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动物园(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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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猫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理论上它们一年交配一次,但实际上一年也未见得有一次像样的交配。我在熊猫馆守了几年,终于得知一个内幕,动物园的熊猫都是靠人工授精而实现繁殖的。那个告诉我内幕的饲养员还问我,想不想拍一下人工授精?并暗示我,只要给点好处,他可以打通所有的关节,帮助我拍到这样的照片。我谢绝了他的好意。我对人工授精没有兴趣。再说,我本来就不喜欢熊猫这种动物(就像我不喜欢小孩一样),如果它们自己不愿交配,那就更无拍摄的必要了。到了后来,我什么动物都不拍摄了,感觉很厌倦。但我还照常去动物园,只是不带相机了。我想单纯用眼睛(不依赖相机)重新观看一下这些我用相机拍摄过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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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这个变化被那个照相师发现了。看来他一直在注意着我,就像我注意着他一样。他也一直在寻找与我说话的机会,就像我也在寻找这样的机会一样。现在我不带相机了,似乎是个绝好的机会。所以,有一天,其实也是很平常的一天,他就主动跟我说话了。他问我,怎么不带相机了?我一点没觉得这个问题很突兀,很自然地回答说,不想带了。从这个对话开始,我们便像两个老朋友一样毫无障碍地交谈起来。
我问他,这么多年一直都在这里给人拍照,感觉枯不枯燥?他说,没觉得枯燥,不过也没办法,别的什么都不会呀,只能干这个。他晃了晃手中的相机。然后他问我,老师靠什么为生?我说,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他笑了笑,摸了一下头,表示理解。但后来我还是告诉了他,我是个诗人。他很惊讶,是真的吗?你写过什么诗?我说是真的,我写过很多诗。他继续惊讶着,像看一个外星人一样地看着我。你是我唯一见过的还活着的诗人,他这样说。我一时没理解他的意思,难道他还见过死了的诗人?真没想到,他说,这辈子我还能认识一位诗人。
我告诉他我是诗人的时候,是在他位于动物园侧门旁的那间小屋里。他说,这就是他的工作室。很逼仄,也有些破败。他让我参观了他的暗房,那其实就是一个卫生间改造的。暗房里抽水马桶依然存在,所有卫生间的功能都保留着,其实就是暗房兼卫生间。很多放大、洗印出来的照片用木夹子夹着,悬挂在几根横拉在空中的尼龙绳上,全是游客在动物园的留影照。墙上还贴了一些,是那种统一尺寸的宝丽来一次成像照片。他指了指那些照片说,都是客人不要的,报废了的照片。我说,我很喜欢你拍废了的这些照片,很特别。对于我的恭维,他有点不相信,问我为什么?我说,它们看上去有一种艺术感。我的评价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他说,这些照片太俗气了,都不是他自己想要拍的,混饭吃而已。于是,他拿出一只纸袋,抽出一大摞照片递给我,让我看,这才是他自己想要拍的那种照片。
其实就是一些风景照。很普通的风景照。日出、日落、彩虹、云海、夜景之类的。他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举办一次个人摄影展。就用这些照片吗?我问。他从我这句问话中,感觉到了我对他这些照片的不屑。他没说话,场面有点尴尬。我感觉,如果我继续说真话,可能会毁掉他的一些什么(比如自信、梦想、幸福感之类的)。但他那么真诚地邀请我看他的照片,我不得不继续说下去,而且只能说真话,否则我会于心不安,厌恶自己。所以我说,我最喜欢的还是你为游客拍的那些照片。我还说,如果真要办个人影展的话,我希望是你的那些照片。它们(那些以宝丽来为主的合影照)很有艺术感,很高级。我在语气上特别强调了“高级”二字。对于我的这番评价,他没有吭声。他沉默着,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那些风景照片上。过了好一阵,他抬起头来问我道,写诗能养活自己吗?我说,只是爱好而已。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你能背一首你的诗来听一下吗?我说,很遗憾,我背不了自己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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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答应要送给他一本我的诗集。这二十年中,我自己印了二十本诗集,一年一本。我选了2010年的一本送给他。这本诗集名叫《虎年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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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照相师从雨中奔跑过去之后,那个卖乌龟的女人也从雨中奔跑了过去。奔跑时手里还抱着她的乌龟。这个女人在动物园里兜售乌龟至少有十年时间了。几乎每次到动物园我都能碰见她,就像几乎每次都能碰见那个照相师一样。我只是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照相师一定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因为我经常看见他们在一起。而且,从一开始我就怀疑他们之间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男女关系。果然,有天下午,我就在照相师的小屋里撞见了这个卖乌龟的女人。那是个星期天,游客比较多,但我转了大半天,都没看见本该忙着给游客拍照的照相师的身影,担心他是不是生病了,就跑去他的小屋找他。小屋的门关着,我敲了敲门,又叫了照相师的名字。没人开门,但听得见里面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很慌乱的样子。李克勤,你生病了吗?我再次敲门。里面又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然后门开了。照相师站在虚开的门缝后面,一脸慌乱的样子。我又问他,你生病了吗?一天都没看见你。他说,没生病,只是有点不舒服。我说,没病就好。又问,我能进来吗?他犹豫了一下,拉开门,把我让了进去。屋里没开灯,也没开窗户,显得比较昏暗,但我还是借着门外的一缕光线,看见了那个卖乌龟的女人。她斜着身子坐在床边,手里还抱着她的乌龟。她看见我,笑着点了点头,有些尴尬的样子。但其实更尴尬的是我。谁都明白,这屋里刚才发生了什么。我想找点合适的话来说,却怎么也找不到。我又希望照相师能说点什么,但他也是闷着什么都不说。我有点怪他,这种情况还给我开门,不是安心让我尴尬吗?他完全可以不给我开门的。但是门已经开了,现在马上说走也不太合适。真是进退两难。后来还是我先说话,打破了僵局。我指着卖乌龟的女人怀里抱着的那只乌龟,问道,这只乌龟还没卖掉吗?卖乌龟的女人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我的意思,拍了拍手中的乌龟,笑着说,这只是新的,你以前看见的那只已经卖掉了。这时候照相师也插嘴说,对的,这只是新的。他像一下找到了说话的灵感,又问我,你要不要把这只乌龟买了去?我说,我可能买不起,很贵吧,多少钱?卖乌龟的女人说,贵是有点贵,但我可以送给你,不要钱,你要不要?我当然不能要。我从不养动物。即使养动物,也不好意思无缘无故白要人家一只乌龟吧?我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一点不喜欢乌龟。卖乌龟的女人也知道我不会要,她笑着从床边站了起来(她终于有了离开那张床的一个理由),对我和照相师说,你们摆一下龙门阵,我要去卖乌龟了。然后就抱着她的乌龟走出门去。过后我对照相师说,我真的怀疑她手里的那只乌龟还是我十年前看见的那只乌龟,一直都没卖掉。照相师笑了起来,说,这怎么可能呢?要还是十年前的那只乌龟,这十年她吃什么,穿什么?我也笑了。我说,乌龟看上去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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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撞见了照相师和卖乌龟的女人之间的秘密,卖乌龟的女人后来见到我,感觉就有些异样(双方的,我的神情肯定也有些异样)。通常,我们碰面之后是这样打招呼的:还是那只乌龟吗?我问。是啊,送给你要不要?她说。她的眼神,她的姿态,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意味。而且,好像是故意的,她让我感觉到她有一对丰满迷人的乳房,那是她身上除了嘴唇之外最美的地方。她的嘴唇不涂口红都是鲜红而湿润的。有次我问她,你在动物园卖乌龟,不怕管理人员抓你吗?她说,哪个抓我哪个就是乌龟王八。说完,咯咯咯地自己笑了起来。但我是真的疑惑,怎么会允许她在动物园卖乌龟呢?如果可以在动物园卖乌龟,那不是也可以在动物园卖鸡卖鱼了吗?还有,她的那些乌龟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我问过她,她说,自己养的啊。但乌龟是长得很慢的,那么大一只乌龟,要养几十年才行吧?她说,是啊,我几十年前就开始养了。这些话我当然不信。有一次我们正面对面地站着聊天,她手上抱着的那只乌龟突然把头伸了出来,那样子特别狰狞,又特别下流、恶心。我本能地往后退了一下,差点跌倒。她哈哈哈地笑着说,你一个男人还怕这个?我其实不是怕,只是觉得……有点……那个。我指给她看乌龟伸出来的头。她低头看了一眼,脸突然就红了。太坏了,我本来以为她会这样说,但她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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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照相师,卖乌龟的女人有自己的男人吗?照相师有点不好意思,以为我在拿这个话责备他。所以,对于我这个问题,他是这样回答的:“其实,现在的女人哪个不背着自己的男人出来偷一下呢?”听他这样说,我也不好意思起来。我想到了多年前自己在动物园干的同样的事情。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随便问一下,你别多心。他听了我的话,就更不好意思起来。他说,她有男人,是做保安的。是动物园的保安吗?我问道。是的,照相师笑着点了点头。我也笑了。我说,你胆子真大啊,保安的婆娘也敢搞。这样一说,氛围一下就轻松了。他突然压低嗓音,靠过来对我说,其实大家都知道,做保安的自己也知道。我不解,知道什么?我的迟钝让他有些诧异。他怪笑了一下说,卖啊,还不明白?我的确还有点不明白,卖乌龟?但这个话我没问出口,因为我马上就领会到了那个“卖”字的特殊含义。是这样啊?我做出似信非信的样子。他以为我真的还不相信,便又靠近过来,把嗓音压得更低地对我说,你要不信,哪天亲自试一试?我不能再问试什么试了,那样就未免太装了。我就学着他压低了声音问道,贵不贵啊?他听我这样问,知道我完全明白了,显得很高兴的样子,气氛便更加轻松起来。他说,不贵,比她手上的那只大乌龟便宜多了,相当于一只小乌龟。嗯,我点了点头。我说,看来她手上那只大乌龟真的是十年前我看见的那只乌龟啊(意思是她抱在手上的那只大乌龟仅仅是她“卖”的一个幌子)。照相师突然大笑起来,也学着我那天的话说,乌龟都是一样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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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知道了动物园的一个秘密,但这并没有让我感到欣喜。相反,还有点莫名的悲哀。尤其当我再碰到那个卖乌龟的女人的时候,真有点不敢去直视她的眼睛。我害怕自己会掩饰不住内心的欲念,那种十分下流的、乌龟一样的欲念。我害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也像照相师那样,花一只小乌龟的钱,便完成与一个女人的肉体交易(那个价格确实很便宜,很诱人)。我开始躲着她,尽量不与她碰面。而且我也知道了哪个保安是她的男人,就是那个长得很胖的保安,胖得流油,尤其夏天的时候,这个保安的保安服总是被汗水打湿,看上去就像尿布一样,让人很不舒服。所以,当摄影师有一次碰到我,问我怎么样,有没有试一下的时候,我突然莫名其妙地很生气。我说,试个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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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在下,而且越下越大。伞太小,罩不住三个人。小女孩已经被女人拉过来站在了我和她的中间,这样,从伞外飘进来的雨水,以及从伞面上流下来的雨水,都落在了我和女人的身上(我的右半身和她的左半身)。但是,小女孩还是喊叫起来。妈妈,我的脚泡水了。听见小女孩的喊叫,我们都低头去看,小女孩的一双脚,穿着小皮鞋和彩虹袜子的脚,完全泡在了雨水中。这样会感冒的,女人忧心地说。其实这样下去不光小女孩会感冒,我们(我和那个女人)都会感冒。所以,这样躲雨躲下去是不对的。我正准备提议,去鸟类馆旁边的那个茶铺躲一下,就看见了一只老虎在雨中奔跑。
一只孟加拉虎,我曾经拍摄过它交配的,那只白色的孟加拉虎,不知什么原因从笼子里跑了出来。雨水打湿了它的皮毛,使它看上去跟平时不大一样,有些变形,变得瘦小了,一副滑稽的样子。一些人也在奔跑着。我原先以为,这些人是受了老虎的惊吓而奔跑的。但看了一会儿,发现不对,不是老虎追着人在跑,而是人在追着老虎跑。这就是新闻了,我禁不住笑了起来。但我旁边的女人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她一下抱住了我。然后觉得还不够,又腾出一只手来抱住了小女孩。怎么办啊?她恐惧地问道。我告诉她,从目前的情形来看,是虎落平川,人反而是强势的,所以,我们也暂时是安全的。暂时?她瞪大眼睛看着我,对我使用的“暂时”这个字眼很不放心。于是,我告诉她,我们应该找个地方躲一下雨,防止感冒才是当务之急。她同意了。我们便相拥着穿过雨水,去了鸟类馆旁边的茶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