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艺术展示的首要原则:审美平等
也许,应该将电影、哲学、文学和共产主义放到一起来研究。
——朗西埃(Rancière)
史诗剧挑战了传统剧院。它用训练替换了文化,用小组培养替换掉了消遣。……史诗剧努力吸引一个有兴趣的人群,这些人希望摆脱评论和广告,看到他们心中所关心的事,包括政治,能通过一系列的行动,在剧场中被实现。
——本雅明(Benjamin)
隔开演员和观众的那一道深渊,判了演员死、观众生。是这道深渊暗暗烘托出了戏中的崇高,它两边(演员和观众)的共鸣,也加强了我们对歌剧的迷醉。在所有的舞台因素里,这一道深渊最无法磨灭地接近于献祭的源头。但是,在史诗剧里,这道深渊失去了意义。舞台仍是被拔高的,但这道隔开观众与演员的深渊,不再有无法测量的深度。舞台成了一个公共平台。教育剧和史诗剧要来占领这一公共平台。
——本雅明
在艺术展示中,我们都面对了这样一道律令,它已被现代主义先锋派坚持了很多年,已成为一道光荣的传统:所有的审美形式、文本、体裁、符号、象征、媒体、主题和作者之间,都是平等的。美术馆内外的作品之间,也是平等的。今天的新艺术作品,与已被收入机构空间内的和被写进艺术史之中的过往作品之间,也是平等的。网上和网下的艺术作品之间,也是平等的。如此等等。而所有的展示之间,也都是平等的。
其实,在具体的展示中,坚持这条审美平等原则,难度会很大——如果不是不可能的话。因为,顺着这一条原则,同时我们也不得不问自己:完成的艺术作品与未完成的艺术作品之间呢,也是平等的吧?商业上成功的与商业上不成功的艺术作品之间,也是平等的吧?难道我们不应该咬咬牙回答说,它们之间也应该是平等的吗?我们没法说它们之间是不平等的却仍能自辩而心安吧?如果我们回答说当然也是平等的,那么,我们就又该接着问自己了:这样苦苦地坚持着这一审美平等原则,做艺术展示的难度会更大,这不是在为难我们自己吗?如果要把这条原则坚持到底,那么我们还得问:如何来区分展示的好和坏?如果我们坚持审美平等这一大原则,那么还会有坏的展示吗?所以说,这是一条既能建立也能推翻我们的艺术展示的大原则,也是当代艺术的立身原则。坚持起来很困难。
理论上说,这条原则完全是不容置疑的。为什么美术馆作为展示空间,就不可以是一个“重估一切既有价值”、拉平一切的、平等的新审美-政治空间?甚至还可以是一个平等的理论空间?哲学空间?人民空间?斗争空间?这都是无可辩驳的啊!
在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中,米兰和那不勒斯的政治斗争现场,被一场暴风雨冲到了地中海的一个荒岛上,在第三个地点形成一场像古希腊剧场那样的“宇宙政治”式舞台展示:形而上与形而下赤裸相对,精灵、神祇、王者、篡权者、天真的青年男女、伟大的智者、野蛮人、小丑和傻瓜等,一夜间全被卷入一个平等的斗争空间之内,都被观众押上了筹码,各个对垒,要决出雌雄。于是就上演了一场天地感应的暴风雨式的人类政治展示。17在我们今天这个已被一层层隔离的世界里,一个艺术展示空间里所需制造出的,也应该是这样一场能将精英、大众和各种牛鬼蛇神一起冲刷、搅拌到一个小岛上,去针锋相对,最后使一切真相大白于宇宙的暴风雨。也只有它才能将我们刮进一个像莎士比亚的《暴风雨》里那样的剧场空间,经过混合和裂变,来将一切拉平,将各种符号、形式、媒体和历史体裁,重新拖入一种大浪淘沙后形成的大平等里。一个艺术展示空间应该具有这样一种拖入机制:再不济,也应该在制造出平等之前,主动去成为一架打乱一切、制造出末世疯狂的战争机器,帮每一个观众去形成他们自己所需的全新的政治平滑面。
在这个末日时代,可以说,艺术圈代表的也已只是一组残剩的人民,本身可能也只是一个流落在外很久的剧团。艺术圈被派来演别人的戏,给人民看。艺术家替人民做实验(像在《哈姆莱特》中被邀请来演谋杀场景的那个演剧中剧的剧团一样,去做展中展,主人公是策展人)。策展人和艺术家只能混合一切,形成新的蒙太奇,去制造出新的神秘。他们没有退路了,能演的戏其实早就被一个个演完了。剩下能演的,只是人民之间的最后的面面相觑。没有角色可让他们认领,再各个去演了,余下的每一种命运都只是一个个待选的马甲了。他们最后所做的事,只剩下集体讲出故事、比着谁能讲出吸引更多人的故事这一件了。也正是为了使讲出来的最后那几个故事不让自己恐惧,他们才这样需要将大家的身体聚到一起。这就是展示。
展示,是要在台上聚集我们的身体,去向我们自己表演我们之间的全部政治几何。在展示空间里,我们是在自己给自己演、自己给自己讲故事。只有在展示中,我们才能够人人平等地讲出自己的故事,将许多个故事讲进同一个故事里。18
在这样的平等的剧场空间中,展示才真正发生:它成为来自每一个人的占领。它让每一个观众都来占领展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