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大教授世界文学讲义4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何谓“世界文学”

沼野:关于日本文学我们已经谈了很多,接下来我想把话题转移到《世界文学全集》。那么,我想问一下,相对于世界文学,日本现代文学处于怎样的地位?另外,用日语写小说的池泽先生又是如何面对世界文学的?

池泽:在这次对话节目之前,沼野先生事先给了我对话的主题,是“关于如何让《日本文学全集》《世界文学全集》两个不同体系并行的日本式研究”。

例如,法语圈的国家有法国、瑞士、加拿大和北非一些国家等,并非只有法国才使用法语。日本是个岛国,对这方面的了解并不多吧。因此,在昭和初期编纂文学全集时,理所当然地认为使用法语的就只有法国,使用德语的就只有德国,把语言等同于国家。主要是因为当时的日本人很少与其他国家来往,没有碰到过一个国家的人使用其他国家语言的情况。

日本文学是在一个近乎封闭的、单一的语言环境中形成和发展的。日本人曾经努力学习别人的东西,但谁也没有想到不知什么时候其他国家的人开始吃日本寿司了。但是,寿司只是日本人吃的食物,美国人是不吃生食的,对于这一点日本人曾经深信不疑。

那么再来看一下欧洲大陆的情况你就会明白,那里各国领土相连,地域辽阔。各个国家之间不仅文化互相渗透,连语言也是彼此渗透和融合的,可在日本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因此,昭和初期自动形成的文学分类方式一直影响至今。

沼野:这种日本文学和世界文学的分类方式不仅影响了文学全集的编辑,甚至影响了文学事典的编辑。日本人曾多次编辑大型世界文学事典,最近一部是由集英社出版的《世界文学事典》,共六卷(1998年完成),这是一部日本外国文学专家们举众人之力创作的高水准巨著。比如你想在该事典中找夏目漱石这一名字,那你是找不到的。如果说夏目漱石不属于世界文学,那么也很难说日本是世界的一部分。要说我们为什么总是把日本和世界分开来思考问题,也许这就是岛国日本的宿命吧。

池泽:那么何谓“世界文学”?并不只是读外国文学就是“世界文学”了。最早使用“世界文学”一词的是歌德,在歌德时代的欧洲已经可以读到其他国家的文学作品。比如,莎士比亚的作品被翻译成德文,并编成了舞台剧。因此,他也希望自己的小说《浮士德》被翻译成法文。像这样可以相互共享价值,具有兼容性的东西才能使用“世界文学”这个词。

但是,使用其他语言阅读是否会失去文学作品所拥有的价值呢?使用其他语言阅读是否也会觉得有趣呢?根据国别、作家以及作品不同,情况也会不同。举个例子,司马辽太郎是位非常伟大的作家,但是要说他写的东西哪里都受欢迎,倒也未必,也许对欧美人来说他的作品并不有趣。因为他只是一味谈论日本人,谈论日本人的心情和历史。因此,他的作品也很少被翻译成外语。

沼野:司马辽太郎的作品最近终于出了英译本。但他的作品在欧美仍然鲜为人知。

池泽:相反,那些拥有超越国境能力的作家,比如谷崎润一郎,他的作品总能让外国读者觉得有趣。他的作品被翻译成其他国家的语言,被其他国家的读者接受和认可,这就是作品的文学价值,我认为这样的作品才是“世界文学”。这次的《世界文学全集》也以此为标准,选择了那些有趣的、触及心灵的、有意义的作品,希望能成为立足于战后世界的一个答案。

沼野:的确如此,有些作品可以拿到国外去,也有些作品很难拿到国外去。如您所说,司马辽太郎作为历史小说家,可谓是国民大作家。但他的小说都是以日本历史为题材的作品,因此,在那些对坂本龙马、秋山兄弟等日本历史人物没有任何了解的外国读者看来,他的小说并不那么容易亲近。此外,尽管他的小说并不难懂,但由于篇幅太长,翻译出版也成问题。因此,在国内如此有名的大作家却一直未被介绍到国外。事实上,以前,他的《坂上之云》在国际交流基金的特别资助下,曾经委托一位美国的日本文学研究者翻译成英语,但在最后定稿之前译者却不幸去世,结果一直没有出版。直到最近,在一位把日语重要文献外译作为使命,并创办了出版社的千叶县松户市一位神奇人士的无私资助下,完成了另一个新译本。从2012年至2013年,花了两年时间,这部小说的英文译本全四卷终于出版。

与之相对,谷崎润一郎的作品独树一帜,体现了独特的美学意识,所以在国外也有可能被认为是异质的东西。尽管如此,很早以前他的作品就在国外有很高的评价。虽然小说《细雪》精妙的人物对话、点缀生活的各种物件、风土人情等为翻译增加了难度,但很久以前赛登施蒂克已经把谷崎润一郎的作品翻译成了英语,他的所有作品也被翻译成了俄语。谷崎润一郎是20世纪日本近代文学的主要代表,他的小说不仅具有传统的日本之美,同时充满异国情调,对于外国读者来说并不难懂。在法国,他的作品甚至被选入法国权威丛书《七星文库》,且其个人作品独成一册。一个作家的作品是否受到海外读者的欢迎,在国内的人是无法想象的。

我们把目光投向现代日本文学会发现,最近在日本也出现跨越日本、世界之界限的作家。比如,能用日语和德语双语写作的多和田叶子女士,还有穿梭于两种语言之间,用日语写作的美国小说家利比·英雄先生。当然,不仅仅是语言,就世界观而言,从看待事物的角度来看,也出现了超越国界的作家,池泽先生您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一啊。我想在不久的将来,所谓的日本文学或者世界文学的区别将会变得毫无意义吧。

池泽:正如我们了解他们一样,他们也了解我们。我们与世界相互沟通了解,那么日本也不再只是一个岛国,过去的千年文化积累也好像只相当于现在十年的量。

而且,翻译也变得容易起来。在日本,用日文写的小说可以在海外出版,没有任何制约。只要你写的小说有足够的吸引力,也想把它介绍到国外,你大可不必冠以日本文学之名。

沼野:不久前,日本作家在用日文写小说的时候,可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写的小说会被翻译成外语,或者会被懂日语的外国读者阅读吧?

如果是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那样世界闻名的作家,也许会意识到自己的作品有可能被翻译成外文,但这只是例外,大部分的作家恐怕做梦也不会想到吧。但现在,情况已经发生变化,现代日本文学不断地被翻译成外语,日本文学研究者也开始阅读和研究原文,并在大学教授。总之,在国外现代日本文学的读者正在飞速增长。

池泽先生您一直用日语写小说,您在写作的时候是否意识到也许有一天,母语不是日语的外国人也会读您写的作品?

池泽:没有想过。只是,我原本年轻的时候就做过很多翻译,通过翻译形成了自己的文体。翻译工作需要较强的逻辑思维,所以在写一些感性的东西之前会注意逻辑性。因此,我的文章大都是爱讲理的,说好听点是理智,说难听点就是过于实际和直接。至于说我的作品外国读者会不会读,或者谁会翻译之类的的确没想过。

沼野:理智,说得难听是过于直接,这也许有点偏向理工科了!对了,听说您将受邀去瑞士,是哪本书的德文译本要出版了吗?以前曾经翻译过《马西埃·吉尔倒台记》(谷崎润一郎奖获奖作品,新潮社,1993年,后新潮文库),这次是什么作品?

池泽:是《运花小妹》(每日出版文化奖获奖作品,2002年,文艺春秋,后文春文库)。

德语圈的人喜爱朗读,光是朗读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这本书的一套光盘就有三十张之多,而且收音机也有专门的朗诵频道。我的翻译作品出版时也将举行朗诵会,作为原作者会受到邀请。好像是想听原著日语的声音,到时德国的名演员将用德语诵读作品,我用日语诵读。

沼野:刚才说的是德语圈的事吧。我想即使同样是在欧洲,国家不同情况也不一样,法国人似乎不太朗读。

池泽:是啊!法国人是不太朗读。他们会在书展或者书店举办的活动上讲话,有时也会举办签名会,但很少用法语朗读其中的一部分。

沼野:您的许多作品已经翻译成其他国家的语言了,您收到过来自译者的提问吗?

池泽:有的,但是因人而异。译者水平不同,问题也不同。

沼野:您是不是只回答高水平的问题?

池泽:不是。我尽可能如实回答所有问题,不回答会影响翻译的质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