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超级驴友:故乡无此好湖山
苏轼一生中,最想实现的小目标,大约就是和弟弟苏辙一起退隐乡下,过闲适隐逸的幸福生活。
但终其一生,他并未能真正地闲适和隐逸过——甚至连较为长久持续稳定的生活都不曾拥有——他人生的大多数时间,或者在仕途上奔波,或者在谪地间迁徙,一直被动地行走在人生的路上。
晚年总结过往,老人家意味深长地做了一通自嘲:“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想苏某人一生,好像并没有建啥功立啥业——我不是在贬谪之地,就是在去贬谪之地的路上。
漂泊无定的生活虽不算佳,倒在客观上满足了他旅游的爱好——他骨子里时时涌动着流浪者的气质,他喜欢在路上漂泊的感觉——风景是移动的,身体是自由的,借机看遍大好河山,阅尽风土人情。
旅途是他增益见识的途径,也是他了解社会的窗口。
也曾遇到穷山恶水,也曾遇到危险时刻,但在他而言,这些都是人生际遇的一部分,他很擅长从普通平淡甚至乏善可陈的地方发现特别的风景。
他说,“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九死南荒”和“兹游奇绝”都是他传奇人生的注解。
有好事者统计,苏轼一生,行走大半个中国,足迹遍及十四省,东边到过登州(今山东蓬莱),西边到过凤翔(今陕西凤翔),北边到过定州(今河北定州),南边到过儋州(今海南儋县),行程之远,跋涉之广,很可能创下了宋代官员长途跋涉的吉尼斯纪录。
他几乎用了一辈子的时间来旅游,堪称资深驴友。
他又不同于普通观光客,也不同于一般驴友,他去的大多数目的地,总要住上几年,深入并了解那个地方,最后爱上那个地方。他也不只把自己当成过客,他还积极地参与到当地的文化和其他领域的建设当中。
现在交通工具快捷方便,想坐汽车、高铁、飞机,任选便是,千里之遥,短则一两个小时,长则不过一天即可到达。北宋时代的速度,那就慢得多了:可选交通工具少得可怜:要么是船,要么是车,宋时缺马,以牛或骡拉居多,“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宋代的造船技术虽很发达,但仍然要以风为动力,和今天的速度并无可比之处。
苏轼每次出远门,从出发地到目的地,少则需一两个月,多则半年甚至更长,可见那时旅游是件多么麻烦的事。
只要踏上旅途,他想要表达的情绪也特别多。他是感情极丰富的人,心中但有所感,都想要抒发出来,形之于诗词文章。
他把风景内化成自己人生的一部分。
得意或失意的路上
对于古代的读书人,“读书”和“行路”是人生必修的两大主题,读书是为明理,为科举,为建功立业;行路是为增益见识,开阔眼界,了解更广泛的现实社会。
读书是知,走路是行,读书和走路结合起来,才算真正的“知行合一”,是理论与实际的完美结合。
苏轼常常借由行走在路上的当儿,观察和理解大宋现实社会情形,了解民生疾苦;也经常抒发个人的心绪,倾吐那一腔衷肠。
只要踏上旅途,必经之处他都想要多了解一下,百姓生活、农耕水利、社会治安、世风民情都在他的观察范围之内。
嘉祐四年(1059)十月,苏轼苏辙兄弟服完母丧,与父亲和家人一起前往开封,为仕途做准备。他们由水路启程,自故乡眉州入嘉陵江,但见滔滔江水奔流不止,绝崖断壁形如斧削,二十四岁的青年才俊站立船头,忍不住抒发凌云壮志:“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目之所及尽是美景,但他心中所思所想,应该是建功立业的事情了吧。
到荆州时,因近年关,停留数日,有感于当地风土见闻,作《荆州十首》,他哭战国,为屈原遭遇而悲愤;他悲三国,为刘表徒有虚名而慨叹;他哀农事,为百姓不事耕作而痛惜;他叹英雄,为“百年豪杰尽,扰扰见鱼虾”而不平……一个即将出仕的青年,心中装的尽是家国天下。
过唐州(今河南唐河县)时,太守赵尚宽正发动戍卒,招揽流民,以修复三陂一渠,此项工程一旦完工,可灌溉良田万亩。赵太守此举,不仅可以安顿流民,而且利于社会稳定,苏轼对此极为钦佩,虽是匆匆行路的过客,亦为赵太守的行动所感召,作《新渠诗》五章,代赵太守布告于道:“侯谓新民,尔既来止。其归尔邑,告尔邻里。良田千万,尔择尔取。尔耕尔食,遂为尔有。”不用再流浪了,各位,赶紧来这儿种地啊,先占先得,安居乐业。
即将步入仕途,他那救世济时的思想在赵太守的感召下,彻底被激活了,更加坚定了为普通百姓做事的想法。
这一想法持续了一生,但有机会,即便身为犯官,都会想要为百姓做些实事,或修路,或架桥,或捐钱,或成立救助基金,发展慈善事业。
嘉祐六年(1061)冬,苏轼赴陕西凤翔任,路过五年前旧游的渑池,再访当年奉贤和尚的精舍,曾经接待过他和弟弟苏辙的奉贤老和尚已经去世,兄弟俩当年题诗的墙壁也已颓坏,诗句自然无从寻觅,苏轼顿觉人生无常,如天上飞鸟,他有感而发,写下那首著名的《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行至关中地区,他看到地方残破,村庄萧条,贫穷的农民比比皆是,这位忧国忧民的青年官员,又忍不住为民生多艰而哀叹不已。
熙宁五年(1072),苏轼到杭州仁知县汤村督导水利工程,对于当地百姓的遭遇,他愤愤不平,怒而写下“盐事星火急,谁能恤农耕”(《汤村开运盐河雨中督役》),赴湖州督导堤岸工程,感慨于受官吏盘剥的百姓,又写下“卖年纳税拆屋炊,虑浅不及明年饥”(《吴中田妇叹》)。
他能体味百姓的生存之艰,但多数时间内都无能为力,于是那感慨里又多了一丝无奈。
他掌控不了百姓的命运,甚至也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一旦陷入这种思维洼地时,他出世的梦便隐隐地发作了。
就像到湖州出差那次,他与孙莘老等友人饮酒时约定:莫谈时事,违令者罚酒一大盏。席间写给朋友的诗句,尽是寥落无奈,《赠孙莘老七绝》第一首:
嗟予与子久离群,耳冷心灰百不闻。
若对青山谈世事,当须举白便浮君。
又比如,从徐州去湖州上任的路上,他顺道要拜访在南都(今商丘)的弟弟苏辙,在马上,他想了许多要对弟弟说的话,形之于诗五首,寄给子由,第一首便说:
前年过南京,麦老樱桃熟。
今来旧游处,樱麦半黄绿。
岁月如宿夕,人事几反覆。
青衫老从事,坐稳生髀肉。
联翩阅三守,迎送如转毂。
归耕何时决,田舍我已卜。
卜田向何许,石佛山南路。
下有尔家川,千畦种粳稌。
老弟啊,前年我到南都,麦老樱桃熟,而今再来,樱桃和麦穗也将成熟。岁月如旧,人生反复,来来回回没啥意思。要不咱回老家眉州的石佛镇上当个普通老农去?
还是这一次上任路上。到扬州,老友鲜于子骏设盛宴于平山堂,许多人前来陪他饮酒,“名士堵立,看其落笔置纸,目送万里,殆欲仙去耳”,苏氏风采惹得众名士称颂不已。
几杯之后,怀着醉意,写下怀念先师欧阳修的《西江月》: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蹉跎了多少时光,虚掷了多少岁月,人生如此虚空,仿若一场春梦。对去世的人来讲,一切皆空,但对于活着的人,又何尝不是?
乌台诗案后,他从京师去黄州,一路之上,铺满了悲伤,狱中所受的非人折磨,在他心底留下了深深的刻痕。旅途中所作的诗,充满落拓之后的疲惫。
渡淮河时,时值寒冬,住在昏冷阴暗的驿所,他能感受到的,是一阵一阵彻骨的冷鞭打自己的身体和心灵:
朝离新息县,初乱一水碧。
暮宿淮南村,已渡千山赤。
麏鼯号古戍,雾雨暗破驿。
回头梁楚郊,永与中原隔。
黄州在何许,想像云梦泽。
吾生如寄耳,初不择所适。
但有鱼与稻,生理已自毕。
独喜小儿子,少小事安佚。
相从艰难中,肝肺如铁石。
便应与晤语,何止寄衰疾。
过关山时,山上梅花正盛,但他的心境依然悲凄阴暗,从来不说寂寞的他在此刻却更加寂寞:
春来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间。
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渡关山。
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
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
谁不是人间惆怅客?只是有人表达出来,有人埋在心底而已。而苏轼的寂寞和惆怅后面,是深深切切的悲凉,那悲凉是可以击穿心底的,那悲凉是可以彻底叫人颓废的。
似乎只有旅途之上,他才能将这种情绪全面地释放。这种释放,恰是他能保持心理健康通达的原因,总是憋着,怕是早憋坏了,他不管不顾地抒发出来,整个人就会变得舒坦、自在。
人人都说苏东坡豪放,我却时时有种感觉,像他这样的天才,太容易看透人生的真相,难免常常被寂寞围攻,悲凉也是他人生的底色。
可喜的是,他有一种强大的自我调整能力,他能及时地从坏情绪里拔出双脚。如罗曼·罗兰所言,“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当他得知被贬往海南,反而不再害怕,不再惊恐,他坦然地接受了这一结果,考虑到可能再无生还中原的机会,他向儿子苏迈交代了后事,并打算一到海南,先做棺材,再造坟墓。其实,在海南那个蛮荒之地,并无棺木一说。因而有后人称,苏轼是带着一口棺材去到海南的。
中途过藤州,遇到了正赶往雷州贬地的苏辙,兄弟俩有机会在此相见,却是喜不自胜:
今年各地迁,百事付诸子。
谁言瘴雾中,乃有相逢喜。
兄弟俩在一个卖汤饼的摊贩那儿进餐,买饼共食,饼子难吃,苏辙无法入口,只得置箸而叹,苏轼把自己的一大份吃得精光。
他还跟弟弟开玩笑:“九三郎,尔尚欲咀嚼耶?”自己大笑不止。
在这样恶劣的境况下,还可以放声大笑。足以说明,他已经放下了内心的恐惧和不安,绝望和无助。
他好像在跟命运说,即便如此,又怎样。
但把风景都看透
苏轼足迹,遍布南北。他行过许多地方的路,走过许多地方的桥,见识过许多地方的人。
他跨过黄河,涉过淮河,漂过长江,奔向过大海的怀抱。
每至一地,苏轼必然遍访名山大川,但并非所有地方都有名山大川,苏轼厉害的地方是,在那些平庸甚至乏味的地方,也能发现风景。
在他眼里,凡物皆有可观,凡景皆有可取。名山大川自然要体会感受,穷山恶水中也能寻得快乐。
杭州西湖是美景,颍州西湖又何尝不是?庐山、石钟山是美景,密州的常山、黄州的赤壁又何尝不是?他能从雄伟壮观的景色里领略千里江山的多彩动人,又能从日常普通的景色里感悟生命的道理。
他最初的任地凤翔,山秃水浊,荒凉不堪,失望之余,他仍自带一双慧眼,从平淡普通里发现能够抚慰心绪的地方。在城北的开元寺,他研读先秦的《诅楚文》碑,观赏吴道子画的佛像、王维画的竹;凤翔东北郊有天柱寺,在那里他参观唐开元时的雕塑家杨惠之雕塑的维摩像;他还在城东发现了东湖,水清如碧,一如自己家乡的蜀江,自此,东湖成为他游玩的重要目的地,但有机会便去玩个痛快。
密州亦属贫乏之地,与他在杭州时的热闹断无可比,不但没有衣袂飘飘的姣好女郎,人来人往的热闹派对,就连稍佳一点的山水景致也无。难怪他总怀念起杭州的美好,“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
即便如此,他也能玩出花样。“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没有娱乐节目,就去常山打猎,习射放鹰,跃马扬鞭,快乐丝毫不少。
没有景致,就去自己筑造,他建超然台,建盖公堂,想来这两处建筑也不是什么豪华去处,但他乐得其所,常常前来,日常繁重的公事之余,到超然台上眺望,到盖公堂里闲坐,疲惫一扫而空。他有一双点石成金的手,这普通至极的建筑,经他的《超然台记》和《盖公堂记》两篇文章,而成了人文胜景,广为天下人所知。
流传千古的“明月几时有”,便是在超然台上完成的,不只如此,在上面还产生过另一佳作《望江南》: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在他笔下,密州风景哪里有什么不堪?比起杭州来,似乎也不差半点:不只有“风细柳斜斜”,还有“半壕春水一城花”。
他住了五年的黄州,紧邻长江,有山有水,比密州是好了不少,但也没啥十分拿得出手的风景,去得最多的,不过是赤壁和他劳动的东坡。时间久了,与这些普通景色有了感情,再加上他生花妙笔,所有的景色都优美动人,引得人向往不已。
你看他笔下的赤壁,“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好一方人间胜景。
在赤壁之下,他思接千载,跨越古今,思索人生,领悟哲理。
你看他笔下的东坡,哪里只是一块农地,分明是精神放适之所,“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月色清明,农人踏着月影归家,道路并不平坦,杖声却清亮悦耳。
他经常在东坡上与老农们一起饮酒,相互逗趣;他经常在雪堂里接待朋友,谈论艺术。
因为苏轼,赤壁和东坡乃至雪堂都被赋予了全新的内涵,不再只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地点,而是拥有了人文意义的景致。
他就有这种点石成金的本领。
即便那些被人吟诵过无数遍的壮丽美景,亦因苏东坡的吟诵而更增色。
他爱西湖,从来不惜笔墨加以描摹,经他大力鼓吹,西湖成为后世人人向往之处。一读那些诗句,就忍不住想要亲近西湖的那颗心。
像这首《饮湖上初晴后雨》: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又像这首《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又像这首《夜泛西湖五绝》:
新月生魄迹未安,才破五六渐盘桓。
今夜吐艳如半璧,游人得向三更看。
他游庐山,本不打算写诗,因为前人已写太多,再写也难出新意。哪想景色太美,游人热情,争相与他招呼,他那颗未遂的诗心,终于发作,写下那首著名的《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此诗一出,再无出其右者。庐山从此再也不只是一座山,它承载了诗人的哲思:从不同角度看事情,所得结论会大相径庭,事情总是复杂的,能认清本质又何其不易,身为局中人,我们常常为各种外因迷惑,就是受到认识条件的限制。因此,要想获得正确认知,必须跳到局外。
不过诗人写景摹物,偶也有失手时候。东坡到达惠州前,曾在友人陪同下同游岭南仙山罗浮,得《游罗浮山一首示儿子过》:
人间有此白玉京,罗浮见日鸡一鸣。
南楼未必齐日观,郁仪自欲朝朱明。
不是诗写得不好,是用典多,不通俗,不利于流传,因此罗浮山的知名度未能因东坡而有所附丽。反而是那首歪打正着的《惠州一绝》叫人记住了罗浮山的荔枝: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大约是人们太过喜欢苏东坡,都喜欢拿苏东坡做文章,特别是缺乏人文资源又想在旅游上做大做强的地方。眼下,全国范围内与苏东坡有关的遗址、公园、景区多达一百多处。
苏轼因在登州当了五天太守,当地便建了苏公祠,还美其名曰“五日登州府,千年苏公祠”;江西南康因苏轼南迁经此,当地建了“苏步坊”;徐州则号称要在以云龙山为中心的云龙湖风景区,建设全国最大的苏轼文化游览区;在他的故乡眉山和第二故乡黄州,与之相关的景点和遗迹更是多不胜数。
早先他是写风景的人,现在他成了风景里的人。
东坡为什么爱旅行
夫子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
山水可以滋养人的品性,风景可以开阔人的眼界,人生有限,若只停留在其中一处,天地就会变得狭小,世界就会显得逼仄。
苏东坡因山水而旷达,苏东坡因风景而丰盛。他爬有机会可爬的任何山,他亲近有机会亲近的任何水,他把一切风景都纳入到自己的视野,并在精神上与这些风景融为一体。
《天堂电影院》里有句台词说,如果你不出去走走,你会以为这就是整个世界。
他自由的天性,唯有在旅行的路上,方才得以尽情地挥洒。在其所处的官僚体制里,他还要做不想做的事,说不想说的话。但一踏上旅途,他可以短暂地放下一切,彻底自由。
你看,他每一次在路上都是那般活泼,那般自在,说什么做什么全是兴之所至。因为没有禁锢,没有思想上的压力和牵绊,那么多妙语脱口而出,随性组合便成流传天下的诗词文章。
他走过不同地方的路,行过不同地方的桥,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偶遇的各地百姓,江湖上的侠客隐者,管理一方事务的官员,谈佛说理的禅师和尚,陪舞侑酒的娇俏姑娘……旅行的目的不只是风景,还有人。
在旅途中,领略人性之恶和人性之美,感受社会的复杂与矛盾。
见得愈多,感受愈多,愈是超脱。
有两个故事值得一提。
贬惠州时,往岭南路上,路遇两个道士。他们看到苏轼,退回到茅屋里,深入不出。苏轼讶异,便对押送的使臣说:“此中有异人,可同访之。”
进得屋来,道士问使臣:“此为何人?”
答:“苏学士。”
“得非子瞻乎?”道士问。
使臣答:“学士始以文章得,终以文章失。”
两道士相视而笑,曰:“文章岂解触荣辱,富贵从来有盛衰。”
苏轼的朋友赵令畤记载过另一个故事:
东坡老人在昌化,尝负大瓢,行歌田间。有老妇年七十,谓坡曰:“内翰昔日富,,一场春梦。”坡然之,里中呼此媪为“春梦婆”。
想来,这样的故事有助于让他放下,对生老病死富贵贫穷再无执念。所以,从海南渡海北归的那个晚上,他才能写下那首著名的诗《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这才是旅行者的态度啊,他的恨意全无,因为领略到的风景,远远多于那曾经历过的苦难。
其实,即便有那些苦难,也早已内化为生命中的一部分,滋养着他,使他拥有了丰富立体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