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爱酒客和酿酒人:饮中真味老更浓
苏东坡好饮,但酒量实在是不太好。
关于这点,他自己倒是乐于承认,而且至少承认过五次,从这点看,绝对是个实诚人儿。
其一,“吾饮酒至少,常以把杯为乐”。
其二,“吾饮少而辄醉兮,与百榼其均齐”。
其三,“若仆者又何其不能饮,饮一盏而醉”。
其四,“吾少年望见酒盏而醉,今亦能三蕉叶矣”。蕉叶,是一种浅底的酒杯,宋时酒杯,唯钟鼎为大,屈巵螺杯次之,梨花蕉叶最小。
其五,“予饮酒终日,不过五合(gě),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予下者”。
五合,换算成现在的重量是一斤半,这酒量小吗?按今天的白酒,一斤半当然厉害,但按宋朝的酒计,这酒量算一般中的一般。
北宋时期,烈性酒还没有出现,那时的酒,一般都是黍、秫、麦、糯米煮烂后加上酒母酿成的,成酒的过程短,且未经蒸馏,因此酒精含量远低于现在的白酒,度数亦低,所以,苏东坡一天才喝了不到一斤半,实在是很小的酒量了。
苏轼自称酒量小尚有谦虚之嫌,而他的酒友黄庭坚的证言则基本将这一说法坐实:“东坡居士性喜酒,然不能四五龠已烂醉,不辞谢而就卧,鼻鼾如雷。”这里的龠(yuè),等于半合,和东坡自称的酒量大差不差。
为让大家对苏东坡的酒量有直观的认识,我举个例子,北宋初名将曹翰,天生好酒,喝几斗而不醉。一斗等于十升,一升等于十合,换算下来会发现,苏东坡的酒量只相当于曹翰的几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
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对酒的爱——真真切切的爱,实实在在的爱,他的作品里,“酒”出现的频次不可胜数,遍布诸种文体,诗里写酒,词里写酒,文章里也不例外——字字句句,酒香四溢。
酩酊但酬佳节了。
——《少年游·重阳》
别酒劝君君一醉。清润潘郎,又是何郎婿。
——《蝶恋花·别酒劝君君一醉》
夜阑对酒处,依旧梦魂中。
——《临江仙·尊酒何人怀李白》
持杯月下花前醉。休问荣枯事。
——《虞美人·持杯遥劝天边月》
颠狂不用唤,酒尽渐须醒。
——《和刘道原寄张师民》
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
——《前赤壁赋》
……
评选中国文化史的嗜酒人物排行榜,苏东坡轻轻松松可以跻身前三名,另两位应该是李白和陶渊明,而杜甫和白居易,怕只能位居其后了。
所以,苏东坡又说,“天下之好饮,亦无在予上者”——苏某人是这世界上最爱酒的人,你们都比不了。
酒量不行又怎样,咱就爱喝两口,不仅和同事喝,和朋友喝,连陌生人也要喝,“醉笑陪公三万场”,这气势,这豪情,怕是连李白也自叹弗如。
酒如神方妙药,饮则通身舒泰,烦恼顿消,普通人喝酒求的是自己开心,苏东坡则是看别人喝便开心不已。“见客举杯徐引,则予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幸福感比饮者更甚。
苏东坡好热闹,喜群聚,最爱坐在一群朋友中间,举杯问盏,高谈阔论,唱和诗词,但每每不胜酒力,三杯必醉。
人一醉,脸一红,脑袋一热络,灵感就嗖嗖嗖地来了,好多词儿挤在他口腔里,争先恐后往外涌,他只消动一下舌头,挥一下笔,流泻出来的,便是一首好诗、一首好词或一篇好文章。
那酒可不是白喝的。
酒于中国文人,终究不只是杯中物,不只是叫人容易上瘾的琼浆玉液,它还是与天地沟通的媒介,情感抒发的通道,写作灵感的助产婆,加强友情的润滑剂。
这一点于苏东坡尤甚。
使我有名全是酒
苏东坡与酒的缘分,随年纪增长而愈深厚,“少年多病怯杯觞”,小时候是不敢喝,长大了是喝不多。
他真正开始喝酒,应该是做了地方官之后,同僚聚会,朋友相见,社交应酬,怎么可能没有酒?最初可能是被动喝,被逼着劝着喝,但喝着喝着,感受到酒的趣味了,体会到飘飘欲仙的快乐了,由此而爱上酒,虽然酒量不曾见长,但对酒的热爱却一发而不可收,到黄州时,已经是“殆不可一日无此君”,已经是“饮中真味老更浓”,待到年迈,爱酒的心仍然不改,去世前一年,他还写下“明朝酒醒知何处”的诗句。
但有美酒在手,尤其是好酒,苏东坡总忍不住想要与人分享,“我有一瓢酒,独饮良不仁”,人在黄州时,他本是犯官之身,经济条件比较差,生活质量直线下降,偶然得到美酒,还念念不忘和朋友共饮。
按理说,得酒不易,他本可独自斟饮,细细品玩,享受其中。但他天性就是喜欢分享的人,他追求与朋友相处的欢乐,精神交流的畅快。
分享是他的人生哲学——酒要分享,快乐要分享,忧伤也要分享。他待人热情诚挚,一心袒露,全无隐瞒,“快乐着你的快乐,忧伤着你的忧伤”,对这样的朋友,谁又能不回报以热情,回报以歌。
东坡不爱独饮,有酒无友,不免怅怅。虽偶尔也会一个人喝,那也不过是寻酒友不着无奈之下的不得已之举。
东坡参与的酒局,大体分为三种。
一是同事局。
宋代官员,饮酒几乎是必修课,是厮混官场的基本技能,一则逢重大节日,同僚都要聚会;二则士大夫间宴游之风甚盛,饮酒机会亦多。
苏轼初入仕途时,给人的感觉似乎不甚合群,明证之一就是对同事酒局不感冒。
比如嘉祐七年九月初九,凤翔府举办“府会”,群官欢聚,唯他不愿参与,一个人跑到东门的普门寺玩耍,同事们兴高采烈,他却心情郁闷,第一次远离父亲和弟弟,思家心切,令他的情感备受煎熬,“花开酒美盍言归,来看南山冷翠微。忆弟泪如云不散,望乡心与雁南飞”——后来以豪放著称的大文豪,那会儿身上还带着婉约青涩的一面。
第二年的八月十五中秋节,苏轼仍未参加聚会,穷极无聊之下,跑去城北街的开元寺看王维的壁画。
直到杭州通判任上,苏东坡爱酒的本性才得以淋漓尽致地发挥。杭州山美水美,同事中又不乏私交甚好之人,饮酒渐成他的爱好,又是日常必需的社交。他与上司杭州太守沈立等同事相处甚睦,但有机会就会组局饮酒。
比如熙宁五年三月,杭州吉祥寺举办花会,沈立带着苏轼等一班官员前往赏花,置酒作乐,众官员们与百姓代表共饮,一片欢乐祥和,苏轼受人们的情绪感染,亦喝得晕晕乎乎,恍然之间,忽生苍老之感,醉吟一首:
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
——《吉祥寺赏牡丹》
彼时苏轼不过刚刚三十七岁,离年老尚有大把时日,所以有此感触,大约是感觉韶华易逝青春不在,趁着酒劲儿慨叹一下人生罢了。
宋朝官员饮酒,常要有妓女相陪,政府规定,隶身乐籍之妓,一律由政府派员监督管理,称为官妓或营妓,她们的工作仅限于歌舞陪酒,不得私侍枕席,官员若与官妓有私,则属违法。
除官妓外,一般的官员家里还有家妓。达官贵人、豪门巨室争相蓄养家妓,且以家妓的声色过人为荣,即便当世大儒或朝廷高官,亦无免俗,苏轼是杭州通判,一州之副首长,日常应酬也需家妓陪侍,十二岁时进入苏家的王朝云,承担的便是家妓角色。关于苏轼与妓女的交往,将在相关章节里专门讨论。
苏轼入杭时,文名已盛,士大夫之酒局,断断少不了这等人物,但凡官场宴会,皆以邀他为荣,他与酒的亲密接触,自此进入繁盛时期,朝夕宴饮,绵密不绝,纵是喜欢热闹的苏轼,也受不了这等待遇,以至于搞到肠胃不适,一度还对酒局生出厌烦之心,他经常跟人诉苦:“到杭州做通判,真是入了酒食地狱。”
因为厌烦,便推掉了许多酒局,借口差不多都是“老病年来益自珍”——苏某人身体不佳,我得爱惜自己。
后来苏轼调密州当知州,此地穷困,又遭天灾,即便想喝,也无太多可能,由此,频繁的官场酒局才宣告结束。密州虽无杭州那般密集的饮酒机会,但苏轼想要喝一杯时,亦会适时地制造条件饮将起来,他在此地筑一“超然台”,有空时便拉几位同事,“铺糟啜醨,皆可以醉”,不求酒的质量,有酒可饮已经满足。
而后不久,他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成为犯官,如果不是黄州太守徐大受有时拉他去喝几杯,基本上已失去参加官场酒局的机会。
至元祐年间,苏轼还朝,宴游社交才重新多起来,此一阶段的酒局与杭州不差,这一时期,苏轼政治上屡被攻击,酒桌倒成了他暂离现实的温柔乡。
二是友人局。
苏轼的朋友之多,怕是宋代文人无出其右,一则他为人豪爽仗义,性喜结交;二来他不分高低贵贱,皆可为伍。有此两点,何愁无友?
他的朋友遍布各界,身份芜杂,既有朝中要员,也有农夫野老;既有显贵之士,也有隐者逸人;既有方外僧道,也有凡尘俗子……庙堂之上,江湖之中,繁华都市,偏僻乡村,处处皆有他们的身影。
“朋友来了有好酒”,苏轼喜欢召集酒局,少则二三人,多则十来人,与繁文缛节的官场酒局比,他更喜欢友人相聚的亲切随意。
遇喜事要与朋友分享,需酒助兴;有忧愁要与朋友诉说,需酒化解。
和朋友在一起欢聚,就是饮酒的最佳时刻。酒的好与坏,菜的丰与俭,都已经不重要——我只想与你对饮,畅谈,心灵交汇。
他和友人的那些酒局,早已成了文化史上的传奇。
比如,他在歧亭和陈季常喝的那场酒。当时,他正在赶往谪地黄州的路上,于歧亭偶遇老朋友陈季常,陈氏立刻动员全家上下,为他张罗酒食,“知我犯寒来,呼酒意颇急。抚掌动邻里,绕村捉鹅鸭。房栊锵器声,蔬果照巾幂。久闻蒌蒿美,初见新芽赤。洗盏酌鹅黄,磨刀削熊白。”
落难之际,寒冷当中,有老友热情招待,自是让苏轼感动不已,此时举起的一杯酒,自是流遍全身的暖意。
比如,他在东坡与无名氏朋友的那场酒。元丰五年五月初九,苏轼与几个朋友饮酒,酒后填词《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没交代和谁喝,可能有他的朋友马梦得,也可能有一起干活的农夫,大概是喝得尽兴,醒了又醉,回家时已经三更,家童鼾声如雷,睡意正浓,不管他如何敲门,都无回应,他索性不敲了,“倚杖听江声”,一副坦然洒脱自得其乐的做派。
苏轼每有所作,立马为人传诵,这阕《临江仙》亦不例外,其中因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之句,还引起一则谣传:人们纷纷传说苏轼写完此词,便脱下衣冠,泛舟而去,不知所终。
谣言传到太守徐大受的耳朵里,把老徐吓一大跳,苏轼系本州犯官,自己负有监管之责,倘若苏轼就此失踪,他就要负担罪责。情急之下,赶紧前往苏家去寻,却发现苏轼正在卧床大睡,鼾声阵阵,不由大笑。
比如,他在西园和文人朋友们喝的那场酒。西园是苏轼好友王诜家的园林,是苏轼和一帮老友经常聚会的场所,元祐二年五月的那场盛大派对,借李公麟的《西园雅集图》,而成为文化史上最著名的事件之一。
参加这场聚会的,皆为一时俊杰,“自东坡而下,凡十有六人,以文章议论,博学辨识,英辞妙墨,好古多闻,雄豪绝俗之资,高僧羽流之杰,卓然高致,名动四夷”。苏轼作书,李公麟绘画,黄庭坚持扇,苏辙执卷……大宋朝的风雅人物,皆聚于此。
雅集同样离不开酒席,王诜有一家妓,名唤春莺,出来侍酒,连不爱美色的苏轼亦为她的容貌惊艳,忍不住作词《满庭芳》,盛赞其美:
香叆雕盘,寒生冰箸,画堂别是风光。主人情重,开宴出红妆。腻玉圆搓素颈,藕丝嫩、新织仙裳。双歌罢,虚檐转月,余韵尚悠扬。
人间,何处有,司空见惯,应谓寻常。坐中有狂客,恼乱愁肠。报道金钗坠也,十指露、春笋纤长。亲曾见,全胜宋玉,想像赋高唐。
总之,对苏轼而言,有酒有友,世间便无比此更美好的生活了。
三是迎来送往局。
苏轼一生,仕途迁转,颠沛流离,离别是其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主题之一,他朋友多,同事多,迎来送往的酒局也格外多。
离开一个地方,有人送行;到达一个地方,有人接风;路过一个地方,有人招待。
有时是别人送他迎他,有时是他送人迎人。人生的聚聚散散,世事的浮浮沉沉,都在一杯又一杯酒里了。
迎来送往,觥筹交错,人的感情最易流露,情绪最易起落,苏轼的很多诗词,便是在这些酒局上写下的。他写诗词文章,总是真性情,迎来送往的诗词文章,则更见真性情。
除以上三种酒局外,在苏轼的饮酒记录里,亦不乏各种突如其来的酒局。
比如,住惠州时,有天半夜,他的一位姓邓的道士朋友突然叩门,邓道士身后还站着位奇异之人,“衣桃榔叶,手携斗酒,丰神英发如吕洞宾者”,问他:“子尝真一酒乎?”各饮数杯,而后击节高歌,不知道有没有惊醒沉睡中的家人。
有次苏轼到乡下去,半路上一位83岁的老翁拦住他,求与同饮,苏轼欣然应允,喝个痛快。
而令他写下《后赤壁赋》的那场酒局,也是来自于朋友突如其来的提议。
东坡本是酿酒人
苏轼好饮酒,也好酿酒,其酿酒始于何时,难追究竟,但酿酒的爱好一直持续到晚年,则是不争的事实。不过,好饮酒好酿酒并不等于善酿酒,看过不少文章,言之凿凿称苏轼是酿酒专家,那些作者八成被一些表象给骗了:一来他总是讲得头头是道,二来还著有《东坡酒经》这种看起来相当专业的文章。
酿酒对他而言,顶多算个业余爱好,而非专业。
苏轼到黄州后,“州酿既少,官酤又恶而贵”,市面上的酒,难喝且价昂,“酸酒如齑汤,甜酒如蜜汁。三年黄州城,饮酒但饮湿。”酸酒像咸菜汤,甜酒又甜到下不了嘴,没办法,只好自酿。
酿酒的方子是从杨世昌道士那儿得到的,倒也不算复杂:蜂蜜四斤,炼熟,入热汤搅成一斗,加好面曲二两,南方白酒饼仔米曲一两半,捣细,用生绢袋子盛了,与蜜水共置一器,密封,等它发酵。三五天后即可饮用。
酒成之后,苏轼颇有成就感,遂作《蜜酒歌》赞之曰:
真珠为浆玉为醴,六月田夫汗流泚。
不如春瓮自生香,蜂为耕耘花作米。
一日小沸鱼吐沫,二日眩转清光活。
三日开瓮香满城,快泻银瓶不须拨。
百钱一斗浓无声,甘露微浊醍醐清。
君不见南园采花蜂似雨,天教酿酒醉先生。
先生年来穷到骨,问人乞米何曾得。
世间万事真悠悠,蜜蜂大胜监河侯。
苦中作乐,穷中作乐,苏轼达观而开朗的一面在酿酒这事上表露无遗。
至于这酒的味道,是否真像《蜜酒歌》所称道的那般香甜可口,则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后人叶梦得《避暑录话》记载,“苏子瞻在黄州,作蜜酒不甚佳,饮者辄暴下,蜜水腐败者尔。尝一试之,后不复作。”如叶梦得所言属实,则证明苏轼的这次酿酒其实是一次非常失败的行动:因为蜜水腐败变质,让喝这蜜酒的人动不动就拉肚子。
因此,他在黄州可能只做过这一次蜜酒,就再也没有下文了。
被贬惠州时,苏轼家中客多,酒总是不够,尽管当地的官员朋友经常送酒给他,仍然不能满足所需,便又开始自酿,所酿之酒,比黄州时名目更多样,有罗浮春、真一酒、桂酒、万户春、紫罗衣酒,等等。
苏轼跟当地客家人学着酿了一种糯米黄酒,因色泽如玉,芬芳醇厚,入口蜜甜,便将其名之为“罗浮春”,罗浮山乃粤南名山,风景秀丽,以山名为酒名,大约取其令人陶醉之意。他似乎也颇为这种黄酒所倾倒,动辄歌而咏之。如“一杯罗浮春,远饷采微客。遥知独醉罢,醉卧松石下”,如“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
某次,他酿成桂酒,请长子苏迈和三子苏过品尝,结果二子只喝了一口就停下来,明明是桂酒,喝起来却像屠苏酒,显然是品质不过关。
从苏轼酿蜜酒和桂酒的经历来看,他酿的酒似乎大多并不见佳,但他关于酒的研究和理论,远远超出一般酒徒,比如他这段关于南酒与北酒的论证,就颇有见地:
北方之稻不足于阴,南方之麦不足于阳,故南方无嘉酒者,以曲麦杂阴气也,又况南海无麦而用米作曲耶?吾尝在京师,载麦百斛至钱塘以踏曲,是岁官酒比京酝。而北方造酒皆用南米,故当有善酒。吾昔在高密,用土米作酒,皆无味。今在海南,取舶上面作曲,则酒亦绝佳。以此知其验也。
酒后多有佳作
苏东坡一生,写就太多广被传诵的千古名篇,其中不少是在饮酒之后一气呵成,仔细闻闻,它们散发着香醇的酒味儿。
熙宁九年八月十五,苏轼与众同事饮酒于超然台上,兴致非常高昂,但当抬头望见那轮清冷圆月,又不禁思念起身在济南的弟弟子由,大醉之后,写下了那首著名的《水调歌头》,成为中秋词中的绝唱。
元丰元年九月九日,时任徐州太守的苏轼,邀请众多诗友齐聚一堂,举办黄楼诗会,诗会结束后,人已半醉,兴致仍高,和众人去黄茅岗游玩,此处乱石甚多,半醉半醒的他有几次差点摔倒,索性醉卧于黄茅岗的乱石之上,并赋诗一首《登云龙山》:
醉中走上黄茅岗,满岗乱石如群羊。
岗头醉倒石作床,仰看白云天茫茫。
歌声清谷秋风长,路人举首东南望,
拍手大笑使君狂。
好一场率性而为的潇洒做派。
元丰二年过扬州时,老友鲜于子骏设盛宴于平山堂,平山堂乃欧阳修做扬州知府时所造的建筑,苏轼身临其境,忍不住怀念先师,作《西江月》: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飞龙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元丰五年七月十六日,苏轼与远道而来的朋友杨世昌等人到黄州赤壁游玩,“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喝得尽兴,玩得开心,还唱了起来。之后又与朋友交流人生感悟,颇有所得。他将这件事写在《前赤壁赋》中,又成就一篇尽人皆知的文章。
三个月之后的十月十五之夜,苏轼与另两位朋友从东坡雪堂回临皋亭的路上,仰见天上圆月,俯看地上人影,又起饮酒之心,其中一友说,今天得巨口细鳞鲜鱼一尾,只恨无酒,可惜了这良夜!苏轼一听,兴致大涨,马上赶往家里问妻子有何办法,王闰之不慌不忙,回他:“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有酒有菜的三个伙伴,乘着小船,又去喝个痛快游个痛快去了。与前篇相呼应,这次他又写了一篇《后赤壁赋》。
这两篇奇文,堪称双绝,是苏轼酒后的杰作,也是他此阶段人生感悟的总结。弟弟苏辙赞叹:“子瞻诸文,皆有奇气,至《赤壁赋》,仿佛屈原宋玉之作,汉唐诸公皆莫及也。”
知杭州时,他喜欢在西湖边上小酌,熙宁五年六月二十七日,又喝到醉,为眼前美景所惑,挥毫写下五首诗,以第一和第五首最为著名: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我本无家更安住,故乡无此好河山。
苏轼天纵的才华,借由酒的催发,成就了一首首(篇篇)佳作,若无酒的助力,感觉还真写不出那味道。
他还有一特殊癖好:作书作画,皆非酒后不可,特别是写大字或草书时。苏轼曾说,“吾醉后乘兴作数十字,觉酒气拂拂从指间出也。”又说,“吾醉后能作大草,醒后自以为不及。然醉中亦能作小楷,此能为奇耳。”
唯有酒后,感觉到位,灵感就仿佛从笔尖上流淌一般,一气呵成。醉酒写出的字,与清醒时写出的字相比,格外有灵气。黄庭坚曾亲见过他醉后作字,称之为“笔落惊风雨”,几乎以为是神仙下凡,“此岂与今世翰墨之士争衡哉?”
以此推断,估计凡有人来请他写字,大约总会说一句:稍等,苏某人且饮几杯。所以,想请苏轼写字,除好墨好纸好笔伺候外,最好来一桌上等酒菜,这位大书法家喝得爽了,哪用你百般提醒,自己看见笔墨都手痒了吧。
过分强调酒在创作中的作用,也容易给人造成一种错觉:似乎只要有酒,苏轼总能写出好的诗词文章,作出好的书画。事实上,他还有许多佳作,是在未喝酒的情况下完成的。前提还得是有才,如我等平庸之辈,纵喝成烂泥,也没什么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