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基督宗教的起源
尼采自称为“敌基督者”。不过,作为“敌基督者”的尼采其实不光是反对基督教,而且反对所有形式的宗教。在《快乐的科学》第353节“论宗教的起源”中,尼采为我们描述了一般宗教的起源。尼采认为,宗教创始人盖有两大“发明”,其一是设立某种生活方式和日常风俗,其二是进一步对这种生活做一种美化的阐释,使之变得美轮美奂,变成一种足以让人服从,甚至让人为之牺牲自己的善。尼采指出,其实第二个“发明”更为重要;第一个“发明”还不能完全归于宗教创始人,因为生活方式是在先的,佛陀之前,耶稣之前,都已经有佛教徒和基督徒的方式和习惯了,只不过尚未得到系统的规范和阐释而已。
尼采的意思是说,某种宗教的生活方式已经是现成的了,时势造英雄,突然出现一个“人物”来对它进行总结、提炼、美化,这才有了某种宗教,而这“人物”也就成了“神物”(比如耶稣,比如佛陀)。尼采举例说:“耶稣(或者保罗)发现了罗马行省小老百姓的生活,一种简朴的、有德性的、受压迫的生活:他解释了这种生活,并且往里面投入了至高的意义和价值。……宗教创始人一定会在心理学上准确无误地了解那些尚未认识到相互间共属一体的心灵的某个平均特质。正是他使他们相聚在一起;就此而言,一种宗教的创立总是成为一种长久的认识之庆典。”11这里我们看到,尼采对于宗教起源的解释不算多么稀奇,差不多是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宗教心理学的解释,意思无非是说,某种宗教是由宗教创始人根据某种生活方式对已存相关人群的心理特质的认识和提炼。值得注意的是,在此解释中,当尼采提到基督教创始人耶稣时,用括号加了个“或者保罗”,他仿佛拿不定真正的基督教创始人到底是耶稣还是保罗。
尼采的相关表述是不免令人糊涂的。有时候,尼采激烈地谩骂耶稣,斥之为“天才的对立面”、无能的“白痴”、发育不全的“癫痫神经官能症”,甚至不无恶毒地申言:“真正的男人本能——不仅是性本能,而且是斗争、自豪、英雄主义的本能——从未在他[指耶稣]身上觉醒过,他是发育不全的,依然停留在青春少年的性成熟期上:这一切都属于某种癫痫神经官能症类型。”12有时候,尼采把耶稣和保罗——“耶稣或者保罗”——并置,把两者一起骂了,比如尼采说:“我根本就不喜欢那个拿撒勒的耶稣或者他的使徒保罗,他们给小人物们灌输了如此之多的东西,仿佛他们那可怜的德性真有什么意思似的。”13诸如此类。
但也有的时候,尼采仿佛更多地把矛头指向使徒保罗,说是保罗把早期基督教运动那种伟大的象征转化掉了,使之成为“明确的非象征的东西”。尼采指出,保罗从“真实生活”与“虚假生活”的对立中搞出了“尘世生活”与“彼岸生活”的对立,采用的是异教的个体灵魂不朽的观念,“……保罗的绝招是:把基督死后又为人所见这样一种信仰(亦即一种集体幻觉的事实)鼓吹成一种神学逻辑,就仿佛不朽与复活是主要事实,可以说是耶稣救恩秩序的最后一着……这正是事物的幽默所在,一种悲剧性的幽默:保罗恰恰大规模地重建了耶稣毕生宣布无效的东西。最后,当教会做好准备后,它甚至承认了国家的此在……”14以尼采这里的讲法,保罗就成了导致早期基督教堕落为颓废宗教的罪魁祸首。尼采甚至把保罗与耶稣对立起来,说保罗是把耶稣认为无效的东西恢复起来了,因为在耶稣那里还没有的“灵魂不朽”的观念,是由保罗发展出来的。15
有论者指出,在尼采那里,“与基督教以其名字命名的那个被误解的灵魂相比,保罗对基督教的发展来说才是更重要的人”16。也有论者进一步认为,保罗才是基督教的真正奠基者:当尼采说“被钉十字架者”“十字架上的基督”时,他想的不是“历史上的耶稣”,“……相反,这些象征概括了后起基督教的基本性格倾向,尼采认为,这种基督教的真正奠基者是保罗”17。愈到晚期,尼采愈是强烈地斥责保罗。
无论耶稣还是保罗,无论尼采如何看待两者以及两者之间的关系,我们都可以确认一点:基督教在尼采眼里已经成了“颓废宗教”。而我们进一步需要追问的问题是:基督教的“上帝”概念是如何被发明的?“彼岸”观念是如何被发明的?“灵魂”“精神”概念又是如何产生的?“罪”和“自由意志”之类的概念是如何被构造出来的?凡此种种问题,尼采都基于基督教是弱化生命、否弃生命的“颓废宗教”这样一个基本观点,对之做出解答,并给予反复的论述。在《敌基督者》第18节中,尼采写道:“基督教的上帝概念——上帝作为病夫之上帝,上帝作为蜘蛛,上帝作为精神——是这个世界上所达到过的最腐朽的上帝概念之一;它也许本身就标志着诸神类型退化的顶点。上帝蜕化为对生命的抗议,而不是成为对生命的美化和永远肯定;上帝向生命、自然、求生命的意志宣示了敌意;上帝成了每一种对‘此岸’进行侮辱、每一种‘彼岸’谎言的公式!在上帝那里,虚无被神性化,求虚无的意志被宣判为神圣的!……”18这段话传达了尼采对基督教“上帝”概念之批判的全部要素。
在《瞧,这个人》“我为什么是命运”第8节中,尼采有一段话是对基督教信仰体系的起源及本质的总体解释:
“上帝”概念被发明出来了,作为生命的对立概念,——在其中,一切有害的、有毒的、诽谤性的东西,整个针对生命的死敌态度,都被纳入一个可怕的统一体中了!“彼岸”概念、“真实世界”概念被发明出来了,为的是贬低那个真正存在的唯一的世界,——为的是不给我们尘世实在留下任何目标、理性和使命!“灵魂”、“精神”概念,最后甚至还有“不朽的灵魂”概念,被发明出来了,为的是蔑视身体,使身体患病——变得“神圣”——,为的是对生命中值得严肃对待的事物,诸如饮食、居住、精神食粮、疾病治疗、清洁和天气之类的问题,报以一种可怕的漫不经心!不要健康,而要“灵魂得救”——可以说是一种介乎忏悔之痉挛与拯救之歇斯底里之间的循环性精神病(folie circulaire)!“罪”的概念被发明出来了,连同相关的刑具即“自由意志”概念,为的是扰乱本能,为的是使对本能的怀疑成为第二天性!在“丧失自身者”“否定自身者”概念中,真正的颓废标志,为有害事物所引诱,再也不能找到自己的用场,自身之毁灭竟被弄成价值标志,被弄成“义务”“神圣性”、人类身上的“神性”了!最后——此乃最可恐怖者——在善良人概念中,一切弱者、病者、败类、自虐者受到袒护,也就是一切要毁灭者受到了袒护——,淘汰法则被取消了,基于对骄傲而发育良好的人的反对,对肯定性的人的反对,对确信未来的、能够保证未来的人的反对,弄出了一个理想——这种人现在被叫作恶人!……而且这一切都被信奉为道德了!19
尼采说这话时,已经是1888年底了,已经是尼采精神崩溃的前夕,但看得出来,他写下上面这段话时的神志还是无比清晰的,因为这段话言之凿凿,在逻辑条理上无可挑剔,把尼采关于上帝、关于基督教核心概念的起源和本质,关于基督教道德的基本观点悉数道出。写完这一段文字,尼采来了最后一句:“——人们理解我了吗?——狄奥尼索斯反对被钉十字架者……”20此后没多久,1889年1月3日,尼采就走向了精神崩溃——他在意大利都灵的广场上发疯了。