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管鲍畅谈天下志 曹刿论战退雄兵
秋意渐浓,遍野的长草已泛出苍黄之色。田间的农人忙着在村头堆起高高的禾草,准备冬天的来临。齐国大军自边境拔营而起,吹打着得胜鼓乐,班师回朝。齐桓公乘坐着饰有五彩龙纹的高大驷车,在亲卫兵卒的护拥下,行在军阵的最前面。其余文武臣下的坐车以地位高下排列,紧跟在后。鲍叔牙借口压阵,领着十余乘兵车远远落在后面。他站在陪乘者的位置上,而把左方的尊位让给了管仲。秋风萧瑟,一队大雁排成人字队形,从兵车上空掠过。
“管老弟,你还记得吗?十多年前,每当秋雁南飞的时候,我们就要远离家乡,外出行商。”鲍叔牙问道。
“怎么不记得。我们每次出去,总要到第二年春雁北归的时候,方才回家。”
“在外面,我总是想回来,每次都是你劝阻了我。”
“人在旅途,难免会思念家乡。你行商全是出于兴致,并不缺钱花。我可不一样,不赚到钱,来年的日子就无法度过。只是本钱大都是你的,你要散了伙,我就完了,所以我才会劝阻于你。”
“其实,当初我想回转,并不全是因思念家乡。”
“哦,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吗?”
“我世居齐国,向来以为齐人自豪。可是我们外出贸易,却不能说自己是齐人,而要冒充鲁人。这种耻辱,我无法忍受。”
“这是没办法的事。列国都认为鲁国是礼仪之邦,其人素讲信义,忠厚诚朴。而我们齐人在列国眼中,大都是男无行、女无耻的匪盗之徒,不可信任。要想赚到钱非冒充鲁人不可。”
“想我齐国乃太公开辟之地,国人向来豪爽重义,勇敢慷慨,实不该被人如此轻视。”
“没有太公的辅佐,周室只怕很难讨灭殷纣,王于天下。各地诸侯,对我齐国本来是敬重有加。”
“那为什么近些年来,列国又如此轻视我们齐人?”鲍叔牙有意问着。
“近年来齐国折腾得实在不像话,乱兴兵祸,复加以纵淫无度,又不恤民力,种种劣迹,俱落于天下人眼中。”管仲答道。
“是啊,列国人众被我齐兵杀死者,实在不少。父母失其娇儿,妇人失其丈夫,难怪要痛恨我齐国了。至于纵淫无度,更是我齐国的通病,上自国君,下自公卿大夫……唉!这些不说也罢了。”鲍叔牙说着,想起齐桓公刚一当上国君,就把晏蛾儿载入宫中的事情,禁不住头痛起来。
前些时忙于和鲁军争战,鲍叔牙不好在这些小事上劝谏齐桓公。他打算等打败鲁军后,再好好“教导”齐桓公一番。现在鲁军已败,而齐桓公却俨然是一副唯我独尊的大国之君的架势,已根本不可能听进他的任何“教导”。
“我齐国犹如一病重之人,再不医治,必将君不似君,臣不似臣,亡于一旦。”管仲神情凝重地说道。
“管老弟,你一样世代生长在齐国,可不能眼看着齐国灭亡啊。”鲍叔牙盯着管仲说道。
“这还用说吗?我平生精研太公之术,就是为了治国平天下。大丈夫存于世上,最可耻的事情,便是碌碌无为,做一行尸走肉。”
“老弟,我一向钦佩你志向远大,绝非常人可比。如今国君虽不肯大用于你,可只要我在朝堂上,终究不会埋没你的才能。还望老弟休生怨意,另奔他国。”
“怎么,鲍兄竟不相信我吗?”管仲板着脸,似带着怒意。
“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你的功名心太重。若国君长久不用你,你肯定不会甘心,要投往他国。”鲍叔牙不客气地说着。
管仲不禁笑了:“看来在你面前,我还是老实些为好。不错,如果国君不能用我,我自然要投往别国。”
鲍叔牙闻言怒气勃发:“不行,纵然齐国不能用你,你也不得投往别国。”
“那么,你是欲我如行尸走肉,苟活于世?”管仲反问道。
“齐国乃是你的父母之邦。你投往他国,必然不利齐国。你身为齐人,怎么能行此不利于父母之邦的事呢?”鲍叔牙亦反问道。
“天下并非只有一国,眼中见一国而不见天下,定非智者。今列国争战不休,生灵涂炭,夷狄之族势将乘虚而入,我华夏之地将不复存矣。华夏不存,齐国岂能独存?我说过,我所学之术,乃是为了治国平天下。治一国之盛,不过是小道耳,平天下之乱,方为大道。若齐国能用我平天下,我自当留在齐国。若齐国不能用我,则我一定要投往他国。如果鲍兄认为我所行将不利于父母之邦,尽可以杀我以绝后患。”管仲毫不退让地说着。
平天下之乱,方为大道!管仲的话如重锤敲在鼓上,嗡嗡震响在鲍叔牙耳旁。是啊,近年来华夏诸国互相攻杀更急,混乱不堪,长此下去,必将为夷人所灭。夷人不是杀了幽王,逼迫平王东迁,从而使周室衰弱了下来吗?僖公二十五年,北戎大举伐我齐国,杀男掠女,抢劫财物,几乎不把我华夏诸国放在眼里……鲍叔牙心中念头百转,最后开口道:“管仲,你若还自认是齐人,就请等我三年。若三年之内,国君还不能用你,任你另投他国。不过,若在三年期内你要另投他国,那我纵然是追遍天涯海角,也要将你杀死!”
管仲神情庄重地点了一下头:“行。看在你我相知的分上,这三年之期,我答应。”
原上青草黄了枯了又绿了,转瞬之间已是桃红柳绿的春天。整个齐国又一次沉醉在了无尽的欢乐之中,花前月下,河畔池旁,林中篱后,无时不闻柔媚的歌声,无处不见娇女艳妇的身影。
男人们眼花缭乱神迷心痴,仿佛置身极乐仙境。女人们似是幽林间的妖狐,招招摇摇又躲躲闪闪。男人们心急火燎,偏偏贪心不足,望着那个,看着这个,还思量着另一个。女人们不慌不忙,左挑右选,看准了欲“擒”于手中的“猎物”,就紧盯着不放,施展出种种“绝技”,令那“猎物”乖乖就范。
在春天的欢乐之中,虽然齐国上至公室贵族,下至贩夫走卒,都争先恐后地出城“淫奔”,但是身为国君者却绝少有“淫奔”之事。齐桓公并不想开国君“淫奔”的先例,遂改换服饰,扮作富商公子模样,带着亲信护卫武士西门威、亲信小太监牛滚儿悄悄从宫院后门溜出,来到城外的淄河之畔。
淄河两岸是齐国最富庶的地方,桑园相连,村落相望,花果遍地,更有无数座建造精美的别馆散布其中。别馆的主人大多为宗室富豪、当朝大臣,也有少许行商暴富者。对有些女人而言,别馆中的主人是最值得擒获的“猎物”。齐桓公的装扮一看就是别馆主人,自然被许多女人盯上了。只是那些女人差不多都是半老的寡妇以及商人家的怨妇,虽说风韵犹在,远远望过去也还娇艳动人,可齐桓公并不喜欢。
齐桓公摆脱了一个个妇人,但无法抓住任何一个少女。少女们的目光只盯在少年郎身上,对身穿华丽衣裳的齐桓公视而不见。齐桓公大为懊丧,刚出城的兴奋之情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主公,都怪我们生得太丑,把那些女孩儿吓着了。是不是该这样,主公一个人在前面走,我们悄悄在后面跟着?”牛滚儿忙出着主意。
齐桓公转过头打量着牛滚儿和西门威,见一个生得尖脸猴腮,鼠眼歪鼻,另一个又生得身如铁塔,豹头环眼,月夜里看上去,就似传说中的恶鬼一般,果然有些吓人。
“也真巧,我怎么就偏偏选上你们两个了呢?”齐桓公不禁笑了起来,一挥手,“去,后边跟着。”
牛滚儿、西门威依言拖后一大截,只远远跟着主公的身影。
齐桓公摇摇摆摆地走着,专往少女们多的桑林中晃过去。果然,少女们注意到了齐桓公,有几个还主动唱起了调情的曲儿。齐桓公不觉愣住了,他向来少和那些风流的公室子弟来往,鲍叔牙又以礼法自守,以致他对齐国流行的各种情歌艳曲一窍不通。
在“淫奔”中,相貌美丑虽是众人注目的所在,但还不算是最要紧之处。最要紧的是歌喉美妙,唱得对方神迷心动。尤其是在男人之中,歌喉的美妙与否,直接关系着一个人在乡里之间的地位高低。唱不了歌的男人,不仅无法获得女人的欢心,且要受到亲朋的嘲笑,处处挨人白眼。见齐桓公呆头呆脑地不回应,少女们大为生气,连骂了几声“木牛”和“蠢驴”,拂袖而去。
眼看月至中天,“淫奔”的男男女女大都已成双成对,而齐桓公仍是孤零零地在桑林中转来转去,累得双腿酸软,呼呼直喘粗气。牛滚儿慌忙奔上来扶住齐桓公,劝他坐下歇歇。随后赶上来的西门威也说道:“前面不远,是管大夫的别馆,听说他新弄来了一帮卫国的歌女,又会唱又会跳,主公何不到那儿去散散心。”
齐桓公听了大怒,骂道:“你这个狗奴,竟敢不把寡人的话放在心里?”西门威这才想起,前几天齐桓公在宫中发了一道诏令——谁敢提“管仲”这个名字就砍了他的狗头。
“主公,我该死,该死!一时心急,就忘了……忘了……”西门威跪倒在地,砰砰磕着响头,话都说不清楚。
“你这个木牛!蠢驴!木牛!蠢驴!……”齐桓公不住口地大骂着,把少女们送给他的“雅号”尽情地往西门威头上堆过去。
这大半年来,鲍叔牙一见到齐桓公,就满口地管仲长、管仲短,弄得齐桓公一听人说管仲,头就大了,像有一团野蜂在他脑子里嗡嗡地飞着。鲍叔牙是助他夺得君位的第一功臣,他既不能拒不与鲍叔牙见面,也不能让鲍叔牙闭口不提管仲。何况鲍叔牙又是言之有理——齐桓公尽管封了管仲为上大夫,但并未完全遵守诺言,让管仲与鲍叔牙共掌国政。
管仲空有上大夫之名,却无任何实事可做,闲得成天在城外乱走,与一个砍柴的老汉也能说上半天话。后来,管仲连走也懒得走了,在郊外造起别馆,买了些郑国、卫国能歌善舞的美女,日日沉醉酒色之中,倒也快乐逍遥。
齐桓公满意管仲还算识趣,没有想着去掌理国政。但管仲不过是一个臣子,且从前还是个逆臣,如今却如此快活,令他心里很不舒服。哼!我就不信,没有这个管仲,天会塌了!太公有灵,既然能保佑我登上君位,就必定能使我把齐国治理得成为天下第一强国。到那时,我就成了鲍叔牙所说的霸国之君,自当名传千古。鲍叔牙啊鲍叔牙,到了那时,你还会张口闭口就是管仲吗?
齐桓公每次上朝回到后宫,就会在心中和鲍叔牙赌气一番。他日夜批阅奏章,又巡视各处城邑,还借行猎之机整顿兵车,习练战阵之法。齐人一时对新君纷纷赞颂,道小白果然是贤者,必成有为之君。齐桓公甚是得意,觉得天地虽大,然而对他来说已是无事不可为,为之必可成。但不料今日出来“淫奔”,却碰了一鼻子灰。他这个堂堂的“霸国之君”,居然不能获得任何一位少女的欢心,齐桓公在心底里忽然对这种“淫奔”的习俗生出了无比的厌恶之意。
别国人说得不错,我齐人喜好“淫奔”,当真是毫无羞耻,如同蛮夷之族。齐桓公悻悻地想着,在西门威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喝道:“滚起来吧!”
牛滚儿和西门威都是跟了他十多年的贴身心腹,他虽然常常加以喝骂,却很少处罚他们。西门威忙爬起身来,再也不敢说什么,愣愣地站着,真的如同“木牛”一般。
“回去!”齐桓公猛一挥手,转身向桑林外走去。牛滚儿和西门威忙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一路上,他们看到无数相拥相抱的男男女女,在草地上、桑林间尽情地歌舞,显出种种“淫奔”之态。牛滚儿是个太监,倒没有什么反应,西门威却是呼呼喘着粗气,两眼只敢盯着脚边,以致好几次都撞到了桑树上。齐桓公心中像是有一团野火在烧着,好几次狂怒地把手伸向了腰间。他想拔出利剑,将这些歌舞的“无耻”男女全都杀光。怒火中烧的齐桓公很快就走出了桑林,踏上通往都城的大道。不仅桑林里到处是男人和女人,连空旷平坦的大道上也被“淫奔”的人占据着。
月光明亮,大道上犹如铺上了一层细雪。四个美丽的少女拍着手,围成一个圆圈唱着歌,唱的正是那首齐人喜爱的《猗嗟曲》。圆圈中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随着那歌曲的节奏模仿着行礼、射箭、跳舞等种种动作。
以前,齐桓公听到了这首《猗嗟曲》会很高兴,甚至会情不自禁地跟着哼上两句。因为这首歌曲是在嘲笑他的敌人鲁庄公,可是此刻齐桓公从少女们歌声中竟听不出半点嘲笑之意。少女们边歌边舞,对圆圈中那个身材颀长的少年露出无限仰慕的痴迷神情。而那少年正是假扮的“鲁庄公”。
齐桓公记不得他在今夜已看过多少次这样的场景了,这鲁侯是什么东西,竟把我齐国的美女迷成了这样?我难道连那个鲁侯也比不上吗?这些女子对她们的国君看都不看一眼,却对敌国的国君如此痴迷。
“滚,给我滚开了!”齐桓公再也无法压住心头的狂怒,大吼起来。少女们吓了一跳,不觉停止了歌唱,转过头望着齐桓公。
“你等竟敢如此无礼,且吃我一拳!”那“鲁庄公”被搅断了兴头,恼怒中向齐桓公猛扑过来。
“淫奔”之会有许多规矩,似齐桓公这般有意搅乱别人的“好事”,最易触犯众怒,会被群起而攻之。所以尽管齐桓公有三个人,那“鲁庄公”仍是毫无惧意。事情闹起来,众人必将闻声而至,帮着“鲁庄公”狠狠教训齐桓公一顿。眼看“鲁庄公”就要扑至齐桓公身前,西门威陡地一步跃上去,左手伸出,快如闪电般揪住“鲁庄公”的腰部,提小鸡一样提起来,凌空抛了出去。扑通!“鲁庄公”沉重地摔倒在十步外,痛彻心扉,惨叫连连。
少女们也尖声惊叫起来。一些男女闻声从大道两旁的桑林奔了过来。少女们指斥齐桓公是“搅乱好事”的人,替那“鲁庄公”叫屈起来。正在兴奋中的男人们闻言大怒,有意要在女人们面前显出雄威,纷纷挥着拳头向齐桓公围逼上来。围过来的男人有数十人之多,西门威虽勇,又怎么抵挡得住?
“啊!这不是主公吗?主公怎么会上这儿来呢?”一个锦服少年刚冲到齐桓公面前就猛然叫了起来。
“他,他真是主公。主公出城行猎时我……我见过!”
“了不得,对主公无礼是死罪,要灭族啊,快……快跑!”围过来的人们恐慌地叫着,四散奔逃,眨眼间跑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那个倒在地上的“鲁庄公”一时爬不起来,吓得不停地磕着响头。这种情景使齐桓公又是恼怒,又觉得可笑——哼!你们这些无耻男女,也还知道国君的威严不可冒犯啊,却为何偏偏要把那个鲁侯看得如此之重?
“主公,饶命,饶命啊!”那个“鲁庄公”浑身颤抖地叫着。这种情景给了齐桓公极大的满足感。一时间,他以为趴在面前的真正是那位和他交过手的鲁国国君。
去年秋天的那场大战中,他本来已围住了鲁国国君,却因身边的护卫偏将被鲁国国君射死,心中恐惧,不敢上前,以致让必被生擒的鲁国国君轻易地逃走了。当时齐国的将军谁也没有埋怨他畏缩不前,反称颂他身先士卒,英勇无敌。可是齐桓公总觉得将军们是在讽刺他,并由此生出一种难言的耻辱感。他盼着能尽快与鲁国再来一次大战,生擒鲁国国君,彻底洗净心中的耻辱。
“起来吧。”齐桓公高傲地昂着头,走上前去,踢了那“鲁庄公”一脚。那“鲁庄公”脸色惨白,额上全是冷汗,费了好大的劲,才站了起来。
“你叫什么?”齐桓公边问边打量着“鲁庄公”,见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生得眉目俊秀,和那位真正的鲁国国君倒也有几分相似。
“小人名叫竖刁,先世也曾为朝中大夫,后来家道中落,以行商为生计。今日误犯主公神威,求主公看在先祖分上,饶了……饶了小人吧。”那“鲁庄公”虽在惊恐之中,口齿却很伶俐。
“原来你也是世家子弟,为什么不学好,要装作鲁侯的模样?”齐桓公威严地问道。
“主公,小人乃……乃是齐国最无用的一个浪荡子弟,才去扮作鲁侯。以显示我大齐国威无敌,小小鲁侯,只配做我大齐一浪荡子弟耳。小人若还有一点身份,断断不敢扮作鲁侯,以损我大齐国威。”竖刁揣摩着齐桓公的“心病”,讨好地回答道。
“胡说,你分明是在以此讨好那些女子,却故作这等巧辩。”齐桓公板着脸说道,心里却很是舒服。
“主公明见,小人如此,自是在讨好那些女子。只是那些女子皆为桑户之女,低贱不堪。想那鲁侯若能至我齐国,也只配讨好此等低贱女子耳。”竖刁又道。
“哈哈!好一个只配讨好此等低贱女子耳。”齐桓公仰天大笑起来。
“嘿嘿嘿……”竖刁也跟着笑道。
“你惊扰国君,该当何罪?”齐桓公陡地止住笑,怒喝道。竖刁反应奇快,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不止,以致涕泪交流地连呼饶命。
“要想活命也容易。今日众人知寡人出游,乃尔之罪也。尔若能弥此大罪,使众人不复以为寡人游过此处,寡人不唯不治罪于你,还会让你入朝为官。可如果国中有任何一人以为寡人游过此处,寡人当灭你九族!”齐桓公压低声音说着,大步向前走去。他身为堂堂的国君,改装出城“淫奔”,却落得如此结果,传扬出去必将成为诸侯国之间的笑柄。牛滚儿、西门威忙绕过跪在地上的竖刁,紧紧跟在齐桓公身后。
月夜中起了微风,大道两旁的桑林传来阵阵沙沙之声,像是无数人在窃窃私语。齐桓公脸上滚热,那难言的耻辱感又从心底里直涌了上来。
我要出兵,立刻出兵!我要生擒鲁侯,把他押在囚车上,从这条大道上押进城去。到那时,我要让齐国的那些“无耻”女子都站到这条大道两旁,看看她们痴迷的鲁国国君是个什么模样。齐桓公恨恨地在心中说着,握紧了双拳。
“淫奔”之时尚未结束,齐桓公就下了征兵严令,集兵车六百乘,仍以鲍叔牙为主将,王子成父、东郭牙为左、右将,亲征鲁国。一时间,齐国的男男女女都满怀着怨意,却又不敢不从君命。
临出征前,鲍叔牙来到管仲的别馆中,请教出战之策。管仲亲自迎出大门,将鲍叔牙请至后堂坐下,观赏歌舞。鲍叔牙刚坐下,一位身材窈窕娇小、长眉修目的女子便端上美酒,献于客人。鲍叔牙忙站起相接。他知道这女子是管仲新纳的宠姬——婧姬。主人以宠姬献酒于客人,是一种极尊重的礼仪。
献酒过后,管仲拍了拍手。只听得帷幕内脚步轻响,袅袅娜娜走出一队长袖舞女,至席前蹁跹而舞,且舞且歌。
“老弟,你可真会享受啊。”鲍叔牙喝着美酒,看着歌舞,心里却很不舒服,嘲讽地说道。
“人生苦短,不及时行乐,怎对得起男儿堂堂七尺之躯。”管仲笑道。
“管老弟,近些时来,你太令我这个老朋友失望啊。纵然国君暂不用你,你也不必如此自暴自弃,成天沉醉在醇酒妇人之中。长此下去,你那平天下之志,只怕抛之脑后矣。”鲍叔牙正色说道。
“鲍兄不用担心。小弟如此,只是做给主公看耳。”管仲道。
“你这么自暴自弃,原是给主公看的,却为何故?”鲍叔牙愕然道。
“我观主公,好胜之心极强,自视为不世出之贤能国君,不能容人出于其右。将来主公就算要用我,也必深怀猜忌。我如此沉醉于醇酒妇人之中,是自败名声,使国君视我为酒色之徒,不至于有名高震主之嫌也。”
“你也过虑了吧,主公固有好胜之心,然亦是胸怀大志所至也。”
“正是看在主公胸怀大志的分上,我才答应你三年之约,没有另投别国。然君者,虎也。伴君如伴虎,不能不有所顾虑啊。”
“算了,我说不过你。今日来此,主要是向你请教,这次兵伐鲁国,当依何方略而行?”鲍叔牙转过话题问道。管仲的话说得太露了,已不合臣下论君之礼,鲍叔牙不想在这上面深谈下去。
“此次兵伐鲁军,正当春耕之时,与国不利,鲍兄怎不劝谏?”管仲不答,反问道。
“主公心意已定,我是谏而不止啊。再说,这次打败鲁军,主公必然高兴,或可因此大用管老弟。”鲍叔牙答道。
“非也。胜而用人,是为炫耀己才,非真欲用人,此乃为君之大忌也。”管仲摇头道。
“那依你来说,败而用人,方是有为之君么?”鲍叔牙皱起了眉头。
管仲笑而不语。
“难道你的意思是此次兵伐鲁国,将会败阵?”鲍叔牙追问道。
“鲍兄,兵战之事,最是凶险,两国势力不相上下,很难预知谁胜谁负。在用兵方略上,我只想送你一句话——小心、小心、再小心。”管仲道。
“小心、小心、再小心?”鲍叔牙喃喃念着,脸上露出迷惑之意。
齐桓公亲率兵车六百乘,直逼鲁境的消息传至曲阜,引起鲁国上下一片惊慌。鲁庄公忙召集众大臣议定战守之策。大臣们七嘴八舌乱哄哄地议了整整一天,却没有议出一个主意来。鲁庄公焦躁之下,喝令退朝,单留下施伯一人。
“齐侯欺人太甚,寡人当亲自迎敌,拼死一战。”鲁庄公恼怒地说着。
“主公切勿急躁,上次乾时战后,折损兵车尚未补齐,如今只能派出四百五十乘兵车,以少敌多,恐难取胜。主公还是多和朝臣商议,以策万全。”施伯劝道。
“你就别提这些朝臣了,平日寡人拿厚禄养着他们,指望缓急之时,可作依靠。谁知如今事到危急,他们却个个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想让他们给寡人谋划个万全之策,简直是做梦。况且兵战之事,哪来的万全之策?自古便是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施大夫不必多言,且请点齐兵车,随寡人迎敌。”鲁庄公大声说道。
“主公,无备而战,必兵败将亡,臣不敢奉命。”施伯急了,也大声说着。
“那么,就让齐侯打进国中,把我鲁室宗祠给灭了吗?”鲁庄公瞪起了眼睛。
“这……”施伯本来就不是言辞敏捷之人,让鲁庄公这么堵着一问,竟是急得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时,守门宫监匆匆奔进朝堂,跪下禀道:“宫外有一自称为东平隐士之人,说有军国大事,欲见主公。”
“东平隐士?他是谁?”鲁庄公望着施伯问道。
施伯面露喜色,伏地称贺道:“此人姓曹名刿,隐于东平乡间,清高自诩,不愿出仕。臣曾与曹刿有过交往,知其素有才学,善于兵法,今日前来,必为齐军伐我之事也。既有此人,则主公无忧矣。”
“哦,鲁国还有此等高人么?”鲁庄公大为高兴,令宫监开门迎纳。
“慢来,此贤士也,臣当亲至宫门,代主公迎之。”施伯说着,站起身,随那宫监走出朝堂,来到宫门之外。但见石阶上站着一人,年约五旬,玉面长须,朗眉星目,虽只穿着简陋的葛袍,然长袖飘飘,神采飞扬,望之如世外仙人。
施伯抢步上前,拱手行礼:“曹兄此时现身,实在是令老夫喜出望外。”
曹刿抬手还礼,笑道:“在下此行,不仅出乎兄之望外,连乡邻们都言道,朝中大事,自有吃肉的高官们谋划,咱们吃青菜的布衣百姓,管他作甚?”
施伯脸上发热,道:“我们这些高官吃肉吃多了,个个目光浅陋,遇上大事,竟至束手无策,还望曹兄深明大义,不吝赐教。”
曹刿又是一笑:“乡野之人,倒也不明什么大义。不过在下一向做的是鲁国的隐士,若忽然没了鲁国,改做齐国的隐士,想起来未免无味。”
施伯赔笑道:“主公正为齐师伐我心中不安,曹兄来此,恰似雪中送炭。请,快请!”
在施伯的引导下,曹刿昂首直入朝堂,见了鲁庄公也不下跪,只长长一揖,道:“乡野草民曹刿见过主公。”
鲁庄公见到曹刿气度不凡,心中已生出亲近之意,倒也不怪其失礼,开口便问:“素闻先生精于兵法,请问该当如何迎敌?”
“草民倒要先问问主公,您凭什么与齐国争战呢?”
“这……宫室衣食,俱取之民间,寡人不敢独自享用,应分与众人。”
“宫室衣食有限,岂能尽散众人?此乃小恩小惠,百姓只可感于一时,未必会随国君拼死而战。”
“每次出战前,寡人必求神佑。祭祀所用的牛、羊和玉帛之物,不敢虚报,必取诚信。”
“此乃小信,不足以感动神灵,难以凭此战胜强敌。”
“寡人身为国君,对于大小诉讼之事,虽不能明察秋毫,可每一件案子都是反复揣摩,尽力使判决合乎情理,免生冤狱。”
曹刿又对着鲁庄公长长一揖,道:“身为国君,愿意尽心尽力为民理事,便是贤君。有贤君必有忠臣,有忠臣必有良民,有良民必可胜敌。草民愿随主公出战,力破强敌。”
鲁庄公大喜,当即整顿兵车,让曹刿与他同乘龙纹驷车,直赴长勺,与齐军决战。
平坦宽阔的荒野上,齐鲁两军隔着一箭之地,对阵相敌。手持盾牌的步卒排在最前面,掩护着张弦以待的弓弩手。在弓弩手后面,是一辆辆高大的战车,上面站着身材魁壮的甲士。每辆战车前后都竖有大旗,旗下又有击鼓士卒和鸣金士卒。大旗为军阵标识,金鼓则专司传送将命——击鼓向前,鸣金后退。
鲁庄公的龙纹驷车停在大阵的最中间,他手持朱漆硬弓,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对面的齐国军阵。对面的军阵中同样停着一辆高大的龙纹驷车,上面站着昂首挺胸的齐桓公。他轻蔑地一挥手,下了进攻的命令。
看见敌军战车的数目明显少于己方,齐桓公更是充满了必胜的信心。霎时间,齐军大阵上鼓声如雷,惊天动地般压向鲁军大阵。
“哇——”齐军步卒大吼着,犹如决堤的洪水,势不可当地向鲁军大阵冲击过来。
“轰隆隆——”齐军战车在步卒后驰动着,似高山上崩塌的一块块巨石,当头砸向鲁军大阵。眼见得齐军如此威势,鲁军大阵里不少兵卒惊骇中脸色苍白,双腿发抖,几欲转身而逃。
鲁庄公沉不住气,抬起手臂,欲下命击鼓迎敌。曹刿拦住鲁庄公,道:“我不是早就请国君下过严令——据守对敌,不得擅自进攻吗?”鲁庄公只得垂下手,眼睁睁地看着齐兵冲了过来。
突然,鲁军大阵中万箭齐发,疾风暴雨般扫向齐国兵卒。齐国兵卒见鲁军并不出阵迎敌,再加上又遮挡不住凌厉的箭雨,只好后退。齐桓公见状大怒,喝令再次擂鼓冲阵,上前者赏,后退者斩。齐军大阵上的鼓声第二次响了起来,虽依然是威势惊人,但听起来已不那么可怕了。
“哇——”齐军步卒依旧大吼着,依旧如决堤的洪水冲向鲁军大阵。只是冲击的速度已比第一次慢了许多。那轰隆隆的战车声响,也不似第一次那样震骇人心。鲁军大阵中的许多兵卒心里仍是害怕,可双腿再也不发抖了,双手也能稳稳地握住弓弩。
唰——唰——唰……鲁军大阵中射出的箭雨更为凌厉,更不可挡。齐国兵卒顾不得严厉的将令,再一次退回到了本阵中。
“鲁军被我们打怕了,不敢迎敌。众将须放胆猛冲,再冲几次,鲁军的羽箭就会射完,就要大败而逃!”齐桓公一边鼓励着众将,一边传命第三次击鼓冲阵。
齐军大阵上又是鼓声震天,齐军兵卒又是吼叫着冲向敌阵。只是这次兵卒们冲出来时已累得东倒西歪,别说速度慢了,连队形也散乱无章,不成阵势。本应跟在盾牌手后的战车,不知为什么竟驰到了最前面。
“主公,可下令擂鼓,迎敌!”曹刿说道。鲁庄公立刻抬起手臂,猛地往下一劈,大吼着:“擂鼓迎敌!”随着他的这声大吼,鲁军大阵中千百面战鼓同时响起,如同无数巨雷一齐在天际炸开。
“哇——”鲁军的步卒生龙活虎般冲向了敌军。
“轰隆隆——”鲁军的战车如林中奔出的一头头狂怒的犀牛,向敌军直闯了过去。鲁庄公更是身先士卒,龙纹驷车飞驰着,奔在最前面。
“嗖——”鲁庄公弯弓搭箭,劲射而出,正中一白袍齐国偏将的咽喉。那员偏将惨呼着,一头从高高的战车上栽倒下来。
“主公好箭法!”曹刿忍不住赞了一声。鲁庄公有意卖弄本事,又是一箭射出,将齐军一辆战车上的御者射杀。“呼隆——嗵”失去御者的战车倾翻在地,压倒了一大片齐军兵卒。
等待着鲁军“大败而逃”的齐国兵卒万万没料到对手会发动如此猛烈的反击,措手不及,队形一下子被冲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鲍叔牙等人见势不妙,护拥着齐桓公,败逃而去。
鲁庄公欲下令穷追,被曹刿拦住:“且慢。”他边说边跳下车,查看了一番齐军的车辙痕迹,又跳上车向远处仔细望了望。
“主公,可下令追击了。”曹刿神情悠然地说道。
鲁军奋力猛进,直追出了三十余里,方才收兵扎营。此一仗,鲁军大获全胜,毁敌兵车四五十乘,夺敌兵车五六十乘。鲁庄公欣喜若狂,窝在心中近十年的那口恶气终于吐了出来,顿感畅快无比,当即在中军大帐排下酒宴,答谢曹刿。
席间,鲁庄公问:“请问先生,前两次敌军击鼓,你为何不让寡人出战呢?”
“争战之事,全凭锐气,锐气盛,便可破敌,锐气衰,便败于敌。鼓者,激励将士之锐气也。一鼓,锐气最盛,再鼓,气则衰耳,三鼓,气则竭矣。敌军锐气已竭,而我军锐气方盛,故可一鼓作气,大败敌军。齐军,善战之兵也,吾恐其诈败,设有埋伏,故下车视其辙迹,望远观其旗帜,见敌军辙迹混乱,旗帜倒伏,料其真败矣,因而使主公放胆追之。”曹刿举杯连饮,侃侃而谈。
“施大夫道先生精于兵法,果然如此。寡人朝中大臣虽多,如先生者无一人矣。寡人欲留先生于朝中,拜为上大夫,如何?”鲁庄公又问道。
曹刿一笑:“乡野之人,难受拘束。主公厚爱,实不敢当。”
“这……”鲁庄公大为失望,“若是齐兵再次侵犯,先生是否依然教我?”
“吾观主公,文则诚心于民,武则勇冠三军,为一守成之君足矣。吾鲁国向称礼仪之邦,不欲争霸,能够守成,便是贤君矣!君贤则必不至危,实乃吾等草民之幸。吾观朝政,有施伯居中折冲,必无乱象。然施伯长于治国,短于治军,是其不足。吾闻主公嫡弟公子季友既有贤名,且善治军,主公何不大用?”曹刿笑问道。
“这……”鲁庄公犹疑着,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公子季友虽从未有过“夺位”的举动,然为鲁先君所爱,几次欲废鲁庄公而另立公子季友为太子。鲁庄公即位之后,每当想起此事,心头就不痛快,一直让公子季友闲居在家中,并未授予任何官职。
“主公仅此一嫡弟,若不亲厚,何以自固?”曹刿又问道。
鲁庄公心中一动,默想自他登位以来,公子季友虽是门客众多,却未对他有任何失礼之处,反处处维护他的君位,见到公子庆父和公子牙对他有不敬的地方,立刻挺身而出,痛加驳斥,以致公子庆父和公子牙面对着这位小弟都禁不住生出了几分惧意。
唉!这位曹先生说得对啊,眼见得公子庆父和公子牙的势力愈来愈大,总有一天会闹出事来。季友乃我唯一嫡弟,又确有贤者之风,我怎么能老记着过去的一点小嫌,而忽视了眼前的大事呢?何况当初他还是个小孩子,什么事也不懂,一切都是父亲所为,我根本怪不上他。想到此,鲁庄公连忙对曹刿施了一礼:“多谢先生指教,回军之后,寡人当立即召请公子季友入朝,辅佐国政。”
曹刿欣然受之道:“兄弟亲厚,周公之礼也。主公只需不忘周公之礼,则天下必不敢轻视鲁国矣。”
欢宴之后,鲁军凯旋,鲁庄公论功行赏,见曹刿不愿入朝为官,遂以千金赏之。曹刿对黄金之赏也不推拒,携之回乡,尽散与邻人。鲁庄公闻之,慨叹不已,下诏征公子季友入朝,令其与施伯共佐朝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