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美术馆是人民的剧场
我们还能用我们精心挑选而加入的各种集会,去形成一个能够面对当前的大地政治的大议会吗?
——拉图尔
布莱希特所期待的是,他的戏在唤醒被压迫者的同时,也能唤醒压迫者。“人民”就是来到某一个戏剧场景里的所有人。戏一出来,戏中人物就都失名。因为,这时,对于导演来说,他们叫什么,谁是主演,已不重要。一个人是不是该被称作资产阶级,或是富人,或是民工,在舞台上,也不重要了。演一场戏,本来就是要来打破这种顽固的社会命名的。巴特说,布莱希特的戏剧追求的是一种地震术(seismologic)的效果;是要求戏在共同体之中造成强烈的冲击波。48在一部布莱希特的戏的五分之四处,全体人物和到场观众,都会站出来见证;坏人和好人一起成了“人民”,来相互对证了。压迫者和被压迫者被同时唤醒时,新的人民就形成了。而这恰恰也是当代艺术式美术馆宣称要追求的展示效果:使随机地到来的人民站队,自我清点和自我检阅(图1)。49
图1 戴陈连,“家庭剧场计划”之“海上明月共潮生”,A+ Contemporary亚洲当代艺术空间,2017年7月15日—9月3日。图片由艺术家本人提供。
而反过来,展示空间里的艺术作品是召唤那全新的人民到来的道具。德里达在研究美国的《独立宣言》的诞生过程时发现,“人民”本来是没有的,是用了道具,才将它像从银行卡里透支那样地发明出来的。50杰斐逊起草《独立宣言》时就开始偷偷以“人民”的名义来说话了,但“人民”在当时的美国还不存在。所以,他预先就以它的名义来说话,算是凭空捏造,是为了通过说,而去构成它,再将它从人群中召唤出来,激励大家都站到它这个位置上来说话。所以,杰斐逊是这一群人和“人民”之间的那个翻译者;这一群人想要成为“人民”,这一“想要”甚至是在翻译的过程中才形成的,也就是说,是在事后才形成的。51“人民”是《独立宣言》起草后形成的一个作品;《独立宣言》是一份关于“美国人民”的策展报告。可以说,是展示召唤和创造出新的“人民”。
“人民”只是舞台上的那一些人,其余的留在台下的人都是读者和观众。他们在演出过程中仍有待成为“人民”。而目前,“人民”暂时只是那些在台上有戏的人。没戏份的其余人通过看戏而加入其中。“看”成为一种将自己陷害到舞台上、加入到“人民”之中的途径。美术馆中的观众也是这样地被拖到这种全新的关系之中的。他们在作品面前检阅了自己之后,又通过自我检阅,而成了“人民”的一员。所谓排练,就是这种“其余人”在犹豫不决中渐渐参与到“人民”之中的过程。艺术展示预先提供了这一帮助观众参与到“人民”之中的平台。展示中,人民的集体身形在艺术展示的现场只露出了冰山的尖角。
而排练也是一个双向过程。它要么是将艺术再现变成思想,要么反过来。这意味着,剧场不光有可能成为小资产阶级观众的道德自我倾诉平台,同时也能成为对于我们的普遍的悲惨处境的控诉现场。从正反两面看,剧场始终是以全部世界-历史中的群众为倾诉对象的。台上的人物也被认为是在排练的过程中重新被建构出来,出去时与进来时完全不一样的。52而在艺术展示空间里,“人民”也这样天天被重新排练、建构,出去时与进来时完全不同。在对“人民”的排练过程中,不确定的个人被重构,成为一种新的历史力量。离开展示现场后,人人都被充电满格了。当代艺术式美术馆正是这样一个排练“人民”的剧场。在一个新的时代里,在一切被拉平又搅拌之后,新的审美共同体也是这样形成的。当代艺术就活跃于这种不断拉平和搅拌的过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