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贯
一、尤葫芦戏言成巧祸
屠户尤二,在无锡东关,开了一爿肉铺;为人好酒贪杯,爱和别人逗笑。别人因他生得矮矬肥胖,就给他取了个诨号,叫作“油葫芦”。日子一长远,这个诨号被喊开了,人人都知道有个开肉铺的“尤葫芦”;尤二的本名,反而没有人提起了。
这尤葫芦早年讨了个夫死再嫁的妇人做妻子。那妇人从前夫家中,带过来一个女儿,名唤苏戌娟,生得聪明伶俐,稳重端庄。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倒也和美。不幸成亲数载,那妇人一病身亡,撇下他父女二人,显得凄凉寂寞。从那时起尤葫芦就有了酒瘾;肉铺的买卖,也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且说那苏戌娟,当初随母改嫁之时,年纪幼小,不知人事;及至母亲死后,日渐长大成人,懂得世故,伺候继父,十分小心。尤葫芦也颇为喜爱,看作亲生的一般。怎奈尤葫芦十天之中,倒有九天酒醉迷糊,以致把女儿的终身大事,搁在了一边。虽然也有几家提过亲,却又是高不成、低不就。这年苏戌娟已经十八岁了,还是不曾许配人家。
尤葫芦酒量越吃越大,本钱越蚀越少。生意既然不好;赊出去的账目,偏又有许多讨不回来:渐渐地买不起猪,卖不成肉,只好把肉铺关门,暂时歇业。常言道得好:“坐吃山空。”尤葫芦剩下的那几文本钱,哪够几时吃的,不多久就吃完了;这便专靠当卖过活。当卖的日子自然更不长远,弄得有一餐没一顿的。尤葫芦成天唉声叹气,笑话也少说了,简直成了个“哑口葫芦”。
也是“穷极智生”:这天,尤葫芦忽然想起,死去的妻子有个姐姐,嫁与皋桥张氏,家境很是不错,何妨前去找她商量,借几文杀猪的本钱。只是向人借钱,既非体面之事,别人借与不借,尚未可知。为了这个缘故,他就瞒着女儿,只说出外访友解闷,让女儿好好看守门户。自己出得门来,却一径往皋桥而去。
这皋桥是一个大镇市,在无锡西边二三十里。尤葫芦原是熟路,走去就找着大姨,说明来意。恰好张氏此时手头正有几文闲钱,当下应允,拿出十五贯来,和尤葫芦合伙做那汤锅的买卖。尤葫芦原带来一个钱袋,就把钱装好,起身告辞。张氏说:“妹夫远来不易,吃了晚饭再走。”一面说,一面备酒备肉,殷勤款待。尤葫芦已得着本钱,心怀放宽;见了那酒,更不禁眉开眼笑。当下尽情吃得个醺醺大醉。张氏留他明日再回;他因女儿一人在家,放心不下;明日大早,还要去买猪屠宰,不能耽搁。这便掮着那十五贯钱,别了大姨,趁着天色还没有全黑,赶回东关。
那时候用的是铜钱。一百个铜钱一小串;十小串连在一起,称为“一贯”,乃是一千个铜钱。十五贯,有一万五千个铜钱。论起分量,着实不轻。虽然尤葫芦每日杀惯了猪,有一些气力;终因酒后上路,不免觉着费劲。一路之上,踉踉跄跄,哼哼唧唧,走了两三个时辰,方才把这二三十里路走完。
到得东关,已经戌牌时分。路过街坊秦古心的门首,却见屋里还射着一丝灯光。这秦古心乃是一位老人家,平日开着一爿小铺,卖一些酒糖杂货;有时也给别人帮忙赶市,买卖猪羊。当时尤葫芦心想,明天买猪,约这个老人家同行,也好有个照应。这便伸手,把门板敲了两下。
那秦古心此时已经上床,正待睡觉。忽听敲门之声,这就问道:“你是何人?已经这般时光了,前来敲门做甚?”
尤葫芦开惯了玩笑,他捏着鼻子,装着妇人的声音,说道:“是我。秦老伯,你开开门我好进来陪你呀!”
秦古心一听就听出来了,笑着骂道:“你这个‘油葫芦’,又不知灌了多少老酒,半夜三更不睡觉,跑来跟我老人家搅什么!”
尤葫芦说:“不敢打搅,我来请秦老伯,明早帮忙,一同上市去赶两条猪来。”
秦古心说:“我看你穷疯了,说什么醉话!昨天还欠我五十文没有还,明天你倒有钱去买猪哩!不要搅了,我要睡了!”
尤葫芦见秦古心不信他有钱,这便提起钱袋,在地下来回掼跌。一面掼跌,一面问:“秦老伯请听,我这些钱够不够上市赶猪?”
秦古心听出钱声,果然不少,心中纳罕,不免又问道:“你何处得来这么多的钱?”
尤葫芦把嘴贴着门缝,故意低声说:“我刚才偷来的。”
秦古心说:“你油嘴油舌地不说实话,我明天可不陪你上市去。既然你的钱是偷来的,我陪你上市,别人捉贼捉赃,我还要受你的拖累哩。”
尤葫芦见秦古心这么说,不觉笑道:“你老人家也太多心了。”说着,就把前往皋桥借钱,大姨入伙十五贯之事,一一告知了秦古心。
秦古心听罢,说道:“好了,你有了这十五贯钱,肉铺必然要兴旺起来的了。就是老汉的小店也要沾光沾光,你该多照顾我一点油糖买卖了。老汉明日当约众邻居,出个小份子,给你祝贺。话便如此,一早过了五更天,我就来约你,同去赶猪。你可不要死睡喊不起来呀。”
尤葫芦和秦古心相约已定,掮起了钱,转回家去。
向来酒鬼回家,常常会在三更半夜;苏戌娟等候继父也等候得惯了。这天只在油灯之下,纳着鞋底。想一阵心事,打一阵瞌睡。刚刚醒来,揉着眼睛,恰好听见尤葫芦敲门之声。苏戌娟开了门,就闻到一股酒气,方待伸手上前搀扶,只见尤葫芦把钱袋朝地上一掼,口中连说:“累煞我了,脊梁骨都要压断了。”
苏戌娟多时不见尤葫芦有这么多钱,因而问道:“阿爸,你说出外访友,怎么吃得这般大醉而归?却又有这样多钱?是何人借钱给阿爸的呀?”
尤葫芦听了苏戌娟的言语,心下要和她闹笑,随口就说:“这个年头,父子都不能相顾,有谁肯借这么多钱与我!”
苏戌娟也就笑说:“这样说来,阿爸这袋钱,岂非来路不明吗?”
尤葫芦说:“有什么来路不明啊!我老实对你说:今天我上得街去,遇见了张媒婆,她和我说,西街华员外家里,有个小姐,下月出阁,还少个陪嫁的丫头。我正在无法,一时想起,就把你给出脱了。”
苏戌娟说:“阿爸的话,怎么我听不懂?”
尤葫芦说:“这有什么听不懂的,就是我把你卖给华家做陪嫁的丫头了。那华家奶奶,听说你人物生得很好,手脚伶俐,并无暗疾,因此立刻付了我十五贯钱做定钱,写下文书。明天一早,就派一顶小轿前来,抬你过去。”
苏戌娟认真听着,却又追问:“阿爸这话是当真么?”
尤葫芦故意板着面孔说:“这有什么不真哩,明天一早就有小轿来抬,我要瞒你也没有用啊!你也不必难过。你想,你在家里,陪我受苦,一顿饱一顿饿,没有吃没有穿的,倒不如去到华家,在那大门大第里面,可以享享福。我哩,有了一些银钱,也就得以度命。说起来,这还算得一件喜事哩。”
苏戌娟这时不能不信以为真,泪水好似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直朝下滴。
尤葫芦说完了话,把那个钱袋,掮放到床上,当作睡觉的枕头。他的意思,大约是想让苏戌娟难过片时之后,再告诉她,这全是假话。谁知尤葫芦一则酒醉;二则跑了几十里路,又背着那么多铜钱,实在累极了:倒上床,把头刚放在钱袋上,就鼾呼如雷,立刻睡着了。
苏戌娟起初还是将信将疑,及至听尤葫芦说得有名有姓,情形也有点仿佛,这就不能不当真了。她想起当初无父之苦;随母改嫁,不幸母亲又死了;继父对待自己,哪里会有真心。平日烧茶煮饭,洗衣浆衫,过够了苦日子;总指望将来嫁人,一夫一妻,或许还有个翻身之日。谁知这般小心伺候,到头来仍然不免被卖给别人家做丫头。一做了丫头,打骂由人,生死听便,好比下了十八层地狱,再也休想出头了。她越想越伤心,抽抽咽咽地哭将起来。她记得母亲临终之时,曾和继父言道:“将来女儿长大,要给她许配一个好好的人家。”继父当时也曾亲口应允,今日就不该有这样的变卦。她想把这话问问继父;喊了几声“阿爸”,谁知尤葫芦熟睡如泥,一声不响。
渐渐夜静更深,门外静悄悄地,屋里一盏油灯,好似鬼火。苏戌娟哭一阵,想一阵;想一阵,又哭一阵。猛然之间,忽然想起:“皋桥的姨妈,对自己向来关心,何不前往她家,暂时躲避。如若姨妈能来相劝,让继父打断那个主意,那就好了。”想到这里,就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到皋桥。好容易,等到五更天,东方微微有些发亮,苏戌娟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倘若继父醒来,倒是脱身不得了。她这就踮着脚,轻轻拔开门闩,直奔朝西大路而去。
且说在这东关地方,有一流氓赌棍,名叫娄阿鼠,盗窃拐骗,无所不为。这日夜间,在别处赌钱,因为偷牌捣鬼,被人察觉,将他身上所带的赌本,罚个一干二净,然后赶出赌场。娄阿鼠一时无计可施,只好回去睡觉。谁知经过尤葫芦家门口,只见大门敞开,里面还点着灯火。他心里想道:“怎么尤葫芦这早就出门去了?”恰好自家此时烟瘾大发,“何妨讨个火抽袋烟再走?”想着,就走进门。一面走,一面叫:“尤二叔,尤二叔!”那尤葫芦睡梦沉沉,哪里听见。娄阿鼠见无人答应,就换口喊道:“大姑娘!大姑娘!”连喊数声,仍然没有声响。
娄阿鼠平日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做的一些坏事,总在远方;这时候,一则是自己身边输得分文无有,二则是屋中无人,正好顺手牵羊:不觉贼心陡起。当时放轻手脚,摸进了里屋。谁知一进屋就看见尤葫芦还在酣睡。他刚预备转身,偏是贼人眼尖,却又看见了尤葫芦枕着的那袋钱。这时尤葫芦鼾呼之声,好似雷鸣。娄阿鼠因又想道:“趁他睡得死,掏摸个三两贯,有何不可。”一面想,一面动手,轻轻从袋口抽出钱串的绳头,向外拉扯。这钱串已经年深日久,且不十分结实,经不起扯。刚扯出半贯钱,绳子就断了,只听得稀里哗啦一阵响,铜钱洒了满地。
那尤葫芦虽则酒醉睡熟,究竟是提着心的,一听钱响,就迷迷糊糊地喊道:“捉贼!捉贼!”随着睁开眼,张口就说:“你这娄阿鼠,竟要偷我么?”一面说,一面翻身坐起,伸手去抓。娄阿鼠素知尤葫芦力大,打不赢他;又恐他再喊,声音大了,被左右邻居听见,今后在东关存身不得。一时情急之间,恰见那边一把屠刀,放着亮光。真是“说时迟,那时快”,娄阿鼠拿过刀来,就朝尤葫芦砍去。尤葫芦还不曾完全清醒,只听他那么喊了一声“哎呀”,登时血如泉涌,倒了下去。娄阿鼠放心不下,又加上一刀,眼见尤葫芦活不成了。娄阿鼠口中念念有词地说:“尤二叔,这可怨不得我,你若让我把钱拿走,哪里会抛撇这条性命哩!”说着,老实不客气,掮起钱袋,趁着天色未明,一溜烟跑回自己的住处,藏将起来。
再说五更之后,天色大明,秦古心记着尤葫芦所约赶猪之事,随便洗漱了,即便来至尤家。到他门口,见大门大开,心中奇怪。走进屋内,喊了两声,却又不见尤葫芦答应。及至来在里屋,倒不觉笑起来了。只听他说:“你看尤葫芦,昨天吃醉了酒,今天这般时候,都没有醒过来。他床上不睡,却睡在地下。”他待去拉尤葫芦,刚一弯下身,就看见尤葫芦满脸的血污。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颤颤抖抖地高声叫道:“不好了,四邻快来呀,尤家杀死了人了!”
秦古心这一声高叫,四邻惊动,张三、李四、赵甲、钱乙,一齐拥了来。大家一看,尤葫芦被人杀死在地,已无活命;寻觅苏戌娟,却又不见踪影。秦古心把尤葫芦昨晚借钱回家,相约今早上市赶猪之事,和大家说了;就不知是谁人害了尤葫芦的性命,把那十五贯钱劫去。当时娄阿鼠已经换了衣服,夹在人丛之中,上前说道:“尤二叔被人杀死,他家大姑娘却不见了,这里面莫非有甚么奸情么?”此话一出,大家都觉着有些道理。娄阿鼠趁势接着又说:“大姑娘要走也走得不远,我们分头去赶,捉了回来,问个清楚,也免得你我四邻的干系。”当下就大家议定,由一两个人去传地保,四五个人分头追赶苏戌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