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和纪策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江懿臻这个名字,是她还没出生就取好的大名。
她父母都是A大老师,纪策父亲在A大后勤部门工作,两家虽然同住一个大院,并不认识,直到两家妈妈在同一所医院生孩子,又很巧住在同一间病房,两家人才熟悉起来。
江懿臻的母亲叶胜男比纪策的妈妈张艺敏大了十二岁,学历也高了三个台阶,如果不是同住一间病房,她绝对不会和家庭主妇张艺敏打交道,因为她骨子里最看不起的就是家庭主妇。
叶胜男出生于书香门第,从小就是学霸,博士毕业留校任教,在同龄人里最先评上副教授。她一向心气很高,人际圈子很注意阶层,往来无白丁,即便是有钱人,没文化的也不能入她眼,全职主妇张艺敏根本不在她的交友范围之内。
江懿臻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叶胜男就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所有的同事和亲戚也都异口同声地说,你们两口子都是博士,学霸,生出来的孩子必定定智商超群,是个天才。夫妻俩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必然。叶胜男从知道怀孕的那一天起,就特别注重胎教,江懿臻半岁起就被安排了各种早教课程。她的童年就是和保姆刘锦绣一起转场各种早教班,要赢在起跑线上。
那时,她和纪策一起玩耍的时间并不多,直到三岁那年进了A大教职工幼儿园,两人很巧又成为同班同学。
纪策自打生下来,没有和妈妈分开超过两个小时,所以上幼儿园的第一天,他是班里哭得最厉害的一个孩子。江懿臻和他相反,没有一点分离焦虑症的表现,因为她从三个月起,就一天到晚见不到父母。陪伴她只有刘锦绣。
江懿臻像个小姐姐一样帮纪策擦眼泪,还像抱着自己的布娃娃一样,拍他的后背,说乖宝宝别哭,纪策被比他大了一个小时的江懿臻安慰着,渐渐平静下来,认命地在幼儿园待了一天。
傍晚张艺敏来接儿子,看见白白胖胖的小姑娘一脸笑嘻嘻地牵着自己眼皮肿得看不清的路的儿子,忍俊不禁的夸江懿臻,“优优真棒,真坚强。”
江懿臻很奇怪地看着她,“阿姨,你眼皮怎么也很肿啊,你也哭了吗?”
张艺敏不好意思地笑了,“对啊,阿姨好想策策。所以也掉眼泪了,不过阿姨很坚强,没偷偷来看策策。”
纪策高高兴兴地跟着妈妈回家看动画片去了。
江懿臻也很想回家看动画片,可是她得跟着刘锦绣去上课外兴趣班,晚上回到家,她第一件事就去问江同,“爸爸,你今天有没有哭?”
江同正在看文件,头都没抬,“没有,哭什么?”
江懿臻又去问叶胜男:“妈妈,你今天有没有哭?”
叶胜男不解,“没有,怎么了?”
“我去上幼儿园了,你没有哭吗?”
“为什么要哭?”
“纪策和他妈妈都哭了。”
“她是个家庭主妇,没事业没工作,只能围着老公儿子打转儿,儿子去上学,她内心空虚,无所事事,当然要哭。”说到这儿,叶胜男蹲下身子,特别严肃地看着江懿臻,“优优,你可不能做一个没用的人,你要当第一名,要做强者,要像你的名字一样优秀。”
江懿臻似懂非懂地点头,在此后的十五年间,她拼尽全力要成为一个优秀的人,确切地说,想要达到父母认可的那种优秀。
可惜事与愿违,她离父母的期许相距甚远,甚至到上幼儿园大班,才勉强把自己的名字写对。
叶胜男为此在家里发了无数次火,撕过很多次江懿臻的作业本,用小棍子狠狠敲她的手心。江同比她耐心好一些,说你别急,优优名字太复杂,写不会很正常,并不能说明她笨。
叶胜男压抑着自己的失望,期盼江懿臻进入小学会成为优等生。然而江懿臻依旧成绩平平,没有一点天才儿童的样子,反而是叶胜男看不起的家庭主妇生出来的纪策,开始显露出学霸的潜质,每次考试都是满分。
叶胜男开始疯狂地给江懿臻报辅导班,即便如此,到了小升初的时候,江懿臻还是没能考上一中,叶胜男和江同找了关系,花了近十万把江懿臻送进去,而家庭主妇的儿子纪策是自己考进去的。
生性好强的叶胜男自觉丢尽颜面,在暑假期间请了家教,让江懿臻把初一的语数英全部提前学一遍。
江懿臻被关在家里上课的时候,纪策既没有暑假作业,也没有上初一预科班,和妈妈出去旅游了半个月,回来后,整天和同学一起打球,游泳,去图书馆借了一堆武侠玄幻小说,江懿臻羡慕到无法形容,吞吞吐吐地向叶胜男提出想要去图书馆,叶胜男一脸嫌弃地说,你学校几门课都没学好,还有心情去看闲书?接着把一笔账甩到她脸上,从小到大花了多少补习费,以及最近的一笔十万择校费。
几十万对十二岁的江懿臻来说是天文数字,这笔巨款让她充满了负罪感和罪恶感,不敢再要求出去玩,坐牢一样闷在家里,唯一的“娱乐”就是弹琴。
没有电视没有手机,写完作业,她就坐在钢琴前,要么发呆,要么一弹就是两三个小时,而且是同一首曲子。刘锦绣担心她憋出什么毛病,趁着叶胜男夫妻不在家,就悄悄地喊纪策来家里陪她玩。
男孩子心野,纪策在家里根本待不住,玩了一会儿就鼓动江懿臻和他一起去看电影。江懿臻在家里实在憋了太久,被纪策劝诱了几次,终于鼓起勇气跟纪策偷跑了出去,那是她生平第一次“逃课”。
而不巧的是,还在电影院碰见了几位同学,看见两人一起来看电影,就开始起哄问他们是不是早恋了。
江懿臻气红了脸,当即否认。
纪策却不解释,跟没听见似的,往嘴里塞爆米花。
江懿臻把爆米花抢过来,气哼哼质问他:“你怎么不解释啊?”
纪策一脸无所谓,“我解释他们会听?再说了,干嘛在乎别人的话,自己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呗。”
那种毫不在乎的底气,让江懿臻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和纪策的区别。
优秀的成绩,给了纪策越来越厚的底气和自信,而江懿臻是个反例,她越来越在乎别人地看法,父母,亲戚,老师,同学,甚至邻居的一句无心的询问,都让她感到压力。
难得有个放松的下午,她高高兴兴地看完电影,回到家里,迎接她的是叶胜男暴怒的一记耳光。那不是江懿臻第一次挨打,但是是第一次被扇耳光。
她怔怔地看着叶胜男,大脑一片空白,脸上辣如火烧,耳朵嗡嗡作响,可是叶胜男的呵斥和责骂依旧一字不落地刺进她的耳膜。
“你这个成绩还怎么好意思和纪策出去玩?人家是考到一中的,你是拿了十万块买进去的,你怎么有脸玩?整个家属院就你最垃圾,我和你爸的学历是所有父母里面最高的,你却连个一中都考不上,我们的脸都被你丢尽了!纪策他妈是个家庭主妇,他都能考上一中!我们在你身上花的钱是他的一百倍都不止,你是猪脑子吗?那么简单的知识,那么多老师教你,就是条狗都学会了!你连狗都不如吗?”
“你还有脸出去玩?你有没有羞耻心?我要是你我都不敢出去见人!你真是太不要脸了!”
江懿臻紧紧地咬着唇,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拼命告诉自己,被羞辱被责骂是应该的,因为她让父母脸上蒙羞。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江懿臻开始变了,下课不出去玩,木呆呆地坐在座位上看书,不和人说话打闹。因为提前学了一遍,她初一的成绩勉强中等。升入初二初三,有了物理化学这两门功课,她的总分数被拉到了班级倒数。
叶胜男的焦虑在江懿臻初三这年到达了顶峰,因为A市每年大约只有一半的初中生有高中念,其他的要么上职高要么去中专。叶胜男的好胜心和自尊心绝对不能忍受自己的女儿连高中都考不上。
江同在一开始还抱着希望,到了初二他也开始绝望,恨铁不成钢的口头禅就是:别管她了,天生猪脑,让她自生自灭吧。
江懿臻的成绩,一直让叶胜男在朋友和同事面前抬不起头,刚好赶上更年期,情绪极度不稳定,几乎每天都要责骂江懿臻。
江懿臻的压力也到了顶峰,一模考成绩出来的前一天,她焦虑害怕到根本睡不着觉,深夜去厕所的时候,听见父母房间里有说话声,她根本没打算偷听,却因为听见了纪策和她的名字,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我怀疑当时在医院里抱错了孩子,纪策应该是我们的孩子。”
“我也觉得不对,我们两个这么聪明,学习这么好,没道理会生出来个蠢货笨蛋。”
“我几年前就一直怀疑是不是抱错了,要不然干脆带着江懿臻去做个亲子鉴定吧。”
“对,去做一下吧。如果她不是亲生的,那我们再去找纪策做个鉴定。”
江懿臻站在黑暗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房间的,那一夜她一秒都没有睡。
她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个亲子鉴定。
那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