅芜下来之后连自己的车都没有开,愣是多走了四五百米,从另外一个小区门口出去拦了辆出租车。她上车后,直接就把电话打到了孙简的手机上。
原因很简单:金虞已经成精了,和她说话费劲,万一她脚底抹油溜了找谁去?而社会哥张大发就是个行走的核武器,万一爆了,大家都得遭殃。
只有孙简温文尔雅,世故不深,适合打交道。
不等孙简说一句话,郭蘅芜先劈头盖脸开始骂:“这都几点了?你们怎么还没有来公司?是不想要饭碗了,还是要让我亲自去请你们?我告诉你们,就你们这样的,在我这个公司里想留下就是做梦……”
孙简弱弱地说:“堵车,我们一会儿就到公司门口了。”
金虞和张大发对着孙简拼命摇头。这结结巴巴、气若游丝的声音,小学生都能听出来是在说谎。有些人天生就不擅长说谎,或者说他们的生存环境让他们没有撒谎的必要。
他们正在一家灌汤包店里,用吸管小口小口地喝着里面浓浓的蟹膏汤,几下就把一个肥美的包子吸得只剩下了皮。
有这样闲情逸致的,都是岚梧市的土著土豪。本地穷鬼们都忙着捞钱,既没这个闲情逸致也没这个时间,而外地人可能吃不惯这个味儿。
但是这三个家伙臭味相投,并且孙简清瘦的身板居然是什么都吃过的,张大发又什么都想尝尝,金虞乐得跟在后面不用掏钱。
于是乎,鬼混在一起的三个人立志要把除了桌子凳子以外的四条腿都尝尝。
“你们到底在哪里?”郭蘅芜声色俱厉。
张大发和金虞一直给孙简做口型,但是这孩子单纯:“我们在滨河南路天桥底下的汤包店,正在吃早饭。”
郭蘅芜心里的泪水都要滔天了:都十一点了,这三个人优哉游哉地跑了大半个岚梧市,就是为了吃一顿汤包!
活该你们仨一辈子穷得叮当响,只能赚点儿温饱。
郭蘅芜让他们三个等着,她现在就去接人。
出租车司机是个男的,长相偏向于类人猿,明显属于大半夜小姑娘绝对不敢坐车的类型。但是女总裁的咆哮声也还是让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缩在驾驶座上像是个提线的木偶。郭蘅芜说去哪里他就去哪里,都没有多绕点路多要两个油钱的胆儿。
十二点多,一行人又坐在了饭桌上商量事情。陈大东推了推自己的眼镜,似乎完全忘记了就在不久前自己被三个年轻人差点把脸面揭下来踩在地上的事,完全是一副成功人士的大度和坦然。他还不断推销着自己的眼镜如何如何做工精良,说只有在门店里验光后配出来的眼镜才是最舒适的,某宝上面都是骗子,可千万不要图便宜。
完了,陈大东还煞有介事地把孙简的眼镜拿过来看了看。他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然后把话题给绕了过去:“之前说过让你们帮忙收账,我们也不是随意说说的,诚意相当足。电子合同已经给郭总看过了,但是没有收到回复,所以我就只好亲自过来了。”
三个人只顾埋头吃饭。
能让郭蘅芜为难的人,肯定不是善茬。
能让陈大东这么为难的人,肯定已经超出了常人可以理解的范围。
陈大东只用了一招就把郭蘅芜拿下了:郭蘅芜租来办公的那栋小别墅,还有半年就到期了。他说他觉得那房子不错,很适合做高端眼镜的商铺,闹中取静,打算在下一次的续约中竞一下标。
郭蘅芜脸色大变,把这个破破烂烂的四层楼收拾成能办公、窗明几净的办公室,花了不少钱呢。就算他们自己就是做广告的,整个包一遍,成本也是相当惊人的。
续租是板上钉钉的事儿。这么短的时间内,郭蘅芜根本不可能再去找一个合适的办公室,还得重新装修。
如果陈大东非要插这么一杠子,事情可就难办了。
最后的损失可能会远远地超出要回来的三十万,所以郭蘅芜才有些忌惮,放下了身上堆积的合同方案,大老远地把金虞几个人塞进车里直接拉了回来。
之前她担心签了合同养了几个废人,心疼每个月白白开出去的保底工资,只打算留这三个人一个月。但是现在她却担心万一没有那份合同,怕留不住这三个张嘴就是钱的家伙。
郭蘅芜都快要急得冒烟了,希望这三个人能赶紧答应下来。吃吃吃,就像没吃过饭一样,三个人都是恨不得把脸埋进碗里去。
什么东西!
但是她还得摆出笑脸来。不常笑的人笑起来格外让人动心,这时候,郭蘅芜的目标就转向了社会哥张大发:“光明眼镜的单子大,一共是六十万的合同,佣金能抽十分之一,算不错的了。”
秋波频频。
金虞抬起头看了一眼陈大东,陈大东也在看着她,带着志在必得的自信,似乎是在说:你们能通过不正当的手段逼我一次,那我也能通过不正当的手段逼你们。
中间的杠杆,就是郭蘅芜。
唉,有钱人的心眼儿怎么都这么小?
“这个……”社会哥也想拒绝,因为金虞和孙简正一个伸手掐他的腰,一个跺他的脚。很明显,他要是敢答应下来,分分钟就绝交。
“有空咱们一块儿吃个饭,好好合计一下。”郭蘅芜想要讨好人的时候,也会让人如沐春风。社会哥脑子一抽,直接答应了下来。
“这事儿包在我们身上,保管办得漂漂亮亮的。”
金虞力大无穷的大脚和孙简弹钢琴的手下了死劲,都没有阻止社会哥在合同上签字。然后他把合同又推给孙简,孙简委屈巴巴地看着金虞,像是要被逼良为娼了一样。迫于没有住的地方,他只能把名字签在了上面。
陈大东看金虞没有签字,端起来一杯酒,站起来敬金虞:“这件事情,就拜托你了。”
混迹商场多年的老狐狸颇有几分识人之术。虽然当天不是金虞去他办公室谈判的,但是他很清楚,一个浑不讲理的四十多奔五十岁的更年期妇女比他这个身处高位的经理更难搞定,而且他的老婆他清楚,发起火来能把家里砸烂重新换装修。要不是胆子大的,恐怕都不能完整地走出他家门。
那次这三个人的分工刚刚好,时间也刚刚好。而这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女孩子,才是整个环节里最重要的人。
金虞倒了一杯茶,也站起来:“您可别抬举我了,我们能遇上您是我们的幸运。您讲理,我们就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真让我们出去和那些收高利贷的一样逼着人要钱……我们可能会被欠债的大爷们砍死。”
在合同上签字?金虞完全是拒绝的。
郭蘅芜刚刚落下去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着急得很。但是陈大东反而不着急了,哈哈一笑,直接把一杯酒一饮而尽,说的话却不无讽刺:“就这点胆子,发不了财呀。”
“能发财的法子,都写在《刑法》里了。”金虞不乏冷幽默。
散场之后,杯盘狼藉,只剩他们三个人。张大发这才有些愧疚了:“这欠债的一方是岚梧市理工大学的物理实验室,都是正常购买光学镜片的钱,应该不会和咱们扯皮吧?”
“‘官’字两张口,最会扯皮的就是这些人了。你想呢?”金虞道,“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你知道理工大学在哪儿吗?”
张大发摇了摇头。他初中毕业之后就直接去了中专,然后念了电焊,别说上大学了,就连大学门在哪里都不知道。
孙简是斯文里最败类的,是败类里最斯文的,让他去和物理老师扯皮,还是算了吧。
张大发的想法很简单:“咱们弄点小动物,吓唬那些只会看书的。”
孙简说:“理工科学校的女生胆子可能真的很大,她们天天解剖老鼠、兔子和青蛙。”
没商量出来头绪,但是在夜幕降临之前,金虞踩着下班的点去了一趟郭蘅芜的办公室,在那份合同上签下了她自己的名字。
金虞。
她居然要靠收账来度过这漫长的寒冬了。郭蘅芜昂贵的派克钢笔笔尖亮闪闪的,一笔画下去流畅自然,笔画复杂的名字写起来也是流畅自然。
而她的名字,就钉在这一纸薄薄的合同上了。
“等要回来这笔钱,你能分两万,不少了。我手底下作图最好的那个小姑娘,一个月也才不过一万二多一点,晚上经常加班,很磨人的。小姑娘的男朋友还差点因为加班这事和她分手……”
这下子,郭蘅芜的一颗心才算是落在了肚子里。她只怕金虞反悔,清冷的脸上一直目下无尘的眼里也写着急不可耐。
不论什么位置的人,都是趋利而动。
金虞打断了郭蘅芜的话:“你明明知道通过正常手段根本不可能把钱要回来,我们三个可能一不小心就会触及某些法律底线,然后被抓到派出所去。刑事传唤,刑事拘留,甚至是判几个月到几年,也是有可能的。这么积极把我们往火坑里推,是欺负我们没见过世面?”
如果是在机关单位里,一份工作要干一辈子,和领导相处的时间比和老爸老公的还长,那是万万不能撕破脸的。
但是她在这里连临时工都算不上,就算郭蘅芜明天早上就让她滚蛋,她也没有任何留下来的理由,甚至没有哪个有关部门能维护一下她的权利。
这就是现实。
金虞站着,办公室的吊灯在她身后的斜上方,一张寡素的脸像是借了神的光辉,凭空多了些亮点。直面郭蘅芜,她在气势上居然一点没有输。
脾气不怎么样的郭总却是一点也不生气,只是静静地把桌子上签完字的文件收起来,然后反问金虞:“现在这个社会,谁不是在用命换钱呢?我可没有时间去花一个小时排队买一份灌汤包,也没有时间找一个男人每天浪费两个小时在手机上腻腻歪歪。”
“我们的工作,就是拿五千块工资的人告诉拿三千块工资的人,拿一万块工资的人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
“你,明白了吗?”
在郭蘅芜的眼里,金虞太天真了。
“你应该感到庆幸,虽然大学没有教给你吃饭的本事,生活没有教给你吃苦耐劳的本事,但是你好歹还有这么一个要账的手艺。不然你真的会在这个城市里饿死。”
郭蘅芜觉得自己说的都是真知灼见,但是金虞只是扬起头,对着她邪气地笑了笑,既不争辩,也不赞同。
人家就这么脚步轻快地往办公室外面走。郭蘅芜像是看了一个短片但没看到高潮,有些不爽,在金虞出门之前喊住了她:“你等等。”
“郭总,大家都是第一次做人,你不用教我。我要是也做了广告这行,只怕就没有你的饭碗了。嗯?”金虞笑起来的样子还真有几分天真。
这大话说得无法无天。
郭蘅芜把桌子上的文件夹重重地掼到了地上。自己确实是为了保住办公室就把他们三个出卖了,但是是他们自己没有坚持住,分别签了字,和她有什么关系?
几乎没有停顿,郭蘅芜直接把电话打到了燕卓尔的手机上:“是你让我招这么个人进来的,现在可算是长本事了,居然敢教我做人!”
那边的人挑了挑眉毛:意外之喜呀。他西装革履地正坐在落地窗前的办公椅上俯瞰整个城市的灯火,似乎举手之间就能把整个城市收进口袋里。
风景很美。
郭蘅芜是什么人他知道,一个女人能在三十而立的时候在这个城市里立足,其专业技能和为人处世都是人精中的人精。
一般说,郭蘅芜不会发火,只会把不按照她的想法做事的人直接轰走,哪怕那人将来业务能力顶尖,她也绝对不会惋惜。
但是这个小妞居然能超出郭蘅芜的掌控,意外之喜呀。
燕卓尔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夸金虞,他应该先安慰一下受伤的郭蘅芜:“原本就是应急,你和一个临时工置什么气?到了一个月,让她滚蛋。”
燕卓尔没有说出来的是:我需要这样的人才呀,明天一早来我这里报到就行。就冲她能把你气成这样,我觉得这丫头片子肯定前途无量。
要知道,当初面试的三十个人里有一半被郭蘅芜气哭了,还有几个盛怒之下离开了,还有些是直接被吓走的。
由此可见,这个妞的心理素质有多强悍。
“对哦,我和一个临时工气什么?”郭蘅芜的心情重新好了起来,然后她掉转话头,询问投资的事情。眼看着虚拟货币一天一个价,她的生活总算是有了些奔头。实体经济越来越不好做,挣的钱发完工资,对付完生活,能存下来的实在不多。
但是虚拟货币和理财,都是钱生钱的买卖,又不需要像炒股一样天天盯着大盘。
另一边,金虞、张大发和孙简三个人正沿着河道走。岚梧市之所以叫岚梧市,就是因为有一条大江横贯而过,水陆交通发达,是周边的枢纽。它靠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成了繁荣的现代化大都市。
这个季节,又下这么大的雪,走在江边寒风凛冽,就是在活受罪。张大发和孙简两个人轮流提议找暖和的地方喝酒吃饭吹暖风,都被金虞拒绝了。
“这一次咱们要的账是真的不容易。物理实验室从严格意义上来讲是行政单位,而且学校和派出所很近,实验室人又不多,不可能靠着踩人家的面子就把钱要回来。”
到底该怎么要账呢?
钱不是和单位要,而是和人要。怎么才能把钱从人的手里要出来呢?稍微出格,可就要进局子里蹲着去了。
金虞只想进局子里上班,不想进去蹲班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